第十章 此史始近尾声 奥维资回到寓所的时候,听说琼斯恰好在他以前也刚来到。因此他马上急忙走 进了一个空闲的房间,吩咐人把琼斯单独带到那儿。 他们甥舅那番相见的光景,动人柔情,感人至性,是无法想象出来,有能更过 于此的了(因为洼特太太在她上次见到琼斯的时候,已经把他出生的秘密全部告诉 他了,这是读者早就很可能想到的)。他们刚一见面那种双方同样感到的至乐狂喜, 确实不是我的微薄之力所能形容的;因此我也就不枉费心力,非要一试不可了。琼 斯原先五体投地,趴在奥维资面前,现在奥维资双手把他扶起,抱在怀里。“哎呀, 我的孩子啊!”他喊道,“我多么应该认错伏罪啊!我多么叫你含冤负屈啊!因为 我对你怀了那种狠心、不平的错怪误疑,因此让你受了那么些艰难困苦,我怎样才 能补过啊?”“我现在不是已经得到补偿了吗?”琼斯喊道。“我受的艰难困苦, 如果比原先大十倍还多,不是可以得到优厚丰富的报酬了吗?噢,我亲爱的舅舅啊, 这份疼爱、这份温存,使我不胜负荷承担,使我无力顶天立地,使我完全神飞魂散。 这种狂喜,突然袭来,实在是我受不了的。又回到您的身边!又得到您的宠爱!又 一度受到我这位伟大、高尚、义侠的恩人这样天高地厚的福泽!”“一点儿不错, 孩子,”奥维资喊道,“我待你太残酷了。”于是他把卜利福所有的奸诈诡谲,都 对他讲了,又把他偏听偏信受了这种不仁不义的欺骗而对琼斯那样虐待的话重复了 一遍,表示极端难过。“噢,舅舅啊,您不要再这样说吧!”琼斯说,“您待我, 舅舅,真是恩德优渥。顶明哲睿智的人,都会像您那样,受到欺骗;而在那样的欺 诈诡谲之中,顶善良的人也一定非像您那样行动不可。连您在愤怒中,都显出您的 善良来,正象当时显出的那样。我受到一切我顶不配受的仁爱待遇。请不要把您的 侠情义性说得太多,以免我自怨自责吧。哎呀,舅舅啊!我所受的惩罚,决没超过 我罪有应得的程度;我将来的余生,都要尽一切力量,以期无负您现在给我的幸福 ;因为,您相信我好啦,亲爱的舅舅啊,我所受的惩罚,并不算明珠投暗;因为我 固然是一个最大的罪人,但是我可并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惯犯。 我得谢天谢地,我还有余年可供我仔细回忆过去的生活;在这段生活里,我虽 然不能自谴自责,说我犯过罪大恶极的奸谋诡计。但是我可分明看得出来,我的愚 蠢、放荡,超过了足够的程度,叫我追悔莫及,叫我惭愧得无地自容,这种愚蠢, 曾使我陷入令人可怕的绝境,把我带到毁灭危崖的边缘。”“我听到,我亲爱的孩 子,”奥维资答道,“你谈得这样合情尽性,我感到极为欣幸;因为既然我深信不 疑,伪善假冒(哎呀老天啊,我从别人手里,吃了多少亏呀!)从来就不是你的毛 病,所以我能毫不犹豫信你所说的这一切。你现在可以看出来,汤姆,只有失检不 慎这一样毛病,就可以把道德带累得都滑进什么样的危险里去(因为我现在深信不 疑,你对于道德深为敬重护持)。审慎谨饬,一点儿不错,都是我们自己应该对自 己所尽之责;如果我们非要成心作自己的对头不可,一点儿也不顾审慎谨饬为何物, 那么,要是全世界的人对我们在尽职负责方面,亏负欠缺,我们就不应该认为可怪 难解。因为一个人,如果给自己打下了自毁自灭的基础,那我恐怕,别人就非常容 易在这种基础上砌砖垒石。不过,你已经说过,你看到了自己的过失,要改悔自新 了。我对你这个话坚决相信,我亲爱的孩子,因此,从这一会儿起,你就永远也听 不到我为了对你耳提面命,再说起这种话来啦。 只有你自己个人,将来永远别忘了,怎样能别再犯过失;不过,为你自己心神 舒畅起见,更不要忘了的是:一种过失,豁达的胸襟可以解释为失检不慎,另一种 过失,则只能由奸诈诡谲滋生推演而出。这二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前者也许更容 易使人走上毁灭之途;但是如果他能改过自新,那他的品格最后终究可以完全得到 改正;全世界的人,虽然不能立时就忘却前愆,视同自己,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 总可以作到这样;那时他回想起他幸而逃脱躲避的危险来,还可以有悲喜交错的感 觉哪。但是阴谋诡计,我的孩子,一旦经人发现,是不能得到自新的;这种行为遗 留下来的污点,时光是没法洗刷干净的。人们对于这种恶徒的谴责,若疽附骨,他 们对他的鄙夷,要使他在大庭广众之中,仰愧俯怍,无地自容;如果羞愧驱使他不 得不脱离人群,那他独自退隐埋身的时候,也一定要心怀畏惧,就像一个怕妖魔精 灵的孩子,因为疲乏而自己去睡觉一样。在那儿,他那如受酷刑的良心,要和他纠 缠不休、萦绕不去。而平静安息,可像一个背信弃义的朋友一样,要避之惟恐不及。 他的眼睛不论往什么地方瞧,老看见恐怖在他眼前出现;他要是回头看,无补于己 的仟悔老要跟着他的脚跟,寸步不离;要是往前看,无法可治的绝望,老向他瞪目 直视;一直到后来,他就像一个被判死刑、关在地牢里的犯人一样,对于现状厌恨 无极,而对于可以使他解脱这种状况的后果那一时刻,却又怕得要命。我可以说, 你的情况并非这样,所以,我的孩子,你很可以自慰。如果你坚持不改,永远随着 即便那类错误的道路,一直走下去,那你都非终归毁灭不可,但是因为你还没等到 你全归于尽的时候,就有人使你认识到这种错误而免于毁灭,所以你可以自庆,同 时得感谢你的拯救者。你已经弃掷了这种错误,永不再理睬它们了;你的前途可以 见到的是: 幸福好像就在你自己的掌握之中。”琼斯听了这句活,深深地长叹了一声;奥 维资劝他不要这样悲观失望的时候,他说,“舅舅,我要什么都不对您隐瞒;我恐 怕我失检的事,带来了一种后果,我永远也没有得到改正的一天了。唉,我亲爱的 舅舅啊!我已经丢失了一件无价的珍宝了。”“你不必再多说啦,”奥维资答道; “我对您明白地说出来好啦;你所悲伤的是什么,我心里很清楚;我已经见过那位 年轻的小姐,跟她谈过关于你的问题了。我现在有一句话,坚决要你照办;我就把 这个当作你所说的一切是否诚实以及你所下的决心是否坚定作一种预试。我这句话 就是,你得严紧遵守那位年轻小姐的决心,不管那种决心有利还是不利。她已经由 于威迫利诱、引逗劝导,受够了罪了,那是我一想起来就痛恨不已的。她决不应该 因为咱们家再受到威迫利诱,引逗劝导了。我知道她父亲一定要毫不怠慢,为了你, 就像以前为了那另一个家伙一样,使她受到酷虐待遇。但是我可拿定了主意,决不 让她再受到监禁,再受到残暴,再受到一时一刻的骚扰不宁。”“噢,我亲爱的舅 舅啊!”琼斯说,“我求您老人家,尽管吩咐我,我认为还可以在服从您这方面引 以为功。请您相信我好啦,舅舅,我惟一敢违抗尊命的时候,只有您吩咐我,叫我 使我的苏菲娅不要有一时一刻得到安宁。那我决不能听您的吩咐,舅舅;因为,要 是我已经惹得她对我再无希望肯一赐顾,因而觉得苦恼不堪,那种情况本身,再加 上我想到引起她的苦恼那种可怕的情况,就已经足以使我无法承受了。我能叫苏菲 娅是我自己的,是老天所赐给我的最大幸福,也是额外幸福;但是这种幸福我能否 取得,只有看她能否开恩见谅了。”“我不必奉承你,孩子,”奥维资喊道。“我 恐怕你这件公案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她断然宣称不能接受你进谒求婚那时 候,我没见过任何人,有比她那样断无更改的决心表现得更坚强;至于为什么,你 也许能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噢,舅舅啊!我当然了解得太清楚了,”琼斯说; “我对她犯下了丝毫无可饶恕的罪过了;并且,更加不幸,这种罪过,在她看来, 比罪过的真象,还恶劣十倍。噢,我亲爱的舅舅啊!我看出来,我的愚蠢是没法儿 可以得到自新之路的了;所有您的善良也不能使我免去身遭沉沦之苦。”现在一个 仆人进来禀报他们,说威斯屯先生来到楼下;因为他急于一见琼斯,不能等到下午。 琼斯一听,因为正满眼含泪,便求他舅舅,先招待威斯屯几分钟,等到他自己稍复 正常的时刻;那位大好人答应了这番请求,于是吩咐人先把威斯屯先生让到小客厅 里,便下楼去见他。 米勒太太刚听说琼斯就一个人在屋里(因为他出狱之后,她还没见到他),便 急不可待地来到那个屋里,一面朝着他走来,一面衷心地对他道喜祝贺,因为他刚 刚找到了他舅舅,甥舅二人幸而和好如初,最后又添了一句说,“我恨不得我能在 另一种场合里也同样给您道喜祝贺,我亲爱的孩子;但是我可从来没见过任何人, 有像那位那样一枝不动,百枝不摇的。”琼斯面带一些诧异之色,问她这话是什么 意思。“哟,您不知道哇,”她说,“我到那位小姐那儿去来着,我把一切情况, 照着我女婿奈廷给勒告诉我的那样,都细对她说了,她对于那封信是不会再有任何 疑问的了,那是我敢说准保无误的;因为我告诉她,如果她认为事有必要,奈廷给 勒毫不犹豫就可以起咒赌誓,来证明那件事都是他的主意,那封信也是他的口授。 我对她说,写这封信本身就足以证明你更该得到她的赏识,因为那完全是为她起见, 并且也很明显地证明,你认清了昨非今是,决心以后放弃一切放浪行为。从你在京 城见了她那天起,从来再没犯过半次对她不忠不贞的勾当。我恐怕我这话也许说得 太过火儿了;不过如果是那样,我只求上天恕我!我希望您以后的行动能给我作脸。 我敢保,凡是我能说的我全说了;但是所有一切都归为废话。她仍旧一枝不动,百 枝不摇。她说,她看在年轻无知上面,可以宽恕许多毛病,但是对于一个轻浮荡子 的为人,可表示了天大的厌恶,因此把我堵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有好儿回 想替您请罪;但是她对您的责问,词严义正,直冲着我当面而来。我以荣誉为质, 她确实是一位令人可爱的小姐,我所见过的人里面,她是顶幽娴优雅、顶通情达理 的了。她说了一句话,叫我听了,几乎恨不得能吻她一下。那句话里所表现的思想 感情,只有从森尼卡嘴里,再不从一位主教嘴里,才能说得出来。她说,‘太太, 我一度曾有一种想法儿,认为我在琼斯先生身上看到他能行至善大德;我承认,我 对那种情况有一种真心诚意的尊敬;但是一种完全浮华浪荡的行为,要把世界上顶 好的心地都腐蚀了的;一个心地善良而可行为放荡的浮华子弟所能指望的一切,就 是我们对他鄙夷、厌恶,中间仅仅掺杂上几点怜悯而已,’她就是一位天使一般的 人物,这是一点儿也不假的。”“唉,米勒太太啊!”琼斯答道,“您说我想到失 去了这样一位天使,能受得了吗?”“失去了!不会,”米勒太太喊道:“我希望 您还并没失去了她哪。您下定决心,痛改前非,您还可以抱有希望;不但这样,如 果她仍旧心硬到底,还有另一个年轻的女士哪,一个容貌人性双全两美的女士,还 带着一份巨万家产,爱您简直都不要命了。这个话,就是今儿早晨我才听说来着, 我把这个也对威斯屯小姐说了;不但说了,我还又一次言过其实;因为我对威斯屯 小姐说您拒绝了那个人了。不过我知道您是非拒绝那个人不可的。但是我在这一点 上,可以给您一点安慰;我提到那位年轻女士的名字那时候(她不是别人,就是那 位漂亮的寡妇亨利太太),我提到她的时候,我认为那位小姐脸上一下变灰白了; 但是我说您拒绝了她的时候,我敢起誓,那位小姐一下就满脸像火一样红起来;这 就是一字不差她亲口说的,‘我决不否认,说我相信,他对我还算有情有义。’” 话说到这儿,威斯屯来到,把话头打断,因为固然奥维资曾亲口告诫过他,不让他 来这儿,也还是没办到,尽管他的告诫,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对威斯屯有令人 可惊的威力。 威斯屯马上来到琼斯眼前,嘴里大叫,“汤姆,我的老朋友,我见到你,真有 说不出来的高兴!所有过去的过节儿,都一概只当没有那么回事好啦;我决不是成 心有意跟你过不去,因为,这是这儿奥维资晓得的,不但奥维资,连你自己也是晓 得的,我原先把你当作另外一个人看待了;只要一个人不是成心害人,那他说的, 即便有个言错语差,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基督教徒,对另一个基督教徒,应该不咎 既往才对。”“我希望,先生,”琼斯说,“我多会儿也忘不了您待我那许多好处 ;至于说您跟我过不去,我可以当众宣称,那可是我连做梦也没见过的。”“尼 (你)既什(是)那样,”威斯屯说,那么好来,把尼(你)的虎爪子伸给我吧; 尼(你)得跟全英国不管什么顶肯卖劲儿的公鸡一样地欢势,跟我来一次才成。跟 着我来好啦;我这阵儿就把你带到你心尖儿上的人跟前。”说到这儿,奥维资出面 拦阻;乡绅既然也劝不动舅舅,也劝不动外甥,于是几经争论,最后才不得不答应 把琼斯带到苏菲娅跟前一事推到下午。奥维资一半出于同情琼斯,一半出于迎合威 斯屯,终于听了劝说,答应了在那个时候去赴威斯屯的茶会。 跟着来的一番谈话是足供欣赏的;如果那番谈话出现在这部史书更前面的部分, 我们当然要写下来,以供读者消遣;但是现在我们只有工夫记叙极为重要的事项, 那我们就这么一说就够了,那就是,下午的聚会既已安排好了,威斯屯先生大驾回 寓。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