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造访“平房”(1) 维迪亚在信上写着,请来电,请来访。 我们讲上话的时候,他说:“你怎么净挑最贵的时段打电话?”时间是上午11 点。我不是挥霍无度,只是粗疏大意。我一心想要再跟他见面。我们约定了一个日 子。 维迪亚跟我解释,英国人生活的社交仪式,酝酿亲疏远近的各种过度阶段,先 从咖啡茶叙开始,接着,随着交谊逐渐热络,可以约在下午5 点一同小酌,然后, 再往共进午餐这种较为重大的承诺迈进。晚餐就是朋友交结的最高层次。“晚餐最 隆重,”维迪亚说,“晚餐很重要。”餐点跟仪式,对他来讲,非同小可,不可儿 戏。他总是坚持选酒,却几乎从没付过酒钱。(“别人喜欢付钱,享受付钱的乐趣。 我可不能扫了人家的兴头。”)他注重食物品质,即使他用餐量小。他习惯以衣帽 饭局取人──餐馆评价,餐点精粗,饮酒价位,谈笑内容,甚至连人家穿些什么, 也在他计较项目之中。要是他们穿的邋遢平常,他就自觉受辱。他把所有的事情都 当作人身攻击。你鞋子没擦?显然你对我有意见。你衣着寒伧,根本就是言行粗鲁。 我在附近有市集的城镇,布里特河上的布里德港,买了一瓶葡萄酒作伴手,就 带着太太一道前往。我知道维迪亚何其讲究守时,就提早出发,预留充分的时间上 路。迟到是同样的粗鲁无礼。 我在张罗这趟拜访的时候,心里总是想起,他曾经跟我讲起某人的话。“看到 没有?他就怕会出错,结果,每件事都给他做错了。他担心焦虑会失败,结果就失 败了。简直就像是他自己存心恶搞一样。” 可是,维迪亚同时也是我的朋友。我们最后在一道儿的时候,我还在乌干达, 一本书也没出。五年过去了。我出版了《瓦尔度》、《方与印度人》、《游戏女孩 》、《荷莉山谋杀案》、《丛林爱人》。我完成了《V. S. 奈波尔:作品初介》。 我才刚刚收到我的短篇小说集《与安妮一同犯罪》的新书样本。《圣徒杰克》我刚 写到一半。八本书:我三十岁。 我的版税前金微薄,书籍销路平平;可是,我还是知道甩掉新加坡的饭碗,回 家挣扎吃自己的,我没有做错。我这么做也是受到了维迪亚的鼓励。他始终坚持鱼 与熊掌,不可兼得。作家一定要自由无羁。只要你领一份薪水,上头有个老板,还 得打理办公室的杂务,你就算不上自由。 往维迪亚家路上,我跟太太谈起这个话题。 我太太说:“我想找份工作。”她在牛津受的教育,她聪慧博学,当时,对她 说来──对其他许多女人也一样──工作代表着某种自由。 “你能在多赛特做什么?” “我们一定得搬到伦敦。这里根本没有工作机会。” 可是,我喜欢多赛特,尤其最喜欢这里的深沉神秘──让我想要描述抒怀。多 赛特在偏远之处,富于异端邪教风情,此间最美的教堂上,安着一只面目丑恶的承 溜口,当地人都管它叫罗锅傻子;这里深入村野,隐密而远离尘嚣,舒适宜人。房 子租金低廉,内地多的是辍学生、陶瓦工人、油漆师傅、农场帮佣、捕鼠为业者, 以及摆渡看船者。我在酒馆里遇到他们,射几把飞镖,玩一盘手柱球,敲几杆弹子, 酒馆在南波武德的加洛普营,那里甚至称不上小村庄,只是个十字路口交会处而已。 顺路北上,再碰上一个十字路口,四人骨灰地,这里有一栋房子闹鬼,乡人称之 “黑屋”。 我们一路东行,开车走在往维迪亚家的路上,谈着找工作的事情;从鲍尔史多 克到爱佛尔夏特,万佛尔德伊戈与托勒波口隆以及托尔坑附近的水坑镇,再经过东 柯克,T. S. 艾略特就埋在这里。 我说:“真美。” 她说:“我宁可待在伦敦。” 一想到伦敦熏黑了的砖瓦与恶臭的空气与酸楚的面容,只会叫我低回沮丧,而 我们就在这样各持一端的情绪下,开进威尔斯佛德庄园,抵达平房。敏于预感的维 迪亚,铁定嗅出我们夫妻之间未能议决的冲突,气氛凝重而倾轧。我看得出来,因 为他表现得这般热切殷勤。他对于夫妻争执也是过来人,自不陌生。他吱吱喳喳地 招呼我们,满心欢喜能见到我们。 “先别急着进屋──看。你看到那堵墙没有?” 他讲的是平房附近一堵厚实的城垛。 “这墙不是真的,”维迪亚说,“这堵墙原来是要人家从窗户里遥遥远观的, 可是,只要你凑近细看──你看!这只是个蠢把戏。骗骗眼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