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此章里,山中人继续说他的故事。 “我现在重新得到自由了,”那位素不相识的人说,“但是我也一下丧尽了名 誉;因为一个人,在法庭上当众公开无罪开释,和他在自己的良心上,以及在大众 的意见里无罪开释,这两种情况有天渊之别。我对自己犯的罪,深以为耻,无颜见 任何人的面儿;因此我决定第二天早晨,趁着天色还没放亮,就离开了牛津,以免 光天化日,把我的丑恶嘴脸暴露于睽睽众目之前。 “我完全脱身离开那个城市以后,脑子里头一样想到的,就是我得回到我父亲 家里,尽力求我父亲开恩宽恕。但是我既然没有理由怀疑,说他对我过去所作所为, 一定全都知道,我又确实敢说,他对于一切不义不信、说谎行窃种种行为,一概深 恶痛绝;我想到这儿,心里就凉了,不敢再抱希望,说他会收留我;特别是我确实 知道,我母亲都有什么力量,可以替我说好话、帮大忙。不但这样,即便我对于我 父亲肯宽恕我这一点,也像我对他所深恶痛绝的事物一样地看得准、拿得稳,但是 我是不是准能见到他的面儿呢?或者说,我是不是能在任何条件下,忍耻受辱,和 那些我深信不疑知道我犯了那样卑鄙罪恶的人,在一家里聚首同居呢?这都是我揣 测不透的。 “因此我又急忙回到伦敦;一个人要忍辱含垢,消虑忘优,没有比在这个城市 里埋名隐姓再好的了;当然显要炫赫、人所共知的大人物,不在此内;因为在这儿, 你可以享到深居独处之利,而豁免它的不利,这也就是说,你一人独处,同时可又 与人共处;而且在你独自行走、坐卧,而无人可见的时候,闹嚷的声音、匆促的行 动、串联不断的纷坛事物,可以永远占据你的心头,使你不再自怨自艾,或者毋宁 说,不再永远自悲自伤、自羞自愧。这种自怨自艾,自悲自愧,是天地间最有害于 身体的享用之物,而有些人,在独居孤处的时候,能把这种物品大量享用,不要命 地享用,虽然另有许多人,除了在公开场合,就永远毫不尝试。 “但是既然于人有益之物,就很少没有于人有害之物伴之而来,因此有的人, 由于人类对别人漠不关心的天性,反倒有了不便之处;我所谓有的人,是指那些没 有钱的人说的;因为一方面,你孤居独处,固然没有人打搅扰乱你,但是同时他们 既然并不认识你,那他们当然不会解衣衣汝,推食食汝了。所以一个人,在莱顿郝 勒市场上,可以饿死,也就像他在阿拉伯的沙漠里可以饿死一样。 “现在我正不走运,缺少一样万恶的阿堵物。有几位作家都这样以万恶了解它, 我想,这些作家,都是因为这桩东西过多而受了连累的。所谓阿堵物,不是别的, 就是金钱。”——“对不起,先生,”派崔济说,“我不记得哪一个作家叫钱是malorum ;他们只叫它是irritamenta malorum 。 Effodiumtur opes irri- tamenta malorum。”“啊,先生,”那位素不相识 的人接着说,“不论钱本身是否为万恶之物或为嗾使人作恶之物,反正我一个钱都 没有,同时还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并且,像我当时想的那样,连一个熟人都没有。 于是,有一天傍晚,我从内殿经过,正饥肠辘辘,愁绪重重;我忽然听见,有人极 为亲密的样子,用我的名字招呼我;我转身一看,——下就认出来,招呼我那个人 原来是我大学的一个同学;他一年多以前,在我还没倒霉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大学 了。这位绅士姓洼特孙,他当时和我很亲热地握手,先说见了我怎样高兴,随后就 提议,我们得马上一块儿老喝几杯。刚一开始的时候,我假装有事不能脱身,谢绝 了他的好意;但是他很诚恳地固邀不已,饥饿终于克服了我顾体面的心,于是很得 体地对他说,我口袋儿里不名一文;但还是先撒了一个谎,作为托词,把我所以没 有钱,归罪于那天早晨刚换了条裤子。洼特孙先生回答我说,“我认为,杰克,咱 们两个都是这么些年的老朋友了,你不必述提这类事儿。”于是他挽住了我的膀子, 拽着我往前走;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用他这样自找麻烦,因为我自己的意愿拽我,比 他拽我,力量大得多。 “我们于是来到行乞僧区,这个地方是一切寻欢作乐的去处,这你是知道的。 在这个地方,我们进了一家酒馆儿,但是在那儿,洼特孙先生可只跟酒保打了招呼, 而一点儿也没理会厨师!因为他一定毫无疑问,认为我早就吃过正餐了。但是,实 在的情况既然完全和这个相反,我就又编了一套瞎话,跟我这个同伴说,我在老城 离此地较远的那一带,办了件极关紧要的事情,只匆匆忙忙地啃了一份羊排骨,所 以现在又饿起来,希望他在一瓶酒以外,再要一份牛排。”“有的人,”派崔济喊 道,“总得有好记性才成;再不就是你在你的裤子口袋儿里,只找到恰好够买一份 羊排骨的钱了?”“你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那位素不相识的人回答说,“我 相信,这种失神的差错是和一切弄虚作假的勾当分不开的。——不过言归正传—— 我现在开始觉得非常快活起来。又喝酒,又吃肉,一会儿就使我的兴致恢复到极高 的程度了;我对这位老相识,谈得非常畅快,尤其是因为,我以为他完全不知道他 离开大学以后我在大学都于了些什么事儿。 “但是他可并没使我这种惬意的幻觉长久继续;因为他一只手举着满满的一杯 酒,另一只抓住了我,嘴里喊道,‘我这儿,我的老小子,我这儿举杯,庆祝你, 在那件控诉你的案子里那样体面地无罪开释。’我乍一听到这话,仿佛听到一声霹 雳,惊得手足无措。洼特孙看到我这种情况,接着说道,‘别价,永远也不要害羞, 老小子;你已经得到释放了;现在没有人还敢说你是个犯罪的人了;不过,我既是 你的好朋友,那我可得请你告诉告诉我——你是不是当真把他偷了,像我希望的那 样?因为要是能把那样一个溜溜湫湫、猥猥琐琐的混小子剥光了,那不算一件露脸 的快事,你就臭骂我一顿好啦。我恨不得你拿他的,不是两个三位数的几尼,而是 两个四位数的几尼才好。你说呀,你说呀,我的老小子;在我面前,还用不好意思 说实话?你这又不是叫人带到一个马泊六面前。我要是认为你这是不光彩的,那就 把我下到地狱里去好啦;因为,既然我也希望得救,我要是有机会干这种事儿,我 一丁点儿都不会有顾虑的。’“他这样一说,使我的惶惑错乱稍稍减轻;同时酒后 吐真言,也多少使我露出真心来。我痛痛快快地承认了那番盗窃行为,不过可对他 说,关于偷窃的数目,他所得的报告可不实,因为那只不过比他说的那个数目的五 分之一稍为多一点儿。 “‘我真心实意地替你难过,’他说,‘我只希望,你下一次能更成功。不过, 你要是肯听我出的主意,那你就用不着再冒任何那样的险了。这儿,’他从口袋儿 里掏出几枚骰子来,说,‘这儿才是真正有用的货色。这儿才是真正得力的帮手; 这儿才是小小的医生,能把口袋儿、钱包儿的毛病都治好了。你只要跟着我出的主 意走,那我就可以教给你,怎么能把一个财主秧子的囊中物都掏光了,可又任何登 高腾空的危险都没有。’”“登高腾空!”派崔济喊道,“我请问,先生,什么是 登高腾空?”“啊,那个么,老先生,”那个素不相识的人说,“是一句行语,就 是吊在绞刑架上的意思;因为赌场恶棍和路劫盗匪干的行当差不多同道,所以他们 用的话也都有相似之处。 “现在我们两个各自都把瓶中酒喝光了,那时洼特孙先生对我说,‘这阵儿赌 局正开场哪,我一定得去一下。’同时死乞白赖地非拉着我和他一块儿去不可,为 的是好试一试我的手气。我回答他说,我已经告诉过他,囊中空空如也,所以他应 该知道,我那阵儿没有力量去下赌场。说实在的,我冲着他对我说了那么些亲密交 好的话,还满心认为他会自动借给我一笔小小的款子,好干这件事哪,但是他可对 我说,‘别管钱不钱的,老先生,放开胆子干,输了,挠鸭子一颠儿,还不结了。 ’(派崔济正要问这句话是什么意,叫琼斯把他的嘴堵住了)。‘但是可得仔细看 人行事。什么样的人合适,你就听我点拨好啦,这是必要的;因为你对于这个城市 还不熟悉,也分辨不出来,什么人是财主秧子,什么人是冤大脑袋。’“账单拿来 了,洼特孙把他那一份儿应付的款撂下,正要起身开步。我脸上不由得红着提醒他 我没有钱。‘那一点儿也没有关系;在门后面记上一笔账,再不就大胆快快一溜, 只当没有那么回事。——再不,且慢,’他说。‘你待在这儿,我先下 了楼,你把我的钱拿起来,就算你的了,再去到酒吧间,记一笔总账,我在拐 角的地方等你。’我对他这个办法,表示不大愿意,示意给他,说我指望他把全部 欠的钱都撂下;但他可起咒赌誓地说,他的口袋儿里连半便士都没有了。 “于是他下了楼;我没法子,只好拿起他的钱来,跟在他后面;我跟得很紧, 所以听到他告诉酒保,说付账单的钱在桌子上哪。酒保在楼梯上和我交臂而过;但 我可急急忙忙地就走到了街上,所以没听到他表示失望的话;我也没按照洼特孙的 指教,在酒吧间吭半声儿。 “我们现在一直来到赌案前面,在那儿,我真没想到,洼特孙先生掏出一大把 钱来,和别的人一样,放在他自己面前;毫无疑问,所有这些人,每人都认为,他 自己那一堆一堆的钱,就是那么些囮子,要把他身旁那些人的钱堆都招过来,投入 自己的腰包。 “我在这儿,要是把命运之神,或者毋宁说是骰子,在她这个庙宇里所玩弄的 那些翻云覆雨、白云苍狗的把戏,统通都说了出来,未免太烦琐了。 在桌子的一头儿上,原先一座一座的金山,一会儿的工夫都夷为平地,而在桌 子的另一头儿上,原先的平地,可同样快地升为高山。富人一会儿变成了穷人,而 穷人可同样一下子就变成了富人;所以,一个哲学家,想要教导他们的门徒,说钱 是倘来之物,不值一顾,好像没有比这个地方再好的了。至少他在任何别的地方, 不能比在这儿,更好他说明,钱之为物,神出鬼没,乍阴乍阳。 “我自己呢,起先我那点儿小小的本钱,倒是越攒越多,后来又全部鼓捣光了。 洼特孙先生经过多次赢输起伏以后,也怒气冲冲地从桌旁站起未,口口声声地说, 他不折不扣,整整地输了一百镑,洗手不干了。于是他来到我跟前,叫我和他一块 儿回到客店;但是我可毫不通融地拒绝了;我说,我决不想像头一回那样,来一个 第二回拔不出腿来,特别是他把他的钱输得净光,现在和我一样,也是个穷光蛋。 ‘呸!’他说,‘我刚跟一个朋友借到了两个几尼,这里面有一个归你随便使用。 ’他说完了,马上就把一个几尼放在我手里,这样一来,我也就不再和他的心意拗 着了。 “刚一开始的时候,我一见我们又回到我们那样丢丑离开的那个酒馆儿,心里 有点儿打鼓;但是我听到酒保用很客气的态度对我们说,‘他相信,我们忘了会账 了,’我心里就十二分地坦然,立刻给了他一个几尼,叫他把我们欠的钱扣下;他 诬赖我,说我的记性不好,我也乖乖儿地承认了。 “洼特孙先生现在叫了他脑子里能想得出来的那种最阔绰、最奢华的晚餐;并 且虽然他以前只喝克莱锐特酒就足兴了,现在可非要勃艮第就不过瘾。 “我们的伙伴,一会儿就人数增多,原来赌桌前的人有好几个,也都来到了这 儿;不过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大多数的人到这儿来,不是为的喝酒,而是来搞真刀 真枪的鬼名堂,因为那几个专吃腥赌的赌棍假装不舒服,拒不饮酒,可死乞白赖对 两个年轻的家伙一杯一杯地斟,他们设好了圈套,打算要洗劫他们两个:他们还一 点儿不错,毫不留情,把那两个年轻人洗劫一空。洗劫所得,我有幸也分了一份几, 不过他们还是没让我深知他们的诀窍。 “他们在酒馆儿玩这场赌局的时候,出现了一件顶特别的怪事;因为那些钱一 点一点地全部去得无影无踪;因此,虽然刚一起头的时候,半个桌面上都叫钱盖满 了,但是在赌局结束的时候(那是一直到第二天,一个礼拜天,上午才完的)桌面 上可一个几尼都不见了。更奇怪的是,除了我自己以外,所有其他在场的人,没有 一个不嚷嚷说他输了的;至于钱到底都哪儿去了?那除了说魔鬼把它拿走了,就很 难说得准是怎么回事了。”“准是魔鬼拿走了,”派崔济说,“因为恶鬼妖魔能把 什么东西部拿走,可叫人看不见,尽管屋里有好多好多的人;再说,这样一群坏心 烂肠的孬种,在讲道的时候可赌钱,要是叫魔鬼一齐抓了去,那我一点儿也不会觉 得奇怪。我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对你们说一件真事。原来有一个魔鬼,把一个人在 床上从别人的太太身旁逮住了,从门上的钥匙孔儿里把他抓走了。我曾亲眼看见过 魔鬼抓人的那所房子,这三十年以来,一直地空着,投人敢住。”琼斯听到派崔济 这样不识时务,横来插嘴,起初不免有点生气,但是一听他的头脑那样简单,却又 禁不住一笑。那位素不相识的人也同样一笑,于是又接着说起他的故事来。这在下 章可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