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兄长的阴影下(1) 兄弟是彼此的翻版,这寥寥数字却隐含了一层暗示,“兄弟”、“彼此”,另 外一个兄弟。每次见到西华总像是迂回地遇见维迪亚,好像我在不经意之间撞见某 个相貌相似,却不尽然一致的孪生兄弟;像是篇潦草涂鸦的草稿,而非精修细琢的 完稿定本。 手足之间,就是那样。哥哥的聪明才智可以是弟弟的丧心病狂,老大是原创十 足的雕塑家,老二就双手灵巧,老三呆头呆脑,丢三落四,老四说不定就是个残忍 野蛮的罪犯,甚至还是个狂暴的毁灭者。一家子里头,一个人有成就,附带三四个 瑕疵的不良原型。你在胖弟身上看到瘦哥的身影,骗子身上看到艺术家的痕迹。这 般广泛的变异究竟根源何处,同枝蓓蕾,开花却姿彩殊异?没有人了解他们的过去 ;而一门兄弟率皆憎怨这些音容笑貌上趋同演进的模糊,因为,诸如此类的肖似之 处很容易误导外人。 活在兄长的阴影下 翻开笔耕兄弟档的历史,冲突屡见不鲜,从自觉感情受损与小家子气的怨叹 (“为什么大家都只注意到他呢?”),到兄弟彼此恶性的文学阋墙,杀兄戮弟 (“混蛋!看招!”)。兄弟之间,一人一定得屈居另一人下风。只要看看威廉与 亨利·詹姆斯兄弟档、奥斯卡与威利·王尔德、詹姆斯与斯坦尼斯罗·乔伊斯、托 玛斯与海恩立克·曼、安东与尼古莱·契诃夫、劳伦斯与杰洛德·杜瑞尔──众家 亲生手足知性上都有高差分歧,而且,身为作家,他们都徘徊在失心发疯的边缘上。 这类的兄弟经常打从出世就有自相残杀的倾向,而他们之间的斗争往往也幼稚 无聊,因为,手足对峙时,几乎总会体现一些残存不去的幼稚病病征。兄弟阋墙之 际,免不了挖开家族秘辛,如此羞愧门楣地互揭疮疤之后,宽囿原谅都已经无所谓 了──伤害已经造成。兄弟斗争文学,是种叫旁观者目不转睛的运动比赛,而敌对 双方却不啻于阿鼻地狱,经常传出“他先动手的!”或是“选我!”的惨叫呼号。 其中颠扑不破的战况,还包括手足一刻意装出对自己弟兄毫无兴趣的隔膜态度;结 果,你一定会对某人钦慕有加,对他的手足又寄予无限怜悯。大家族里的其他家人 ──正是手足争宠的原因──莫不退避三舍。看起来较为高尚的一方,不尽然文才 就比较高明,甚至连他的为人都不尽然高尚。 西华·奈波尔从来就不会主动告知有关他的兄长的讯息,而且,如果你贸然相 问的话,还会被他当作冒犯:他们鲜少会面。就兄弟而言,西华的神情仪态像透了 维迪亚,举手投足之间,叫人不想起维迪亚也难──措词方式、千里达人特有的古 怪、印度人的吹毛求疵等等,而且,他偶尔脱口而出的评述,有时还增加了我对维 迪亚的了解;不过,西华既不耐又敌对的手足态度,往往模糊了我对他大哥的理解, 甚至还损害了这些理念。 同时,西华为自己对维迪亚的手足之爱叫屈,可是,他却说他的哥哥伤他甚深。 “我也有些脆弱的地方,可是,他却难以体谅,”西华在一篇题为《吾兄与我》的 散文中写道:“长久以来,我们两人间共存着某种苦恼。”这话可就轻描淡写了, 而“苦恼”一词是维迪亚的说法,他经常用这两个字含蓄地指称愤慨或是狂怒。西 华当然有愤怒,至于维迪亚,则是漠视──抑或,蔑视了。 维迪亚曾经说过:“西华是养于妇人之手的。”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老调重 弹,一边还摇头喟叹,对着想像中妇道人家的关注所造成的伤害,大感不以为然。 维迪亚也同样带着情感,语气较软化地说:“我父亲心脏病发作时,是西华一 个人发现的。当时,父亲已经死了。西华只是站在一旁,动弹不得,一言不发。他 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偶尔会上维迪亚家看他,经常跟他在电话里聊起来,同时还通信不辍。可是, 我动不动就会在路上碰到西华,我们从来没通过电话,我没跟他写过信,也从没收 到过他寄来的信。如此经常地与他相逢,适足佐证他的生活之随心所欲。他说,他 从不预先计划──那听在我耳中,实在是种奢望。我总感觉自己工作过度,禁锢在 作息常例之中,可是,假如我口出怨言的话,我就不够老实坦诚了──其实,我喜 欢这样卖力笔耕,写作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创作之于我是纯粹的喜悦。西华则随 声应和着维迪亚,也说写作真是煎熬。同样的,他样子看起来还是挺惬意的。 我在自己财务状况最不济的那段时期,遇到过西华,时间是1973年──“我要 动身旅行一趟,找本书来写。”后来就集结成《火车大市集》一书。离开巴基斯坦 的旁遮普之后,我启程新德里。我在一家上等旅馆的餐厅巧遇西华。他告诉我,他 刚刚飞到印度。我说,我是从伦敦搭火车,走陆路过来的。 “天啊,那路程有多久哪?” “约莫五个星期。”我心想,自己时间掌控得满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