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奇怪一时间里还能想象是她给他打的电话。从来不问任何什么的阿黛尔,总 是等待别人问她,她又怎么会生出念头拨一个电话呢? 当她有什么消息时——消息 可不是问——她就通过中间人转达,常常是菲菲,由中间人提前或推迟约会的时间。 除非事情涉及到家里。那时候,他的电话会响上几小时的忙音,她不隐瞒是她自己 给她姐姐或者兄弟们打的电话。当他成功地带她出来,度过半个白天或者小半个夜 晚时,她向他证明这一点,因为她总能找到办法消失在一个电话亭里,在一个电话 间,或者在一家咖啡馆的后间,跟他们连在一起,却跟他割断开。她什么招呼都不 打就突如其来地离开他.,不是去跟她母亲说话,母亲常常不回答,或者只是摘下 电话在听筒前喘气,而是跟守在母亲身边的人,好知道是不是一切正常,或者有谁 在她走后来过电话。她也打电话到商店,问波博,问拉尔夫,买卖好不好,( 为什 么突然问? 假如买卖昨天还很好的话!)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不需要她,而在这一时间, 他,夏利,是最最需要她的,并提醒他们发一封信,或是问问在爱苔勒家审判日节 过得好不好,或者只是问问母亲在他们之后有没有烦闷,让他们别忘记去看望她。 第一次,夏利有些激动,她剥夺了他一刻钟,她完全可以等到回家后再说嘛! 而现 在,他几乎有些感谢她跟他一起继续过她那没有他也能过的生活。 真的能相信,在一瞬间里,当老板把电话递给他时,相信是阿黛尔在电话另一 头,这念头激励了他。在她的眼睛里,他依然可能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在她传到他 耳边的嗓音中,他听到了某种东西。又进了一步。很可能就是她。突然间,坚韧在 他看来是那么快乐的事。他感到,他的第一次精神征服临近了。阿黛尔把他看成了, 或者不久就将把他看成是家庭中的一员。 他看不出有别的结果,除了成为家庭的一员。甚至当他观察阿黛尔每日二十四 小时生活的次要方面,如她的日常操心,她的友谊时,他都会拐弯抹角地,或者通 过某种他觉察不出原因的滑动,回到主要方面上来,因为日常操心也好,友谊也好, 全都来自家庭。比如说,她的女朋友们,她曾把姓名全都告诉了他的她那些女友, 都是或曾经是他兄弟们的女朋友。他觉得这很了不起,她依然忠诚于她们,尽管她 们已经不是了。当她去马赛的伊薇特家度圣诞节时,就像是一次对一个寡妇的虔诚 拜访,因为伊薇特曾经跟她兄弟生活过三年,他后来神秘地死去。此后,人家说, 她重新开始了她的生活……不是为了阿黛尔,阿黛尔同样也去安慰伊沃特,她离开 了火车东站边上的美容店,因为波博跟她吵了一架,或是把她甩了又搭上了丹麦模 特儿。真是惊人又实在令人敬佩,阿黛尔带给她兄弟们过去的和现在的女朋友的这 种关怀,更何况要去看望她们,她得坐公共汽车,坐地铁,甚至坐火车,只有上帝 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深居简出的女人,要让她远离家门,人们该有多么费劲,哪怕 是去萨维尼的游泳池洗一个澡。当然啦,坐上拉斐尔( 拉斐尔就是阿黛尔的兄弟 拉尔夫。拉尔夫是拉斐尔的一种昵称。)的汽车,出发去特鲁维尔和多维尔(特鲁 维尔和多维尔在法国的大西洋沿岸,是离巴黎最近的两个相邻的滨海城市。),看 望在那里替人捞海藻的蕾蒙德,那并不太累人,但是,在火车上过一夜一直到马赛 !甚至有一次,她没有从特鲁维尔坐汽车回来,因为在那里发生了一次严厉的争吵, 她认为自己必须留下来,帮助蕾蒙德克服第一次决裂的危机。当决裂不可避免来到 时,它没有让人久等——拉尔夫惊讶地发现,伴随着一个土耳其人的体貌特征卡和 巨大重量的,是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装饰有一枚漂亮的小小别针——对阿黛尔, 再没有了诺曼底,兴许,也再没有了罗讷河口! 对拉斐尔,人们不开玩笑,一来一 回令他扫兴,也叫夏利扫兴。波博白白地扮演,一个月一次,一家之主的角色,拉 斐尔远远比他有能耐,他才最有权决定采取什么措施。姐妹们都怕他。他,他从不 妥协,向她们的路线让步,他所认识的惟一道路直接就走向了婚姻。然而拉斐尔看 重我,夏利寻思道。他同时还感受到了他的鼓励。 若西对马塞尔的解释很难传达,首先因为她是用眼睛——瞳孔,虹膜,眼皮和 睫毛一来做实验,其次,要瞧着马塞尔而又不动心,她的目光蒙上了一丝对非他之 物的怀恋,回忆起了曾把她带到海上整整一天的第一个情人。但是,经验是那么的 感人,马塞尔得以把它的种种曲折都告诉夏利:“那是快吃完饭的时候。她低着脑 袋,瞧着我,她的耳环为她的脸勾勒出另一种轮廓,我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它们把 我打发到她的眼睛中,我只看见她强烈的眼光在对我说着我,说着我的身体,她的 眼睛移到餐馆的门口,转向左边,然后更向左边,爬上了我们去的小旅馆的楼梯, 那时候她的父亲在巴黎开代理人会议。”若西的眼睛变成了一张蓝色的大床,他们 一起睡在上面。随后,突然之间,几秒钟内,什么全都没了。若西的眼睛停留在马 塞尔身上,如同停留在乌有上,他的身体和他都消失了。餐馆不再有门,街道不再 通向任何地方。渐渐地,若西的脸在迷惘的眼睛周围重新构成,鼻子,红晕,脑门 上的一粒小痣。马塞尔留在那里,呆呆的,被目光钩住,目光中,颜色又回来了, 除它本身之外没有别的承诺,只留给它一些机械的波浪,就像一艘轮船在海面上驶 过那样。“这时候她对我说:‘瞧瞧,夏利说的就是这个。’我真的想大声喊道: 再留一个小时一个夜晚在我身边再留……我可怜的老兄—一马塞尔停止了歌唱一一 这很难,我理解你。”但是,夏利没有比较点,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阿黛尔的褐色 目光褪去颜色,或者画出的线条划向床外,那张她永远跟菲菲分享的床,她从来不 让人看见她裸体的床。甚至在她生日那天的晚上,当他要求看她脱衣睡觉时,她都 拒绝了:她从来没有当着任何人的面脱过衣服。这兴许就解释了,她投向他的这道 目光为何穿着衣服,它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因为她还没有想象过在巨大的瞳孔中自 己的裸体。 “你那句话‘在你背后她以独一无二的目光深探’,到底想说什么? ”夏利还 在问马塞尔。 “你没什么可担心的,她跟所有的姑娘都一样。” “这就是说?” “她喜欢别人瞧着她。她目光深探,为的是证实产生的效果。” “对谁呢? ” “随便哪一个,侍者,我,多多。” “什么:我多多? ” “多迪奈尔,约瑟夫。你要他的身份证吗? ” “她是怎么认识多多的? ” 马塞尔闭口不言了。夏利也一样。他不嫉妒。无论如何,在阿黛尔的上眼皮睫 毛底下,人们什么都没看见。 “我不能再多说了,”阿黛尔在电话那一头喃喃说道,“雅克一阿兰累坏了, 今天晚上我不能见你了,他要找工作,他烦透了做个小卒子,我要帮他。” “你? ”夏利惊讶万分。“你还不如说,你不想见我……” 她挂了电话。他咬着嘴唇,尤其是因为,假如说在这世界上他还有不嫉妒的人, 那就是雅克一阿兰了。但是,尽管她说要帮他,他却不能支持他。因为这是一句反 话。在家庭之外,她并不关心任何人。 鼓励她兄弟们的女朋友,还算是进入到正常范围中,至少也属于情感上的义务 ……而插手雅克一阿兰的事情! 她认识谁,能为那个软柿子提供一份差事? 他又拨 通了电话。她回敬他说他是个白痴。他的愤恨平息了。 “你又怎么能帮他? ”他还是问了一句。 “通过马赛的伊薇特。我想她能为她做一些事。” 一路顺风! 夏利暗想道。通过那一边,真是个好角落! 话是这么说,每一次阿 黛尔取消约会时,她总是首先抬出某个人的烦恼来。 雅克一阿兰有烦恼,拉斐尔不知道热带服装市场的行情,他有烦恼,波博失去 了或是又找了一个女人,他有烦恼,菲菲跟保罗吵架了,因为他不愿意皈依,她有 烦恼……还没有说寡妇们,失踪者们……而他,夏利,他开始有了昕有人中最惊人 和最可怕的烦恼,因为它来自四面八方,日日夜夜,上上下下,通过他的心,他甚 至都没有权利抱怨,吐露心声,把自己交代给阿黛尔那温柔的驱邪咒语。既然他爱 上了她,他就成了她的敌人,就要获得她只给予家里人的这一对她的权利:拥有。 “但是,你要留着这把胡子,就永远进不了尼尔瓦那(尼尔瓦那是“Nirvana ” 的音译,原是佛教用语,意为“涅槃”、“寂灭”。这里是一家夜总会的名字。) 的门。”她断言道,同时挂上了电话。 尼尔瓦那不在马赛,但是,这不应该让夏利担心。尤其应该刮掉那把胡子。何 等的戏! 只不过每天早上闻到它时,人们会祝愿最好还是不要降生人间。这把胡子 兴许在一段时间里给了他一个成天操劳的大学生的样子,它兴许允许他作为镇长助 理介入到克雷戴伊C .E .G .(C .E .G .直译为“普通教育中学”,是当时 法国存在的一种中等学校,现已取消,相当于中国的初中,学生从六年级学到三年 级,毕业后没有中学文凭。)的工作中,但是时代变了,既然他想进尼尔瓦那,他 就应该刮掉它。 “克雷戴伊的C .E .G .,我永远也不回那里去,”雅克一阿兰机器一般地 重复道。“而尼尔瓦那,我将进不去,因为,假如我现在刮胡子,在四十八个小时 内,我的皮肤就会是玫瑰色的,我将显得那么丑陋,扎菲拉是不会雇用我的。” “是左拉赫,不是扎菲拉。我告诉你,你可是好运不断啊,爱丽艾特就是坏在 了她的手里,她出故障了,没有人了,要不是今天晚上就没有机会了。刮胡子吧。” “为什么要刮呢? 我只需要把胡子剪一剪就成了! ” “不行,不行,”她嚷道,“说过多少次了,留胡子不行,那又不是一个可以 拿胡子认人的地方,你已经是个侍者,假如再……你就栽跟斗去吧。必须要一个皮 肤光滑的侍者,不太显然,要让常客们今天晚上不至于说:瞧,爱丽艾特的接替者 是一个大胡子,而是说,瞧,爱丽艾特留头发了,或者别的类似的话。” “总之,是你第一个对我说,她没有人了! 那么,你介绍我了,我会解释说我 很在行,我通过背诵曲目来证明这一点,比方说,慢点,慢点,猛一下,法国歌曲, 意大利流行歌曲,慢点……” “假如你这样做她就会看出你是大学生,她将付你半价,而明天或是后天,她 会找到另一个姑娘。不行,你必须讨她喜欢,就这一点,没别的,假如她喜欢你, 事情就成了。你刮掉你的胡子,即便你的皮肤显出玫瑰色,那也不要紧,我会给你 抹一点底色,涂一点粉的。现在,你去刮胡子,去洗头,我用刷子把它梳一梳,把 它拉一拉,把尖头往里面藏一藏,你还穿你的那条长裤,它不错,我再借你一件衬 衫……” 他反对,她摊开了双手:“它们没分性别,波博只卖给男孩子们,它们太大了, 女孩子穿不了……” “什么事嘛! ”雅克一阿兰叹了一口气。“这屋里只有一个肥皂刷吗? ” 当他们爬上左拉赫的楼,她就住在她的夜总会那栋楼的四层上,不是为了方便 监视,因为她总是第一个就到下面,最后一个才离开,而是出于每个人都可按照自 己的方式解释的一些理由,当他们爬楼梯上楼时,阿黛尔生出一个天才的想法。她 在手袋中掏了掏,拿出一只耳环,那是夏利送她的一对中剩下的那只,把它戴在雅 克一阿兰的左耳上。摁响左拉赫家门铃的,是一个年轻的两性人,身穿一条黑色长 裤,一一件罗曼蒂克的衬衣,一条小小的白色丝围巾围在脖子上,单独一只耳环尤 其强调了他半为男人半为女人的不对称,激动不已的左拉赫还以为发现了一颗珍珠。 她抱吻了阿黛尔并对她说,从此后地在尼尔瓦那的所有消费一律免费。几个小时之 后,当阿黛尔在酒吧凝视二层楼,看到在一团团灯光中露出雅克一阿兰难以辨认的 身影时,她感到一种满足,那是她的兄弟们从巴基斯坦绕道比利时带回来大包的布 料时体验到的那种满足。这介乎于旅游者的快乐和走私者的快乐,她不很清楚,反 正它确实很像她兄弟们的快乐。她没有耽搁太久就回家给夏利回电话了,他可是不 会丢失机会打听她不跟他在一起时是几点钟回家的。她抱吻了雅克一阿兰,叫了一 辆出租车,发现自己几乎兜里没有几个钱了,在厨房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可口可乐, 放在电唱机旁边。透过半开的门,母亲噩梦的碎片传到了她这里,她很奇怪地笑了 起来,不是受了感动,而是心里塌实。她抽着烟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