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包括几段对话 琼斯起身离去那天早晨,威斯屯老小姐把苏菲娅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先告诉苏 菲娅,说她已经从苏菲娅的父亲手里给她争得自由了,跟着就进而给苏菲娅长篇大 论地发了一通以婚姻为主题的教诲训诫。她对这个主题,不是讲它怎样起于爱情。 终于幸福那种绮思遐想,像诗人所描写的那样,她也没提它怎样出于神圣之命,由 于天作之合,像神学家教导我们相信的那一套。她把婚姻看作未免像是一种储款资 金,女人可以把她们的财产,以最有利的条件,审慎谨饬投入其中,以便她们可以 比把它投在别的方面,取得更大的利润。 威斯屯老小姐说完了以后,苏菲娅回答说,“她对像她姑母那样知识经验优越 超轶的绩学女士,是没有资格作任何辩论的,更加上对这样一个主题,像现在这个 婚姻事件,她还绝少考虑思索过。”“和我辩论,孩子!”那另一位答道;“那还 是我当真一点儿都没想到的。要是我跟你这样一个年纪的人还得动用辩论,那我在 世路上混了这么些年,可真得算是白白地混了。我所以毫不惮烦,都只是为的指教 训导你啊。 古代的哲学家,诸如苏格拉底、艾勒绥白阿狄斯,还有其他的人,对他们的及 门弟子,一概不作辩论。孩子,你要把我看作是苏格拉底,并不是来向你请教,听 取意见,而是来对你施教,摆出意见。”从最后这一句话里,读者就有可能看出来, 这位女士实在并未研究过苏格拉底的哲学,也就和她没研究过艾勒绥白阿狄斯的哲 学一样;至于这一点是否如此,我们是不能加以解答,以满足读者的好奇心的。 “姑姑,”苏菲娅喊道,“我从来也没敢大胆妄想,说对您的意见有所争辩; 再说,这个论题,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又是我从来没考虑过的,而且也许是我永 远也不会考虑的。”“你对我,苏菲,”姑母回答说,“这样装模作样,假模假式, 真得说是非常胡涂。你想骗我,叫我相信你从来没郑重其事地考虑过婚姻问题,也 就像法国人想要叫我相信,说他们在国外攻城夺地,只是为了保卫他们自己的国土 一样。你怎么能假装着,孩子,说你从来没考虑过要和人作终身结合的问题哪?你 不是分分明明地确实知道,我对于你所想要结合的意中人,都了然于心吗——其实 你所想作的结合是极不合自然的情理的,是非常违反你自己的利益的,也就像和法 国单独缔结联盟条约,是违反荷兰的利益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啦,要是你在这以 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那我可以跟你说,现在正是要考虑的真正时刻了,因为 你爸爸已经决定马上就和卜利福先生签订条约了;实在说起来,在这件事里,我是 以一种保证人的身份自居的,已经答应过他们,说你准能同意。”“一点儿不错, 姑姑,”苏菲娅喊道,“我得说,这是我一定得不但违背我爸爸、而且违背您的唯 一事例。因为这头婚事,是我几乎不用考虑就要拒绝的。”“我要是不像苏格拉底 那样伟大的哲学家,”威斯屯老小姐回答说,“那我早就叫你磨得失去耐性了。你 对这位年轻的绅士的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哪?”“有根有据、不折不扣的理由,”苏 菲娅说,“我恨这个人。”“难道你就永远也学不会语词的恰当用法了吗?”姑姑 说。“一点儿不错,孩子,你应该好好地查一查《贝利字典》。一个人,并没给过 你任何伤害,你就不可能恨这个人。因此,你说的这个恨,实在只不过是不喜欢就 是了。只是不喜欢,并不足以构成充分的理由,使你反对和他结婚。我认识许多对 夫妇,完全互不喜欢,然而过的生活可非常舒心适意、逐流入时。你相信我好啦, 孩子,我对于这类事儿,比你明白得多。我想,你应该承认,我还是见过世面的, 在这个世界上,我认识的人,就没有一个不是宁愿叫人认为不喜欢丈夫,而不愿叫 人认为喜欢。和这个相反的是耽弄风月、牵惹风情那种早已过时的歪门邪道;那种 玩艺儿,连脑子里动一动念头,都能把人吓得犯恶心、起鸡皮疙瘩。”“我说实在 的,姑姑,”苏菲娅回答说,“我永远也不能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如果我答应 了我爸爸,说我永远也不会同意任何和他的心愿违反的婚姻,那我想,我也可以希 望,他永远也不要强迫我同意和我的心愿违反的婚姻。”“心愿!”姑姑有些怒恼, 喊道。“心愿!我看到你这样斩钉截铁的样子,实在有点儿失惊。一个年轻的女人, 像你这样的年纪,又没结过婚,可谈什么心愿不心愿;但是不管你的心愿是什么, 你爸爸的主意可是拿定了的;不但这样,你既然谈到心愿,那我就得劝他,加快把 条约签订,又心愿啦!又!”苏菲娅于是双膝跪倒,眼泪从她那双明亮闪烁的眼睛 里涓涓流下。她哀求她姑姑,“对她发发慈悲,而不要对她不愿自寻苦恼的态度那 样残酷地憎恶仇恨;”还不时地明白强调说,“这件事只关系到她一个人,只有她 自己的幸福面临着危急存亡的关头。”一个郡长的执行吏,手里拿着上司签发的全 权拘票,把一个不幸的负债人本人抓到手里,这时候,他看着负债人流泪出涕,丝 毫无动于中。那个可怜的被捕者尽力想要引起他的怜悯之心;但是全归无用;失去 同室伴侣的娇弱妻子。牙牙学语的男孩儿,惊慌失色的女孩儿,都被负债人捉了出 来,以图引起执行吏对其所执行,起悔悟,生憎恨,但是这些也都全属白费。那位 气高意扬的执行吏,对于所有的困苦凄惨,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高气粗的 气势远远凌驾于仁爱慈悲一切机动之上,还是决心把苦恼悲惨的被捕者,交到狱吏 的手中。 也正是这样,现在这位世事洞明的姑姑,对苏菲娅的求告哀恳,一概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也正是这样,她决心把这个浑身战栗的闺中弱女,投到狱吏卜利福的怀 里。她声色俱厉地回答说,“这件事,我的小姐,不但远远并非只于你自己有关系, 而且它和你的关系是最微不足道的,或者说,实在是最无关紧要的。和这头亲事最 有关系的是你们家的声誉;你只不过是一种工具罢了。你认为,我的小姐,在国家 与国家之间交互缔结婚姻的时候,比如说,法国的公主嫁到西班牙去的时候,只有 公主一个人是得在这番匹配里加以考虑的吗?不是的!那是两个国家的匹配,而不 是两个个人的匹配。在名门世家里,就像在我们这样的人家里,情况正相同。两个 人家的结合,才是主要的方面。你应该对一个家所有的荣誉,比对你个人的,更关 心注重。 即便拿一个公主作例证,还不足以启发你产生那样高尚的思想,那你也决不能 因为你受的待遇比所有的公主所受的并不更坏,而抱屈埋怨。”“我希望,姑姑,” 苏菲娅把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儿叫道,“我永远也不会做出任何有辱家门的事来。 但是说到卜利福先生,那我可不管有什么后果,都是一心反对他的,不论什么都不 能硬逼我对他起好感。”威斯屯在前面那番对话的大部分里,都站在能所得见的地 方,现在实在不能再忍下去了,因此大发雷霆,冲进屋里,嘴里只喊,“泥咬(你 要)是不跟塔(他),那我就不要这条老命啦。泥咬(你要)是不跟塔(他),那 我就不要这条老命啦。我没有二话,我没有二话,泥咬(你要)是不跟塔(他), 我就不要这条老命啦。”威斯屯老小姐本来蓄怒积怨,想狠狠地对苏菲娅发作一通 ;但是现在她这种蓄怒积怨,却一下都冲着乡绅发作起来。“哥哥,”她说,“我 真万没想到,您把这件事的联系交涉,完全托付给我了,现在可又来横插一手儿。 我是以我们家的门第为重,所以才承担了仲裁的责任,为的是好把您在我侄女 的教育方面采取的错误政策纠正过来。因为,哥哥,就是您——就是您那种高弦走 板儿的行动,才把我以前在这孩子稚嫩的心里播的种子,全部连根儿拔光了。就是 您自个儿教给了她不听大人的话。”——“放屁!”乡绅说,同时满嘴冒沫子, “你都能把魔鬼的耐性磨没了!我教给我女儿不听大人的话?她这不是一个大活人, 就站在这儿吗?你老老实实地说一说,你这个死丫头,我多会儿教给你,说叫你不 听我的话来着?我不是又干这个,又干那个,什么都干,来捧着你,宠着你,教你 听我的话吗?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再没有那么听话的了;都是你,把她带在你 的手跟儿底下,才把她惯坏了,给她的脑子里塞满了一套宫廷的想法儿,难道、难 道、难道我没在门外听见,你告诉她,叫她一定得学公主的派头吗?你这是叫这孩 子成了一个辉格党了,这样,她爸爸,以及不管什么人,怎么还能再想叫她听话哪?” “哥哥,”威斯屯老小姐带着极端鄙夷的神气回答说,“您那一套政术治道、对人 处世,都叫我鄙视得说都设法儿说了:不过有一样,我可得学您一学,跟这个年轻 的女士寻一回根,觅一回底。您问问她,我多会儿教给她违父背亲的道理来着?不 但没教给你那个,侄女,正相反,我没把一个人在社会上,对各方面的关系那种合 于真理的观念,用尽心力启发你、激励吗?我没什么麻烦都不顾,尽管教导你,说 自然的法令,要求子女对父母守职尽孝吗?我没告诉你,柏拉图对这个题目都怎么 说的吗?——这个题目,你刚一来到我跟前受抚养教导的时候,你出名地一窍不通, 所以我确确实实地相信,你连女儿和爸爸的亲疏关系都不懂得。”“这可是一派谎 言,”威斯屯回答说。“难道这丫头就那么傻,长到十一岁,还不懂得她爸爸和她 是亲属关系?”“哎呀呀!这简直地比鸿蒙时代的野蛮人还愚昧无知,”那位女士 回答说。“至于您的态度,我的哥哥,我得跟您说,您就欠一顿棍子。”“那很好, 你要是认为你办得到,那你就给我来一手儿咱们看看好啦,”乡绅喊道;“不但这 样,我还相信,这儿你这位侄女,一定要毫不怠慢。马上就帮着你喽。”“我的哥 哥,”威斯屯老小姐说,“虽然我看不起你都到了没法儿形容的程度了,你这种傲 慢劲儿可真欺人太甚,我实在没法儿再忍受了;所以我想要我的大马车马上套好, 因为我决定今儿早晨就离开你的家门。”——“这真得算去了一块大病,”他回答 说;“你既是说到傲慢劲儿,那我也照样受不了你那股傲慢劲儿。真他妈哪儿的事! 我女儿每一分钟都听到你告诉我,说你看不起于乡间。他们须管理此辈孺子,勿使 其父母所有之习惯,对之有所影响,要以(我辈)所规定之习惯与法律训练之。” (大意)我,就只凭这一着儿,就几几乎足以叫我女儿对我的见解阅历都小看了。” “不可能,不可能,”姑姑说:“这样一个野兽一般的主儿,还有谁能把他再往小 里看。”“野兽一般的猪,”乡绅说,“你这是说野猪吗?我可不是野猪,不是, 不是,就不是;也不是野驴,都不是;也不是耗子,我的姑奶奶。你要记住了,我 可不是耗子。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不是你那一窝一窝把这个国家都吃掉了的 汉诺菲耗子。”“您就是那般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她喊道,“他们那种一无是处、 荒谬绝伦的原则,把国家毁得伏地不起;对内他们专以削弱自己政府的手脚为事, 对外就专给朋友泄气,专给敌人打气。”“赫!你又回到你的政治那一套啦?”乡 绅喊道:“我对你那一套政治看得还不及一个屁。”他说最后这个字的时候,还伴 之以相当应有的姿势,荣之以相当应有的动作,那是一切之中,再也没有那么恰当 的了。是因为用了这个字眼儿,还是因为藐视她的政治,才最把她惹得翻天覆地, 我不想肯定;反正她爆发了最凶猛暴烈的震怒,骂了几句这儿不便重叙的话,一下 就冲到这个房间外面去了。不论她哥哥,也不论她侄女,都没想到,应该当面阻止 她,不让她走,或者跟在她后面,追她回来;因为这两个人,一个就净顾忐忑担心, 另一个就净顾咆哮发怒了,所以两个人都几乎没法儿动身挪步。 不过,那位乡绅却冲着他妹妹发出一种追赶兔子的吆喝之声,那是在兔子刚一 让猎狗赶起来、它逃脱的时候,他必有的行动。他对于这种吆喝,的确是个大大的 能手,对于生活中绝大多数的场合,都各有其适当的吆喝声以应付之。 女人们,像威斯屯老小姐这样见过世面、从事于哲学和政治的研索,都会马上 利用威斯屯先生现在这一会儿的脾气、心情,趁着他的对手不在跟前的机会,说上 几句装腔作势、言不由衷的奉承之言、恭维之语;但是可怜的苏菲娅却是简单的化 身。我们用这个语词,并非有意对读者暗中影射,说苏菲娅呆傻,因为一般人都认 为,呆傻和简单是同义词。但她不但不呆傻,还确实是一个明事达理的女孩子,而 她那种明达,还是属于第一流的。但是她却缺乏那种女性所独擅的有用技巧,能在 人生中使之变成其利万方,这种技巧与其说生自头脑,不如说出自心肠,所以往往 是最呆傻的女子之所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