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界与舞台之比拟 世人往往把世界比作剧场;许多言可为法的作家,还有功夺造化的诗人,也曾 把人生看作一场大戏,他们认为,几乎连每一样琐细情节,都和那种据说最初由塞 斯批斯所创始、以后由文明各国以极大的称赞和喜爱所承受的舞台表演,逼肖酷似。 这种比拟,后来变得行之非常久远,用之非常广泛,因此有些字样,最初的原 意只能用于剧院,引申作比喻才能用于人世;而现在则毫无分别,可以以本意径直 用于二者。例如上台、下台、上场、下场这类字眼儿,用来用去,变得熟悉至极, 所以有的时候,我们谈的分明是一般的人生,而听起来却好像我们只是谈戏剧的表 演一样;并且,我们说起幕后活动来,我们的脑子里出现的,往往不是朱瑞巷剧院, 而是圣詹姆斯宫廷。 如果我们想一想,舞台上出现的并非别的,只是实有事物之表现,或者像亚里 士多得说的那样,为实有事物之模拟,那我们前段所说,就不言而喻了,既是这样, 所以,如果有人,能以文字或者活动,把人生模仿得维妙维肖,因而使人或多或少, 难以分辨哪是表现、模仿,哪是原本、底样,或使观者以彼为此,以此为彼,那这 种人,理所当然,应该受我们最大的尊敬。 但是事实上,我们对待这般人,就和儿童对待玩具那样,并不怎么乐于对他们 致以敬礼,而反倒更喜欢对他们报以嘘声,喝以倒采,而不赞以掌声。这可以表示 出来,使我们看到人世与舞台之间相同之处的,还大有别的原因在。 有些人把人类的绝大部分,都看作是演员的身份;他们扮了某个角色,但是其 实他们并非真正是他们扮的那个角色,也就像某些扮帝王将相的人,并不能当真把 自己看作是帝王将相一样。就因为如此,所以一个伪君子,才可以叫作是表演家, 而古代希腊人也就用同样一个字,来称呼这两种不同的人。 吾生也有涯,也同样引起人生与舞台相似的比拟。所以万世不朽的莎士比亚说 : 人生只是一个可怜的演员, 在台上,一瞬之间,挺胸凸肚吹胡子瞪眼, 一瞬之间过去了,就声息无闻,形影不见。 这三行诗,因为引用得太多而成了陈词滥调了,所以我们给读者另引一段颇为 超越的诗句,聊以补过。这一段诗,我相信,很少有人读过,是从一首叫作《天神 》的诗里引来的。这首诗大约九年以前曾发表问世,但是却早已沉霾淹没,无人记 得了,这正证明,好书熬不过坏书,正像好人熬不过坏人一样。 你的意愿,就是全人类一切行动的源泉, 邦国的存亡,帝王的生死,全都归你掌管! 你看,时光把它的大舞台,搭在我们眼前, 在台上,威武的主角进进出出,轮流更换! 炫赫的人物,前遮后拥,一个个亮相露面, 有的君王喋血殒命,有的统帅功成凯旋! 都按你的意志,把派给他们的角色扮演, 他们的骄矜,他们的愤懑,通通凭你指点: 他们在青天白日之下,辉煌光耀地一闪, 于是你一颔首,他们就像幽灵,魄消魂散。 方才那番熙攘光景,毫无余踪可以寻见, 只有人恍惚记得,某事一度曾云烟过眼。 但是,在所有这些比拟里,还有在一切其它拿戏剧比人生的事例里,所比都只 限于舞台之上。据我所记得的,从来没有人把这场大戏的观众考虑在内。 不过,既然“大自然”往往把她的拿手好戏对满堂的观众上演,那么观众的行 动,也未尝不可和演员一样,拿来作前面所说的比拟。在这样一个宽绰广阔的“时 光”剧院里,捧场的和挑刺儿的,都坐在座上。那儿有人鼓掌,有人喝彩,有人嘘 之以口,有人哼之以鼻。简而言之,凡是在皇家剧院所看到、所听到的,那儿无不 应有尽有。 我们现在就从这种现象里,举出一个例子来,以供考查。在本书前一卷第十二 章里,“大自然”随兴之所至,表现了一个场面,在那场面里,她把黑乔治弄到台 上,说他从他的好友兼恩人那儿昧下了五百镑钱逃走了。我们现在就拿全体观众在 这一场里的行动作一个例子,来考查一番好啦。 坐在世界高层楼座上的人们,看到这番光景,当然要像他们通常那样,喧嚷叫 嚣,而且大概要在那种场合,对这种行为,把之努力,台上座位才取消。一切肮脏 龌龊、下流污秽的话,破口骂出;这是我深信不疑的。 如果我们把眼光挪到楼座下层的观众身上,我们就会看到,那儿也是同样令人 厌恶的光景,不过脏字少一些,叫声低一些就是了;但是那儿那些正派妇女,仍旧 不免要把黑乔治交到魔鬼手里,而且其中有好些位,每一分钟都盼望看到那位足跖 分歧的绅士,来把那个和他自己是一样货色的坏蛋抓走。 池座里的观众,自然像平常一样,意见分歧。那般喜观英武气概、爱睹完美品 格的人们,反对在舞台上表演这样恶劣的行为、而却不给恶人严厉的惩罚,以儆效 尤;和作者是朋友的那般人就喊,先生们,你们瞧,这个人,不错,是个坏蛋,但 是尽管这样,这种人可是天生来就有的啊!至于这个时代里那般年轻的批评家—— 铺子里的伙计,作坊里的学徒——就都大叫下流,气喘咻咻地叫唤起来。 至于包厢里的观众,他们的举动都习惯成自然地彬彬有礼。他们里面绝大多数 的人,都把心思用在别的方面;其中只有极少数的几位,还算得在那儿看戏;他们 都说,乔治是人中败类;另外那些人,则一定要先听取最会批评戏剧的人有什么意 见,才肯表示自己的看法。 现在,我们这般能够进“自然”这个伟大剧院的后台的(那般享受不到这种特 殊恩宠的作家,除了编一编字典和拼字课本而外,就不应该写任何别的东西),只 能对这种行为加以谴责,而不必对那个人怀有任何深恶痛绝之心,因为“自然”并 没打算叫他在所有她的戏剧里,老扮坏人的角色;人生完全像舞台,从这一事例里, 可以完全表明:因为在舞台上,扮坏人和扮主角的,往往是一个人:同样的一个人, 今天会引你敬仰景慕,明天也许会诱你鄙夷憎恶。就像盖立克,本是我认为的一位 世界最伟大的悲剧天才,有的时候却也不惜自贬身价,扮一扮剧中丑角。盖立克在 舞台上是这样,伟人西批欧和哲人利利厄斯,按照贺拉斯的说法,许多许多年以前, 在人世中,也有同样的情况。不但这样,西塞罗甚至说,他们“幼稚得都到了令人 不能相信的程度”。当然,这两个人装傻子,也就像我的朋友盖立克扮丑角一样, 只是逢场作戏,偶一为之而已。但是却真有一些煊赫的大人物,在他们一生中,不 知有过多少次,成心扮傻角,还扮得真出奇,因而竟使人疑惑,不知道他们的突出 特点是智还是愚,他们该受人们赞扬还是谴责,该让人敬重还是鄙夷,该令人爱还 是令人恨。 实在说起来,那般曾在这个大剧院的后台度过光阴的人,不但十二分熟悉在那 儿装扮的都是些什么,而且还十二分熟悉“感情”——他是这个剧院的经理和提词 ——行动起来,都怎样离奇荒唐、喜怒无常(至于“理智”,大家都知道,固然是 此事的发明者和支配者,但是却是个很懒的家伙,很少有卖力气从事活动的时候) ——只有这般人才最有可能学会了解贺拉斯那句名言,niladmirari ,用英语来说, 就是,不论看见什么,都不必以为奇异。 一个人只作了一件坏事,并不能带累得他一生都坏,就像一个演员,只扮过一 回恶人,并不能带累得他永远是恶人一样。“感情”,像剧院的老板,往往不问演 员的意见如何,甚至有时都不问他的才能如何,就硬叫他扮某某角色。因此,一个 人,像一个演员一样,可以谴责自己所作所为。不但这样,通常还可以看到,瑕疵 罪恶现于某些人身上,非常别扭而不自然,就像伊阿勾这个角色的性格,表现在威 廉·米勒兹先生那副忠诚老实的面目上一样。 既然有这种情况,因此大体说来,胸襟开阔、情理通达的人,决不冒然就谴责 别人。他可以谴责一种缺点,甚至一桩罪恶,但却不必痛骂有这种缺点或者犯这桩 罪恶的人。一言以蔽之,不论在人生中,也不论在舞台上,只要叫嚣喧嚷,就都同 样是心性愚昧、识见幼稚、教养欠缺、性情暴躁。把恶棍、坏蛋这类字样经常挂在 嘴上的人,都是人类中那般最坏的,就像在池座里,把“下流”喊得最流利的人, 都是所有的可怜虫里那般最可怜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