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仪的作家和作品(1) 那房子,十二栋一模一样的房子盖在一起,新近完工,外观却粗制滥造,坐落 在一处炎热、地表焦褐的碎石坡上,坡下正是一个佣仆群居,倾圮破败的砖砌大杂 院。下午的太阳西照,烘烤着房子,散发出尘埃浮升的臭气。山坡下方的狭小的砖 造建筑物,椽檐紧接,先来后到的住户与亲友多人同锅共炊,我可以听到音乐与闲 聊的声音,从炊烟袅袅的地方传来。煮饭的炊烟与笑声:那就是户外生活,人家正 在吃喝与烹调与漱洗。我伸手叩向前门时,水桶撞击水槽的声响,以及水花四溢的 声音都还不绝于耳。 “进来。”奈波尔喊着,语音恼怒不善。 我看得出,他不喜欢这个房子。既新又丑,屋内弥漫着混凝土与灰尘的气味, 屋里还缺窗帘。 “保罗,”他哀求一般地说道,“请坐。” 帕特说:“维迪亚,请你继续。” “你听听那些贱货的声音!” “维迪亚。”她又说,企图安抚他。 他继续在我刚刚进门之前所做的事情,就着一张张缮打紧密的稿子,高声朗读 一段在伦敦某个圣诞告别宴会的场景,互赠礼物与相互举杯祝福的一餐。我臆想, 那应该是他的小说稿子,他带到乌干达来完成的那一本。他继续朗读,文稿中叙述 泪眼相对的一顿饭,以及情绪,人家啼泣的情绪。 他朗诵完毕,帕特双唇紧抿,停顿半晌才开口说话。上一次,我见到她的时候, 是在我车子的后座,她毫不掩饰地啜泣,挣扎着说话(“不要再哼哼唧唧了,帕芝”), 她的容颜扭曲,发式纠结,泪湿脸颊嘴唇,丰满的胸部随着悲伤颤抖。 不过,今天,她却镇定而平静。她像个极为严峻的英国女教师一般说道:“眼 泪太多了。” 我挨着一张小桌坐下,桌面一张稿纸上,小字打印着一段经过仔细修改的文字, 无意间,我也瞥眼带过一览。开头几个字,粗体铅字写着:奈波尔,维迪亚德哈尔· 苏拉吉普拉萨德。那是他的“文坛名人录”入场式,除了校对者一丝不苟地沾着黑 色墨水注记在页缘上,还有维迪亚工整的笔迹,删掉一个分号,另加一个新近获颁 的文学奖项以及获奖日期。 他只有在我进门的时候,短暂地中断朗读他的小说。我意识到,他要我听听他 的小说,好叫我迷惑不解,兼以铭感五内。我确实相当感佩。他接纳我参与这个朗 读仪式。他相信我。 他转身对我说道:“你听到那些贱货跟他们的邦戈鼓声了吗?” 没有邦戈鼓,不过,我明白他的意思。 “你想,我们可以好好地抽他们一顿鞭子吗?”他自己知道,这种提议委实骇 人听闻,不过,他就是想蠡测我的反应。只要见到他人畏缩,他心中就会油然而生 一种无害的快感。 我们走近窗边,向下探望圮朽的石绵屋顶,屋瓦因潮湿而霉腐。我们看向袅袅 炊烟以及芭蕉树丛,看到家犬吠叫,孩童哭号。乌干达城市里的贫穷元素,一应俱 全。 “他们就欠那个,好好地吃一顿鞭子。” 帕特说道:“维迪亚,你说够了没有。”再度强势,不见前些时日的眼泪与啜 泣。 既然,他高声朗读小说原稿,又以毫无羞赧的坦率邀我倾听,促发我再度请教 他所心仪的作家。目前为止,我只知道他讨厌欧威尔,以及他以阅读圣经与马提雅 尔自娱。我带了一本纳博科夫的《苍白火焰》(Pale Flame),就顺便跟他说,我 有多么喜欢这本书。 “我看过《普宁》(Pnin)。写得很没意思。里面什么也没讲。人家究竟喜欢 他哪一点啊?” “或许是风格吧。” “他有什么风格?都是骗人的,就是要人更加注意他而已。美国人就是喜欢来 这套。那些句子都写得漂漂亮亮的。写来干嘛?” 他的兴趣,他的热情,全然专注在他自己的作品上面。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前无 古人。之前他从来没有任何类似的作品出版过。想要替他的写作寻找文风影响来源, 只会白费心力,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作家影响过他;不论跟任何其他作品相比,他 的书都不遑多让;其他人的作品他连模仿都学不像的。我琢磨了好一阵子,才能理 解他丝毫不曾怀疑自己自负太甚过,可是,我开窍的那一天,并且确认他的作品独 一无二,他确实是个创新大家,就是我俩友谊开展的第一天。 有些人误将他文句中明显的贫乏,视为想像力的停顿,或是缺乏擘创风格的企 图,或只不过是单调乏味而已。不过,他说,他下笔非常谨慎细腻,每个效果都经 过悉心计算,刻意为之的质朴无华。以他的观点言之,他就像在用最简单的素材, 重建一座城市模型,好比说,火柴棒搭建的罗马城,城里的桥梁还经得起真人行走 于上,赶着推车过桥。他强烈嫌恶文格里的虚矫,痛斥写作时的造作姿态。他说, 他从来不给自己的见闻与感受涂粉,同时间,“涂粉”,我从来没听说过的讲法, 跟“哼哼唧唧”一样,都增加了我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