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一章里,一个有史记载以来,最令人可喜的剃须匠出现,其可喜之处,连巴 格达的剃须匠和《堂吉诃德》里的剃须匠都无以过之。 现在钟敲五下,琼斯才从打了七个钟头的盹儿里醒来;这七个钟头的盹儿,使 他完全重新振作起来,身体精神无一不非常健强狂盛;因此他决定起身下床穿戴。 为了达到这种目的,他把手提包上的锁开开,从里面拿出干净的衬衣,和一套裤褂 背心;不过未穿之前,先披着一件长上衣,下楼来到厨房,要点几样吃的东西;因 为他感觉到胃里有些轱辘翻腾,得进些东西,才能使之平静宁息。 他碰见店主妇以后,极尽客气地跟她打招呼,同时问她,他的正餐都有什么可 以吃的。“正餐?”店主妇说。“这时候想吃正餐,可不是时候。 店里什么现成的东西都没有了;再说,炉子也差不多就要灭了。”“啊!不过,” 他说,“我可非吃点儿东西不可,我还是不论什么,差不多的都成。 因为,我对你实说吧,我这一辈子里,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更饥火中烧。”“那 样的话,”她说,“我只知道,还有一块凉牛臀尖带胡萝卜。你吃正好合适。”— —“那再好也没有了,”琼斯回答说,“不过,你要是能给我再回回锅,那我可就 太感激你了。”对于这个要求,店主妇满口答应了,同时带笑说道,她看到他这样 恢复得和好人一样,太高兴了。因为我们这位男主角的脾气那样甜美媚人,实在叫 人几乎没法儿不受感动;再说,这位店主妇本性也实在不是泼辣性子;只是可惜, 她太爱财了,所以即便对于一切贫穷的影子,都没有不痛恨的。 现在琼斯回到屋里,趁着店主妇给他热正餐的工夫,把衣服穿好;同时,按熙 他吩咐过的,叫了一个剃须匠,来服侍他。 这个剃须匠,人称小本杰明,为人脾气古怪,善于调笑。因为这样,常常给自 己招来一些小小的麻烦,比如脸上挨耳光啦,屁股上挨脚踢啦,甚而骨头打折啦, 以及其他等等。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懂得玩笑的,而那些懂得的,又往往不喜欢 自己被人当作玩笑的对象。但是他这种毛病却根深蒂固,无法可治;他虽然常常因 此吃到不少的苦头,但是他仍旧只要想起一个噱头来,就一点儿也不顾对什么人, 在什么时候,或者在什么地方,都一定要一吐为快。 在他的性格里,还有许多别的奇特之点,不过我不必在这儿一一缕述,因为读 者和这位怪人更加熟悉了以后,对他这些奇特之点,自己就很容易能看出来。 琼斯急于修饰整齐(他所以如此,理由是很容易想得出来的),所以就认为, 这个剃须匠鼓捣胰子沫儿费的时间太长了,都叫人腻烦了,因此他请他加紧点儿; 那位剃须匠就正颜庄容地说(因为他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从来没有慌张忙乱的时 候),“Festina lente 这句格言,是我还没接触剃刀以前很久,就学会了的。” “我可以看出来,你这位朋友,原来是肚子里有墨水儿的。”琼斯说。“并没有多 少墨水儿,”那个剃须匠说,“ Nonomniapossumus omnes ,”“又跩起来啦!” 琼斯说;“我想,你一定善于寻章摘句那套玩意儿吧。”“您饶了我吧,先生,” 那个剃须匠说,“Nontanto me dignor honore 。”于是他一面干起活儿来,一面 说,“先生,自从我干了淘澄胰子沫儿这个行当以后,我发现,人们所以刮脸,除 了两种原因,再就没有别的原因了;一种是把胡子留起,另一种是把胡子刮掉。我 估摸着,先生,自从你出于头一种动机而刮胡子的时候起,到现在为止,时间虽然 不会很长,但是我说实话,你在这方面可非常成功;因为看到你的胡子,一个人可 以说它是tondenti gravior。”“我估摸着,”琼斯说,“你一定是一个非常善开 玩笑的能手。”——“你这句话可太不着边儿了,先生,”剃须匠说:“我太好研 究哲学了;hinc illae lachrymae,先生;我的霉就倒在这上头。就是学问太大了, 才把我毁了。”——“真格的!”琼斯说,“我得承认,我的朋友,你比干你这一 行的一般人,都更有学问;但是我可不懂得,学问怎么会给你带来灾祸。”“哎呀, 先生啊,”剃须匠回答说,“我爸爸就是因为这个,才取消了我的继承权。 他是一个舞蹈师;因为我不会舞蹈,就会念书,特别不喜欢我,把他所有的法 丁,都留给他另外几个孩子了。是不是可以请你把两个鬓角——哎呀,了不得,很 对不起、我看你这儿是hiatus in manuscriptis。我听说,你要上前线去参加战斗 ;不过我看你那一步走错了。”“你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来啦?”琼斯说。“我 敢说,先生,”剃须匠回答说,“凭先生您这样一个明事达理的人,决不会头破血 出地往那种地方跑;因为那样一来,那岂不是等于往纽卡斯勒运煤一样了吗?” “我说实话,”琼斯喊道,“你真得说是一个绝妙的怪人,我还当真喜欢你这样诙 谐百出;你要是吃过正餐以后,能到我这儿来,跟我喝上一杯,那我可就高兴极了 ;我很想跟你多拉拉近乎。”“哎呀,我这位亲爱的先生啊!”剃须匠说。“只要 你肯赏脸,那我尽二十倍之力奉陪,都决没有问题。”“奉陪什么哪,我的朋友?” 琼斯喊道。“奉陪什么?要是你高兴,我一整瓶都能陪你喝下去;因为我就是特别 喜欢和脾气好的人在一块儿;我认为,你既然能认出来,我是一个善于诙谐、会说 笑话的人,要是你不是普天之下所有脾气最好的绅士中间之一,那就算我有眼无珠, 不会相面。”琼斯现在穿戴得俏丽整齐,走下楼去,看他的样子,即使美貌的阿都 尼,也未必能比得过。然而在店主妇眼里,却看不出他有什么可迷人的。因为那位 善良的妇人既然在容貌方面,绝无一点和维纳斯相似之处,在趣味方面,也同样丝 毫没有和她共同之点。至于内室女侍囡妮,如果她也能和她的女店东有同样的眼光, 那她可就幸福了,因为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只在五分钟的工夫里,就爱上了琼斯了, 还爱得不可开交,所以她这种痴情,以后很叫她发了些长嘘短叹。这个囡妮长得特 别漂亮,但是也生得同样腼腆;因为她曾拒绝过一个酒保,还拒绝过邻近一带一个 或者两个年轻的农夫;但是我们这位男主角那一双明眸,却使她那凛若冰霜之态, 一瞬之间就融化澌灭了。 琼斯回到厨房的时候,饭桌上的桌布还没铺好,而且也实在没有铺好的必要, 因为他的正餐仍旧“依然如故”,而热饭的炉子也正是同一情况。这样的失望,本 来能使一个冷静得像哲学家的人都大发脾气;但是它对琼斯却没发生那样的影响。 他对店主妇只微含贬意,以示责问说,“既然把饭热一热这么费事,那他就把那块 牛肉凉吃好啦。”但是现在,这位善良的妇人,也不知道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起 了羞愧之念,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动机,先把店伙一包在内,通统臭骂了一通,说他 们不听她的吩咐,其实她压根儿就没吩咐过他们;跟着告诉酒保,叫他在太阳房间 里把餐巾摆上,于是真心实意地把活儿抓起来,一会儿就干完了。 这个太阳房间,现在店伙把他带进去的,真是名符其实,像Lucus anon lucendo ;因为这个房间,太阳就几乎没有光顾的时候。那实在是这个客店里最坏的房间。 正因为它是这样,对琼斯真得算是一种福气。不过,琼斯现在只觉饥肠辘辘,急不 能待,所以顾不得挑毛病;但是他一旦饥肠已经不再辘辘而鸣了,就吩咐酒保,把 一瓶葡萄酒拿到一个更好的房间里,对于把他安置在一个地牢里,很表示了一番愤 慨。 酒保照着他的吩咐,把他和酒安置在一个更好的房间里,他在那儿待了一些时 候,那个剃须匠才大驾来临。他本来不想叫琼斯等这么久,但是他在厨房里,听店 主妇长谈来着,所以逗留不进。原来店主妇在那儿,对围在她身边的人,把可怜的 琼斯怎么出身,对他们讲了一气,以供他们消遣;这番出身的历史,一部分是她从 琼斯自己嘴里套问出来的,另外一部分则是出自她自己慧心灵性的编造;因为她说, “琼斯本是一个区上养活的无主孤儿,让乡绅奥维资先生收留了,要培养他当个学 徒的,现在把他赶出门外了,因为他不干正经事;特别是因为他跟宅里的年轻小姐 谈恋爱,也许还因为在宅里偷东西;要不然,他身上带的那点儿钱是从哪儿来的哪? 这就是,”她说,“你们那位地地道道的绅士!”“乡绅奥维资先生宅里的底下人!” 剃须匠说;“他叫什么名字?”“哦,他告诉我,说他叫琼斯,”她说:“也许他 不告诉人家他的真名实姓。不错,他还对我说过,说这位乡绅,本来拿他当自己的 孩子一样看待,短什(但是)这阵子可跟他闹翻了。”“要是他说他叫琼斯,那就 是他并没说假话,”剃须匠说,“因为我有亲戚住在他们那块地方;不错,还有人 说,琼斯就是奥维资先生的亲儿子的哪。”“那他为什么不跟着他爸爸姓哪?” “这我可说不上来啦,”剃须匠说。“要是我早就知道了他是个好人家的儿女,尽 管他不是正经八百的道儿上来的,那我对他也要另眼相看。因为这种不是正道儿上 来的人,后来好多的都成了大人物;再说,我那可怜的头一个丈夫老说,只要顾客 是绅士,永远不要得罪。”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