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琼斯和剃须匠之间的交谈 前面这番话,一部分是在琼斯在地牢里吃正餐的时候说的,一部分是他在起坐 间里等候剃须匠的时候说的。这番话刚一说完,奔捷民先生就来到琼斯跟前奉陪, 像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并且琼斯很客气地请他坐下,倒满了一杯葡萄酒,以doctissimetonsorum 的名义,为他饮酒祝寿。“Ago tibigratias ,domi- ne, ”剃须匠说。于是他把 眼使劲盯着琼斯,脸上极端郑重严肃,并且好像忽然吃了一惊,仿佛他想起来从前 见过的一个面孔那样,对琼斯说,“先生,我是否可以请教一下,您的大名是不是 就叫琼斯?”对于这句话,那另一位答道,“不错,正叫琼斯。”“Prohdeum atquehominum fidem !剃须匠说;“真是不论什么叫人想不到的事儿都能发生! 琼斯先生,我这儿对您敬谨恭候啦。我看您是不认得我的样子,那本来也无足 怪,因为您只见过我一面,而且还是您很小的时候。我请问,先生,那位大善人、 乡绅奥维资先生,可好哇?Ille optimus omnium patronus可平安哪?”“我可以 看出来,”琼斯说,“你还真一点儿也不错,跟我认识;但是我可不能和你同感荣 幸,想不起你来了。”“我觉得这并不足为奇,”奔捷民喊道;“但是我可没想到, 我自己没能早就认出您来,因为您一点儿也没改样儿。我求您,先生,可别见我的 怪,我要大胆地问一问,您是要往哪儿去,才到了这儿的?”“只管把酒斟满好啦, 剃须师傅先生,”琼斯说,“不要再问长问短的。”“别这么说,先生,”奔捷民 回答说,“我决不给您找麻烦;我还是希望,您不要认为我这个人没事找事,特好 管闲事,因为那是一种毛病,没有人能栽在我身上。不过我还是得请您原谅。因为 一个像您这样的体面绅士,旅行的时候可不带下人,那我们也许得假设,像我们说 的那样,他是in casu incognito ,所以我也许不应该把您的名字给泄露了。” “我承认,”琼斯说,“我没想到,我在这块地方上,会像我现在看到的,这样为 人所熟知;不过,由于特别的原因,你要是肯别把我的名字对任何别人再提起,等 到我离开这儿的时候,那我就非常感激你了。”“Pauca verba ,”剃须匠回答说, “我也但愿,在这个地方上,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人认得您;因为人多嘴杂;不 过我可以答应您,说我还能保守秘密。即使我的仇人也得承认我这种优点。”“但 是那可不是你那种职业的特点,剃须师傅先生,”琼斯回答说。“哎呀!”奔捷民 回答说,“Nonsi male nunc et olim sic erit。我并非生来就是剃须匠,也并非 学而成为剃须匠,这是我敢跟您实说的。我的时光绝大部分都是和绅士们在一块儿 度过的,我这不是瞎说,我遂懂得点儿什么叫雍容尔雅。如果您认为我还忠诚可靠, 可以以心腹之言相托,像您对于有的人那样,那您就可以看出来,我比别人,还能 更守秘密。我不应该在公用厨房里玷辱您的大名;因为一点儿不错,先生,有的人 对您的尊驾并不怎么怀有敬意。原来他们不但把您对他们说的您怎么跟奥维资先生 闹了别扭这番话当众公开大说大讲,他们还添油加醋,造了您的好些谣言,我知道 那一定是谣言。”——“我听你这样一说,真正万分出乎意料,”琼斯喊道。“我 敢起誓,先生,”奔捷民回答说,“我对您说的都是实话,并且我还是用不着告诉 您,我们这位店主妇就是其人。我敢说,我听了那些话,非常地气愤,不过我希望 那都是谣言;因为我对您深深地尊敬;我对您十二分诚恳地说,我深深地对您尊敬, 自从我听说您对黑乔治怎样怜悯,我就对您起了尊敬之心了;您对乔治那番义举, 又都是这块地方上无人不谈的,我又收到不止一封信,也谈到您这种义举。 实在说起来,您这件事,使得无人不敬爱您。因此,我请您恕我唐突,因为我 是听到关于您的话以后真正关心您,所以才问了您那么些问题!我这个人本来不好 多管人家的闲事,但是我可爱重仁慈,因此变得amorisabundantiaergo te 。”凡 是在苦难中的人,有人对他表示友爱,都很容易取得他的信任。所以,琼斯非常容 易就都信了奔捷民所说的话,一下就把他引为知已的朋友,一点儿也不足怪;因为 他除了正在苦难之中而外,他的心胸还特别地豁达开朗。奔捷民零零碎碎所说的那 几句拉丁文,用得还都够恰当的,虽然不见得有很深奥的文学意味,那也好像表示 出来,他这个人比一般的剃须匠,有过人之处。而且他整个的行动,也实在并非不 是高人一等。琼斯因此对他说的他怎样出身、怎样受教育那些话,一概相信不疑。 后来又经过一番恳求,他到底对奔捷民说,“你这位朋友,既然关于我的事儿,已 经听说过那么些了,并且好像很想一知究竟,那只要你有耐心听,我就把事情的前 后首尾,都对你说一说好啦。”“耐心听!”奔捷民喊道,“我可有的是耐心,不 管您这个故事有多么长,您这样毫不惮烦,肯枉屈赐教,我只有非常感激。”琼斯 现在开始讲起来,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却忘了一两段情节,那就 是说,把他和斯威克姆交手那一天里所发生的事儿,全略过去了。他最后说,他本 来决定要从事海上生涯,后来听到北方有叛乱发生,才改了主意,来到现在所在的 地方。 在琼斯说这段故事的时候,小奔捷民都是专心致志,注意细听,从来没插过一 句话;但是故事说完了的时候,他却忍不住不说,“一点儿不错,一定还有好些事 儿,是他的仇人捏造出来的,对奥维资先生说了,来毁谤他。 不然的话,像奥维资先生那样仁慈,决不会把他平素那样宠爱的人,像现在这 样,赶出门去。”对于这个话,琼斯回答说,“他也决不怀疑,他的仇人,一定用 过这种狡猾奸诈的伎俩,以图把他彻底毁掉。”实在说起来,无论谁,都免不了要 和那个剃须匠同声附和;因为那个剃须匠,从琼斯说的话里,并听不出来有任何一 点,可以招致这样严厉的惩罚;原来他的行动,按照他的说法儿,都是无害于人, 无伤于己的,和他的仇人对奥维资先生说的那一派瞎话谎言,完全不同。琼斯的仇 人,在奥维资先生面前时时不断诬告他的那许多假状,他一桩也说不出来,因为他 对手这些诬告的假状,一样也不知道。他在现在这番陈述中,像我们已经说过的那 样,还同样略过了许多实际重要的情节。其实据他所说,总的看来,每一件事都好 像是对琼斯无可否认地有利无害,因此不论什么坏心恶意,想把罪名硬栽到他身上, 都是不容易办得到的。 这并不是琼斯成心故意,要把真实情况掩饰隐瞒或者乔装改扮,决不是这样; 他宁愿蒙受自己所作应该受罚的耻辱,也决不愿奥维资先生蒙受不该罚他的谴责。 但是,虽然如此,事实俱在,他所说的,却好像是掩饰乔装,而这样的掩饰乔装, 也是永远要发生的;因为,一个人,不管有多么诚实,他的行为,一经他自己亲口 陈述,都要变得与己有利,这是由不得他自己的;因此他的罪恶,通过他自己的唇 舌,都要变得澄清明净,就像浊酒仔细滤过,把所有的浊物都留下一样。因为事实 本身尽管可以都表白无余,但是事实的动机、细节以及后果,从一个人自己嘴里说 出来,和从他的仇人嘴里说出来,却可以迥然不同;因此我们几乎不能说两造所说, 是同一事实,是同样事实。 这个剃须匠虽然全神贯注,倾耳细听,把故事如饮醇醴一样,尽量吸入,但是 他却并没满足。有一种情况,他的好奇心最急于了解,尽管他说他本来非常冷淡。 琼斯虽然谈到他的恋爱情节,并且说到他是卜利福的情敌,但是却小心在意,隐瞒 了那位年轻女士的名字。因此这位剃须匠,犹豫了好半晌,又哼啊哈啊地哼哈了好 多次,后来到底说出口来,请问那位女士姓甚名谁,因为她好像就是这番灾难的主 要起因。琼斯停了半晌才跟着开口说,“我相信你既然已经到了现在这个份儿了, 再说,我恐怕,那位女士的名字因为出了我这件事,可能已经遐迩皆闻了,所以我 也不必再瞒着你啦。她的姓名是苏菲娅·威斯屯。”“Proh deum atque hominum fidem !乡绅威斯屯先生的小姐居然长成了大姑娘了!”“不错,而且还是一个全 世界找不出第二个来的大姑娘,”琼斯喊道。“从来没有人见过那样漂亮的人物; 不过容貌只能算她的优点里最小的一部分。你不知道,她那样明智,那样贤惠。唉 呀,我夸她可以没有完的时候,然而就是那样,我也顶多只能把她的贤德说上一半。” “威斯屯先生的小姐长成了大姑娘了!”那个剃须匠喊道:“我记得她那个爸爸还 是个小孩子那时候的光景哪;不过,Tempus edax rerum 。”琼斯那瓶葡萄酒现在 已经喝完了,剃须匠死乞白赖地非要请琼斯喝他的一瓶不可;但是琼斯却断然拒绝 了;他说,他已经喝得过量了,他现在只是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在那儿找到一 本书看看。“一本书!”奔捷民喊道;“你想要看什么样的书?拉丁文的还是英文 的?用这两种文字写的,我都有几部稀奇罕见的,比如伊莱斯末斯的《谈话录》, 奥维得的《离忧集》,《登上巴奈色斯山的阶梯》;英文本我有好几种最好的书, 虽然有的已经有点儿破旧了,不过我有斯投的《编年史》;蒲伯所译荷马的第六卷 ;《旁观者》第三卷;艾恰得的《罗马史》第二卷、《工谲术者报》,《鲁滨孙飘 流记》,《汤姆斯·阿·肯批斯》,还有两卷汤姆斯·布朗的作品。”“你说的最 后这个作家的几卷,”琼斯喊道,“我从来没读过,所以我就请你把那两卷里随便 哪一卷借给我看一看好啦。”这位剃须匠对琼斯说,他保证这两卷一定能使琼斯感 到非常有趣,因为他认为,那两卷书的作者,是英国最隽永机动的伟大作家之一。 于是他回到他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立刻就又回来了,接着琼斯告诉这个剃须 匠,教他千万严守秘密,他也发誓答应了决不泄露秘密,他们才分了手,剃须匠回 了家,琼斯也退回到他的房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