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长的一章,论神奇怪异,为所有绪论中最长者。 我们这部历史要重新打鼓开张,另来一卷了。在这一卷史绩相续中,发生了一 些使人奇怪、令人惊异的事情,得加以叙说,这是前此诸卷中所未有的。因此我们 要是在这一章序言或者引言里,谈一谈那类叫作神奇怪异的作品,也许不算失宜。 我们对于这类神奇怪异,为自己,为别人,都要设法加以限制,使之囿于一定的范 围之内。这实在比什么都重要;因为批评者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所以在这一点上, 他们也很容易有极端不同的见解。比如有的人,像达西艾先生那样,不费踌躇就可 以承认,同样一件事,虽然揣情度势不可能,却不见得倚证依据也不可能;另外一 些人则几乎完全没有怀古思旧之感,放怀抒情之思,他们认为,只要不是他们身经 目睹的事,就既不能信为揣情度势有可能,也不能信为倚证依据有可能。 因此,首先我认为,我们很有理由要求每一个作家,不要超出事物揣情度势可 能发生的范围,并且永远不要忘记,凡是人们普通做不到的事,即便有人做到了, 也几乎没有人肯相信会有人做到。也许就是由于这种看法坚定不移,所以才有古代 异教天神的故事编造出来(这些故事绝大多数起于诗歌)。因为古代的17世纪中期。 19世纪初,用Irish bull者始多起来。诗人,很想要使其轻忽飘渺、奔放不羁的想 象,得以驰骋腾跃,而发之于人事,则无人相信。于是乃托之神力,因神力之为物, 是读者无从判断其大小的,或者不如说,是读者以为大得无限的,因此,诗人把它 说得不论多么奇异神怪,多么出乎常情,读者也不会引以为怪。有人就极力以此为 论据,替荷马所写的那些神奇之事作辩解;这种辩解也许可以成其为辩解,但是这 个成其为辩解,并不像蒲伯先生以为的那样,因为尤力西斯对菲艾西人——一个迟 钝呆笨的民族——说了一派笨拙的谎言,而是因为荷马是给异教徒写诗的,而异教 徒则以诗歌的故事,作他们的信条,他不得不那样写。至于我自己,我得承认,我 这个人心地慈善,所以我但愿坡力菲米只喝羊奶就当饭了,不要非吃人肉不可,这 样,他那一只眼睛也就可以保住了;同时,我看到绥厄西把尤力西斯的伙伴,用指 头一点,就都变成了猪,我那份关切比尤力西斯自己还要厉害;不过按照后来的情 况看,我认为,绥厄西既是对于男人的肉看得那样重,所以我们不能设想她会把他 们的肉制成腊肉。同样,我出于衷心,愿意荷马能早就知道贺拉斯所订的规则,让 天上众神尽量少出场。如果能这样,那我们就不至于看到荷马的那些神,为了一丁 点儿小事,就得往下界来走一遭,也不至于看到他们往往胡闹乱来,把人弄得不但 对他们失去了一切尊敬之心,而且还把他们当作了嘲笑鄙视的对象。这种写法,教 那般虽然易于置信但却诚心明理的异教徒看来,一定要觉得诧异。 这种写法也永远无法能使人替它辩解,除非像我有的时候很以为然的那样,说 这位照耀万古的诗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为了要对他自己那个时代和那个国家所 有的迷信信仰,作戏谑之仿效,因而出此。 这番论断对于一个基督徒作家是没有用途的,所以我这样唠唠叨叨,已经嫌太 絮烦了,因为一个基督徒作家,连构成他自己信经一部分的任何天上神使,都不能 写进他的作品里去;那么,在异教的神学里,研究探讨那些早已离开不朽宝座的任 何天神,当然都非常幼稚可笑。夏弗茨伯利勋爵说过,没有比一个现代人召唤诗神 再淡而乏味的了;他本来还可以再加上一句,说,没有比那个再荒谬可笑的了。一 个近代人如果乞灵于民歌,还可以算作不累于俗,无伤于雅(有人认为,荷马就那 样作过);再不,就和《休狄布拉斯》的作者一道,乞灵于醇醪也可;因为醇醪也 许比希坡克伦尼或者亥立肯泉水都更能启发诗兴或文思。 超自然之物惟一勉强可供我们近代人驱使的,只有鬼魅。不过这类东西,我还 是奉劝作家用得越少越好。这类东西也像砒霜或者其它有毒的药物一样,用起来得 极端小心。如果有的作家经读者哈哈一笑,就深以为耻,大以为辱,我也奉劝他们 不要把这类东西写到他们的作品里去。 至于精灵、幽怪,或者其它同样弄鬼装妖的玩意儿,我也在这儿有意略而不谈 ;因为有些人的想象力大得令人惊异,人性的范围太小了,不能使之囿于其中;所 以对于这样的想象力,我不想加以限制;这种想象力功抵造化,它所创造出来的成 果就是一个新的宇宙;因此它应该有权自由运用它自己的能力。 这样说来,在我们的历史学家或者诗人笔下出现的最高对象只能是人;而我们 写到他的行动,得特别注意,不要超出他所能达到的范围。 仅仅严格限于揣情度势可能作到的事物之内,也还不足以使我们所写都顺情合 理,我们还得限于倚证依据能以作到的范围之内。我想,亚里士多得有一种看法; 或者如果不是他的看法,那就是另外某一哲人的看法(反正那个看法,只要和亚里 士多得的看法同样古老,那它就会和亚里士多得的同样有份量)。那种看法是: “诗人所写,如不能令人相信,即其所叙之事确属实有,亦无可原谅。”关于诗歌, 这样说也许可以算得有道理;但是如果把这句话推而广之,对于历史学家也这样说, 那也许会被认为不切实际;因为历史学家得有见必书、有闻必录,虽然这种见闻的 性质是出乎寻常的,总得有很深的怀古幽情、思旧蓄念,才能对它们轻易接受。例 如亥拉德特斯所写的泽克西兹大军之惨败,艾锐恩所叙的亚历山大远征之胜利,还 有后来英王亨利第五阿展古之大捷、瑞典王查理第十二纳尔瓦之大胜:所有这些事 例,都是我们越琢磨越觉得令人惊奇的。 但是这类事实,在历史的发展中,或者是贯串全部的一条线索,或者,更进一 步,是构成全体的主要部分,都是历史学家得按其实际发生的情况记载下来的,历 史学家如果把这类事实略去而不记载,或者记载而有更动,都是不可饶恕的。但是 另外就有些事实,不那么重大,或者不那么紧要,所以,它们虽然也证据确凿,而 历史学家们却可以迎合读者的怀疑心理,任其泯灭无闻。 乔治·维勒兹的鬼魂那个著名的故事就属于这一类。这个故事,应该作为礼物 赠给得罗兰古博士,加到他那部《论死》的卷端,和维勒太太作伴,而不应该搀到 庄严典重像《叛乱史》那样的历史里。 说实在的,如果历史学家只记载真正发生过的事件,而把一切虽经人论证属实 而自己却确知其为虚假的情况,一概予以排斥,那他写出来的东西有时可以令人惊 异,却永远不会使人不信。他往往使读者起惊奇之心,诧异之感,但是却永远不能 使读者生不信之心,厌恶之感,像贺拉斯说的那样。 因此,只有我们执笔写起虚构的东西来,我们一般才违反这条规则,才超出事 物倚证依据能发生的范围。历史学家则很少不守这条规则的时候,如果他们一旦不 恪守这条规则,那他们就放弃了历史学家的身分,而变成了传奇写作家了。不过在 这一方面,历史学家既以记载属于公众的国家大事为务,就比我们这般仅以属于私 人的通常活动为事的人,更处于有利的地位。这类大事所以为人所信,因为它们长 期以来就为人所共知,这一事实给了人们相信它们的依据;公家的档案,加上许多 作家一致的论证,就昭示后世的人,说他们属于真实。这样一来,后代的人,就对 于崔真、安特奈纳斯、尼禄和卡力格尤拉,都相信起来;而且没有人怀疑,是不是 真有过特好的人和特坏的人,曾一度作过人类的主宰。 但是我们这般人,只和普通的人打交道,只能在最隐蔽的角落里探索,只能从 世界上最背的旮旯和角落里寻觅出一些善和恶的事例,所以我们的地位,就更容易 受到攻击。既然我们发表的,没有人所共知的事实、作家一致的论证和公家保存的 档案作为依据,给以佐证,因此,我们势必不但得限于事物揣情度势可发生的范围 之内,而且还得限于事物倚证依据能发生的范围之内,尤其是遇到我们所描绘的人 物是特别善良、特别仁爱的时候,我们更得如此。卑鄙奸滑和愚蠢呆傻,不管写得 多么过火逾分,都更容易使人信以为实;盖不正之心术,对其所信者增益而张大之, 本属事理之常。 因此,我们要是把菲舍的故事说一说,也不会遭到什么褒贬。原来有个达毕先 生慷慨好施,菲舍长期受到他的恩惠,就靠他养活。有一天早晨,菲舍亲自从达毕 先生手里接过一份厚赐,但是他并不满足,总想把这位朋友放在写字台抽屉里的财 物统统拿到自己手里,他才甘心。于是他就藏身于神殿区的一个公用公事房里;穿 过这个公事房有一条通道,直通达毕先生的房间。达毕先生那天晚上请了几位朋友, 在家里小聚,菲舍原也在被请之列,所以菲舍在他这个藏身之所,有好几个钟头的 工夫,都一直听到达毕先生在宴会上,说以设筵为快,以飨客为慰。菲舍在这种情 况下,本应激发天良,生感恩之心,把他的企图打消;但是他却一丁点儿那样的激 发都没有,而只趁着那位可怜的绅士,把客人从公事房送走而回身的当儿,突然从 他埋伏的地方钻了出来,悄悄地跟在他那位朋友的身后,一直跟进那位朋友的房间, 让那位朋友的脑壳吃了一颗手枪的子弹。这件事一直到菲舍那把骨头也腐烂到和他 那颗心一样的时候,都可以为人所信。不但这样,如果我们再添上几句,说这个恶 徒杀了人以后第三天,陪伴着几位年轻的闺秀,一同去看汉姆雷特演出,那些年轻 的闺秀之中有一位,一点儿也没想到那个杀人的家伙,会就在她眼前,她看到戏里 的情节喊道,哎呀我的天,要是谋害达毕先生的凶手这阵儿就在这儿,那多有意思! 他听到这个话,面不改色:我们如果这样说,也可以有人相信。因为这正表明,这 个凶手,比尼禄还冷酷残忍,还全无心肝;本来绥投捏斯告诉过我们,说尼禄的母 亲死了以后,尼禄马上良心发现,一直内疚,连兵士、元老和人民向他祝贺,也不 能使他悔恨交加、痛自谴责的心平静下来。 现在反过来,如果我对读者说,我认识一个人,起初没有任何人替他筹划,完 全凭自己明察洞鉴的才干,发了大财;他发这个财的时候,始终完全保持他那种诚 实正直的操守,不但丝毫没有损害过任何一个人,欺骗过任何一个人,反倒对商业 带来了顶大的好处,给国库增加了大量的收入;他用进款的一部分,搜集、收藏最 高尚优雅、最质朴纯正的艺术品,从而表示出来,他的鉴赏力,比绝大多数的人都 高;用另一部分救济那些只能使人赞赏的贤者或贫士,从而表现他的慈样善良之心, 比所有的人都纯洁。他最勤于搜求潦倒落魄的贤人才士,最急于周■接济他们,同 时又最精心细意,也许过于精心细意,把自己的善行美德掩盖起来,不使人知;他 的屋宇,他的园圃,他的饮食,他的陈设,他居家那样热情好客,他出外那样急公 好义,全都表明,这些方面,都出于怎样一副坦荡的胸怀,全都显示,它们是怎样 不假炫目的虚饰,不借浮华的外观,而只是发之于年那样华腴富赡、优雅高尚;他 对于人生各方面,无一不灌注了最应有的道德;对造物主以最大的虔诚供奉,对国 王以最大的忠诚拥戴,对他的夫人温存备至,对他的亲戚顾赡周到,对他的朋友热 诚坚定;一位惠人以德、施人以财的恩主,一位以多闻益友、以善谐娱宾的同伴; 对仆人宽容,对邻居和睦,对穷人慷慨,对全人类仁爱。要是我在上面所说的以外, 再加上有智有勇,亦文亦质,以及我国语言中所有的一切赞美词句,那我差不多一 准敢保我得说, ——Quis credet ? nemo Hercule !nemo; Vel duo,vel nemo。 然而我确乎认识一个人,有我所说的这一切美德。不过孤零零的一个实例(而 我确实知道,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并不足以作我们的充分根据,因为我们是 写给千千万万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人的读者看的,是写给千千万万从来不知道有任何 像这种人的读者看的。这样一件奇珍异宝,只有交给作墓志铭的人,叫他去称道, 再不交给一位诗人,如果他肯自贬身价,叫他把这个人勉强填入一副联语之中,或 者以一种毫不注意、漫不经心的态度,把这个人随便凑在押韵的句子里;这样读者 读起来,就可以不至于生气了。 最后,行动不但要限于人类一定能做得到的范围以内,不但要限于人们认为人 类倚证依据能做得到的范围以内,而且还得看一看表演这种行动的角色是否合适; 因为某一种动作,让某一个人演来,也许只令人惊奇、使人诧异就完了,而叫另一 个人演来,则也许会变成了世界上一定不能有、或者也许不会有的光景。 最后这种必要的条件,就是戏剧批评家叫作是“人物之前后一贯性”,要做到 这个条件,得有高度的判断力和极精细的人性知识才成。 一位卓越的作家精辟地说,热烈之劲虽猛,亦不能促人,使之直逆其自身而行 动,也就像湍急的水流不能使舟船逆流而上一样。我要冒昧地说,叫一个人完全违 背自己天性所指的方向行动,即使不能说是揣情度势不能有的事,也得说,在一切 想得出来的事物中是倚证依据也不能有的事,因而就得说可以算作神奇的事。如果 我们把安特奈纳斯的故事里最高的美德善行都归到尼禄身上,或者把尼禄一生中最 坏的丑事恶行都安到安特奈纳斯身上,那除了这两种事例,还有任何什么别的更能 使人觉得惊奇,更能使人无法相信?但是,把这两个人所作所为,都算在各人自己 的帐上,那就只能构成真正的奇事异闻。 我们的喜剧家,几乎普遍地犯了我们刚才所指出的这种错误。在他们所写的那 些戏剧的前四幕里,男主角一般都是名副其实的恶棍歹徒,女主角则是任性放纵的 荡妇淫娃;但是到了第五幕,则恶棍歹徒一变而为道德高尚的绅士,荡妇淫娃一变 而为贞洁贤良的女人;而作者又往往不肯自找麻烦,把这种离奇的改变或者前后的 矛盾,加以协调,弄得圆满。这种写法,除了因为戏剧要结束以外,实在找不出任 何别的理由来解释。这就好像,一个恶棍要死的时候,当然得来一次忏悔,一个歹 徒在戏剧结束的时候,同样当然得来一次忏悔一样。歹徒临死之前忏悔,是我们在 太本看到的普遍情况,那地方实在最适于表演喜剧的最后一幕,因为在这类喜剧里, 主角一般都在某些方面,有过人之才,他们最擅长的那一套,不但能使他们混得高 高腾身于绞架之上,而且一旦到了那儿,还都能装一回好汉,逞一番英雄。 我认为,每一个作家,只要把自己限于这几种范围之内,就都可以不受别的约 束,尽其所欲,写他所要的奇人奇事;不但如此,如果他能这样如前所说不起出令 人可信的范围,那他越能使读者觉得惊异,他就越能使读者精神贯注,心思入迷。 那位第一流天才作家,在他那本《潜渊术》第五章里说,“一切诗歌之精工绝艺, 就在于虚虚实实,兼收并用,以使令人惊异的部分与令人可信的部分,融合而为一 体。”因为,固然每一位会写书的人都得把他所写的限于事情倚证依据能发生的范 围以内,但是这绝不等于说,他所写的人或事,都得枯燥乏味,庸俗平常,陈旧腐 朽,像在每个人家里,每条街道上,所发生的那样,或者在报上国内新闻栏里所看 到的那样。有许多人、许多事,也许都是读者之中绝大多数没有见过、没有听过的, 这类人和事,他也不是绝对不许描写。一个作者,如果严格遵守前面所说的条规, 那也就算尽到了他的职分了;那样,他就有权利要求他的读者,相信他所写的;如 果那样,读者还不相信他,那就是读者犯了吹毛求疵的毛病,有失批评者所应有的 信心。由于读者对作者没有完全的信心,所以我记得,有一个扮贵家年轻小姐的角 色,受封一大群店伙、学徒一致的指其中扮另一角色夏洛特小姐者于当晚即招到嘘 声。菲尔丁在此剧上演前,曾请他的亲戚芒塔究夫人看过。此处所引就是她的评论。 夏洛特是社交场中的游蜂浪蝶,性情过于旷达畅朗,任意愚顽,但心地不坏,虽当 时有的评论家谓为不自然,但老于社交的芒塔究夫人却作如上之评。 摘,说这个角色在舞台上,牵强扭捏,极不自然;其实这个角色,早已预先得 到称赞赏识,而称赏者之中有一位,还以特别聪慧著称;她声言,在她认识的年轻 闺秀之中,有一半和这个角色是一副形象。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