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作品 维迪亚中年晚期的某个时刻,当他专注在某一本书上,闭门遁世,案牍劳形, 他的笔迹因焦虑与专注,字体越写越小,在他描述手头上正在进行的作品时,他就 会打断自己的话头说道:“这是重大作品。”他夸张地肯定,“重大”二字就非大 写开头不可了。 过去,他曾经说过:“这本书很重要。”或是:“这是本大书。”一面抬眼望 去,好像看到这些书就在空中盘桓,正如先知约瑟夫·史密斯凝视着天使莫罗尼手 中,金光闪闪的摩门教金盘一样。好几次,维迪亚也曾经用同样的话语赞美过我: “《蚊子海岸》是本大书。”我的非洲主题小说都是些大书,它们甚至还是重要的 书。不过,这些书都算不上杰作。《大河湾》才是部杰出作品。维迪亚就是这样子, 他一再重复:“这本书意义重大。意义重大。” 他在挖苦自己吗?据我所知,他可没这个意思。他只要一提到自己的作品,语 调间就流露出至高无上的尊崇。我从来没见过别人像他这样完全投入写作的。那就 是他的身教。他的投入与信念,令我着迷,也鼓舞着我,于是,我追随着他,卑微 地说出相当于“伟大的主,我该做些什么好事,才能成就永恒的生命呢?”的话, 来求教于他。维迪亚对于写作的信念已经近乎神秘魔幻,因为文学创作是某种形态 的祈祷,某种扰人不安的祷祝。他可不是那种跟读者平起平坐的作者,相反的,他 是类似高僧宣教的作者。他也绝对不会违逆他的誓言:倘若他说某本书意义重大, 他就是当真的。 维迪亚的写作多半像是文学皮影戏一样,充斥着质感僵硬的侧面剪影,各个都 是经过他敏锐观察刻画的暗影,对维迪亚而言,阴影的意义似乎远高于投射或是形 塑暗影的真人实物。他完成(虽然不是他首部出版的作品)的第一本小说,《米奎 尔街》最后结束在一次戏剧性的离别,正如叙述者说的:“我离开了他们,所有的 人,快步走向飞机,我不回头顾盼,只是盯着自己眼前的影子,像个手舞足蹈的侏 儒跳跃在柏油路面上。” 《自由国度》一书最后一个句子,同样也有着这样晦暗的预示。“十七个月以 后,这些人,或是诸如此类的人,就会知道沙漠中完全的挫败;而直升机低空拍摄 的新闻照片显示他们迷路了,他们企图步行回家,沙地上投射出长长的身影。” 或许是因为书名阴暗无亮,《幽黯国度》的阴影也不少,不过最佳形象却出现 在阿姆利则 ,“每个锡克教徒都附带着一个敏捷的黑影。”而在他最新出版的《 超越信仰》(Beyond Belief )一书中,几乎看不到任何关于山川、气候与色彩的 描述,他特别写到阴影,在伊朗“晴空之下,天光云影恒常地形塑,又形塑了濯濯 不毛的灰棕色山脉的山脊与低坡”。同一本书中,他多以树影评断树木,而非树叶, 就像他写到巴基斯坦白夏瓦外围的树丛一样:“细长的杂交白杨木,几乎不留下树 影。”而吉隆坡的赛马场上,“浓绿,久经日晒,仍旧,树影暗黑”。而德黑兰的 城墙,“投射出斜长的墙影,逐渐变细到顶,再消失无迹。”甚至,活人也可以徒 留身影,例如巴基斯坦的佣人,“每个巴基斯坦人家家里的下人,细瘦肮脏的影子”。 仿佛,在维迪亚看来,投影自有其实体。 当然,他不会轻浮地玩弄文字。他特别字斟句酌,因此,他也是个严苛的倾听 者。他用的每个字都是刻意的,经过推敲长考;他力求简约,而他特别擅长使用原 色,发掘出模棱两可与细腻微妙的字义。就他而言,使用诸如deliquesce(潮解、 溶化、液化)这种字眼,是非常不寻常的,虽说,他也曾经用过一次,出现在《幽 黯国度》中;nigrescent(发黑的)则仅见于《神秘的按摩师》。他宁可采“坐垫 形状的”(Cushion-shaped)一词,而舍“垫状的”(pulvinate )不用;偏爱 “强韧如皮革”,无视“革质”;他总是选择“延误”(delay ),舍弃“蜗步迟 滞”(cunctation)。任何带有炫技意味的措词,或是刻意表达风格、夸耀、虚矫 的材料,任何只是为了制造效果而拼凑的文字,他一概齿冷鄙视。写作本身绝对不 能招惹读者的注意。“我只是希望我的散文非常简明易懂。我不想佶屈聱牙,让读 者读得结结巴巴地。”他执拗于叙述事实,毅然决然地连跟拔除作品中任何虚张浮 夸的地方,以他钟爱的字眼构成演变出某种风格,某种表达意念与意念本身的方式, 像是说话语气的语调,铺陈着容易辨认的句子结构。他的风格形成的自然而然,也 最为突出,因为,这种风格就在于摒斥风格。他独出一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早期作品中的轻灵快捷已经消失了,大部分的幽默也不见了。他现在的作品 内容更紧密了,更见平易,剥除了一切花腔文藻。他总括地描写山川风貌的技巧依 然和过去一样有力,却简明扼要多了,文字效果完全集中在几个画龙点睛的字眼上, 日光乍现,气候豹变,敏锐凸显石头,或是木材,或是一道褪去的光线。他此时的 作品更添加了一层淡漠的冷静,充塞着单一色彩的不同细微变化,也因为单色而益 显有力;失去了华丽的辞藻,不过,他从来就不放心华丽辞藻。而今,他尝试创造 出新的游记文学形式,他让行旅中接触到的各色人等自由抒发,自剖表白──有时 候,一连十几页的独白,整本书读来像在聆听一群人絮絮叨念着他们的生活,一连 串的人声话语,而他则鲜少插嘴介入。 我总能从他的作品当中,汲取教训。我不敢断言,当地人滔滔不绝的独白,就 是描写一个偏远异国最好的方式。维迪亚总是说:“让读者一目了然,自行判断。” 所有的谈话,就像俄国小说中,长达十页的忏悔性演说一样,反而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最近出版的书,翻来就像是史塔德·特柯尔誊写录音带记录的叙事,只不过,维 迪亚的叙事属于冷酷而经过刻意选择的那种──带有预设立场的(tendentious ), 又是一个他几乎不会用到的字。 他不是在开自己的玩笑,不过,他紧守住自言自语的习惯,唠唠叨叨念着: “这是重大作品。”也是他在我身上探测其可能性的方法。 我全盘接受。他也试验出满意结果,同时,在他心里,他确实相信,这本书将 是重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