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比前一章,更像狂风暴雨、雷震电殛。 在我们继续叙说这一对情人之间发生的事以前,势有必需,得把在他们互相缠 绵的时候,厅堂里发生的事,叙说一下。 琼斯把威斯屯先生撂在前面说过的情况里没过多久,威斯屯老小姐就来到他跟 前;威斯屯先生马上把他和苏菲娅之间由于卜利福而引起的经过,全都对她说了。 她原先和她侄女订有约言,说要给他侄女对琼斯钟情这件事保守秘密;现在她 把她侄女这番行动解释为她侄女完全破约毁盟,因此她认为她自己完全应有自由, 把她所知,对乡绅和盘托出;她这样想,马上也就这样作了;所以她没说任何客套 话,或者任何开场白,就以最明确无误的词句,把情况一泄无遗。 琼斯会和他女儿结婚这种想法儿,在乡绅的脑子里,不论是他对那个青年最垂 青喜爱的时候,也不论是由于起疑心或任何其它原因,都从来连半次都没出现过。 他一点儿不错,倒是想到了,婚姻的成立,财产以及家境,门当户对,是实际必要 的条件,就像当事人一定得性别不同或者一定得有其它基本条件一样;但是他却从 来也没担心过,怕他女儿会跟一个穷人发生恋爱,也就像他从来没担心过怕她会跟 一个非我畜类的动物发生恋爱一样。 因此,他听到他妹妹这样一说,一时像雷震电殛,楞在那儿。他受了这一猛惊, 魄散魂失,口呆目瞪,所以刚开始的时候,竟不知所答。但是过了那一会儿,他就 灵魂归窍了,并且,像在别的同类情况下普遍出现的那样,经过短暂的停顿以后, 怒气发作得更加凶猛暴烈。 他从震惊中恢复了气力之后,对说话的能力头一样的运用,就是像连珠炮一般 大肆毒咒恶誓。骂完了就往他认为可以找到那两个情人的房间里急忙走去,每走一 步,都口口声声嘟囔着,或者毋宁说,怒吼着,说要出气泄愤。 一对野鸽,或者家鸽,或者不如说斯揣芬和菲丽丝(因为这两个情人用在这儿 最切实恰当)两个人一同退隐到一座幽美而寂静的树林,以便絮絮情话;因为那个 面嫩、脸皮儿薄的青年,在公共场合永远赧然不语,在多过两个人的地方,也永远 索然向隅。就在树林里,一切都恬静安逸,于是突然之间,沉闷粗猛的雷声,从乱 云中间发出,隆隆不绝,响彻天空;这时候,那受惊的村姑,从苔藓斑驳的山坡上, 或者从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一跃而起。她双颊原先因爱而羞,罩上了像红军服一般 的红晕,现在代之而来的却是死人一般的灰白;她吓得全身发抖,她的两腿也颤战、 踉跄,她的情人几乎都扶不住她。 或者也可以说,两位绅士,在索尔兹伯里一家客店或酒店里对酌欢饮,但是却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店里有什么奇特怪异的慧人智士。其实有一个伟大的道狄,专装 疯子,还有几个教唆指示他的人,专装傻子。如果在这时候,道狄把他的链子弄得 哗啦哗啦地直响,同时唱零歌散曲的声音令人可怕地咕噜咕噜地顺着走廊直哼,那 么那两个受惊的生客,就要张惶失措;他们叫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所惊吓,觉 得要受到的危险越来越近,就要寻找一个庇身之地;如果那时那些闩得很紧的窗户, 有缝儿可钻,他们能豁出去把脖子弄折了,也要从那儿钻出去,以逃避现在落到他 们头上那种令人恐怖的凶恶。 当时威斯屯用一种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高叫大骂,由远而来,同时大起其 咒,说要把琼斯报销了,那时候,可怜的苏菲娅浑身乱颤,花容失色,就和前面说 的那个菲丽丝或者酒店里那两个生客一样。至于那个青年,说实在的,那时出于安 全的考虑,也恨不得别有藏身之地。但是他因为害怕苏菲娅会有任何闪失,一时顾 不得为自己着想,而只一心甘愿和苏菲娅共患同难。 现在这位乡绅一下把门冲开,却一眼看到一种光景,一下把他对琼斯的怒气全 顶回去了。原来苏菲娅一下晕在她情人怀里,光景惨绝人寰。威斯屯先生一见这种 悲惨光景,他的愤怒一下离他而去。他尽力大吼,叫快来人救护;先跑到他女儿跟 前,跟着又跑到门口,大叫拿水来,于是又回到苏菲娅眼前,一点儿也没看到她在 什么人的怀里,大概也完全没想到,世界上还有琼斯这样一个人。因为我确实相信, 他女儿现在的光景,是他的脑子里惟一想到的问题。 威斯屯老小姐和一大群仆人一会儿就拿来了凉水、强心药,以及一切在这种场 合下所需要的东西,救护苏菲娅。这类东西一用,果然很灵,苏菲娅在几分钟的工 夫里就苏醒过来了,一切生命的迹象又都恢复了。于是她自己的贴身女仆和威斯屯 老小姐马上把她带走。那位好心的老小姐临走的时候,还没忘记,留下了几句警戒 她哥哥的良言,说他这种火爆脾气,或者像她高兴说的那样,这种疯狂举动,都可 以落下什么样令人可怕的后果。 这位乡绅可能并没心领这种善良的劝告,因为威斯屯老小姐这番规劝用的是明 讽暗示、耸肩缩背、慨叹惊讶,作为标点符号,达意表旨。即便他领会了她的意思, 至少也得说他几乎没受到任何好处;因为还没等到他为女儿害怕的劲头儿过去,就 又犯了他原先那种如疯似狂的愤怒重病;这种重病本来要使他马上和琼斯交起手来, 幸而碰巧色浦勒牧师当时在场。他是一个很有些力气的人,所以只凭一己之勇,制 住了那位乡绅,没能演出全武行的戏来。 牧师把乡绅使劲抱住,求他平心静气,所以苏菲娅刚刚走开,琼斯就非常卑躬 屈节地来到乡绅面前。这时乡绅虽然仍暴怒未息,却因为叫牧师抱住了,不得施展 手脚,无法出气泄愤。 “我得跟尼(你)这小子较量较量,”那位乡绅说;“尼(你)把衣服剥了。 尼(你)夯丧不的(还算不得)什(是)半拉汉子,我得好好地教训教训尼(你), 叫尼(你)一辈子都忘不了。”跟着他用乡间绅士两下争吵所用的脏话,像臭屎一 样,抹了琼斯满身;同时还屡次叫琼斯向他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致敬。那本是英国 低一等的乡间绅士在赛马场上、斗鸡园里以及别的公共场所一切争吵中所必用的一 句话。在人们开玩笑的时候,身上这一部分还往往同样被人提到。在这一点上,我 相信,人们对于用这种隽辞妙语的慧人智士往往误解。这种误解,实在说起来,是 由于你刚恫吓过,说要踢别人的什么,而跟着就要别人舔你的什么。因为我确切不 误地留神观察过,没有人愿意你踢他身上那一部分,也没有人自愿去舔别人身上那 一部分。 同样可以令人不解的是:在一千次这种宠邀惠请中(这是所有和乡间绅士过从 亲密的人都一定听到过的),我相信,没有一个人曾看见过,有一次这种邀请受过 奉拢;这只能说,这是这种人缺文少礼的突出表现。因为在城市里,每天都可以看 到,最体面的上等绅士,对他们在上之人,举行这种仪式,还对他们这种猥屈枉顾, 连一次都用不着邀请;所以这种情况,再也没有那么普遍的了。对于所有这类隽永 之语,琼斯都以不急不躁的态度回答说,“先生,您对我这样优待,也许可以把您 以前对我所有一切别的恩惠看顾,一笔勾销;但是可有一样,您永远也不能勾销, 我也决不会因为您以这样的恶言相加,就惹得性起,而对苏菲娅的爸爸亮出拳头来。” 这位乡绅,听了这几句话,加倍怒不可遏。因此牧师只好劝琼斯快快离开此地。他 说,“老兄,尊目可睹,您留此地,他之盛怒愈加猛发,因此我恳求您,勿再在此 处逗留。他现暴怒攻心,您无法与之作恳切之谈。因此,您最好终止您的访问,把 您要作自我辩护的话,留待以后,再找机会。”琼斯接受了这番劝告,对牧师表示 了谢意,立刻起身离去。乡绅现在两手得到了自由,脾气也平息了一些,所以认为, 刚才牧师拦阻他还是对的;因为不然,那他就一定非把琼斯的脑浆子砸出来不可; 最后我补了一句说,“为了他这样一个混账王八蛋而犯了绞罪,确实得说倒霉到家 了。”这位牧师的调解努力,现在完全成功,于是进而作了一番不要动怒的教训之 论;其实他这番议论,让急性子的人听来,不但不能平息怒气,反倒火上浇油。他 从古代圣哲那儿,特别是森尼卡,引了许多宝贵训诫,以使议论充实。森尼卡对于 这种感情,实在不错,有委曲详尽的论断铺叙,除了一个盛怒的人,那其他的人读 起来,都可以从中取得至乐与巨益。这位神学博士用亚历山大和克莱特斯的故事, 结束他这番议论。但是既然我已经把这个故事记载在我的记录本儿上酒醉条下了, 所以就不在这儿叙说了。 这位乡绅对这个故事绝没听见,他对牧师所说任何别的话,大概也都没听见, 因为他没等牧师把话说完,就叫人拿来一大杯啤酒,同时说,怒气让人口渴(这句 话,大概对爱犯心热如火这种毛病的人,都很适用)。 乡绅刚刚把一大口啤酒,像长鲸一样吞入腹中,紧跟着就又把琼斯这个话题抓 起,同时宣称,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把事情的首尾都对奥维资先生说一说。他这 位朋友,只是出于好心善意,劝他不要这样匆忙;但是这种劝说,并没起任何别的 作用,只引起了另一阵连珠炮式的恶骂、毒咒。这让色浦勒那两只虔诚的耳朵听来, 自然大为震惊;但是乡绅却自称,他所要作的,是一个生来就有自由的英国人所有 的特权,那时候,牧师就不敢再进劝言了。说实在的,这位牧师,为了在乡绅的宴 席上满足口腹之欲,就不顾得耳朵有的时候要受刺耳之言了。他就琢磨,他自己并 没鼓励这种恶习,即便他从来没进过乡绅的大门,乡绅也不会少骂半句,他就以此 自慰。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虽然没犯有在一个绅士自己家里,责问绅士这种有失 礼貌的错误,他却在讲坛上,用明讽暗讥的手法,回手反击乡绅的恶习。其实这种 攻击,对那位乡绅一点儿也没发生改善的影响,但是对于他的良心,却起了很大的 作用;因此他对一切别人的咒骂,一概依法严办。在这一个教区上,只有治安法官 一个人,可以随意咒骂而不受任何惩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