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包括好几件事,也许得算自然必有,但却粗浅鄙俗。 读者也许并不健忘,还记得我们在本卷之始,把琼斯先生撂在他往布锐斯特去 的路上;因为他拿定主意,一心要撞海上的运气,或者不如说,一心要逃岸上的运 气。 事有凑巧(这种事儿还是并非稀有少见),给他承担带路的向导,不幸对路径 并不熟悉,因此在已经迷失正途之后,又不好意思打听别人,他就在路上来来往往, 瞎走乱闯,一直走到夜色将临,暮色四合。琼斯对此早生疑心,就明明告诉向导, 说他恐怕走得不对;但是向导却一口咬定了说并没走错,而且还找补了一句说,要 是他不知道往布锐斯特去的路,那才是天大的怪事呢;其实,要说真个的,他要是 知道,那才更是天大的怪事,因为他这一辈子里,以前从来就没从那条路上走过。 琼斯对他这位向导,却并不那样专听偏信,所以在他们来到一个村庄的时候, 就跟他们头一个碰见的人打听,他们走的是不是往布锐斯特去的正路。“你们是从 哪儿来的?”他们碰到的那个人喊道。“那没有关系,”琼斯有些急促的样子说; “我只想知道一下,这是不是往布锐斯特去的正路。”——“往布锐斯特去的正路!” 那个人喊道,一面直挠脑袋。“哟,你老,我恐怕,你要是走这条路,那你今儿晚 上就很难走到布锐斯特。”“那样的话,那就请你,我的老哥,”琼斯回答说, “千万告诉告诉我,究竟该怎么走。”“哟,你老,”那个人喊道,“你这是走错 了路了,走得连老天爷都不知道是哪儿了;因为者(这)条路是往格劳斯特去的。” “好啦,那么哪条路才是往布锐斯特去的哪?”琼斯说。“哟,你这是离布锐斯特 越走越远啦,”那个人回答说。“那么一说,我们得再走回去了?”“唉,不错, 一定得走回去,”那个人说。“那么好啦,我们要是回到后面那座山的山顶上,那 我们得走哪条路哪?”“哟,你们得一直往前走。”“不过我记得,那儿有两条路, 一条往右,一条往左。”“哟,那你们得顺着往右那条路,而后照直地往前奔;不 过你们可得记住了,先得往右一拐,而后再往左一拐,而后再往右一拐,那样拐了 又拐,可就拐到了乡绅的大宅子了,到了那儿,你一定得再一直往浅(前),而后 再往左拐。”现在又另有一个人来到他们跟前,问他们这两位绅士要往哪儿去。琼 斯把情况对他说了以后,他先挠了一气脑袋,然后往手里拿的一根杆子上一靠,开 口对他们说,“他得先顺着右边那条路往前走大概一英里左右,再不就一英里半左 右,反正差不多是那么远吧,然后他得往左边突然一拐,这样一转悠,可就到了津· 白恩斯老爷的宅子了。”“不过哪所宅子是津·白恩斯先生的哪?”琼斯说道; “哦呀,我的老天!”那个人喊道,“哟,你怎么连津·白恩斯老爷都不知道?你 们是从哪儿来的?”这两个家伙,把琼斯的耐性磨得简直都要一点儿也不剩了,这 时候,又有一个衣着朴素、面貌齐整的人(他实在是一奎克派教徒)对他如下打招 呼道:“朋友,我看阁下定属迷路,阁下如肯听在下之见,那阁下今晚即不必死死 追寻,天即将黑,路又难以觅到。除此而外,从此处到布锐斯特去的老路上,近者 又发生过数起路劫之案。前此不远,有一客店,声誉甚佳,极可托足,阁下在此店 中,人可息驾,马可解鞍,飨人秣马,均甚佳胜,何不投此一宿,以待明日早行?” 琼斯稍经劝说,同意在这儿待下,驻到明天早晨,于是他这位萍水之交,便把他带 到客店。 店主东是一个非常客气、和蔼的人,他对琼斯说,“他很对不起,得请琼斯原 谅,这儿住宿的条件特别差劲;因为他太太出门去了,不在店内,把几乎所有的东 西都锁了起来,还把钥匙都随身带走。”实际的情况,一点儿不错,是这种样子; 他太太一个最心疼的闺女,刚刚结婚,就在那天早晨跟着她丈夫往自己家里去了; 他这位闺女,连同他太太,两个一块儿,几乎把这个可怜的店主东所有的东西,不 但东西,而且所有的钱,都一掠而光;因为,他虽然有好几个子女,但是因为这个 闺女,是她妈惟一的心头肉,所以她没有别的,一心扑在她这个闺女身上;她为了 讨这个闺女的欢心,情愿高高兴兴地把其余几个子女全都牺牲了,还把她丈夫包括 在内,也捎带上。 虽然琼斯现在的心情,难以善与人处,而宁愿自己一个人单独待着,才觉得随 便,但是他却经不起那位忠诚老实的奎克派教徒死乞白赖地一再坚决恳请;那位教 徒说,他非常愿意和琼斯同坐厮守,因为他看到琼斯,不论在脸色上,也不论在举 动上,都表现一片忧郁愁闷;这位可怜的奎克派教徒认为,他和琼斯交往接触,可 以多多少少地替他消忧解愁。 他们两个在一块儿待了一些时候,那种样子,让我这位忠厚老实的朋友感觉到, 他正开静默会呢,这位奎克派教徒,不知还是受了神灵的感动,还是什么其它东西 的支使,可能是好奇心吧,开口说道,“朋友,我可明鉴,阁下一定遭令人忧伤的 深灾巨祸;不过我须求阁下幸自宽解。也许你有丧友之痛。果真如此,阁下定须再 思再想,我们无人生而不死。阁下既明知悲伤并不能使朋友死而复生,那阁下徒悲 何益?吾人皆生来即须受灾受难。 我自己即与阁下相同,亦有许多忧伤之事,且我之忧伤,十有八九,比阁下之 忧伤更甚。我一年之中,不折不扣,净有一百镑之收入,正不多不少,足为我衣食 之资。我不怕半夜鬼叫门,因为我永未作愧心之事。我身体强壮,体魄健全,无人 能向我讨债,亦无人能控我以伤害;虽属如此,然而朋友,我鉴于阁下与我一般, 身罹忧患,仍旧不胜惆怅。”这位奎克派教徒说到这儿,把话打住,长叹了一声; 琼斯马上回答他说,“我听到你的不幸,先生,也深感惆怅;你到底因为什么遭到 不幸哪?”——“唉,朋友啊,”那个奎克派教徒回答说,“我这个独生女儿,就 是一切优患的根源,她本是我在世上最能给我欢娱之人,但是她可就在这个星期之 中,背我私逃,与一个我所反对之人结为婚姻。我曾为她订下了一头诸凡适宜的亲 事,这个人为人沉稳,家道殷实;但她不顾一切,非要自己选择对象不可,结果跟 着一个不名一文的年轻男人扬长而去。若她一下死去,像我假设阁下之友那样,我 反可以觉得心净!”“你这样一说,”琼斯说,“先生,可未免有些奇怪了。” “怎么?难道她若死去,不胜于作一个叫化子吗?”那位奎克派教徒回答说:“因 为,像我方才对你说的那样,这个男的一文不名,她又毫无疑问,决不必指望能从 我手中,拿到一个先令。 不错,决不必指望。她为爱而结婚,那就去吃爱、喝爱,如可办到,靠爱而活 可也;去将爱拿到市场,看有无人能给她的爱换成银子,或即使换为半个便士。” “这是你自己的事儿,先生,”琼斯说,“你当然了解得最清楚。”“他们骗我之 时,”那位奎克派教徒接着说,“定是好久好久就已先发制人,设谋定计。因为他 们两个,在襁褓时期中就都认识;我一直对她训诲讲解反对爱情。我对她言之不下 万遍,阐发爱情之尽为愚昧、邪恶。但此狡猾诡谲之丫头,貌为唯我之言是听,视 一切肉欲之放浪淫荡为可鄙;然而最后,开两层楼上之窗户而逃遁。如须实言,我 早已对她稍生疑心,故小心在意,锁之于一室内,本拟即在次日晨间,嫁与我所选 中之人。但只差几个钟头,她即逃之大吉,随她自己选中之人,远走高飞,洵属分 秒不失;因他们在一小时之内,即已举行婚礼,同床共枕,完成一切了。但他们在 此一小时之内所作之事,应称为他们所作之事中最不智者;因我决不理他们,任他 们饿死,任他们乞讨,任他们一同盗窃;他们两人,无论是谁,我皆一个法丁亦不 与之。”他说到这儿,琼斯跳起来喊道,“真对不起,失陪,失陪;我特请你离开 我这儿。”“好吧,好吧,朋友,”那个奎克派教徒说。“勿为困难所压倒。阁下 可以明鉴,除阁下以外,与阁下同样苦恼者,大有人在。”“我只看出来,世界上 有疯人,有愚人,还有恶人。”琼斯喊道。 “不过请你听我一句忠告:把你女儿和女婿都叫回家来。你自命为疼你的女儿, 但是现在可成了她受苦受难的惟一原因,最好不要这样。”“把她和她丈夫叫回家 来!”那个奎克派教徒高声叫道,“我还不如把我世上两个最大的仇人叫回家来好 哪。”“那么好啦,那就请你自己回家去吧,再不就请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 琼斯说,“因为我不想再和这样的人待在一块儿啦。”“好吧,朋友,”那个奎克 派教徒回答道,“强人所难,非叫他人与我为伴不可,我所不屑为。”于是他自动 要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但是琼斯毫不客气,使了点劲儿,把他推出门外去了。 那个奎克派教徒谈的那件事,深深地感动了琼斯,所以奎克派教徒讲那番话的 时候,他自始至终,如痴似癫,瞪目直视。这是那个奎克派教徒看在眼里的;这种 情况,再加上琼斯一切别的举动,使得那位忠厚老实的宽边帽子心里起了一种怪异 之想,认为他的同座确实神志失常。因此,这个奎克派教徒不但对琼斯的卤莽侮辱, 不以为忤,反倒对琼斯的不幸遭遇,恻然心动。因此他把这种看法儿都对店主东说 明了,嘱咐店主东,说他希望,店主东对他这个客人好好照顾,极尽客气,以礼相 待。 “真格的!”店主东说,“对他极尽客气,以礼相待?我才不对他以礼相待哪, 因为,你别看他那儿穿了一件缘花边儿的背心,他也跟我一样,并不是什么乡绅大 户!他只是一个令人可怜、区上无主的私孩子,叫离这儿有三十英里的一个阔乡绅 抱养大了,这会儿又把他赶出门外了,还肯定不会是因为干了好事儿。我得尽快把 他轰出店去,还是越快越好。要是我把店钱泡汤了,我倒觉得财去一安乐哪。我并 不是没糟蹋过钱。还不过一年,我就丢过一把银匙子。”“拉宾,你何以说起区上 无主的私孩子来了呢?”奎克派教徒说。“那你一定把你这个客人看错了!”“决 没看错,”拉宾回答说;“他的向导跟他很熟悉,他告诉我,说他是个私孩子。” 因为,一点儿不错,那个向导刚一在厨房里的炉旁坐下,立刻就把他所知道的或者 曾听别人说过的琼斯的一切情况,对所有在那儿的人,全都说了。 这个奎克派教徒一听店主东把琼斯出身低和家底儿薄,都说得这样确实可靠, 一切恻隐之心马上烟消云散;这位性情忠厚、衣着朴素的人往家里去的时候,他那 样一团熊熊的怒火,决不下于一个公爵受了像琼斯这种人的侮辱而发出的满面怒容。 店主东自己对他这个客人,也同样存有鄙夷之感;因此,在琼斯拉铃准备上床 就寝的时候,店主东竟对他说,这儿没有他睡觉的床铺。拉宾除了因为他这个客人 一副穷相,看不起他而外,还对他的意图,起了极强烈的疑心;他认为,琼斯是在 那儿企图伺机乘隙打劫这家客店的财物。实在说起来,他本来应该心安神静,不用 为店里的财物担忧,因为他太太和他女儿,早已绸缪未雨,有所防备,把店里所有 的一切,凡是没有钉死、还能移动的东西,全都席卷而去了;但是他这个人,却是 天生来的就好疑心,而自从把银匙子丢了以后,这种疑心更为厉害。简而言之,他 一心只顾害怕被人抢了,可就把他已经无物可抢、大可放心这种情况,完全忘记了。 琼斯已经确实知道他没有床铺可睡了,就毫不嫌弃、怡然自得,在一把大灯心 草作座儿的椅子上坐下;睡眠近来对他,本是在更好得多的房间里,避之惟恐不及 的,现在在这个卑陋的小窝窝洞儿里,却不惜纾尊绎贵,将就安身。 至于那位店主东,由于害怕店里被抢,不敢上床安歇。所以又回到厨房的炉旁, 因为只有在那个地方,他才能看到惟一那个通着起坐间或者说窝窝洞儿的门,而那 个起坐间,就是琼斯落坐安身之处。至于那个房间的窗户,除了比一只猫还小的动 物而外,再就无论什么造化之物,都不可能从那儿逃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