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此章中,店主妇光临琼斯先生的病榻。 琼斯和他的朋友那位中尉告别了以后,尽力把双眼紧闭,以图入睡,但是一切 都归徒劳;他的心情太激动、精神太警醒了,无法催之使入睡乡。因此他就一心琢 磨想念苏菲娅,聊以自慰,或者毋宁说,深以自苦;一直琢磨想念到天色大亮的时 候,于是他要向店家要茶;店主妇本人,趁此机会,纡尊降贵,大驾亲临。 这实在得说是她第一次见到琼斯,或者说,至少第一次对他下顾垂问;但是那 个中尉既然对她保证无误,说琼斯确实不错是一位上流社会中的年轻绅士,所以她 现在拿定主意,要尽她所能,对他殷勤一番!因为,要把真实情况表明,那就得说, 有一类客店,对于凡是不惜慷慨解囊的绅士,都可以给以宾至如归的待遇(这用的 是广告上的词儿),这家客店就属于那一类。 她刚刚开始给他沏水泡茶,也马上就同样开始对他大放厥词:“哟,我的先生 啊,”她开言道,“我总觉得,像先生您这样清秀俊俏的年轻绅士,可这样不知好 歹,自己贱卖,竟然闹得限一群当丘八的家伙混到一块儿,真太可惜了。我一点儿 也不含糊,实对您说吧,他们管自己也叫绅士;可是,像我头一个丈夫常常说的那 样,他们应该别忘记了,出钱给他们关粮饷的可是我们哪。再说,一点儿也不错, 我们这般人,非得出钱给他们关粮饷不可,可真够我们呛的;这还不算,我们还得 供养这些家伙,因为只要是我们开店的,就照例都得这样。昨儿晚上,俺们这儿就 来了二十个丘八,他们的官儿还没算在里面。不过,说起这一节来,我还倒是豁着 伺候大兵,也不愿意伺候军官。因为这些没羞没臊、装模作样的家伙,不管什么, 就老没有不挑鼻子挑眼儿的。我还敢跟您说,您是没看见他们的账单儿哪;哟,我 的先生啊!那简直什么都没有。我一点儿也不含糊,实对您说吧,我要是碰到有家 道殷实的乡绅,带着一家老小,来到我这个店里,我决没有那么些麻烦;他们住一 晚上,我们跟他们要四十先令或者五十先令,马匹还不算在内。可是我一点儿也不 含糊,实对您说,那些当军官的,就谋右(没有)一个不是觍着脸,觉得自己挺不 错的,好像他们都什(是)一年进五百镑的大乡绅那样的派头儿。一点儿不错,我 见了他们的随从,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嘴里帅爷、帅爷的叫着,真叫我好笑。还 怪不错的哪,哪儿又跑出这号的帅爷来啦。再说,他们不是就吃一个人一先令的客 饭吗?还有,他们嘴里那个不干不净的劲儿哟,听了他们满口喷粪,一点儿不错, 简直都要把人恶心死。 有这样的坏家伙,我认为,什么事儿都没有个好。再说,他们里面又跑出一个 家伙来,就那么野蛮,对您行起凶来。我一点儿不错,本来就想到了,他那伙狐群 狗党一定非想方设法儿搭救他不可;他们都抱成团儿。要是先生您真是受伤太重, 要不行了(我很高兴,看到先生您并不是那样),要是真是那样,那他们这些孬种, 也都一样地看作不当回事。他们一定要把这个杀人的凶手放跑了。上帝加福给这些 家伙吧;您就是把整个儿的世界都给我,我也决不担那样血淋淋的干系。不过先生 您要是靠老天的保佑,受的伤能好起来,这儿还有王罚(法)等着他哪;您要是请 斯冒勒作您的律师,那我敢起誓,他不把那个家伙治得逃奔外国去才怪哪;不过这 个孬种,也许早就跑到外国去了;因为这些家伙,今儿在这儿,明儿就不知道又跑 到哪儿去了。 但是,我只希望,先生您以后可要长点儿见识,别再那么顾前不顾后的啦;您 回到您的亲人那儿去好啦;我一点儿也不含糊,敢保他们一定因为您这一出走,都 要不定怎么难过呢。再说,他们要是知道了,您都碰到了什么事儿——不过,唉哟 哟,照我的意思,我是不论怎么都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好啦,好啦,事情到底是什 么样儿,咱们这些人就没有不一清二楚的。就是有人不清楚,另外有的人总会清楚 的。这样一个清秀俊俏的绅士决不会没有女朋友。我敢保,我要是先生您,那我总 得等到两绺梳头、两截穿衣里顶俊俏的那一口子叫人绞死了,才能为了她上前线去 拼命。别价,您用不着那样烧盘儿。”(因为琼斯一点儿不错,脸红得十二分地厉 害)“啊,先生啊,您本来想,我对于您和苏菲娅小姐的事儿不晓得哪。”—— “你怎么,”琼斯瞿然一惊,喊道,“会晓得我那位苏菲娅哪?”“——我怎么会 晓得? 唉,您可说么,”店主妇喊道:“她在我这个店里住过多少回了。”——“是 跟她姑姑一块儿的吧,我想,”琼斯说。“唉,您这还正说着啦,”店主妇喊道。 “唉,唉,唉,那位老小姐我可就熟啦。苏菲娅小姐哪,可真是个顶招人疼的年轻 小姐,这是千真万确的。”“一个招人疼的年轻小姐!”琼斯喊道;“唉呀,我的 老天爷呀!” 天使都画得娉婷娇娆,好和她维妙维肖, 我们所信天上一切,都能在她身上找到, 就譬喻令人惊奇的纯洁,真诚以及光耀, 还有地老天荒的欢笑,海枯石烂的情好。 “我从来也没想到过,您会认得我那位苏菲娅!”“我倒愿意,”店主妇说, “您认识她,能赶得上我一半儿哪。您要是能在她的床旁边儿上坐一坐,那您还有 什么舍不得拿出来的?她的脖子有多圆直柔滑;就在您这阵儿躺的这张床上,她那 招人爱的胳膊、腿儿,直溜溜地舒展过。”“就在这儿!”琼斯喊道,“苏菲娅曾 在这儿躺过?”“不错,不错,就在这儿;不错,就在这儿这张床上:”店主妇说。 “我恨不得,您这阵儿就和她一块儿躺在这张床上;这也正是她恨不得的;尽管我 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还是要认为是这样。因为她对我提过您的名字。”“啊!” 他喊道,“她居然还提到她这个可怜的琼斯?你这阵儿是奉承我吧:我永远也不能 相信,会有这么好的事儿。”“哟,您不相信哪?”她回答说,“我可是不想下地 狱的,我说的要是有半个字不实,那就叫魔鬼把我掐了去;我一点儿不错,听到她 念叨琼斯先生来着;不过,我得说实话,她说的时候都是文文静静,规规矩矩的样 子,但是我可看了出来,她心里想的比她嘴里说的,可就更牵肠挂肚的啦。”“唉 呀,我这位亲亲热热的小姐蚜,”琼斯喊道,“我恐怕我要永远辜负她想念我这份 情意啦。唉呀,她这个人真是一团温柔、一团和蔼、一团善良!像我这样一个浑人, 即使叫她那如绵似酥的柔胸里稍有半刻的骚动扰乱,就都是不应该的。我怎么成了 人神共弃的倒霉鬼儿啦。我只要能替她争取到任何幸福,那我能把魔鬼曾经为人类 制造的一切灾祸、苦难,都经历遭受;不但这样,只要我知道她快活安乐,不管什 么样的深创巨痛,我都能甘之若饴。”“唉,您听我说好啦,”店主妇说,“我对 她说过,您是一个永远不会变心的情人。”“不过,太太,我请你告诉我,你在什 么地方,什么时候,知道了我的情况的?因为我以前从来没到这儿来过,也不记得 曾和你见过面儿。”“您也不可能记得,”她回答说;“因为在那位乡绅家里,我 把您抱在怀里的时候,您还是个小娃娃哪?”“怎么,在乡绅家里?”琼斯说; “这么一说,那你是认识那位伟人、善士——奥维资先生的了?”“不错,唉,当 然认识,”她说:“在这一带地方上,所有的人,还有不认识他的?”——“他这 个伟人、善士的名声荣誉,”琼斯说,“应当传播到比这更远的地方,但是可只有 上天才能知道他的真正为人——才能知道,他那种仁爱慈悲;因为他那种仁爱慈悲, 是从上天的仁爱慈悲仿效出来,又从天上降到世上,给它自己作模范的。世上的人 对于这种上无所赐的仁爱是不能懂得的,同时也是他们不配得到的。在不配得到这 种仁慈的人们之中,没有比我更不配的了。我本来受他的提携扶掖,才达到这么高 的地位,一个出身鄙微下贱的可怜孩子,他可收留了我,抱养了我,把我当自己的 孩子一样培养大了,这当然都是你熟知的,而我可竟敢由于愚蠢无知,忘了对他感 恩戴德,惹得他对我施加惩罚。不错,所有这些,都是我罪有应得;因为我永远也 不会混账到家,忘恩负义,说他对我作了不公平的处治。 不错,他这阵儿把我赶出家门,像我这样,完全是应该的。现在,太太,”他 说,“我相信你不会再埋怨我,说不该当大兵了吧,特别是我的口袋里就剩了这点 儿家当了。”他说到这儿,把钱包儿掏出来一抖搂,钱包里只有很少的钱,而在店 主妇眼里看着,只显得更少。 我们这位善良的店主妇,听到这一番话,只口呆目瞪,动弹不得(像俗语说的 那样)。她只能冷冷淡淡地回答说,“一点儿也不错,人们对于什么最合自己的情 况,自己就是下判断最好的人。不过,你听,”她说,“我觉得我听到有谁招呼人 啦。来了!来了!我们这儿这些价(家)伙都叫魔鬼缠身,动不得了。他们就没有 一个长耳朵的。我得下楼去了;要是你还要吃早饭,女侍会上来的。来了!”她说 到这儿,连再见也没顾得说,就飞身冲到屋外去了;因为下流社会的人,死抱礼数 不放;虽然他们对于有身份地位的人,愿意白白地就尽礼致敬,而他们对于和他们 身份一样的人,却小心在意,不到得到很大的回报,决不随便就自取麻烦,对人在 施滥舍这种礼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