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来到门口,来到街上,来到共和国广场。他的潜水表上指着十一点差一刻。 他走进一家咖啡馆去撒尿。他打了电话。他走上了圣殿郊道街,不慌不忙,他来到 了本托利拉商店。他走了进去。 “呜呜呜呜! ”拉斐尔跳了起来,“你终于决定离开运动衫了! 好吧,你就来 照应一下这位漂亮的小姐吧,她正在蓝色和绿色之间犹豫不决呢。” 夏利久久地打量着她:“应该把两件都买下。两件一样的羊毛衫,一样的价钱 ……” 年轻姑娘同意了。夏利喘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阿黛尔的舌头腼腆地贴在了一道火热的墙上,几百万秒钟以来建立 起来的墙,在这温柔的推动下,一面竭力地抵抗,一面开始动摇。泰然地壮大了胆 子的阿黛尔于是围着墙转了一圈,墙就倒塌了。跟她一直以为的正相反.她处在一 个熟悉的地方。在这盲目的地方,光明只是她自己的梦,在这洞穴中,一个个气泡 和水泡无声地破裂。现在,这一天堂的守护牙齿转过来反对它,它们突然的威胁令 一个个形象颤抖起来,梦被颠覆了,一阵尖利的疼痛唤醒了夏利的整个身体。他叫 起来。他为一个真正丧失的天堂的欲望和绝望叫喊。惊慌失措的阿黛尔还以为把他 弄疼了。她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从她的脸上挪开,她满手都是他火热的鬈发。 她在他的嘴唇上看到了亲吻,她把它扔在一方手绢上,但是它在那里,引起了他的 骚动。夏利留在她的双手中,紧闭着眼睛,喃喃道,“我的爱我的爱你可从来没有 亲过我,”但没有一滴血从他的嘴唇上沁出,他那满头鬈发的脑袋从躯体上割下, 留在玫瑰色的嘴唇上,一点儿都不令人害怕。 她寻找着被他的嘴映出的亲吻,而这嘴就像是她的嘴的一个映像,她把她的嘴 唇停在他们的镜子上,留下一个最后的亲吻。她久久地欣赏着自己,但以简短的方 式爱着自己。除非她的欲望在唤醒了另一个人之后又熟睡了。 你从来没有亲过我,那个从来没有被亲过的人说,因为他坚定地相信男人的特 权。他的女人们那么明显地感觉到他,以至于在他表现出自己的欲望之前,她们对 他都不表现出丝毫的欲望。因为,假如他不是那样的话,一切就全消失了。一切, 就是说种种的证明,由于缺乏想象,她是如此的需要这些证明。除了阿黛尔。对她 来说,她的亲吻在夏利身上的进程,它一直要进到什么地方,一直要到什么地方停 下,都并不重要。她全身心地沉浸于她的赞叹中,赞叹这一张嘴是那么像她自己的 嘴,像那些已经熟悉的嘴:同样的柔和,同样的火热,一连串细腻的闪烁如星的唾 沫,在玫瑰色的夜里,甚至遗忘。夏利,坐在沙发床上,经历着一系列的征服。小 结被毁了。人们回到最开抬的时候. “你喜欢我拥吻你吗? ” 那脑袋示意同意。 阿黛尔漂浮在黑夜中。发烧,失眠,后悔除了漂浮在她嘴唇上轻微的异样味道 之外,就没有她胜利的其他痕迹。她梦想着其他的征服,她把它们都毁了,因为她 不曾害怕过它们。那些她曾耐心地等待着胳膊、脸颊、裸体的征服,是她兄弟们的 征服。总之,姐妹们。但愿占有的意愿不要擦伤,但愿它能够寻求诱惑,没有后果, 就是说没有失败。想到失败就令她恐惧万分。然而,这就是跟男人们在一起要冒的 险,他们的强力不断地令女人对这巨大的差距无所适从,它那个滑溜溜的边缘使父 亲大声叫嚷:“是宿命在追逐着我! ”从此,人们简直可以说,阿黛尔在逃避着宿 命。 拥有或是占有某种并非她本人的东西,这在她脑子中从来没有想过。正因为这 一点,她从来就不想得到夏利的任何什么。她从他身上只寻求她的回声,她的胜利 恰恰在于没有丝毫商贸性质。而这天晚上,她回报了他曾那么想给予她的亲吻,或 者她暂时地给了他他将在另一天回报给她的亲吻。如此说来,这里头有交换,但交 换是纯洁的,没有利益。她不问自己,夏利是不是看重这种对亲吻的坡特拉却( 印 第安人的一个交换礼物的宗教节日。) 的原始回归。对她来说,在一个男人和一个 女人之间的这种物物交换,是一种启示……她对自己作了轻微的自责,责备自己那 么长时间里一直不知道感情的好处:直到那天晚上为止,她从未履行一个爱人的职 责,因为她没有足够地回返他的形象,使他得到鼓励,没有足够地回返话语,使他 增强勇气,也使他给她带来的爱情得到加强。 视象、叙述,把你构成被人爱的人。而占有,它,却不构成任何什么。 总之,是被她称为占有的东西。在这一名义下,在一段分不太清的日寸间里, 乱七八糟地归落到一起的,有在一道紧锁的门后的一些威胁,一些眼泪,波博在某 几次午睡后的红红的脸色,一些叫嚷,夜晚,一些叹息,一条动弹的裤子上坏了的 拉链,种种巨大的激烈的区别,一科力量对比,还有某种更大的东西对一个小小空 间的占据,它带来痛苦并在身后留下一泊罪恶的鲜血。爱情不应该通过占有来进行, 因为,失眠的阿黛尔想道,爱情是认识的问题。在她生命的稀薄空气中,另一人— —并不属于家里人的那一位——是用来彼此相爱的,在这一点上,家里是不会帮助 你的,假如它不想让你离开它的话。然而,只有当人们认识到你所爱的是什么时, 他们才能彼此相爱。爱情兴许就是自我认识的问题。爱情,另一人,用来彼此相爱。 然后……种种例子的教训。女人们的曲解,伊薇特,蕾蒙德,卡米叶,法比安娜。 对所有那些想要兄弟,想占有他们,使他们变得疯狂——当拉尔夫每天晚上要去诺 曼底睡觉时——的女人,好吧,运气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是快还是慢,依照她们 声称或是没有声称处于合法地位。假如这只是运气的话! 女人们把她们自己的一大 部分留在她们自以为的财富上,在失去财富之后久久地生活着,却不能触动,也不 能睡着。 她们饥饿,而男人却在她们身上把面包烤得焦黄,她们干渴,而男人却让水从 她们身上涌出:被剥夺的女人们,这差不多就是阿黛尔对悲惨的全部认识。但是, 即将来到的悲惨不会吓倒女主人公们。那么,是什么使阿黛尔在占有面前被吓倒了 呢? 夜里人们听到的谜一般的东西。她的单人床紧挨着板壁,板壁后的一张大床变 成了牧场,在那里,兄弟在跟一个女人而不是跟他的姐妹玩,在那里,父亲和母亲 在玩,玩着一个变成另一人,在夜里混淆着他们夜伏昼行的本性。但是女人们,远 远不如母亲们来得天真,选择了花园中开满鲜花的床单,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之后, 就倒在那上面,一个压着一个,苍白的床单就像是一片海岸,人们躺在沙滩上…… 善于让别人把她们当成姐妹的女人们! 那里,在旁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赛跑不再在 空间中展开。为了让自己更容易被追上,就不应该跑。那里发生了什么? 往昔,很 早很早以前,母亲发出了一声大叫,一下子惊醒了阿黛尔。但是,她学会了喜欢这 声叫喊,因为它使得太阳在黑夜升起。母亲很清醒地从卧室中走出,笑盈盈的,她 快乐地穿行,走向厨房,卫生间,那里水在流着,一次并不为出门而做的洗漱。因 为母亲在阿黛尔的脸上留下一大把带有异常气味的小小亲吻之后,又回到了她的床 上。失去多时的温存气味。如此长久以来失却在大海的彼岸! 母亲的叫声冲毁了黑 暗,一丝虚构的小小曙光露出来了,那么的小,一片橙子放在嘴唇上的时间,一阵 暴雨般的亲吻的时间,但是,在这一声叫喊上面,印刻上了那么多别的声音,那么 多别的符号。阿黛尔的焦虑正是建立在这些东西之上。因为,被人得到是她所不愿 意的,这确确实实意味着被占据,甚至被打击! 一个父亲从不会对一个母亲做的事 情,她的男人兄弟们却已经对她做了,或者对女人们做了! 噢! 这些在夜里听到的、 她借此推断自己知识的事情! 珍宝街之前的那些夜晚,那里,生活重复了她家传的 羞耻心。 她实在很难理解,她的兄弟们,尤其是波博,发出的粗鲁命令会导致一阵沉默, 一阵被飞舞的声音弄得更温柔的沉默,她不明白,对“昨天你在哪里? 星期一我们 看到你在拳击场,是跟谁在一起? ”那样平庸的问题,他能得到以衣服飞舞的声音 来推断的裸体作为回答,对诸如“碰触我,抚摩我,不,不要脱我的衣服”的、使 看不见的身体更复杂化的奇特命令,他能得到碰触、抚摩的乖乖回报,衣服的抚摩。 她把这些要求留在记忆中,用于将来,尤其是最后一个,不知道她会对谁提出,尤 其在她选择了穿红色的安哥拉羊毛衫的那些天,她记起了它们。隔板后一个兄弟的 任何期望,哪怕它是不可理解的,都会被满足。不要脱我的衣服。在你的嘴里。于 是,卡米叶的嘴在一个男人的身体上,是不是模仿着法比安娜的嘴在一个女人身体 上的进程? 这该是多么的奇怪,长久,脱离原来的环境,如此地脱离原来的环境, 就像本来十分喜爱松果的松鼠,被流放到了一棵栗树上,或者更糟,到了一棵梨树 上,一棵桃树上。对这只被男人带到腹股沟的水果篮,阿黛尔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 颜色的。在你的嘴里,他们说。她们使之满足。那么,为什么有时候他们还要发火 呢? 她听着。发出苍蝇拍响声的巴掌,马车夫响声的耳光。但是她听不到复仇的声 音。当十指尖尖的手变成了荨麻丛,撕裂着拉斐尔的背,当牙齿在脖颈上留下浅紫 色小径的模样。然而,自从她久久地拥抱夏利以来,她就在怀疑,把一个亲吻比喻 为咬啮,是一种憎恶的符号。而这同时也令她担忧。种种辱骂,小婊子! 表示爱慕, 小娼妇! 兴许还唤醒了美妙的感觉。兄弟们是“不可比拟的情人”,伊薇特、蕾蒙 德、卡米叶,以及所有的女人都这样说。这里头兴许有一种爱情词语的文化,他们 并不拥有,便只好生硬地胡乱表达。我的天使,伊薇特说,毕竟要更漂亮。 兄弟们兴许以为他们不得不辱骂,不得不专横,好显出威严,好抓住女人们。 而本来,他们可以简简单单地以一句“我爱你”开始的。我爱你,一系列可预见的、 和谐的展开的开端,就像人们在基督教教堂中用管风琴演奏的组曲。而假如这些 “我爱你”是一些赋格曲,女人们由于被人追逐要从那里逃开呢? 那么,就应该换 个方式开始,而兄弟们,从他们的观点来看,是有道理的。在板壁后面,没有任何 和谐的音乐,而有被粉碎了的寂静,深夜中撬锁偷盗的沉闷声响,追捕的喧嚷,墙 垣的毁坏,低哑的抱怨,难以辨认的叫嚷……然而,所有这一切对她的打击,都不 如当女人对那兄弟说“来吧,来吧”时,他必须穿越的那一段迷宫般的空间,都不 如不时被休止和叹息所打断的转达快乐的哀歌,都不如那些“啊”,那些“还要, 还要”,那一声声带着“不” 的腔调的不断高扬的“对”,那些带着痛苦声的服从。她想象着她的兄弟男人 的樊笼,他那紧压着卡米叶身体的长长的大腿、长长的小腿上的杠杠,压得她只能 分开她的腿,而不能悄悄地滑出这一围绕着她身体的活动牢狱。但是,为什么在女 人们的喉咙中,会爆发出鸟儿鸣唱的优胜榜,那些放乐谱的皮套筒、华彩经过句和 咕咕(在原文中,“皮套筒、华彩经过句和咕咕”是“rouleaux,roulades et roucoulades”, 三个词的发音很相似,是一种拟音文字游戏。)? 为什么女俘虏还发出那些召唤, 那些“来吧,是的,更用力,还要”? 既然她要回来在兄弟底下经历她那抱怨性的 狂热,那是因为他就是乐趣。有多少夜晚阿黛尔俯卧在床,做着梦,梦见自己也进 了牢狱,让那令人赞叹的连祷文突然从依然陌生的嘴唇中出现,而她就是那连祷文 中的圣女! 阿黛尔并不想成为她兄弟中的一个,在她看来,做女人并不就会被带入 比关着印第安人的保留地还更糟糕的保留地中,她并不留恋什么东西,不,她想要 的是,不要存在区别。然而,对一个亲吻,当人们根本不憎恨它,当它不是给予的 或偷来的,也不是努力得来的或强迫获得的,这里头异乎寻常的,阿黛尔发现,就 是它没有身份。两张嘴在四片嘴唇的包围下,紧紧地闭合在一起。因此,如此温柔 地归顺的夏利,在她看来更是一种对发现的赞同,而不是一种胜利。一种对相似者 的赞同。实际上,她最最需要的正是这一点。认识她所认识的。拥有她所曾是的。 就这样,阿黛尔慢慢地占有了夏利身上跟她相像的一切。就这样,一种特殊的亲密 感在他们彼此靠近的嘴唇之间建立,而他们的目光或他们的身体却没有彼此辨认出 来。身体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它的结绳(“结绳”在原文中为“quipu ”,指古代印 加人用来记事或传递消息的结绳。)。她亲吻他的脸,脑袋朝后仰靠在沙发床的背 上,跪着或站着俯在他身上,整整好几分钟地亲吻他。长久的亲吻。整整好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