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夏利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一段时问以来他不愿意感受自己的裸体。他说不准 他是不是不愿看到自己的阳物,他脱衬衣时没有一点儿问题。电话放在地上。夏利 无法在这样的条件下思考:独自一人,躺着,在他的房间里。思想出现在路上,在 地铁里,街道上,或者当他跟马塞尔谈话时,但是,一旦越过这个房间的门槛,这 个除了他母亲没有其他人能进来的房间,思想就收了回去。目光停在被子上后,一 个童年的念头又回归了。小时候,睡觉时,绿色的被子就像是大地的外套,覆盖着 种种神秘,江河湖海,地心之火。它在他腿上延伸开,像是葡萄园盘绕在山腰上, 而在两条腿之间,蜿蜒着一条种植着橄榄树的河谷。在他眼前,被子伸展开他的故 乡,一种无法解释的自豪感侵入少年夏利的心中,因为他想到,他只要动弹一下, 就能摧毁这一片宁静,这些田野,这些葡萄园。假如他弯一下膝盖,突然屈起腿来, 噢噗! 一座高山就拔地而起。假如他从右向左滚动一下,噢噗! 就是一场地震。他 担心自己的身体变成灾难的主人,便小心翼翼地纹丝不动,屏住呼吸,尽可能地一 动也不动,因为他责任无比重大:他已经成为整个沿海地带的重要负责人,充满泡 沫的床单之海,他恐慌地监视着自己的心跳,因为他的姥姥说过,当心跳回响在胸 膛中时,就预示着地动山摇。今天晚上,风景变成了一片战场。从毛织品上冒出来 的不是一些士兵,而是一场战斗,它沿着多年前画出的线条发生,用粉笔在一块书 写板上画出的陈年线条。他的老师对失败与胜利的策略了如指掌,在课后把志愿者 们留下,好给他们解释乌尔姆战斗(1805年,马克统率的奥地利军在乌尔姆被拿破 仑军队击败,宣布投降。)或者俄罗斯战役(1812年,拿破仑大军进攻莫斯科,俄 军统帅库图佐夫实施坚壁清野策略,给侵略军留下一座空城,城里的一把大火追使 拿破仑军撤退。)。策略这个词奇特地回响在夏利的脑子里。他不再厌烦了,他意 识到,假如他不把手伸向电话,假如他不拨阿黛尔的号码,那恰恰是由于这个词。 让她等待就是让她吃惊,让她吃惊就是干扰她,让她担心,甚至让她失望。她会问 自己:“瞧,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忠贞……”但是,失望就像乱转的轮盘(指赌场 中的轮盘赌),是策略的反义词,人们不知道是输还是赢。假如悲苦的小球经过糟 糕的曲曲折折,刚好停在人们期待的数字前,正在中心,人们就赢了。但是,假如 输掉了呢? 假如她没有反应呢? 那就活该! 他是一个男人,怎么的。他不会一辈子 在等待中度过。他觉得自己真傻,总是那么直率,一点儿没有心眼,没有盘算,一 味地相信阿黛尔的肉体会自然投降。 必须敢作敢为,尝试一下冒风险或凭实力。他更喜欢前者。他觉得自己真傻, 好像忘了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延期付款的钱袋,竞把她当作一个女神,似乎总有 一天,谁知道是为什么,她会变为大慈大悲的裸体。他将不再打电话了。尤其因为 他心中的某些东西对她很放心,不是在他手下变硬的东西,而是在上面,在那不再 有黑夜的上面。 无论是轮盘还是策略,他都不会再露出生命的迹象。他穿上衣服出了门。 阿黛尔等着菲菲,想知道她的印象:夏利没有来电话。复仇的计划与和解的计 划交替而行。通过几分钟里嗓音的不在场——夜里夏利从来不唠唠叨叨——她品尝 着不在场的滋味。然而,除了夏利,在她的生命中有什么在场吗? 既然别的一切, 家庭,都是没有时间性的东西。菲菲搅醒了阿黛尔的瞌睡,她回来时都已经凌晨三 点了,她本想没有什么好聊的,也不想解释她为什么穿了一件睡衣衬衫。“他怎么 打你的? ”阿黛尔惊讶地问道。菲菲解释说,在人们没有给够他们时,男人们会复 仇。但是,阿黛尔没有这才能。于是菲菲解释说,保罗想跟她一起生活,这很正常, 家庭生活是再也无法忍受了。但是,阿黛尔不了解任何别的生活。于是,她们愤怒 起来,但是,阿黛尔在尽可能远地跟她姐姐分开着睡觉时,决定要给夏利更多的时 间。她的时间是她拥有的一切,因为她什么事情都不做。 阿黛尔的基本活动,就是让人看她。一旦有人在场,她的身体就有一种满意的 模样。当夏利呆在地板上时,她就在沙发床上摆姿势。 好让他从下向上看她,而她则登着高高的凉鞋来回移动。而对来回踱步的雅克 一阿兰,她更喜欢躺着,让他去清空烟灰缸,倒满杯子,给灯挪一个地方,乱翻四 十五个圈,尤其是从上面证实种种存在,就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有预感,认为自己总 有一天要在尼尔瓦那的楼层上工作。但是,她的身体同样也为她的兄弟、菲菲、朋 友们而动,有技巧,有预谋。人们会说,她所有的姿势都得到一个礼节大师的校准。 波博的一个未婚妻曾教她沿着一条线行走,含着胸,为的是先让脚、小腿、大 腿出去,把脸孔的最后惊讶扔到将来。于是,镶木地板的缝槽用作了这位美丽的走 钢丝演员的绳索,她永远也掉不下来,她的形象复杂化到了极端。她从来没有被人 撞见没涂眼睫膏,没有画眼影,或者没有在鲜艳的口红上再抹一层透明的唇彩。当 她来开门时,人们能闻到她羊毛衫上依然潮湿的羊毛味,因为她越是洗,它就越是 缩,就越是把她的乳房裹得紧。至于她的裤子,假如她善于做针线活或者她母亲可 以碰一碰针线,人们就会打赌,说裤子是比着她的身材缝制的,就如同比着玛莱娜 做的套服。没有一丝皱纹。阿黛尔一醒来,通常她醒得很晚,就等待着别人来看她, 并且从不使人失望,即便是过路人,因为她就算只是要穿越一下马路,也不会忘记 在出门之前要对着特地挂在门口的小镜子,好好地梳一下头。阿黛尔并不会为公寓 太小而感到痛苦,它很快就满满当当了。它满满当当得越快,使她显现的那些目光 的线条就越实在。饭厅,第一间,被饭桌和巨大的壁柜占据着,壁柜被兄弟们用来 挂衣服。客厅被她和菲菲睡觉的床占据着,白天床可以变成沙发,摆在电视机前。 至于最后一间,任何外人从来没有进去过:那是母亲的卧室。当房门半开半掩时, 黑影便从中逸出,仿佛那里就没有窗户。可以瞥见一张硕大的双人床,蒙着被罩, 父亲来巴黎小住的时候就睡那里,或者,波博没有了女朋友时也来这里睡。而母亲 则住在大床旁边的小床上。早晨九点钟之前,当拉斐尔冷酷无情的电话铃声把她们 全都吵醒时——他是叫人去开店门的,因为,他只能在傍晚时分才从比利时赶回来 ——阿黛尔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推荐自己去。这样,当波博大约十一点钟来到时,她 就可以出门去找夏利了……这就是菲菲在洗淋浴时猜到的。别想得太美了。对阿黛 尔,最小的妹妹,他们什么事都不托付,她的职能就是让人看守着,而实际上,她 才是家里的看守者。她们又争吵起来,于是,阿黛尔又睡下了,决定整天都不穿衣 服。 她习惯于高高兴兴地看守着母亲,尤其是医生已经建议为她母亲做一种治疗, 它要把一天安排成类似的几小段。首先,让厨房的水龙头大开着,让水哗哗地流, 让母亲听到有人在洗她的杯子,把杯子放在一个蒙着克利奈克斯牌纸巾的盘子上, 把褐色的药瓶或者黄色药片板放在盘子上,让母亲自己拿一两片药丸,同时,阿黛 尔高声地念一遍整段药方,并重念有关当天当时服药事项的段落。必须补充说,拉 尔夫,或者波博,来过电话,证实了在这一天,在这一确切的时刻,药已经服下了。 “拉尔夫今天早上从比利时来电话了,他提醒我给你服药。他还要特地来个电话, 以证实你已经服了药,不然的话,他还要在那里多呆二十四小时。”“假如他在比 利时,他又怎么能今天晚上回来呢? ”“你知道,比利时,那可比摩洛哥要近多了,” 阿黛尔回答道,“用不着坐船。”于是,母亲知道了拉斐尔要回来,就服了她的药 片,并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一个小时,当然在此之前,阿黛尔早已把那里的一切擦干 净,让洗面奶、脂粉、口红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且留下刮胡子刀、胡子水、一瓶古 隆水。这瓶古隆水还有一个笑话:连续六天母亲拒绝进入浴室,而且不说为什么原 因。只有拉斐尔最后弄明白了。“那里有香水味道,”她嘟囔道。“根本没有,那 是我的古隆水。” “那上面写着什么? ”“罗歇与迦莱,”拉尔夫念道,于是她凑到他耳边问: “迦莱,也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吗? ”假如母亲感觉良好,她就从浴室来到厨房,给 自己做饭。当她的儿子都在时,她就给所有人做饭。 听着林戈(林戈.通称林戈.斯塔尔(1940 一) ,英国通俗音乐乐手,1962年 后加入到“甲壳虫乐队”.)的唱片时,阿黛尔连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夏利本来 有更为快乐的事情要做,不必成天吊在她身边,下班后或者晚饭后前来看她,当她 母亲睡着时,有时还带她出门,当然很少,去看电影,去跳舞或者吃比萨饼。她本 不会宣称“他的幸福就是这样”,她甚至都不向自己提这问题。当夏利说起其他的 姑娘,没有一丝担忧的阴影会掠过阿黛尔美丽的褐色眼睛。其他的姑娘都不叫这同 一个名字,不是一米七五的身高,不是那样的苗条,不是晒一点太阳吹一点海风皮 肤就变成同样的古铜色,都没有她那样的红嘴唇,没有她的细长腿,没有她那常常 遮不住的小小乳房。害怕什么? 把家庭和其他人从她童年起对她的珍爱都加起来, 她会发现一个不可比较的整体,毫不夸张地说,那就是阿黛尔。独自一人,她从来 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任何东西,她所知道的一切,是人们已经对她说明了这一点。 她对夸奖有一种彻底的信任。即便当她与夏利的关系只是通过电话联系,既然他说 过她有着世上女子最美妙的声音,她也确实没有任何理由担心。只是,他始终不打 电话过来。只有方形或长方形的镜子凝视着她。整整一天过去了。 在这里到底是在哪里? 人们可以问一问自己,这甚至是个狡猾的问题。夏利受 着折磨。因为假如是在她母亲“这里”,那就是不在任何地方。当她肯定道:“别 担心,我在这里”时一一每当某个事情不好了,当一个女朋友从医院打来电话,或 者需要钱时——这就意味着她什么事情都不做。她给自己一份通行证,为的是不动 身子,通过一个戏法,用她的存在来代替出场,以省下一次拜访,一次借钱,一次 露面,一个拯救行动。而他,则相反,他总是为了阿黛尔而在那里,他总是在场, 而这根本就不管用,既然当她看着他时,在他的身体中他不感到任何地方在激动。 “该死! 但是,对她来说我到底是什么? 她应该对自己说:1 .75米,黑眼睛,特 殊征貌……,他存在着,这对他足矣,她很高兴。好了,完了! 至少我消失了。不 在,至少我不在这里。 我差不多让她想念了,差不多出现在她的梦中了,或者在街上,愿她回想起我, 愿某种事情发生,怎么的。”自从他知道,他,只是行使一个地点的职能而存在, 这地点就是阿黛尔,不是珍宝街,而是阿黛尔阿黛尔,这时,她最活跃的部分已经 变成不在场。所以,他不再傻乎乎地呆在她面前,现身在凡眼中,却得不到爱人眼 睛所见,得不到她心中的地位。他同样也盘算劫走她,把她带到别处去,到一个除 他之外谁都不熟悉或谁都是外人的地方。但是,要让他们能共同生活的这一住所存 在,首先必须使她属于他,他也属于她。他又陷入困境。自己是阿黛尔真正地点的 顽念又攫住了他,所以,现在他不再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