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场面(2) 回镇的路上,我持续驾驶,一边暗暗寻思:真的吗?我曾经甘之如饴地留在马 拉威丛林深处的学校里教书两年。那段期间,我写作不辍。难道真是写作使我保持 神志清楚吗? 我们经过一处路边市集时,奈波尔又说:“有更多邦戈鼓乱敲了。” 我说,那确实是噪音,不过却不是在玩邦戈鼓。“乌干达只有一种邦戈羚羊, 长得跟非洲大羚很像。来乌干达狩猎的有钱观光客,赶着猎犬猎捕它们。邦戈羚羊 转过身来,拿头顶上的羊角抵抗猎犬的时候,猎人就趁机开枪射杀。邦戈羚羊多分 布在鲁文佐里山一带。那里的bundu 。” “我要去看看丛林,”奈波尔说,“未来就是一片丛林。” 我们正在坎帕拉市外围郊区,开车经过一整排印度人开的店铺,店家阳台上, 几个非洲人坐在胜家牌缝纫机后面,赤脚蹬踩着踏板,缝着传教士样式的洋装。另 外有个替人代笔写信的非洲人,蹲坐在一个箱子上,表情严肃认真,一笔一画,写 着铜板字一般工整的笔迹,女顾客蜷膝坐在一旁,不住地绞搓着双手。 “加蓬的总统,也叫邦戈,”我说,“奥玛·邦戈。” “奥玛·邦戈!你听到了吗,帕芝·奥玛·邦戈。喔,我可真不想去加彭。” 他沉思半晌,然后要我在开到下一排印度店铺时减速。 “他们在这里根本没有前途,”他说,“他们不该留下来的。你知道拉竹,那 个印度小弟吧?我跟他讲,要他赶紧走,好救自己一命。当然,我没讲得这么简单。 我问他,‘《福歌》里面在讲什么?’《福者之歌》。你应该看过吧,保罗,你当 然看过。” 从后座发声,帕特说:“你对拉竹太严厉了。” “‘《福歌》的教义,’我跟他说,‘就是行动’。” 帕特说:“他走跟他留在这里都一样糟糕。” “行动。他一定要采取行动。这些人──”奈波尔手指着那些狭窄的铺子里以 及阳台上的人,人家则困惑地望进我车子里头,这个头戴丛林帽,讲话比手画脚的 印度阿三──“除非他们读了《福歌》,采取行动,不然,个个都是死路一条。” “不,不!”帕特·奈波尔在后座喊道,“你怎么可以那么说呢?” 我的直觉隆隆作响,山雨欲来风满楼,有人要吵架了。我从来未曾在场旁观丈 夫与妻子之间,不自觉地激烈争执。此刻,我只觉得恐惧、无助。 “他们应该忘掉英国。那些贱货只会讲话骗他们。回印度才是正途。印度才是 个真正的国家。一个大国家。印度制造东西:钢铁,纸张,布匹。他们出版书籍。 这里出产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有,不然就是些谁也不要的垃圾,然后,那些劣货还 会在一边跟他们说,这一切有多美好。” “他们回到印度更糟糕。你也看过了,”帕特激动地说着,好像已经止不住地 啜泣了,“他们要真回去的话,只能去帮那些可怕的人舔鞋子而已。” 奈波尔面容凛冽地向前望,说道:“你总是顺着简单、没概念的途径思想。” 帕特说:“印度会毁了他们。”我可以从后照镜探见,她一面擦着眼角的泪水, 一面挣扎着回话。 奈波尔说:“我可是在指点他们一条真正的解决之道。” 帕特响应,不过,啜泣哽住她的喉头,害她有口难言,虽然结结巴巴,她还是 勉强叨念着,他有多不公平。奈波尔恢复平静,理性,更为冷硬,而且丝毫不让步。 “不要再哼哼唧唧了,帕芝。你就是爱哼哼唧唧,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讲什 么。” 泪水不断滚落帕特双颊,虽然她不住地拿手绢轻按脸庞,却止不住流泪。她漂 亮而外突的嘴唇上也沾了几滴泪珠。我呆若木鸡,不过,不知怎地,她的姿态与她 泣下沾颊的模样,反而撩动了我的欲念。 奈波尔说:“我想,这里我们已经看够了。”一边轻敲着烟包。 送他们回家之后,我告诉悠默奈波尔夫妻吵架的经过。她说:“他有没有摔她 耳光?” “没有。只是讲话,很冷酷。” 悠默大笑:“只是讲话!”她一点也不意外。她耸耸肩膀,将我推倒在沙发里, 说道:“我要帮你洗澡。” 翌日下午,火伞逼人,奈波尔跟我又去到运动场上,淘气孩童躲在场边树林里 的泥砖亭子里观看。他们揶揄着跑道上汗如雨下的跑者──白人跑步、流汗、受烈 日煎熬,看在他们眼中,都十分突兀。他们模仿板球球员的动作。我绕着跑道慢跑, 奈波尔对着打击者投掷板球。奈波尔看来颇深谙此道。他对于板球的学问了如指掌。 他曾经跟我说,板球运动极为公平──不光是玩球而已,还是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 “世上最悲惨的塌垮声,莫过于三柱门倒地,”他说,“板球运动最叫人称道的一 点,就在于谁也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