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本史更近尾声 威斯屯先生走了以后,琼斯开始告诉奥维资先生和米勒太太,说他所以得释出 狱,是由于两位勋爵之力,因为那两位勋爵同两位医生又依誓证明,受伤的人伤势 已经完全脱离各种险象,他才被法官释放。他说,这两位勋爵之中,有一位他从前 曾见过,不过只见过一次;另外那一位则让他大吃一惊;因为那位请他见谅,据那 位说,由于完全不晓得他是何许人,而开罪于他。 原来琼斯当时还不了解这件公案的实情,后来才知道的。实情是这样: 费位玛勋爵按熙白乐丝屯夫人出的主意,使出一个海军上尉来,叫他把琼斯当 作无业游民,强拉到船上去服兵役;上尉来到勋爵面前,报告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 的那次事件,那时他对琼斯先生一切方面的表现,大大赞赏了一番,坚决使勋爵相 信,勋爵一定认错人了,因为毫无疑问,琼斯是一位上流士绅;既是这样,所以那 位勋爵,本来就是一个严讲荣誉之人,无论怎样,都决不肯作犯众怒而违公议的行 为,就由于听了这个主意而开始大大嘀咕起来。 报告之后,过了不到一两天,费拉玛勋爵碰巧和那位爱尔兰勋爵同席共宴,谈 话中间,说到决斗一事。那位爱尔兰勋爵就把弗兹派崔克的为人,告诉了他的同席 之人:其实他所说的,并非绝对持平执中,不偏不倚,特别有关弗兹派崔克的夫人 那一部分。他说,她是所有活在世上的妇女之中,最清白无辜、最遭害被祸的人, 他完全是出于同情怜悯,才仗义任侠,起而卫护。于是他明白宣称,他打算第二天 早晨就到弗兹派崔克的寓所里去,为的是如果可能,就劝他答应和他太太离异;因 为这位勋爵说,她要是一旦再回到她丈夫身边,落到她丈夫掌中,那她恐怕就有性 命之忧。费拉玛勋爵答应和他一块儿去,为的是他可以把琼斯和决斗的情况更弄个 清楚明白;因为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老使他惴惴然于心不安。这位勋爵刚一 示意,说他可以随时随地助一臂之力,把这位太太拯救出来,那另一位勋爵马上毫 不怠慢,抓住这番仗义之意,紧紧不放;因为他很想倚仗费拉玛勋爵的权势;他本 来就认为,那种权势,大有助于把弗兹派崔克镇住,叫他乖乖地就范;他这种想法 儿还得算想对了;因为那个可怜的爱尔兰人刚一看到这两位勋爵大人都挺身而出, 替他太太仗义作主,马上就俯首帖耳,恭谨从命;于是不久,离异的条款就草妥写 好,两造就签字画押了。 弗兹派崔克从洼特太太那方面听到,他太太在厄普屯和琼斯毫无沾染,心里早 已坦然,或者由于别的原因,所以现在对于这件事完全置之度外,不以为意了;因 此他对费拉玛勋爵说起琼斯来,净替他说好话,把一切过失都揽在自己身上,同时 说,他那个对手的举止动作,非常合乎绅士派头,真正不愧为正人君子。在那位勋 爵更往细处追问起琼斯来的时候,弗兹派崔克告诉他,说琼斯原是一位身显望重、 财丰产富的绅士名下一位外甥;这是洼特太太会过道令以后,刚对弗兹派崔克说的。 费拉玛勋爵现在认为,他对一位绅士,既然那样严重地伤害过,所以应该尽其 所能,以图补救报偿,同时,关于情敌一事,一概不加考虑(因为他现在完全打消 了对苏菲娅的念头了),决定使琼斯得到释放;本来他从弗兹派崔克本人和他的医 生那两方面,都听到伤势没有致命之忧,很为放心。因此他那位爱尔兰勋爵同他一 道,来到琼斯羁押的地方,他对琼斯的所作,我们已经说过。 奥维资回到寓所以后,马上就把琼斯带到自己屋里,跟着把事情的全部经过, ——不但他从洼特太太那儿听来的,而且他从道令那儿逼出来的——全都对他说了。 琼斯听了这番叙述,不但表示了极大的诧异,而且表示了不亚于诧异的关切, 但是对于这番叙述却没下任何考语,也没作任何评议。现在卜利福打发人前来请示, 说他很想知道他舅舅有无空暇,他好前来伺候。奥维资听了,全身打了一个激灵, 脸上顿然失色,于是用一种我相信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愤怒的口气,叫仆人告诉卜 利福,就说他不认识他。琼斯用一种颤抖的声音喊道,“亲爱的舅舅,请您好好再 考虑一下。”“我都考虑过了,”奥维资答道,“你自己去把这个话传给那个恶徒 吧。除了他奸诈诡谲、设计毁灭的人以外,没有别人能对他宣布他应受毁灭的判词 更合适的了。”“亲爱的舅舅,我得先请您原谅,”琼斯说,“我敢说,您稍微想 一下,就可以使您深信不疑,最好还是采取相反的办法。同样的话,从别人嘴里说 出来也许只能算是公道,从我嘴里说出来,可只能是侮辱了;而且侮辱的是谁哪? ——是我自己的亲弟弟、您自己的亲外甥啊。再说,他对待我,还不能说是像这样 绝灭人性。如果真这样办了,那比起他的所作所为来,更不可饶恕。财产对于性情 并非特别顽劣的人,都有诱惑力,叫他们作出不仁不义的事来,但是侮辱可只是从 黑心烂肺、歹心毒肠而生,不能拿诱惑作借口以图免责。 让我求告您,舅舅,不要在这阵儿这种气头上对他采取任何行动。您想一想, 我亲爱的舅舅,我当初受罚的时候,您不是也还容我分辩吗?”奥维资默默无言, 站了一会儿,于是两臂抱着琼斯,两眼泪如泉涌,嘴里说道,“噢,我的孩子!我 这么些年熟视无睹的是什么样的大德、至善哪。”米勒太太轻轻地敲了敲门以后, 没人听见,径自进了屋内,正碰上看到琼斯抱在他舅舅怀里。于是那位可怜的太太, 在一阵狂喜之下,双膝跪地,为了刚刚发生的事,对苍天迸发出神采飞越的感恩颂 德之情,接着又跑到琼斯跟前,把他急不能待地抱在怀里,嘴里喊道,“我最亲爱 的朋友,我要在这个大吉大祥的日子,对您千遍万遍地恭祝敬贺。”于是奥维资先 生跟着也受到了同样的颂声祝辞。奥维资对这番祝贺回答说,“一点儿不错,一点 儿不错,米勒太太,我快活得非可言表。”各方面又发了一阵阵的狂欢至乐以后, 米勒太太邀请甥舅二人到楼下小客厅里一同进餐;她说,那儿早已经有一帮快活的 人聚齐了——实在说起来,不是别人,正是奈廷给勒先生和他的新娘子,还有他堂 妹海锐斯和她的新郎。 奥维资谢绝赴宴,他说,他已经给他自己和他外甥叫了点儿东西,在他自己的 房间里吃,因为他们有好些私事要商议;但是却不能拒不答应那位善良的太太,说 他和琼斯晚上一块儿奉扰她的晚餐。 米勒太太于是问道,对卜利福怎么处理?“因为一点儿不错,”她说,“我家 里住了这么一个恶徒,我就不能把心放下。”奥维资答道,“他跟米勒太太一样, 也因为这一节而放心不下。”“哦!”她喊道,“既然如此,那把这件事都交给我 好啦;我可以跟您说,我一定会把他轰出这个家门以外的。有两三个身强力壮的大 汉在楼下哪。”“用不着动武行强,”奥维资喊道,”您要是肯把我的话传给他, 那我深信不疑,他会自动就离开这儿的。”“我要是肯?”米勒太太说,“我这一 辈子,从来没有比作这个再千肯万肯的了。”琼斯听到这儿,拦阻他们说,“他把 这件事又考虑了一番,他认为,如果奥维资舅舅允许的话,他自己去传这个话最妥 当。”“我已经知道了,”他说,“您老人家都怎么胸有成竹了,所以我请您允许 我,用我自己的话去通知他。您得许我求您,舅舅,”他又找补了一句说,“仔细 想一想,这样风风火火、晴天霹雳一般把他逼到绝路上去,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哎呀舅舅啊,这个可怜的人,如果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死去,有多不合啊!”这种 提示对米勒太太并没发生丝毫影响。她只一面离开屋子,一面喊道,“您太好了, 琼斯先生啊,好到漫无限度了,不配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但是他那个提示对奥维 资却产生了较深刻的印象。“我的好孩子,”他说,“我对你的心肠这样善良,和 对你的心思这样敏捷,同样感到惊异。 老天确实应该不许剥夺了这个既可恶又可恨的家伙任何忏悔的道路或者忏悔的 时间!那种情况叫人想起来当然要吓一跳。因此,你到他那儿去,自己见机而行好 啦;但是你可不要奉承他,说有任何希望,我能恕他无罪;因为我对奸诈恶毒宽恕, 永远不能超过我的宗教所允许的程度,而那种程度既达不到对他施以恩典,也达不 到和他互相交往。”琼斯来到楼上卜利福的屋里,看到他处的那种境地,使他动了 恻隐之心,虽然让许多别人看了,都要起一种并不那么温蔼的感情。他倒在床上, 完全处于走投无路的绝望之中,同时泪流成行,几至没顶淹身;因为有一种人,或 者出于无知,受了诱惑,或者由于匆促,不及考虑,因而违背天性之所向,陷入错 误之歧途,这本是意志薄弱的人,甚至心地善良的人,都有时在所难免的;这种人, 对自己的罪过痛心疾首,所以才涕泗涟涟,以泄钻心刺骨的悔恨,以洗含羞带愧的 赦颜!但是卜利福的眼泪却不是这样流的,决不是,他的眼泪只是那般丧魂失魄的 强盗在囚车中所流的那一种,只是那般性情确实最野蛮凶恶的人也很少不为自己的 生死所系而心怀忧惧的人所流的那一种。 把这一场景全部描绘出来,一定要使人不快,令人生厌。所以让我们只这样一 说就够了:那就是,琼斯的行动都善良得太过份了。他先尽其力之所能,把凡是他 能想得出来的话无一省略,以提高并安慰卜利福低落、蔫萎的心情,然后方把他舅 舅叫卜利福当天晚上就离开那个寓所的决定通知了他。 琼斯还自动地要给卜利福钱,要多少就给多少;对他保证,说他衷心地宽恕了 他对他所作的一切坏事;还说,他要从此以后,尽力以手足的情份待他,要毫无遗 憾、尽一切所能,使卜利福和他舅舅言归于好。 一开始的时候,卜利福只哭丧着脸,一声不响,心里一个劲儿地掂量,是不是 他还得否认一切,以图抵赖;但是掂量到后来,看到证据太确凿了,毫无反驳的余 地,才没有法子,终于采取了坦白交待一途。于是他用顶谄媚阿谀的态度,求他哥 哥恕他一切,五体匍匐地上,两唇吻他的脚;一句话,他现在那种出乎寻常的卑鄙 劲儿,就和他从前那种出乎寻常的凶恶劲儿一模一样。 琼斯看到这副卑贱样儿,忍不住心怀鄙夷,所以在卑贱达于极点的时候,脸上 也露出一丁点儿的鄙夷之色来。他在他能作得到的时候把他弟弟扶了起来,告诉他, 要他在苦难中,要坚忍不拔,像个男子汉;同时,重复他的诺言,说要尽其所能, 减轻他的苦难;卜利福对于这一点,说了许多自己不配的话,道了不止千恩万谢; 接着宣称自己立刻就搬到另一个寓所。琼斯于是回到了他舅舅跟前。 奥维资告诉了琼斯许多事件,其中有他怎样发现了那五百镑钞票的始末原委。 “我已经,”他说,“问过律师,他告诉我说,关于这类诈欺案件,没有明文规定 如何惩罚处治,这是我听来不胜诧异的。一点儿不错,我想到这个家伙,对你这样 黑心烂肠,忘恩负义,我觉得,一个拦路的强盗,和他比起来,都成了清白无辜的 好人了。”“我的老天!”琼斯说,“真能有这样的事吗?我听了这个消息,真是 不胜惊讶。我原先还认为,世界上再没有比他忠实可靠的了。数目这样大的一笔财 产,对他说来,锈惑力太大了,不是他能抵抗的;因为数目小的几笔钱,也曾经他 的手,平安无事地转到我手里。一点儿不错,我亲爱的舅舅啊,您得让我说,这是 禀性脆弱而不是居心忘恩;因为我深信不疑,这个可怜的人确实喜欢我,曾帮了我 一些忙,那都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不但这样,我相信他早已因为他干下了这件事而 后悔难过了;因为,还不到一两天以前,那时我这档子事正显得山穷水尽,到了绝 境,他还到监里去看我,自动要借给我钱,多少都可以。请您细想一想,舅舅,一 个人,吃过最大的苦头,受过最大的艰难,这笔钱对他是多大的诱惑啊;他有了这 笔钱,那他自己、他一家人,就都可以避免以后再受同样的艰难困苦了。”“孩子,” 奥维资喊道,“你这样忠恕待人的性格,实在太过分了。这种用得不当的仁慈,不 但是人类的弱点而已,它还近乎偏颇、有失公正,对于社会有百害而无一利,因为 它鼓励人们为非作歹。这个家伙不诚不信,我也许还可以饶恕,但是他那样忘恩负 义,我可永远不能饶恕。你得让我说,我们要是允许诱惑替欺诈本身负责任怨,那 我们就是宽宏大量、慈悲善良,那是我们应当力求作到的;我得承认,我自己就那 样作过;因为我参加大陪审团的时候,往往对路劫马贼的命运深为怜悯,只要他们 的罪有任何可以通融减轻的可能,我不止一次,都向法官为他们请命;但是欺诈之 外,再加上任何更凶狠的罪恶,例如行暴施虐、伤生害命、忘恩负义,以及类似的 情况,那恻隐之心和忠恕之道,就一变而成了错误过失了。我深信不疑,这个坏蛋 是个恶徒,非受惩罚不可;至少得在我的权力以内,受到惩罚。”这番话是声色俱 厉地说的,所以琼斯认为,对这番话,不论作什么回答,都不适宜;并且,威斯屯 先生订的晤会时间,眼看就要来到,他几乎连换衣服的工夫都没有。因此,现在这 番对谈,说到这儿就完了;琼斯退到另一个房间里,在那儿,派崔济按照吩咐,前 来伺候更换衣服。 自从那番令人欢欣的发现以后,派崔济几乎还没看到他的主人。这个可怜的人, 既不能使狂欢极乐忍隐不发,又不能把它完全表现。他的举动和一个兴奋得要发狂、 欢乐得难自制的人一样。他替琼斯换衣服的时候,笨手笨脚,毛手毛脚,出的差错, 差不多和我们看到哈里昆在舞台上自己换衣服出的一样地多。 但是他的记忆力却毫无欠缺。他现在想起来,这件可喜的事有许多先兆预示, 其中有的他当时就说过了,但是更多的是他现在想起来的;他和琼斯邂逅相遇头天 晚上所作的梦,他也完全记得;最后说道,“我老对先生您说,我心里老有一种未 卜先知的预兆,告诉我,说先生您不定早晚,总有一天,手掌大权,可以左右我的 贫富。”琼斯对他保证,这个预兆,一定对他要证实无误,也就像一切别的预兆, 对他自己要证实无误一样。这句话,使那个可怜的人为他的主人所感到的诸般高入 云天之欢乐,又增加了很多很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