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两难(2) 可是,我在伦敦无处安身写作。我们在一间噪音盈耳、隔成多间的雅房里,租 住两个房间。我试着在卧室桌上写作,偏偏苦于所有暧昧含糊的回忆与联想:卧室 应该充溢着夜梦、酣眠与性爱,而这个卧室里还浮泛着前任房客的残余气息。正如 出租卧房经常五味杂陈一样,这个房间还闻得到前人的体臭。 公寓蹲在一楼地上,每当我背对着房间,坐定写作,隔着杂草丛生的前院,就 可以看到面向着伊林区的戈登路,天空灰霾阴沉。我的两个孩子就待在另外一间房 间里,瞪着我们租来的电视。我无法工作。我感觉倦怠。我跟维迪亚抱怨这般欲振 无力的慵懒。他的反应既友善,又富于智能。 他回信写道:“自由作家生活的基调就是自由。”接着,他说,怠惰不过是自 由的另外一层面相,我应该坦然接受。他也说,每个自由作家都该具备基本的信心, 即使偶有挫败,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最后,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不过,那当然还 是个问题,“你的朋友不能给你这样的信心,你只能向着自己的内心深处,极力搜 寻。” 他接着对我太太在英国国家广播公司世界报道的工作深表赞同,他自己也随时 收听他们的广播服务。这是他从千里达寄来的第二封信,信中语气之委婉,近年少 见。阿根廷之旅似乎让他精神重新振作──他终究还是接了这趟采访工作。他两天 前刚刚回到西班牙港,而他马上就开始计划盘算了。他会先写该交的稿子,一篇侧 写乔治·路易斯·波赫士,另外一篇就专写阿根廷,行文中将特别突显艾薇塔与裴 龙主义。文章完成之后,他就得决定该去巴西(稿酬400 英镑),还是新西兰(500 英镑),或是干脆直接回家,回到平房去。他最近才回绝掉加拿大与尼日利亚的采 访邀稿。 乖张异常的是,这般络绎不绝的稿约,反而令他反感排斥。如此友谊的关照以 及许许多多约稿,反叫他对未来抱着悲观心境,将来就再也没有人肯费心关照他, 也没人再肯邀他写稿了。外界对他的接受,只会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日渐肤浅、皮 毛、无聊。他既然这样闹情绪,当然就会把好意视为诅咒,赞美当作诋毁,要对他 发动戕害。 维迪亚打算编纂一本杂文合集,书名就叫 《过度拥挤的临时禁闭营与其他文 选》,他想收进三篇先前他关于印度的采访,却遭到帕特的反对。她说,没有人会 对这三篇文章有兴趣的。书评家也会借题发挥来抨击他,人家会抓住书中单调的印 度主题不放,印度的选举、印度的匮乏等等。帕特说得没错,维迪亚始终执迷于印 度这个主题,不过,写作本身就是执迷与非理性的行为。由是,他固执己见。他觉 得,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不会有事的。他时常就这么说。 那就是他最强韧的力量,他不屈不挠地笃信,写作是公平的──不论短期间如 何起伏,好书不会埋没的,好书终究会获得肯定与认同;烂书迟早会沦为垃圾。只 有盖棺论定,千古评价才作数。写作之中自有公道。你要是败了,就是你活该。你 得接受自己的失败。 他的信念可以当矛,也可以做盾,可攻可守,而他再三重复,这个信念也逐渐 在我脑海中扎根发芽,令我坚强。现在就要论定我们的作品能不能受到世人肯定与 酬报,为时尚早。外围征兆犹然暧昧不明。他借居在他妹妹家中一个房间,千里达 西班牙港,瓦萨因公园,林地路三号;而我跟我的一家四口,蜗居在西伦敦伊林区, 戈登路80号,面对面的两个狭窄房间里,不知道谁家的收音机大鸣大放,楼上还有 小童号哭。我自己对于写作的信心,确实能帮助我渡过难关,同样有所助益的是─ ─或许帮助还更大──就是他对我的信心。 即使是他开口要我帮忙,也像在加强我的信心。他说,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意 愿,帮他校订他的文选校稿。假如我会感到任何惊诧,请我一定要告诉他。这本书 其实是我在新加坡读过他所有的杂志文章之后,建议他合集出书的。当时,我还拟 了一张清单。他从清单中选取了几篇,后来,却一概掠过所有我找到的书评。这样 又给我上了一课。他说,书评文字自有其目的与功能,可是,除了文章里的笑话以 外,毫无持久的价值。“可惜,我们不能保留笑话,剔除其他部分。”他选录了篇 幅较长,内容较为扎实的文章。他在采访写作中投入极大心力,其热忱直追撰写虚 构小说时的张力。而这段期间,如同他自己所说的,没有小说向他毛遂自荐过。 目前,他心中没有写小说的主意。“创意方面,我犹然持续贫瘠。”他自觉健 康状况比前一阵子要好多了,只是,他还是担忧着将来。他还是坚持,我还没到达 自己作品质量最佳的年纪──我还可以引颈期盼那般丰饶的年岁。那样的承诺叫我 振奋不已。至于他自己,“四十不惑,我却有种病态的感受,我的作品已经赶不上 我的年纪了。” 连看到他自己的书,就让他勃然恚怒。他嫌恶避谈自己的书。他感觉像个骗子。 他说,他郁郁不乐。“写作这一行,真能达成所谓心满意足的时候吗?” 这是信中措词最为严苛的部分,其他地方的语气就舒缓多了。他似乎精力充足, 像个登山者攀过一峰接一岭,还欣喜愉悦地抱怨陡坡登顶何等艰辛。有些段落听来, 他甚至还希望满怀。“如果,我再度动笔写作,我想,就会像个全新的新人写作一 样。”一直到当时,写作都像是他在自我“治疗”。他说,写作给予他信心。现在, 他暗示着,他要从头再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