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热烈的亲吻,缓慢的亲吻。热烈,灵巧,使他颤栗,发抖。缓慢深沉,让他被 毁灭。蜜蜂的亲吻,蜇扎,简短的闪电,没有雨点的干打雷,或是解释性的亲吻, 探索和勘察,沿着自然的洞穴,勇敢而又谨慎地往下,口腔内部,上颚,一直到咽 喉,洞穴学的亲吻。他不害怕那后一类,它们可以说具有科学的保障,但是,他怀 疑前一类,尤其在一开始。对前一类,他害怕的是它们的流动,它是那么的强烈, 他都被它从脸上带往腿上。被这些吻抓住后,他就不再存在于脸上了,因为脸上落 下的是亲吻,脸上俯瞰着的是阿黛尔,而是存在于别处,更远,更低,在他感到自 己如此孤单的地方,在那里,连他自己的手都会是一种救援。他的脸雾散云消了, 然后是他的身体,他的故国雾散云消了,他离开了它,他远去,他远远地离开海岸 和流亡之船,来到流放的恐惧中,他只是远远地,非常遥远地,已消失在迷雾中, 感觉到这血肉之躯的温柔岬角,那是他特有的财富。在被法兰绒围裹住的蓝色或白 色的棉布之夜中,他的善,他的恶彼此趋近,而在他的绝望中,它们趋向于重新找 到遗忘、理性,趋向于逃亡,走向上界、下界、外界去找到宁静。但是,被放逐者 的痛苦是最最强烈的,它妨碍他朝着他的避难所、他的理性航行,在棉布或麻布之 夜中,它发泄出它的抱怨,它那令人心碎的哎哟哎哟声。在一次最后的惊跳中,夏 利回想起了什么,命令自己不要下沉,不要在那里撞破了,而他同时既是渐渐远去 的航船,又是岩礁,它既在召唤着它,同时又推开它,用雾角那既充满咒语但又无 谓的悠悠之声。 正是在这一时期开始产生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没有任何人真正弄得清它是怎么 回事,甚至连经历过它的那个人都没有发觉它。夏利离开了“运动衫之王”,到 “机械之美’’来工作。波博和拉斐尔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对他是那么的信任,他们 都稍稍松弛了一下,一个拖长了他的商业旅行,另一个则常常迟到,或者延长午餐 休息和喝饮料时间,一直到下半晌。然而,一个星期二——在爱米丽安去年夏天读 过的那本书中,星期二总是发生奇怪的事情——当拉斐尔大约在四点左右来到商店 时,就去寻找一件绿色云纹的毛织紧身衣裙,琼‘米尔的式样,准备借给阿米妲穿, 好出席卢森堡成衣业之王的晚宴,后者已经准备购买样品了。阿米妲穿38号。拉斐 尔找着38号,坚信在当天上午还看到过它。但是从37号就一下子跳到了39号。确实 有一件38号,却是红色云纹的,这样搭配效果就会很糟,因为阿米妲的头发是褐色 的。找来找去找不到,他就问夏利是不是凑巧把绿色云纹的38号卖出去了。夏利记 起来,有一个红棕色头发的姑娘曾经来试穿过。没有要吗? 拉斐尔问。没有要,夏 利回答。他们找了一遍,在试衣间里,在其他的样品中间,在柜台后,在装降价羊 毛衫的篮子里。衣裙始终找不到。你能肯定没有要它吗? 拉斐尔又问道。你说的要 是什么意思? 夏利反问。她没有买下它,因为我在销售簿上什么都没有记录。他自 己的回答把他吓了一跳:你是说被偷了? 另一位示意是的。但是我没有离开过商店 啊! 她带了一只大包吗? 她试衣的时候你在哪里?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夏利连一个 都回答不上来。 拉斐尔相信他一定是出去喝咖啡了,这倒也很正常,没有把商店关上,红棕头 发的女郎回来偷走了衣裙。但他不明白夏利为什么要那般固执地撒谎。说了这些话 后,由于他气不打一处来,而夏利则是垂头丧气,他便提议什么都不要对波博说。 夏利灰溜溜地一直回不过神来。经过了千百次自问,那衣裙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如 何能够离开商店的,在七点钟时,夏利回到了家中。他常常在那一刻回到家中,洗 一个淋浴,换一身衣服或只换衬衣,吃饭或不吃饭,然后去本托利拉家。这一回, 他洗了淋浴,光着身子回到卧室,看到了他的床,一下子,又一种无法抵抗的温情 侵入到他的身心,他掀开了床罩,把手伸到鸭绒被底下久久地呆着,然后又稍稍有 些困难地伸到毯子底下,就像一个犹豫不决的爱人。但在这些抚摩下,一种那么强 烈的跟着上床的欲望袭上他的心,他只犹豫了几秒钟,就赤裸裸地钻进了被窝,很 长时间以来,他从未觉得那么彻底地赤裸过,因为他的整个身体,从脚尖到头顶, 都体味到毯子的柔和,体味到这一十分柔和的分量,一条毯子,一条被单,在一条 鸭绒的压脚被底下。手放在阳物上,但是不用力,没有目的,他停留在了空虚中, 在至福中,直到他付出稍稍努力的代价,把手松开,给阿黛尔打电话,说他今天晚 上不去看她了。动弹是一种努力,不去她家则没有任何问题。他将在明天去看她, 就像他昨天去看了她一样。在不下床和去看阿黛尔之间,甚至连一丝犹疑的影子的 影子都没有出来过。他从来没有比在枕头之上,在鸭绒被底下更爱阿黛尔的了。真 是美妙极了,她存在着,在那里,在那么多步路之后,在那么多站地铁之后,在那 么多公共汽车站之后,同时鸟儿径直飞去又是那么近,多么美妙啊,她就在那里, 而他躺在这里,心里想着她,或许甚至都没有想她。他的手孩子一般地在乱蓬蓬中 玩着。他在这里并不为了睡着,而是为了玩耍,为了梦想。当他醒来时,十二点已 经过了。 一个情意绵绵的、犹犹疑疑的嗓音喃喃道:我亲爱的,我的夏利,亲爱的夏利, 我的鬈毛儿……一只清凉的手在他的头发中编织着同样纯洁的抚摩,除它本身之外 没有其他目的,令他昏昏人睡……但是,在他的脑门上跟他的鬈发嬉戏的这些手指 头或这些嘴唇并不属于她。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他的母亲,他的那么年轻的 母亲,就像他小时候看到的那样,在床上,放着一只托盘,在托盘上,放着一碗热 腾腾的咖啡,正在冒着小小的一丝热气,还有烤好了的面包片,黄油正在面包片上 融化。“我亲爱的,”这位年轻的母亲对他说,她是那么的年轻,以至于不会还再 是他的母亲,“昨天晚上从表姐家回来后,我看见你房间还亮着灯,我是那么的高 兴你能呆在家里! 你睡得那么沉,那么乖,我像以往那样拥抱你。今天早晨,我尽 可能地让你多睡一会儿,但是,已经快到九点钟了,你不应该立即起来,因为这样 对心脏很不好,于是,我给你准备好了早餐,好让你不因为者咖啡而浪费了时间… …”小酒吧间、大杯黑咖啡、爱米丽安的咖啡,那些曾代表了自由的东西,在由他 母亲端到床上来的所有这些早餐以记忆的音速回归面前,正渐渐地淡化,直到彻底 消失。他泪流满面。她趁此机会问他是不是回来吃晚饭,她要为他做油炸香蕉和葡 萄米饭。“今天晚上不行,妈妈,不过,明天吧。明天。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吃晚 饭。”在一月份寒冽的空气中,夏利喘出来的气重又结成了在他不知不觉中重新发 现的那些旧物的白色热气。但是,他更多地思考着他看得见的东西。树木、街道、 自行车、报纸的名称、红绿灯、车灯、迷雾中的斑点、变得越来越厚重的空无中难 解的符号。当他来到“机械之美”,摸到了商店的钥匙时,他才重新找回了现时的 感觉。噢! 同样地回忆起阿黛尔的存在,是多么美妙啊! 带着她所有的颜色,在那, 在这灰蒙蒙的城市中,当他赖在床上时,就在那么多步路之外,在那么少的公共汽 车站或地铁站之外。今天晚上他要去看她,他要对她说他睡得有多么香。随着白天 的渐渐过去,要去看她的计划跟前天见了她的回忆以及后天肯定要见她的确信混淆 在了一起。两者融合得如此一体,以至于当天晚上去见她几乎成了一个错误,一种 多余的累赘,一种叠床架屋。他感觉他们之间的时间凝滞不动了,连他的钟都没有 了指针。他只听到钟在滴答作响,仅此而已。没有发生的事就将不会再发生了。他 怕种种无用的在场会牵连到他爱情计划的实现,这种焦虑变得是那么的现实,这一 天,他仅仅只是以娱乐的方式抚摩它了,就像他昨天晚上抚摩自己那样,突然把他 扔得远远的,非常遥远,在一种奇迹般的科学幻想小说中,最好还是一边睡觉,一 边等待它。 最开始,他看到一团美妙的软毛,他真想把一边的脸颊贴在那上面,随后再贴 上另一边,就像人们在枕头上翻身那样,一团金黄色的软毛,不,更为暗淡,介于 橙黄和麦黄之间,全都鬈曲着,一团夏季的鬈鬈软毛,甜瓜的颜色,在鬈发底下, 在旋涡底下,他看见两个镀了金似的乳房,如金黄色的蓓蕾一样美丽,如橙子一般 圆鼓鼓,两个冬季和夏季的圆球,暗淡而又金黄,在这照明灯的阴影下,他会睡得 又香又甜,在它们的圆球下,展开着一片美丽的光滑的空间,他特别渴望立即在那 平面上躺下。 “我冷,”她说。“您答应过给我一件38号的,”那个裸体女人说,她光溜溜 地披散着头发,只穿着黑色的内裤和长及膝盖的袜子。夏利醒过来,去找一件38号。 现在,女人们的躯体使他入睡了。这一次,在关上了商店的大门之后,他没有 经过自己的家,而是匆匆地赶往珍宝街。 “噢!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疲乏,”阿黛尔开门时对他说。 因为睡眠要比失眠在脸上留下更深的痕迹,给脸孔缲上若隐若现的图案,臌肿 起眼皮和嘴唇,拓宽脸颊,拖曳目光。对鸟儿的飞翔来说,悬崖要比群山更能留下 印象,而对目光的飞翔来说——既然阿黛尔的目光只是假装停落——能留下印象的, 是障碍和展开。夏利的脸就像被他已经无法抵挡的疲劳的激流推动着,冲破了它线 条的堤坝。这么说,夏利心中暗暗地想,我真的有些疲乏了? 阿黛尔着凉了。冬天 里总是发生这一问题,因为,没有什么比一件羊毛衫套在另一件羊毛衫上更难看的 了,所以,她宁肯着凉。她靠着他蜷缩成一团,就像面对着一堆燃烧的柴火。她躺 在沙发床上,把穿着袜子的脚伸到夏利的衣服里头。只不过夏利散发不出任何的热 量,他被睡眠给淹没了。 “我冷,”她说,夏利机械地站起来,仿佛要去找什么东西。 一段时间里,疲劳带着发紫的眼睛迷惑了夏利的生活。因为疲劳只梦见一张床, 它自个儿在那上面睡觉。只要一想到躺在一个陌生女人身旁——任何一个不是阿黛 尔的女人,绝对的陌生人——就会令他背上直起鸡皮疙瘩。只要一想到,他从他的 床上被赶走,被迫来女人工厂干一种夜间活,被牢牢束缚在抚摩的齿轮中,在气息 的节拍中,就有一种反叛的念头在他胸中涌动。一旦他看到在爱米丽安的嘴唇上闪 亮着一连串充满信息的小气泡。带着她从他身上得来的味道,他就觉得一种满是仇 恨的麻木感侵入到他的心中,他的眼皮就阖上,他的嘴巴就张开,打出一个哈欠, 这就是他的自我保护。在商店里,当女人们毫不难堪地当着他的面脱衣服,或是恬 不知耻,或是故意挑逗,更多地就她们的身体,而不是就她们的衣服征求他的意见 时,他就装出一副美学家的软弱神态。当他带着缓慢的、懒洋洋的节奏,偷偷地把 他的评价宣布出来时,它已经开始成为他的疲劳之幸福的一部分。赞美的行板乐章 并不通向任何运动。要是没有一种迅速的热情,其节奏随着躯体或心灵的跳动而加 快,要是没有一种声带的受伤,使嗓音难以在喉咙中冲开一条通道,一个男人关于 一个女人之美的信息,就只是一种朝着云彩、朝着花朵的赞美。他凝视着她们,就 像是苍天或大地的货架,是专为疯狂的爱好者而制造的艺术品,他的使命就是用更 为美丽的色彩来打扮她们,以最和谐的方式把她们放置在衣料和皱褶中。他点燃了 一根美国香烟,歪斜着脑袋,就像在博物馆中,凑近来,又离开去,就像是在艺术 画廊中,或者,摆出沉思的样子,撑起胳膊肘来遮盖一个哈欠,让它变成一声叹息, 变成一声赞赏,不慌不忙地发出一连串:啊啊啊啊赫,噢噢噢噢赫,呜咿咿咿咿, 就像这样,这简直就是专为您做的,有这么小的乳房,可以给自己买下它了,敞露 着一个脊背实在是太难了,但是您能够,是的,就像米海依·达克(米海依·达克 (1938 一 ) ,瑞士的法语电影女演员。)那样,这件人造丝真是光彩夺目,为了 使您的眼睛发亮,必须一直挖深到腰身,来瞧瞧这道凹口,您将上一道缲边,以同 样的价格,我们是不能做改动的,没有任何地方可改的,从后面看,简直妙不可言, 稍稍紧了一点,这我同意,兴许稍稍有些挑逗,但是,活该,有您这样的小腿,穿 这条裤子的话,您的小腿看起来可真长啊……当她们是年轻人时,她们就要他凑近 一些:这条带子,这里,在肩膀上,稍稍有些勒人,还有,裆间,那里,有些难受。 于是,夏利小心翼翼地把手从他的身上拿开,让它不再成为它的一部分,并去碰触 她们的皮肤,总是不如他的床单来得柔软。有时候,等她们走后,他就梦想起来, 但是慢慢地,毫不烦躁地,沉浸于一种睡眠中,周围全是阿黛尔,作为热量,作为 被子。但是,他甚至都没有梦见让阿黛尔睡着,因为他只梦见他可以满足的欲望: 在他的床上睡着。疲劳美妙地缩减了他的身体。模模糊糊地,在他的床上睡着,就 是祈求不要在阿黛尔身上睡着。白天,当他看到一些女人的后背上布满了一大片一 大片的雀斑时,看到她们胳膊底下和大腿根上积满了湿漉漉的汗时,他也不是无动 于衷的。他甚至对她们的膝盖有一种好感,这时,她们冷与热的标界就取决于缲边 的长度了。沿着脊柱骨拉上拉链,扣上纽扣,解开后再扣上,这需要的只是手巧。 尽可能地不碰她们,以便不受诱惑,在十点钟、在中午时分回自己家中睡觉,这就 是他的英勇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