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轻若重的西华(1) 另外一段时期,西华搬进伦敦公爵阁地区一家书店楼上的大型公寓里。这种安 排看来非常有格调,他置身各色各样的风云事件之中,尤其是公爵阁一带不拘小节 的多元文化表现。我们则捉襟见肘地住在遥远而毫无生气的卡佛区,车程一个小时, 越过伦敦才到得了。而今,我们两家已经是彼此居家晚宴上,不情愿却还是经常造 访的宾客了。 第一次在他的公爵阁公寓晚餐时,我就注意到西华面前上了一道特殊的餐点: 分量较大,菜色不同,看来较为可口。 我问道:“那是什么?” 西华伸出双臂,交合在餐盘前面,护着他的大餐。他的太太解释道:“西华只 吃素食。” 某人说道:“可是,我看他那盘像鸡肉。” “是鸡肉没错,”西华说,“鸡肉不像牛肉那么糟糕。” 我们的茄片夹肉里就合着牛肉,而我觉得,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垂涎着西华的 特殊待遇。西华解释说,他自小就吃些特定的食物长大。我猜想,奈波尔家族一定 把鸡肉当作一种蔬菜,因此也加深了我对维迪亚的了解,尤其是他在饮食方面的别 扭怪癖。 另外一次做客西华家,饭后我帮忙清理善后,我将一些剩菜收进冰箱时,看见 许多层层相叠的餐盒,上面还清楚地标注着:星期三午餐,星期三晚餐,星期四午 餐等等。 我跟他太太说:“你真是有条有理啊。”当时,她在洗碗槽一边忙着。 “喔,那个啊,因为我星期二要出门。” 她进一步说明,只要她得离家出差,就会事先帮西华准备好餐点,她离家期间, 他需要的所有餐点。食物都预先煮熟,菜色配料各自不同,只要热过就可以上桌了。 西华不愿,或是不能烧菜给自己吃,因此,如此奶妈照料──或是,母亲呵护── 就变成精心对应的解决方案。 她看我脸上泛出微笑,随即翻脸反应,说道:“维迪亚还不是不会做菜。他还 不是让帕特从头到脚,侍候得妥妥帖帖地。” 那也是真的,与我的生活或大部分我认识的人的生活都有一段距离。奈波尔兄 弟的生活究竟是组织完善得滴水不漏,还是因为他们都娶到任君摆布的太太?这一 点,说明了太多太多千里达故乡老家的生活。当然,他们两个都给过度宠溺,结果, 如果不说害得他们幼稚无能的话,只至少说让他们看来大不中用。 即使,有人要帮我煮饭,像奶妈一样照顾我,我还是会严加拒绝。撰写《蚊子 海岸》的时候,为了保持身心平衡,写作进展如此稳定,我也变得迷信起来:我不 要在生活里出现任何变化。我住在伦敦。每天中午,我上同一家餐馆午餐,点同样 的餐,炸鱼条。我专注地冥思默想着我的故事里的言外之意,思索着我的人物。我 深深以为,我周遭任何差池改变,都会扰乱我的叙述。 小说完稿的那个月份,1981年4 月,我写信给维迪亚,他立即狂喜地回复, “那本小说听来非常了不起──正是那类你会发挥得非常好的主题。故事主轴既简 单又吊人胃口:所有的好点子都该是这个样子。” 两年用功在一本书上,大功告成之际,那正是我最想听到的话。维迪亚可是再 慷慨宽容不过的了。 “你的精力过人,叫人赞叹;你在写作上诸多的杰出成就,似乎让你更加精力 充沛。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碰到你的著作和你的大名,而我也总是感到有荣焉。” 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我的朋友,持续为我加油打气。我乐于取悦他。他读 过了这本新的小说。 他说:“这是一本大书。” 1978年,发生在盖亚那琼斯镇,人民庙堂公社成员集体自杀事件,西华和我都 倍受震撼。在我而言,那是毕生所见最为毛骨悚然的惨案了。也是形式最为暴力与 梦魇惊恐的偏执妄想。移居盖亚那的弥赛亚,吉姆·琼斯,在他的追随者之间,营 造疯狂气氛,正是激活我构思《蚊子海岸》一书的人物,虽然,书里情节完全不同。 西华也写了一本关于琼斯镇的书,《去向不知何处之旅》。他经常迂回提及他这段 恐怖经历,因为,他在九百多具尸体尚未装袋搬移之前,就抵达了琼斯镇。他说自 己从未曾见过如此不堪的场景。这段见闻令他丧志失神,让他封笔无言了好一阵子。 写那本书的时候,他饱受近乎精神崩溃的煎熬。当时,我理解到,他之所以如此缺 乏安全感,不是因为自负或虚荣或幼稚,而是因为某些相当基本的东西:他已经饮 尽了高脚杯,而就在他准备扬首照杯之时,却发现恐惧潜伏在杯底,正如,我过去 教过的一出戏里,一行可怕的台词:“我已饮尽,却看见蜘蛛。” 沮丧之下,西华行文越发虚浮累赘。派对扩大成“饮宴作乐”,演说加码为 “正式致词”。可以直截了当地表达:“机械取代了劳工”的地方,他会写成: “机械已经颠覆了集体肌肉劳动的奴役状态。” 讲到千里达人的时候,他会说:“吾人有所体认,包裹着未曾言明的率直,我 们在帝国制度之中,微不足道的状态。”这只不过是在虚张造作地说:“我们感到, 我们在不列颠帝国里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