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苏菲娅的决心已不寻常,而昂纳阿姨的计谋更不寻常。 昂纳阿姨虽然主要地唯她自身的利益是从,但是她对苏菲娅的利益也并非完全 不顾。说实在的,不论谁,只要认识那位年轻的小姐,就不能不对她亲爱。因此昂 纳阿姨刚一听到一个新闻,她认为对她小姐关系重大,就把两天以前,她小姐令人 不快地叫她离开的时候她存之于心的怨怒,完全忘记,急忙跑回去,告诉她小姐这 个新闻。 她报告这个新闻的突兀仓促劲儿,也和她进屋子里的突兀仓促劲儿一样。“哎 哟我的小姐呀!”她说,“您猜怎么着,我的小姐?我一点儿也不撒谎,可把我都 吓得掉了魂儿了;可我觉得我得尽我的职份来告诉您,尽管您也许听了会动气发火 儿,因为我们这些当下人的,永远不知道,什么会惹我们的小姐太太们动气发火儿 ;本来么,我一点儿也不撒谎,不管什么错儿,都会推在底下人身上。我们的小姐 太太只要一闹脾气,我一点儿也不撒谎,就准得抓我们这些底下人出气。我还是一 点儿也不撒谎,我觉得一点不奇怪,小姐您这回难得又闹脾气:不但闹脾气,您还 得大吃一惊,吓一大跳哪。”——“昂纳,你这个大好人,快别絮絮叨叨地扯这些 闲话儿啦,快告诉我是什么事儿吧,”苏菲娅说。“我对你说吧,还没有多少事儿, 能叫我大吃一惊,更没有多少事能叫我吓一大跳的哪。”“亲爱的小姐,”昂纳回 答说,“我一点儿也不撒谎,我听到老爷跟色浦勒牧师说,要在今儿下午,就弄到 一份结婚许可证;我还一点儿也不撒谎,听到他说,小姐您明儿早上就得结婚哪。” 苏菲娅一听这个话,顿时花容失色,焦灼地直嘟囔:“明儿早上!”“不惜,小姐,” 那位忠实可靠的女仆回答说,“我敢起咒发誓,我亲自听见老爷这样说来着。” “昂纳,”苏菲娅说,“你把我惊得、把我吓得都几乎到了连气儿都喘不上来、连 魂儿都掉了的份儿了。在这样可怕的情况下,我可怎么办好哪?”“我倒想能给小 姐您出个主意,”她说。“快给我出吧,”苏菲娅喊道;“我求你,昂纳,快给我 出个主意吧。你就设身处地,假设你处在我的地位,你打算怎么办?”“小姐,我 还真愿意,我的小姐,”昂纳喊道,“我能跟您换一个个儿。我的意思是说,换了 个儿,可得不要叫小姐您吃亏。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撒谎,决不愿意小姐您落到变成 了一个底下人。不过要是我在小姐您的地位上,那我一点儿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为 难的事儿;因为,据我这个拙见看,年轻的乡绅卜利福是一个叫人舒心、使人如意、 脾气柔和、人才秀气的男子汉。”“快别这样胡说八道吧,”苏菲娅喊道。“胡说 八道!”昂纳重复说,“哟,我的小姐呀,可是,话又说回来啦,一样的东西,这 个人拿着当香饽饽,另一个就拿着当臭狗屎哪。对于女流之辈,这句话也完全一样 能用得上。”“昂纳,”苏菲娅说,“我宁肯把剑捅到自己的心里,也决不能屈身 辱志,嫁给那样一个令人藐视、叫人厌恶的无耻之徒。”“哎哟我的老天爷!我的 小姐啊!”昂纳回答说,“我一点儿也不撒谎,您这一下可真把我吓得魂儿都掉了。 我求告小姐您,心里千万可别起这样万恶的念头。哟,我的老天爷啊!我一点儿也 不撒谎,我浑身没有一点儿地方不打哆嗦的。亲爱的小姐呀,您可得好好地想一想, 一个人得不到照着基督教的规矩入士安葬,得把尸首埋在大道上,还得用一根大木 桩从身上穿透了,他们不是把农夫‘半便士’在公牛十字路口上就这样处置的吗? 再说,我一点儿也不撒谎,他打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出来显魂,因为有好几个人都 看见过他。我一点儿也不撒谎,除了魔鬼,不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会让不论什么人 心里起这种万恶的念头的;因为实在不错,把全世界的人都害死了,也没有比把该保 重的自己害死更万恶的了;我从不只一个牧师那儿,都听说过这种话。要是小姐您 对这个年轻的绅士这样不要命的厌恶,恨得这样厉害,连想到和他在一张床上睡觉 都受不了;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撒谎,有的人天生来的脾气,有的时候完全和别人拧 着一个个儿,所以有人肯豁出去摸癞蛤蟆,也不肯摸人的肉皮儿,所以——”苏菲 娅一直专心一意,琢磨自己的事儿,一点儿也没顾得注意听她的女仆刚才这篇绝妙 好辞的论述,因此她没回答她,只直截了当拦住了她的话头,对她说道,“昂纳, 我拿定主意了。我决定就在今儿夜里离开我父亲这个家。要是你对我真有你常常表 白的那份忠心,那你得给我作个伴儿,和我一块儿去。”“那我很愿意,小姐,我 能跟您走到天涯海角,”昂纳回答说。“不过我可得求您想一想,您要是采取了这 样一种冒冒失失的行动,都有什么后患。小姐您都有什么地方可以投奔?”“伦敦 有个上流人家的太太,”苏菲娅回答说,“是我的一个亲戚,她在乡下跟我姑姑一 块儿住了好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她没有一天待我不是极为亲热友爱的,同时说, 她非常喜欢和我在一块儿,所以她很恳切地想要我姑姑答应她,让我跟着她到伦敦 去。因为她是很有名气的大家夫人,所以我能很容易地就打听得着她,我还毫无疑 问认为,她一定要热烈地欢迎我,热情地接待我。”“我倒觉得,小姐,您不要把 这一节过于相信,看得太有把握,”昂纳喊道;“因为我头一个伺候过的太太,老 是很诚恳亲切地邀请别人到她家去,可是她以后听到别人真要到她家去的时候,可 又老躲起来,不见人家。再说,这位太太固然不错,见了小姐您会高兴,因为,我 一点儿也不撒谎,不论谁,就没有见了小姐不高兴的。可是她一听小姐您是从老爷 家里跑出去的——”“你错了,昂纳,”苏菲娅说,“这位太太,对于当老子的以 势压人那个看不起的劲儿,比我可就厉害了。因为她死乞白赖地非邀我跟她到伦敦 去不可,那时候,我说我没得到我爸爸的许可,就不能跟她去,她把我嘲笑了一顿, 说我是个乡下的傻孩子;并且说,我既然作闺女就是这样的孝女,那我结了婚,一 定能作不折不扣的贤妻。所以,我认为,毫无疑问,她不但要好好地接待我,还会 好好地保护我,等到我爸爸,看到他的权力在我身上使不上劲儿了,会慢慢变得也 讲一点儿道理的时候。”“就算这一节没有问题,可是,小姐,”昂纳回答说, “您能想出什么法子来,逃得出去哪?您上哪儿找马或者找车哪?既然这些下人都 多少知道了一点儿您和老爷两个中间都是怎么回事,那拉宾要是得不到老爷明确的 吩咐,您就是把他绞死了,他也决不肯叫您的马走出马棚一步。”“我打算,”苏 菲娅说,“趁着还没关门的时候,步行走出这个家门。我谢天谢地,这两条腿还很 有劲儿,走得了路。我这两条腿过去的时候,都叫我伴着提琴,同着并不合人意的 舞伴,过了一个一个很长很长的晚上,还从来没栽过跟头哪;因此我决敢保,它们 会帮助我,叫我逃开那样一个令人厌恶的终身伴侣。”“哎呀我的天!小姐,您这 是不知道您都说了些什么!”昂纳回答说。“您想要半夜三更,在乡下走路,还自 己一个人走?”“不是自己一个人,”小姐回答说,“你不是答应了跟我作伴儿吗?” ——“不错,我一点儿也不撒谎,”昂纳喊道,“愿意陪伴小姐您,走遍整个的世 界都成;不过小姐您有我也跟没有我几乎一样:因为要是有强盗或者别的坏蛋什么 的碰到您,我可没法儿能保护您。不但不能保护您,还会跟小姐一样,净顾吓得魂 不附体哪;因为,确实不错,他们非把咱们两个都强奸了不可。这还不算,小姐, 您想想,这阵子夜里有多冷。咱们非冻死不可。”“紧紧快走几步,”苏菲娅回答 说,“身上就不至于还发冷了。再说,你要是保护不了我,昂纳,我可能保护你; 因为我要随身带着一支手枪。在厅堂里,老有两支装好了子弹的手枪挂在那儿。” ——“哎呀小姐呀,您越说我越害怕,”昂纳喊道:“小姐您一定不会豁出去,真 把枪放了吧!我能遭什么样的运气都成,可就是不要小姐您干那个。”——“为什 么?”苏菲娅微笑着说;“如果有人要行强施暴,破坏你的贞操,你也不拿枪打他 吗?”“——我一点儿也不撒谎,小姐,”昂纳喊道,“一个女人的贞操是顶宝贵 的东西,特别是对我们这些当底下人的;因为贞操就是我们的命根子,要是我可以 这样说的话:可我就是死恨发火的兵器;因为摆弄发火的兵器,不知道出了多少事 故。”“好啦,好啦,”苏菲娅说,“我相信,不用随身带手枪,我就能用更省神 的办法,决保你的贞操无虞。因为我打算,咱们只要一走到市镇就雇马匹;就走往 市镇上去那么一段短路,我想没有那么巧,就碰上了坏人。 你听我说,昂纳,我是拿定了主意,非走不可的,你要是能跟着我一块儿去, 我就答应你,我有多大力量,就尽着多大力量,来酬你的劳、赏你的功。”最后这 句话,比以前所有的话,让昂纳听来,都更有力量。同时她看到她小姐已然下了那 样的决心,就不再劝她不要走了。于是她们辩论起来,使用什么办法,采取什么方 式,才能使计划实现。说到这儿,一个强大的困难出现:那就是,她们怎样才能把 她们的包裹什物转运出去呢;这个问题,对小姐不像对仆人那样难以克服;因为一 位女士,要是一旦下了决心,要跟随情人而去,或者要放弃情人而躲开,那就不论 什么障碍,都被看作如同无物。但是昂纳却没有这样的动机发扬激励;她并没有什 么狂欢大喜可以渴望切盼,也没有任何恐怖畏惧需要远离严避。她的衣服,除了真 正化过钱的而外(因为她的绝大部分财产就是几件衣服),她还对于某几件长袍和 别的东西,称心满意,特别爱好,因为这几件东西有的由于她穿起来很称身,有的 由于是某一个特别的人送给她的!有的由于她买了不久,有的由于是她多年的老伴 当;还有的由于其它同样有道理的原因;所以她一想到要把这些可怜的东西都撂下, 任凭威斯屯的喜怒随便处置,就无法忍受,因为她认为毫无疑问,威斯屯在盛怒之 下,一定要拿这些东西来出气,把它们当作了牺牲品。 这位富有心计的昂纳阿姨,把她一切花言巧语都用尽了,以图劝她的小姐不要 按计划实行;但是她看到小姐毫不动摇,坚决非走不可,于是想出了后面这种权宜 之计,以便把她的衣服运出宅外;那也就是,想方设法叫她主人把她当天晚上就轰 出门去。苏菲娅对于这个办法极端赞同;但是却有些纳闷儿,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能 真办到。“哎呀,我的小姐呀,”昂纳喊道,“小姐您放心,把这件事都交给我好 啦;我们当底下人的,都很熟悉,怎样能从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手里取得这样的恩 典优待。不过,说实在的,有的时候,要是他们欠我们的工钱,拿不出现钱来算给 我们,那我们不论怎么招他们、惹他们、辱他们、羞他们,他们都能忍着、受着, 即便我们给他们提出期限来,他们也许还满不听哪。不过我们老爷可不是这样的人。 小姐您既然拿定了主意,今儿夜里就动身,那我对您担保,我今儿下午就想法儿叫 老爷下我的工。”于是她们商量好了,她包扎自己那些东西的时候,把苏菲娅的几 件麻布内衣和一件睡衣也包在里面。至于所有别的衣服,这位年轻的小姐一概把它 们撂了,一点儿也不心疼,就像水手,为救自己的命,把别人的货物扔到水里,毫 不心疼一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