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马尔贡。斯沃福德众议员在梅尔芬饭店的餐桌前,走来走去。他神色沉郁,头 微微偏斜着,目光尖刻,这是众所周知的。他走起路来步子总是迈得很快,就像所 有的那些手中掌握着一点权力的人物一样。他的时间很紧,一秒钟都耽误不得。他 的西服是在著名的赛罗迪服装公司订做的,深黑色,做工考究,完美无缺。纽扣是 镀金的,明光闪闪,格外耀眼。它给人一种庄严感,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官员。 他的这套精美的服装确实也是这样一种标志。他是刚刚从下议院升起的一颗引人注 目的新星。他瘦削的面颊与他像运动般快速的步伐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单从他 那瘦长的脸型来看,坦率地说,他长得不怎么样。完全没有男人的那种伟岸的气质。 可是,他的这些不利的条件并没有妨碍他的提升,没有使他受到任何影响。他根本 不去注意他那张总是带点沉沉睡意的脸色,他也不去想方设法对自己脸上病态的苍 白略加一些修饰。但是,他也并不是没有觉察到这一点,有时,他也做一些简单的 化妆。譬如说,他要到电视台,在著名的“开放的世界”节目中做演讲的时候。他 不会化妆,脸上、眼皮下面常留有化妆品的残留物,所以往往弄得更加难看,真可 谓是欲盖弥彰了。 他的头发脱得很早,头顶上的毛发已经很稀少了,他谢顶谢得很厉害。所以, 他每次理发只要剪剪后面的头发就行了。这个人很受伦敦人的尊敬,他不像别的英 国军事专家,上班总要迟到二十分钟。他很严谨,很刻板,很守时,待人也没有大 架子,他比较平易近人。只要事先跟他有个约会时间也就行了。也正是由于这个原 因,埃及人的思想中才没有任何犹豫。对于这位保守党众议员的到来,他表现得很 冷淡,他的身子连站都没站起来。两年前,他还是一名坚定的工党成员,现在,他 已经大大地占有优势了。 在这次声势空前的选举中,马尔贡。斯沃福德和外交大臣的关系越来越密切, 假如这位大臣的癌症不能及时治愈的话,很可能他会顺利地填补这个未来的空缺。 人们曾在私下纷纷议论,除此之外,斯沃福德还有另外一个更好的机会,那就是获 得该党的领袖席位。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人住唐宁街10号,那可是英国首相的高 位。他才四十三岁,前途似锦,光明的未来向他敞开着大门。 埃及人正坐在他办公桌的后面,从容不迫地料理着他的公务。他一手握着拳头, 样子十分潇洒。他埋头翻阅文件,身子一动不动,只说了一声:“您好。”连客人 的头衔都没加上去。饭店的老板把他们安排在一个秘密的单间里,这里与四周的客 人完全隔开了。一张深颜色的大桌子上,摆满了世界上的佳肴。这里虽说是一个密 室,但由于它独特的设计,可以对外面一览无余。坐在这里,可以看到从大门口进 进出出的客人。梅尔芬饭店在这里宴请保守党的领导阶层,还是第一次。通过这种 形式,在这个地点,可以或多或少地了解到最高阶层的内幕情况。 “我看了一会儿《金融时报》,让您久等了。” 他讲这番话时,显得很轻松。同时,也表现出他极有耐性,这已经形成他的一 种嗜好。 “正好有一个沙特阿拉伯的代表团,忙得我一时无法脱身。”众议员也以同样 的姿态在解释,他还有点抱歉的样子。 “又是一笔可观的合同?” 这位约克郡的当选议员脸上露出了一线得意的微笑。 “您知道,我在各方面都要保持谨慎,不能随随便便,不负责任地乱说一通。 这也是为了王国的利益,特别是为了王国的安全。另外,我和您在一起交谈,时间 只能限于半个小时之内。首相过一会儿还会要召见我。” “我知道,我知道,众议员先生。您事情很多,您太忙了,我懂。” 埃及人吞了一口阿月浑子果仁,接着又往下说:“您的工作做得很出色。我天 天都在为您祝福,为您庆贺。特别是在乡间,提供我力所能及的帮助。” “帮助?您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也没什么意思。其实,我高兴的是,为了您取得最后的胜利,我毕竟也给您 出了一点微薄的小力。” “啊,对不起,请原谅,我还弄不懂您所讲的话。您到底想表达一种什么想法 呢?” “怎么?您还不知道?我想要说的,就是车辆的问题。在您整整两周的竞选活 动安排中,菲莱岛大厦特意为您提供了必要的运输工具。” 埃及人为了支持斯沃福德的竞选活动,特意从菲莱岛百货大厦派出了二十辆面 包车,并提供全部司机和乘务员,行程千余公里,把斯沃福德的支持者运送到选区。 这一切,全都是免费的。 “嗅,对了,我现在想起来了。谢谢您啦。不过,说到底,我可是丝毫也没有 向您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呀。” “这没关系,客气话也不必说了。”埃及人并不计较什么,他只是微微一笑, “这完全是我的意思,我个人的想法……目的当然是为了推进您的当选,做我力所 能及的一点小事。” 众议员那张瘦削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塔莱克。艾尔。沙鲁克紧接着以同 样镇静的语调说:“众议员先生,我感到政府对待我有失公允,不客气地说,是忘 恩负义。” “忘思负义?” “我的儿子是英国国籍,我遵纪守法,照章纳税,我招聘了一万多名英国的员 工,还有众多的经济学家。是我说服了桑义赫苏丹王,把他的金钱投放到这里,挽 救了1987年的英镑危机。而我所得到的,坦率地说,就是每隔五年给我一个延期居 留的签证。难道说直到现在英国政府还不能给我正式发放一份护照吗?我很寒心, 很沉痛,很失望!” 马尔贡。斯沃福德顿时发出一阵格格的嬉笑声,这是一种傲慢的、充满讽刺意 味的讥笑。埃及人从来没有说过这样斩钉截铁的话,从来没有表现过这样怒气冲冲 的刚强。这时,众议员沉默了,他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坐在他对面的这位埃及人。 “在您建造您的菲莱岛大厦的时候,您做事都是非常谨慎小心的。您还应该这 样。有些不利的话,或者是欠妥的激动,都会对您的事业带来不好的影响,甚至会 使您遇到不必要的麻烦和挫折。” 十年前,就曾有人控告他,说他隐瞒他财产来源的真实情况,说他在这方面做 了不少手脚,讲了不少谎话。当然,这些指责有不少是毫无道理的,是十分荒谬的。 但是,从实际情况来看,又有哪一位亿万富翁对他的财产来源,讲得都是清清白白, 千真万确,丝毫不差呢?归根到底,英国的权势集团对他的态度是很蛮横的,在他 与英国的那些大百货公司的竞争中,譬如像哈罗兹这样的名店,对埃及人的要求是 苛刻和不公平的。 “您应该从中进行调解,您要多为我想想,做一些必要的斡旋,理顺一些关系, 使大家都能得到好处。我求您了,参议员先生。” “考虑到我现在的这个位置,就目前我的状况来看,我恐怕还不能做到这一点。” “您应该做一些协调的工作,这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对您来说,这并不难,我 并没有非分的要求。”埃及人语气虽不高兴,但仍坚持自己的观点。 “您这是在给我下达命令吗?” “如果说,这是必须的话。” “您简直是胡搅蛮缠,太无礼了。”参议员怒气冲冲地说:“看来,我最好的 办法就是告辞了。” 这位政治家匆匆做个手势,便站了起来,转身要走。但是,埃及人用他有力的 臂膀把他挡住了,并一把按住他,使他重新坐下。马尔贡。斯沃福德睁大眼睛,顿 时惊呆了。这个阿拉伯人竟敢对他动起武来,胆子倒不小! “请您好好地坐在您的椅子上,众议员先生,请您不要讲话,耐心地听我说!” 埃及人压低了嗓门,他的语调中充满了冷漠和孤傲。他用手指头指着这位政治 家的脸。 “请您告诉我,马尔贡,您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似乎有点亲热的话语,比打了他一拳更让他难受。 “什么,我受伤了?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没有伤。” 他的口气显然不像刚才那样强硬了。他疑疑惑惑,有点摸不清头脑的样子。 “您肯定受伤了,瞧您脸上的这条印子。” 再靠近一看,确实在他右边鬓角的下边,有一块纵向的瘀斑,那是旧日留下的, 这条不甚明显的疤痕一直延伸到了他的下巴处。 “哦,这没关系,不要紧的。” 埃及人的笑容一下消失了。 “这应该是很痛苦的事吧。”埃及人说,政治家好像还没有听明白似的。 这时,众议员的脸色开始变得发白,他的手好像也有点哆嗦起来。埃及人微微 一笑,斜着身子,往前朝他靠了靠。那样子就像亲密的伙伴,似乎对对方充满了极 大的信任似的。 “我不是一个心力衰竭的病人,可您长期以来一直把我当成一个阿拉伯的文盲 来看待!对于您的这种笨拙,实在是不堪一击。您的这种小聪明、小伎俩,早已是 不攻自破,斯沃福德参议员先生!我还要警告您,假如您不实实在在地按照我给您 说的去办,我将会采取必要的措施,毁掉您的个人前途。我讲的话,您听明白了吗? 作为一种回报,或者说是交换吧,我已经买通了贵党的众议员们。您听明白了吗, 众议员先生?” 说着,他从他西服上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小盒录音磁带,然后在参议员的眼 前晃了晃。 “一个斯里兰卡的聋哑人。我都替您感到脸红,为您感到羞耻。不过,《每日 邮报》太需要这个了,他们会十分欣赏这个东西的。” 霎时间,众议员感到浑身直冒冷汗。 埃及人丝毫没有怜悯他,他继续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着。这个所谓的未来的首相, 在埃及人的眼皮底下,此时早已吓得不成样子。 “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当我情绪烦躁的时候,我真想把这个东西寄给贵党的反 对派。看您怎么办,看您还有没有羞耻感!” “您……您到底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呢?”马尔贡。斯沃福德结结巴巴、含混不 清地说着,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完整地表达他的意思才好。 “在适当的时候,我会让您知道,该怎么做和不该怎么做。祝您下午好运。” 说完这句话,埃及人站了起来,他径直往出口处走去。就在这时,众议员的移 动电话响起了清脆、欢快的铃声。那肯定是外交大臣打来的。埃及人走到铺着深绿 色小方砖的酒吧柜台前,微笑着,望了望饭店老板。 “哈利,再给斯沃福德先生端上一杯高涅克白兰地酒。哦,对了,要双份儿! 总账记在我的名下。” 萨米尔。艾尔。沙鲁克他也说不清楚,这条长凳与别的长凳有什么区别。其实, 这是在滨海大街人行道上的一张很普通的凳子,就在罗伯特。尼鲁旅馆的旁边。每 逢春天的夜晚,当圣达。莫尼卡市繁华的交通经过了一整天的喧闹,平静下来的时 候,他总喜欢到这里来坐坐。这张长凳是设在一个大平台上,平台伸向大海,下面 就是浩森无际的太平洋了。这位电影导演喜欢独自坐在这里沉思,望着大海起伏的 波涛。不过,他从来没想过要跳到海里去游泳。那冰冷的海水使他受不了。 他一直感觉良好,心情舒畅,从来没有什么忧愁。今天晚上,他和米莉安有一 个约会,所以他哪儿也不能去。想着想着,他不由暗自噗嗤一声笑了。唉,女人们 占用他的时间太多了。人们都说他性情温和,对女人们的话他总是言听计从,因此 不少女人都想接近他,领略一下这位在英国最好的学校里受过良好教育的阿拉伯王 子的独特风情。 当然,他总是十分乐意,来者不拒。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女人们勾引到 手,然后让她们心甘情愿地和他一起上床。常常是请女人吃一顿饭,或者是在费拉 里大街上的一次散步,就足够顺利完成这一过程。然后,就是一夜的风流了。而这 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频繁了,有时他甚至都应付不了。有时,他对那些好 莱坞的年轻的女影星们感到非常厌烦。这些人外表华丽非凡,闪闪夺目,但就其本 质来说,大多思想贫乏,缺少教养,往往粗俗得令人张口结舌,哑然失笑。所以, 他总是逢场作戏,表现不出他真正的性格。他所接触的这些女人们的乏味和庸俗, 把他原本丰富的情感消磨得越来越贫弱了。他总感到自己的生活太单调,太缺乏色 彩,他渴慕那种五彩缤纷的世界,喜欢那种惊心动魄的刺激。因此,他做梦都想去 冒险,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个年迈的乞丐慢慢地朝他靠近,他伸出一只手,凄惨地微微一笑,露出了满 口残缺的牙齿。这些人在圣达。莫尼克市越来越多了。该市位于洛杉矾的西部,是 一座富人聚集的郊区城市。萨米尔瞧了他一眼,便把手伸进自己的短袖衬衫口袋里, 摸索了一下,随即掏出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递到了乞丐的手中。乞丐的手开始哆 嗦起来。这个可怜的老人一下子吓得几乎不敢吭声了,他只觉得手脚发软,连说一 声“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乞丐一转身就跑了。他生怕这位施舍者大概是弄 错了,还会回过头来找他。所以,他溜得飞快。他怀揣着这两百美元,仿佛觉得自 己是在做梦,这些钱足够他买上一辆旧汽车。现在,他心里踏实多了,他高兴得手 舞足蹈,直往前冲去。此时,落日的余晖差不多已经完全消失了。黑幕已经降临。 大海已经变得模糊起来。 萨米尔正准备起身,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好运正在朝你走来,萨米尔。是我,阿米纳,你好吗?” “幸运是会朝着懒汉们微笑的,叔叔。我很好。” “怎么样,你现在很忙吧?” “我正在看大海呢。真是景色如画,风光宜人,美极了。” “在罗赛特,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都在欣赏大海,一点都不嫌烦。观赏大海, 这是个好主意。海阔天空,美不胜收。可是,在伦敦就不行喽,海离得太远,想看 看不成,所以有时我只好靠打扑克来消磨时光。” “叔叔,不怕你笑话,在洛杉矾,虽然大海就在眼前,但有时候我还是喜欢打 打扑克的。这也是家族的基因遗传吧。对你来说,至少你每次都还是赢家呢。” 阿米纳。艾尔,沙鲁克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萨米尔和他,他、们两个人心里都 明白。他们俩的性格,有不少相似的地方。他们俩都比较懒惰,但也都很有才华, 同时又都比较圆猾。 “我们都看过你拍的影片了。真棒,妙极了。你现在肯定都成了富翁了吧。” “阿米纳,我的叔叔,你别夸奖我了,我都感到无地自容了。若不是我把一千 万美元投出来,他们说什么也不放心让我来导演这部片子,再说,佣金是按照票房 的收人来提取的。总之,我把钱投资出去,这笔钱就不是我的钱了。今天,我已经 没有什么钱了。” 他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毫不在乎地接着又说:“就是这样,也挡不住我 花钱。我才不管呢,我照样消费。” 隔着万里之遥的距离,阿米纳发出一阵欢快的笑语。但他内心直嘀咕,这个小 子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还随随便便,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呢。 “你现在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急等着需要处理吗?” “我也说不清楚。” “那好,你知道,你的父亲现在正念叨着你呢。他很想你,想得厉害。” “我的父亲?这都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都没有和他通过话。是五年了,还是 六年了,我们都还没有见过面呢。”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不好了吧。父亲和儿子之间应该经常见见面,互相说 说话,加深彼此间的感情嘛。” “他可以跟我打电话呀,怎么不打呢?还是他太忙,连通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呢?” “他确确实实是非常想你。他所以没直接和你打电话,是害怕又会引起你们在 电话里的争执,因此就让我先在电话里和你聊聊。” “唉,我这个老爹呀!” “如果你想再跟他争吵,不妨来伦敦啊!” “你们拐弯抹角的,到底是想干什么!” “萨米尔,我的侄儿,你不要发火。是我建议和你打电话的。我很喜欢和你在 一起聊天。再说,你应该了解你爸爸这个人。说真的,他很爱面子,很腼腆。有时, 我甚至有这样一个印象,他真还有点怕你。真的,我说的这些并不是开玩笑的话!” ‘你不是开玩笑,但是,你有很多地方是想象出来的,我的叔叔。“ 电话里一阵沉默。 “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该让你做什么,他会亲自给你说的。他已经给你派了一架‘巨人号’专机, 去接你回来。飞机刚刚起飞。” 萨米尔一下呆了,他差一点松开手,把手中的移动电话掉落在地上。他的父亲 特意给他派了一架喷气式飞机,专门去接他?这真是世界颠倒过来了。过去埃及人 总是把他看得一无是处。父子俩人的隔阂很深,长期以来,他们之间总是疙疙瘩瘩, 极不和睦。 “如果我不想到伦敦去呢?” 阿米纳的语气又变了,不像刚才那样温和,带点责备的调儿了。 “这是你的家,萨米尔。假如有一天你需要我,要我去,我能不去吗?我会立 即就走。所以,如果你父亲打电话叫你,你就必须得来,还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呢! 即便是你父亲做错了事,即便是他不是个好东西,他还是你的父亲。该叫你来,你 还是得来。” “他就不是好东西嘛。” “他可是你的父亲,萨米尔。他是你的父亲啊!” “真想不到,太不幸了,太遗憾了。” “说起这段历史,确实比较复杂。没有什么谁对谁错,谁好谁坏。这里面的是 与非,永远也说不清。” “对我来说,是再清楚不过了。那就是,一个好人和一个坏人。这个好人,就 是我的母亲。” 自从萨米尔的母亲去世之后,多年来,父亲与儿子的关系一直处于恶化的状态, 积仇很深。他们之间分歧的主要焦点,就是围绕在萨米尔母亲去世的问题上。 “这都已经过去了,萨米尔。陈年的历史还在对它纠缠不放吗?” “不对,就这件事来说,永远也没有过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此刻,夜色已经降临。圣达。莫尼克市海堤上的灯塔已经亮了,这是一座旋转 式的灯塔,一道道红色的光芒有节奏地向四处发射。也该是结束这番谈话的时候了。 阿米纳像卸掉包袱似的长长喘了一口气:“‘巨人号’喷气客机将于明天中午到达。 到时候飞行员会电话告诉你的。好了,晚安,萨米尔。” 萨米尔闭上了眼睛。天,已经很黑了。 尼罗河孤儿院慈善会在伦敦并没有设立办事处之类的代表机构,这种举措是明 智的,表明它纯粹的业务性,表明了它健康的宗旨。但是,在开罗就不一样了,它 的办公总部设在高僧人剧院只有箭步之遥的地方,萨拉。爱尔丁王宫就在这个地区。 经过了一番调查研究之后,阿米纳。艾尔。沙鲁克发现,他们的这个基金会在 首都众多的、非政府性的、致力于改善儿童生活状况的慈善机构中,知名度最高, 而且口碑很好,深受公众的注目和赞扬。随着人口的增长,这些机构的义务性工作, 将是长期的,并且永远也不会结束。在开罗许多的贫困地区,穷人的悲惨处境,恶 劣的生活环境,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所以,在这一片苦难之中,人们几乎察觉不到 一丝的慈悲和友善,任何一点施舍,都会使他们感恩戴德,永志难忘。 与其他的一些基金会、慈善救济组织相比,尼罗河孤儿院基金会始终贯彻初创 时的宗旨和工作指导原则。他们不光是负责收留开罗市郊被遗弃的儿童和婴儿,而 且还对他们—一进行编组和整理,把弃儿们打扮一新,再把他们送到各区,或其它 的城市里去。按照他们不同的年龄,对他们实施不同的教育。有的就对他们进行专 业技能的培训,使他们成为有一技之长的有用人才,并为他们将来的就业提供机会。 总的来看,该基金会的工作是令人满意的,深得人心。当然,人们也可能会对该会 提出指责,因为他们收养的对象仅仅限于男童。但是,这也是该会一条很严格的工 作原则,它的性质就是这样规定的。男童女童混合的收容工作有更多的难处,尤其 是在这个孤儿、弃婴众多的国家里。这项工作,其实他们也正在部署,只是得一步 步来,这里要有一个过程。实际上,也有一些慈善收容机构,他们公开宣称,他们 只收养女童,而不要男童。可是,人们为什么对他们的举措却一点也没看到呢,为 什么不对他们说三道四呢? 在财务方面,除了个别地方有一些偏差,而且这些失误也并不是很严重的。总 的讲,基金会的有关此类的名声,也同样是有口皆碑的。关于应该交纳的捐税,基 金会总是当场付清,从来不拖不欠。他们也从来没有向教育部申请过任何津贴补助。 用电量及电话费也都是按照规定,及时结账。在对伊斯兰教规方面所做的承诺,他 们也做得很有规矩,没有引起什么异议。他们从来不做超越规范和职权之外的事, 他们一贯实实在在,按部就班。在开罗总部工作的女秘书们从来不穿戴被伊斯兰教 认为有忌讳的服装,她们全都操着一口纯正的英语。他们的工作人员,个个都是热 心助人,乐于奉献。在借用他们崭新的汽车的时候,他们总是热情慷慨,从不拒绝。 不像别的慈善组织,一提到借车,总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对于那些有可能捐赠,但又一时犹豫不决,举棋不定者,阿米纳。艾尔。沙鲁 克总是尽量地去做他们的工作。为了吸引他们参加,他答应要为他们塑像,让他们 的好名声流芳千古。但是,也要向他们特别说明,这个基金会是慈善机构,是非赢 利性的,完全为了救助穷苦的人们,这样的组织在世界各国都能找到。对于这一点, 阿米纳没有丝毫怀疑过。名单上的捐款的,可以列成一长串,不过募集到的捐款总 数还显得不太丰厚。欧洲固然在名单之列,但是法国的一家实力雄厚的石油公司却 没有参与这项慈善活动。 从总的情况来看,捐赠者大多是阿拉伯国家的工商企业。在这些繁杂的名字中, 有一家著名的沙特阿拉伯大企业,有一位黎巴嫩著名的轮船船主,他娶了名歌星莱 拉。塞露丝。还有一位捐赠者,来自印度尼西亚。当然,在所有的募捐者中,最为 慷慨大方的,当属桑义赫苏丹王。可是,他本人的名字却没有出现在名单中,而是 由他的顾问代理了一切慈善活动。这个名字倒是赫然显示在花名册中,这就是:沃 菲克。依伯汉。 桑义赫苏丹王除了每年交付一张数目可观的支票之外,他还无偿地向基金会总 部及下设在埃及各地的十二个分会提供了大批的汽车。桑义赫的特殊贡献为基金会 的发展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使它得到了有力的保障。苏丹王是一位十分珍惜自己名 誉的人。虽然他的国家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国,但他非常重视声誉,不想让人瞧不起 他。他一心想向世界表明,他不是一个像别人那样的普通亿万富翁,他也完全能够 规划出宏伟的蓝图,制定出辉煌的计划,就像阿加。汗那样。 为了进一步进行各方面的调查研究,阿米纳。艾尔。沙鲁克甚至还给英国驻开 罗的大使馆打了一个电话,询问有关情况。大使馆一位负责公共关系的女参赞说, 他们知道有关尼罗河孤儿院的信息,而且他们多次接待过该孤儿院负责人的拜访, 孤儿院也向大使馆提出了资助的问题。使馆方面说,有关孤儿院的材料,他们正在 研究之中,因为类似的慈善机构也都提出过予以赞助的问题。他们答应,经调查核 实后,再作决定。 当阿米纳。艾尔。沙鲁克挂上了电话,他听到的是一片赞扬声。是的,基金会 确实掌管着大量的钱财,但是这些钱都是要发放到各个孤儿院去的,这些孤儿院都 破旧不堪,急需资金,进行修建。每次,当苏丹王把钱发下来的时候,总会出现很 大的浪费现象。对于孤儿院的那些孩子们,他们当然乐不可支,他们能分得许多东 西,高兴是自然的事。总而言之,人们没有任何充足的理由和真凭实据来反对埃及 人,向他提出质疑。肯定地说,在这个问题上,埃及人没有潜心进行过认真的研究。 他只是提出过要做一番调查,而这种调查也只是表面的。反正,房子已经造好了。 这便是埃及人的态度。 埃及人倚在位于三层楼上的他的双重套间的窗户上,望着下面声音嘈杂的伦敦 街市。不过,他的目光是呆滞的,犹豫的,他并不是在欣赏伦敦的市容。他的思想 陷入在过去的回忆中。他重温着旧日的那种情感,那样的温馨和美好。可是,现在 呢,他再也找不到了。他竭力使自己记忆的闸门打开,让逝去的一幕幕场景再次出 现在他的面前。哪怕是一点声音,一个动作,一丝情感,他都会感到那样亲切和珍 贵。他多想把这一切像照相似的凝固在自己的记忆里。但是,既抓不住,也摸不着, 永远是虚幻的蜃景。逝去的岁月,再也回不来了,只能是永远的过去。他现在得到 的,孜孜以求的,就是眼前的这一切眼花缭乱的豪华景象。 他的这间套房正好面对着贝尔汉广场。他有一个强烈的真实感受,他所处的位 置,就好像是在一艘大型邮轮的指挥舱里。别的不说,就是他脚下的长条形地板, 铺得这样精细、考究,就如同豪华客轮上的地板,丝毫也不差。建筑师在设计的时 候,还特别考虑增设了一个复折屋顶,并且开了一排窗户,面朝各个方向。站在这 里,给人一种感觉,仿佛置身于天桥之上。打开窗户,可以接受八面来风,令人心 旷神恰。当狂风暴雨骤然来临之时,在这里就如同观望波涛起伏的大海。 外面,是一座悬空的花园,在花园的尽头,是一排金属的篱笆,那样子,极像 轮船上的一道舷墙。一架造型极其别致。优美的螺旋式楼梯通往花园里,楼梯的栏 杆均用水晶玻璃镶嵌而成,如同海轮上的扶梯,美轮美美,叹为观止。在塔莱克。 艾尔。沙鲁克的家里,你不会觉得这是一座普通的住宅,你会感到这是一条大船, 它邀游在伦敦这个茫茫大海之中。 埃及人背着手,他魁梧的身躯往前倾斜着,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动着。此时, 他全部的思念只想着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儿子。三十年来,他总是忙忙碌碌,奔走 于世界各地,几乎没有想过他的儿子。他没能和儿子在一起正正式式地吃过一顿饭, 也没有好好地在一块儿聊过天,他甚至根本就没和儿子在一起住过。所以,他们父 与子的关系仅仅在于名义上的维系。当然,他们之间也就根本不存在什么争吵,或 者为某事由于意见分歧而辩论得面红耳赤的问题。总而言之,他此刻感到心烦意乱, 焦虑不安。他烦躁到了极点。各种小报上的流言蜚语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产 生过一种警觉和危机感。过去,有谁曾在午饭前见到塔莱克。艾尔。沙鲁克喝过酒 呢?有谁见过他,整日躲在他们城堡里,消愁解闷,不再露面呢?这都是非正常的 现象,过去从来未曾有过。不安和愁苦一阵阵朝他袭来,他感到内心越来越沉闷, 越来越伤悲。 在这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他不断地在安慰自己,不时自言自语,很快就要见到 自己的儿子了。这一回是真真实实,千真万确,再也不是臆想和梦幻。现在,惟一 令他担心的是,他面临的会是怎样的一个场面,怎样的一个结果。此刻,他反而觉 得自己四肢无力,本来的那种勇气几乎荡然无存了。他已经再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多少年来,尤其是自从萨米尔的母亲去世之后,阿米纳越来越充当一个中间人的角 色,无论大事小事,他在这里面跑里跑外,父子之间再也没有直接的接触和联系。 特别是,每一次当债主们上门讨债的时候,出面抚慰债主的,平息他们激怒的,具 体处理事件的,都是阿米纳。从悬空花园里刮来了一阵狂风,夹带着一些沙尘,吹 打在玻璃窗上,哗啦哗啦,一片声响。在这个声音里,还传来了一阵门铃声。塔莱 克。艾尔。沙鲁克仔细地听了听,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脚步声。他听得出,这是管家 的响动,再接着就是大门打开的声音了。 “欢迎,欢迎,欢迎先生的到来。能再次见到您,真是非常荣幸。” “你好,弗雷德。久违了。” 在管家熟悉的话语消失之后,一阵无拘无束的谈笑声突然闯进了这幢宁静的豪 华别墅。可以听得出,这个人的英语讲得并不纯正,英语发音里总是带点阿拉伯语 的口气和语调。再说,这是由于长时间待在好莱坞的缘故,英语的发音中还有一种 加利福尼亚人的怪声怪调。埃及人顿时感到他的心跳得厉害,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 激动。 “先生大人正在楼上的客厅里焦急地等着您呢。” 萨米尔。艾尔。沙鲁克对这幢豪华壮观的建筑,看都没看,便径直登上了那架 螺旋式的楼梯。他迈着松松垮垮的步子,慢慢悠悠地往上走着。他大摇大摆,自命 不凡。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他父亲急切的心情。埃及人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脚步 声。他屏着气,生怕听错声音。当他的儿子走到三层楼的时候,他突然站直了身体, 把双手倒背在身后,显示出一副尊严的仪容。父子俩人面对面,互相凝视了片刻, 只是沉默。后来,还是萨米尔先说了一句:“我来了,爸爸。” 他仅仅是嘴唇动了动,并没有笑容,两只黑眼睛直盯盯地望着父亲。此刻,埃 及人的内心充满了激动和久别重逢的喜悦。他心里的感情很复杂,千言万语,他不 知该从何说起。他既感到见面的珍贵,又觉得深深的歉意,积压在心头。但是,他 依旧保持冷静,并没有说出欢迎之类的话语。说不清是天气的炎热,还是从他心底 掀起的一股情感的热潮,顿时,汗水湿透了他的前胸和后背。这十年来,萨米尔和 他父亲的关系,仅仅就是,他向父亲要钱,父亲给他寄钱。因为,无论如何,艾尔。 沙鲁克家里的人不能因钱的缘由而受困。慢慢地,钱就形成了他们之间的一堵墙。 这堵墙既是他们联系的纽带,又是阻隔他们的标志。 还是萨米尔首先打破了这尴尬的僵局。他彬彬有礼地伸开了双臂,一下抱住他 的父亲。父子俩此时紧紧拥抱在一起。埃及人聚集在心头的多少话语,此刻,只变 成了一句话,而且,他说得还有点笨口笨舌:“萨米尔,我的儿子。” 经过了一番寒暄之后,他们之间破碎的关系得到了暂时的修补和稳定。站在室 内明亮的阳光下,他们两个人从相貌上看,长得很像。但是毕竟还有一道很深的鸿 沟阻隔在他们之间。相比之下,萨米尔的身材要苗条得多,他的眼角也比较圆。他 的鼻子和他父亲的差不多,但是比起来,他的鼻子显得小了一点,更具有阿拉伯人 的特点。他们两人的笑容是不一样的。父亲的微笑里显示出一种商人的诡秘和机警, 这一点萨米尔远不如他的父亲。然而不管怎样,差别里总能找到血统的踪迹。在敛 财聚富的商人和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之间,有很多文化上的差异。父亲的眼珠子总 是在滴溜溜地乱转,那样子就像准备随时随地捕获猎物的一头猛禽。而萨米尔的目 光是犹豫不定的,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柔情和伤感,他仿佛总在寻觅什么,但似乎总 又不得志,一副患得患失,杞人忧天的神色。 “谢谢你,我的儿子。我叫你来,是因为我太想你了。” 他多次说到“我的儿子”这句话,一再重复,似乎是在说明他太需要、太相信 这个词句了,好像惟恐表达不好他内心的真情实感似的。由于八个小时的飞行,时 差还没有完全顺应过来,萨米尔两只黑色的大眼睛充满了旅途的倦意。他明显地缺 乏睡眠,这也是习惯了寻欢作乐的夜生活的人的一种惯常表现。埃及人望着他的表 情,只是会意地笑笑,而且还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心里明白,在这方面,他和儿 子都有着共同的感受,都是彼此彼此罢了。 “你在洛杉矾,也感到厌倦了吧?” “这是阿米纳叔叔给你说的吗?” “阿米纳确实知道得不少,只是这个情况他并不知道,他也是猜的呗。” 萨米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而又神秘的微笑。 “这倒也是真的,我确实感到有点厌烦。特别是当前,我在拍电影,做片子。 这个市场,当然很好,可是我不想再干第二次。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对同一件事, 一想到再去做第二遍,我就觉得乏味了,我就不想再抬起胳膊去拼命地干。” 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本能地握成像梨子状的拳头。他的这一动作,猛然间唤 起了埃及人的回忆。萨米尔在很小的时候,每当他想要表达他的某种想法的时候, 往往喜欢紧紧握起他的小拳头,就像他现在的这个样子。看着他那固执的神情,埃 及人很随和地笑了。 “至于说到我,我的儿子,我可没有别的选择。厌倦也好,不厌倦也好,同一 种事,我要做上千遍万遍,重复来,重复去。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我有很多工作, 要眼巴巴地看着它去做,去耐心地等待。让我厌烦、苦恼的时间,太多了。” 埃及人想用这种挖苦讽刺的话,去刺激萨米尔,去规劝他,不再去那样想。 “爸爸,你还是非常幸运的,你有很多的财富。你忙得也轻松。” “什么,轻松?” “生意场上的事,无非就是买进卖出,赚钱图利。三十年来,这一切充满了你 的生活。我呢,我可不行。我干什么事,至多两个来月,再长一点,我就受不了啦。” “要是非得做下去呢?要是逼着你,不干也不行呢?” “那怎么会呢?不想做的事,怎么会非得做下去呢?看来你就是这样的,这或 许就是你的命运?” 埃及人尽管心里不快,满肚子火,但他还是尽量保持平静:“你的性格决定了 你这个样子,那也没有办法,萨米尔。你可是我推一的儿子啊。” “哦,把我同经营联系在一起,你想想会是一种什么情况!” “至少,你懂得花销,花钱你是在行的。”埃及人微微一笑。 他竭力把自己的话说得更婉转,语气更温和一些。他完全放弃了使用指责的话 语。他不想伤害他和萨米尔的父子之情。 “你把我从洛杉矾叫来,难道就是想叫我来经营你的财产,和你一块儿挣钱的 吗?你若是这样打算的话,那你就等于白白浪费你的时间。” “不,是我们的财产。”埃及人特别加重语气说,“萨米尔,你弄错了。我让 你来,绝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我的经商业务很广很大,我需要的,是你的帮助。人 家都了解我,我确实也让别人感到害怕。你呢,你就和我不一样了,你朝气蓬勃, 充满了诱惑力。你懂得怎样让别人信服你,你也懂得怎样去相信人,怎样去平息别 人的怨艾。” 埃及人的话语中充满了商议和平等的口吻。他的儿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 说什么?你怎么知道呢?” 由于长时间的分离,父与子之间,在思想上的彼此认识和了解,几乎是空白。 所以,对不少问题很难达成一致的看法。埃及人也许可以借用过去的回忆,萨米尔 的母亲,去感化、祈求萨米尔。但是,他想了想,并没有这样去做。 “我是这样自我感觉的。” “你想等我说什么呢?我无法给你提供什么,你想要的,我一样也办不到。我 只不过是一个电影导演,我喜欢漂亮的汽车和俊俏的女人,就是这些呗……” 他边说边做出一个表演的动作,这好像是哪一部电影中的一个镜头。 “……我会什么?我什么也不会。请你相信我所说的话。我完全是个废物,没 有任何本事和特长。我,一个无用的人,能帮助你什么呢?” “听别人对我说,有很多女人都喜欢你,这不会是假的吧。” ‘这有什么稀奇的?难道女人们就不喜欢你吗?你说说呀?“ 他反唇一击,蛮横无礼地戏弄他的父亲。 “这是两码事,彼此毫不相于。再说,她们的年龄层次也不一样。” “我知道,爸爸……” 埃及人不知道该如何打断他的讲话。 “在伦敦,萨米尔,有多少迷人的女子,她们端庄美丽,楚楚动人,这是美国 女人永远也比不上的。你不想换换吗?领略一下另一种风情。我可以给你介绍这样 的女人。你都难以想象,她会是多么文雅贤淑;地位的高贵,是多么不可企及。” 埃及人谈起女人来,总是用这样轻柔的语调,津津有味,头头是道,再累他也 不觉疲惫。萨米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股怒火突然从他的心头冲上来。 “你曾经有过一个非常迷人、非常善良、知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女人,爸爸。 这就是我的母亲。对这样好的一个人,你把她当成草芥,逐出家门。” “我我没……” 他根本就没想到要谈及萨米尔的母亲,他一时慌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 支支吾吾,张口结舌,乱了方寸。早在三十年前,他与娅丝米娜分了手,不久,她 就死了。关于这件事,并不是他抛弃了她,把她从家中赶走。不,根本不是这么回 事。促使他们离婚的背景是相当复杂的。娅丝米娜曾经是阿兰。达卡比的表妹,这 个人是中东地区的一位很有名气的武器贩卖商,也是埃及人的第一个老板。他们合 伙做生意的时候,由于观点不一,经常闹矛盾。后来,他们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尖锐, 争斗得你死我活,到了非散伙不可的地步。于是,达卡比家族开始向姬丝米娜施加 压力,他们采取了种种卑劣的手段,威逼利诱,挑拨离间,无事生非。最终,逼使 娅丝米娜抛下幼子,离开了丈夫,别家出走。他能把这段历史的真实,向萨米尔一 五一十地说个清楚吗?她的最大的弱点,在于听信谣言,不用头脑。她没有丝毫的 坚定信念,偏听偏信,最终铸成大错。再说,她在好几年前,身体就一直有病。已 经是四十多岁的萨米尔,此时就像个孩子,提起母亲的事,他双眼含满了泪水。 “我至今还记得妈妈那哀求的神情,那委屈的眼泪。你对她讲的话,听了吗? 你根本就不愿意听。你对妈妈铁石心肠,毫无同情之心,真够残忍的。” 听着儿子这一番充满感情的激烈的言辞,埃及人的面色,刷地一下苍白了。 “你疯了。我没有把她赶出家门。是她自己要走的。她家里的人要我再把她寻 回来,我上哪儿去找呢?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明明是她家里的人捣的鬼。是他们 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反过来又向我要人。我当时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我无法和他 们较量。这就是事实,萨米尔。是阿兰逼着她离开了我,是他给我留下了终生的痛 苦,是他对我进行了人格的侮辱。你错了,我敢向你保证。” “行了,别说了。你不要再控诉阿兰舅舅,指责他的不对。这完全是你的……” 萨米尔愤怒地吼叫着。 “……你完全有可能保护好她,但是,她对你早已经失去了吸引力,你的兴趣 已经不在她的身上。而且,你也已经霸占了她的全部财产。这时,你就把她像佣人 一样,撵出了家门!不久,她便郁郁而死。” “你怎么也会讲出这样一个如出一辙的故事呢?”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现在就看你的,也想听听你的高见。其实,对于你来 说,我也是一个用具,和我妈妈一样。我早就听说过了,我什么都知道。” ‘你简直疯了,神经病了!达卡比这一家人,颠倒黑白,无耻透顶,明明是他 们劫持了你的母亲。“ “你把我妈妈的钱剥夺完了,当她再也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的时候,你把她 一脚踢出了家门。这就是我可怜的妈妈悲惨的命运。我的妈妈啊!你不要再隐瞒我 什么,更不要再欺骗我。我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这时,萨米尔歇斯底里,气得大喊大叫。埃及人顿时也气急败坏,怒不可遏。 两人就像疯了一样。也就在这同时,埃及人的心头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受。他感 到,这一场争论,是坏事,也是好事。通过这场争辩,也拉近了父子间的距离。想 到这里,他感到了一阵宽慰。一句话,争论是正常的。 “你别说了,歇一会儿吧。我和你妈妈,其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你说, 谁能为我们作出评判呢?” “妈妈已经死了,死人再冤屈,也不能站出来说话。那就看你了,你愿意怎么 说,就怎么说吧!” 萨米尔的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但是,埃及人心头的伤痛却是永远也无法 愈合的。 “你听我说,萨米尔……” 埃及人竭力地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情,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想错过这次 和儿子久别重逢的机会。再说,更重要的,这还是一场赌注,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从爸爸来讲,我衷心祝愿你,平平安安,万事如意。你现在正是风华正茂, 事业有成的时候。在你的面前,生活灿烂,前程似锦。可是,这一切对我来说,都 已经太晚了。我一天天地老了。” 他停了停,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现在,咱们就先说说你吧,萨米尔。你喜欢你的那些年轻的女影星吧,那是 靠不住的,我的儿子,绝对靠不住。” 萨米尔噗嗤一声笑了。 “你也感兴趣吗?当然,你也一定会喜欢的。我嘛,我觉得,要这样的女人很 值得,我喜欢!就像我喜欢我妈妈一样!” “你又胡扯了,你完全是胡说八道。既然我要让你打消你的这种念头,那我就 要毫不客气地讥笑你的这些不现实的观点。” 萨米尔像孩子似的继续和父亲纠缠。 “我究竟是什么打算,爱谁,不爱谁,你怎么能知道呢?” 埃及人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端起酒杯,朝萨米尔走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是艾尔。沙鲁克家族的继承人。” 此时,埃及人感觉到,一场猛烈的风暴将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要么是撕心裂肺 的痛苦,要么是充满喜悦的欢快。难道要用他的老之将死来唤起儿子的怜悯?还是 继续保持他和儿子之间的这道鸿沟呢?他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心肠 从来都是软弱的,但是此时却变得少有的强硬。惟一能让他和儿子重新联系在一起 的办法,那就是埃及。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一次也没有表达或使用过这个 单词。这时,他想起了曼苏尔,一位在罗赛特清真寺里会讲故事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