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绝对的前所未有:阿黛尔开始思考。极其微妙的活动,不是在衣柜中挑选衣服, 也不是等着一个念头出来以便让它过来。这活动是如此微妙,以至于阿黛尔带着一 种极端的谨慎对待她的对象,生怕把它给弄碎了或者它自己瓦解了。但它还是一天 好几次从她跟前溜走。这就是人们说的丢失了思想的线头,雅克一阿兰这样对她解 释说,现在她对他是越来越信任了。 “所有的习惯语表达,”他解释道,“都是含义深长的,也就是说,充满着意 义的。那是由语言创造出来的谜一般的说法,而每一种语言或方言都拥有它自己特 有的习惯说法。但是,一个国家里的所有人都使用它们并明白它们。” “那么说,思考就是把种种念头缝合到一起了? ” “完全对头。” “可是要缝合,就必须有线,那么,什么是线呢? ” “线吗? 线并不存在。随着人们前进,随着人们穿连,它就构成了。” “那么,就不是它在缝合种种念头了? ” “不是的,反倒是种种念头通过制造连接点,才找到它们的线。” “可是,假如我想着一件事,而在一分钟之后,又想着相反的事情,一切都要 重新开始吗? ” “根本不要,你的念头并不一定要彼此穿连才能最终构成为思考,它们可以是 互相矛盾的,一个点在正面,一个点在反面。” “真是异乎寻常,”阿黛尔说,“它该是多么的累人啊! ” “这只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雅克一阿兰回答说。“对你来说,这应该更为 容易,因为你就呆在家里。我在大学里研究过的一个作家说过,如果说,女人们过 去的活动就是纺纱或者织布,如果你愿意在今天缝补袜子……” “你说的是什么话! ”阿黛尔打断了他。“缝补袜子的女人,她们已经不再存 在了。女人们到处都在,她们什么都干。除了我。” “让我把话说完嘛,我没有说相反的话,我是说他说过,如果说女人们的活动 就是纺纱或织布,那是因为她们的位子在家里。而他为什么说一个女人呆在家里才 算在她的位子上,就像星辰那样呢? 那恰恰是为了思考,因为女人们的基本活动就 是思考。” 阿黛尔似乎并没有被说服。她要求举例说明。雅克一阿兰没有例子。她又问, 他说的那个作家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他是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雅克一阿兰回答 说,他是个西班牙人,这样人们无法知道他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是个反动分子还 是个革命分子。她又问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雅克一阿兰主动地打断话头, 回到了争论的对象上。 “可是,你是怎样意识到你不思考的? ” “不是我,”她说,“而是你意识到的。” “啊! 可是怎么会呢? 我倒是忘了。” “当我对你说当我不站着的时候,我就躺着。” “那又怎么呢? ” “当我躺下时,我就被某种困意缠住。” “可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 “因为我对你说过,我躺下时总以为我将要做某种事情,要阅读或者思索或者 写一封信,而到后来却什么也不做,我想入非非或者我睡着。” “这很有趣,”雅克一阿兰说,“很有意思。但这更是一种症状而不是一种原 因。在我看来,我们的话头似乎是从夏利说起的。” “啊,对,没错,从夏利说起的。”而她有些负罪的神态了。 “夏利早就跑掉了。” “是啊,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然后,他就病倒了。” “他病倒了。于是我,我就打电话,但是接电话的不是他母亲就是马塞尔,没 有一个人愿意把他给我找来,恐怕是他作了这样的交代。” “我们终于找到了,”雅克一阿兰喘了一口气,“你花费了不少时间,总算做 到了这一点,你如此这般地拐弯抹角兜圈子,解释说你不是站着就是躺下,小心翼 翼地避免回想你花费了多少个钟头在打电话上! ” “直率地说,”阿黛尔以一种干巴巴的语调回答道,“假如你想揭示的就是这 些,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吧。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迫切需要跟外界交流。” “跟外界! 可是我可怜的阿黛尔,你通过电话与之交流的可是内心啊,这甚至 是你跟内心之间的惟一活动,因为当你打电话时,你坚信你是做了某种像是交流的 事情……而严格地说,你什么都没有交流。什么都没有寄发,什么都没有收到。而 这,这才是悲剧。你想让这个男人在电话里对你说什么? 他都晕头转向了,他什么 都不明白,两年以来你把他弄得像驴似的团团转……” “一年半。” “一年半。一年半后他病倒了,你觉得该做的一切,在一年半之后,就是打电 话? 说些什么呢? 喂,是你吗夏利? 而他回答:是的,是我。你怎么样? 不太好, 或者很好,或者不错,或者还不算很好。而在眼下这一时刻,你说什么呢? 可是到 底出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病了? 是怎么回事? 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而他说:还解释 什么,我病了,或者我病倒了,就这些,没别的了。而你说:可是你好些了吗? 不, 这是不可能的,阿黛尔。这太有戏剧性了,这是超人类的,我甚至还要说得更玄, 这令人作呕。” 阿黛尔已经眼泪汪汪了。雅基①的语调是那么具有说服力,她都被说服了,但 是不知道她的错究竟在哪里。她本来应该怎么做呢? 去那里吗? 去夏利家吗? “可 是,要去那里,阿黛尔,就还必须稍微思考一下。因为,不然的话,你会做什么呢 ?你会说什么呢?跟在电话里说的同样事情。 而这,这可真是可怕:面对面的,脸冲脸的,作一番跟在电话线后面同一类型 的谈话……” 阿黛尔感到头脑中有了某种很新的东西,她感到虚无。她竭尽全力像牢牢地抓 住雅克一阿兰的脸,抓住他圆圆的嘴,她几乎有些惊讶,从他坐着的椅子上竟然没 有喷发出神谕中三脚鼎所散发出的那种火山气体……但是他到底想宣告什么呢? 怎 样诠释他的话语? 他对只听到而不看到的对象发出了诅咒,对代替了写作和阅读, 代替了在另一位脸上写下并读出的东西,并帮着不是通过幻影而进入其心中的文盲 对象发出了诅咒,随着他发出诅咒,阿黛尔试图抓住她心中无法通过电话传达给夏 利的某些东西,某种根本不可能通过电话线而存在的东西,某种正好相反可能应该 在面对面、脸冲脸的在场中看见的东西。 “裸体,”她说。 在夏利逃走的第二天就开始的交谈,从此就插入到了阿黛尔的生活中。甚至当 他回来之后,它们还在继续着。由于这些交谈从来不在上午进行,因为雅克一阿兰 夜里有工作,它们就安排在下午,于是,上午就用来为它们做准备。但是,它们并 不是每天都进行的,阿黛尔明白,当它们不进行时,她就睡懒觉一直睡到十点或十 一点钟才起来,就像以往一样,随后就闲着,什么事情都不做。她意识到,真正的 活动是何等地取决于一种迫切的需要,要是没有思考的命令,没有雅克一阿兰为她 好而行使的这种独裁,她就会继续只答复阿黛尔·本托利拉——家中这位女儿—— 的那些小小的日常需要。 那些交谈也治疗着雅克一阿兰。这并不是说他有病,或者他怀恋当大学本科生 兼教师助手的那一段时间,他是担心,在尼尔瓦那经过一个个夜班的生活,会丢失 了思考的机会。然而,就像人们知道的那样,机会是个秃子,他在一个女人的头上 抓住了它惟一的那根头发,由于她的脚上长有两扇翅膀,他就小心翼翼地生怕吓坏 了她,好让她安安静静地呆在他面前。研究学问可把她给吓住了,尤其是它的那一 套索引、引语、名望。雅克一阿兰只要一引经据典,她就信了他的话,所以,在阿 黛尔回答问题时,他就依据于:一个作家写道,一个思想家想道,一个博学者知道 之类的话,给他自己的诠释作证。尤其是为了让她继续重视那些问题。按照雅基从 他曾经爱过的哲学教师——他是从柏拉图那里学得哲学的——那里继承来的方法, 阿黛尔没完没了地被询问着,她自己也被自己的回答给生生地惊呆了,假如她没有 一一回答它们的话,她是断然不敢相信她还能够想起那些回答。因为,她的回答在 一开始几乎并不包含任何东西,但它们变得,渐渐地变得巨大无比,再也无法包含 在单单一个词里面。所以,那一天,当他们讨论身体的运动,发现她动得很少,很 慢,而且没有自发性时,她感受到了特别的打击,她的结论是:“我就是那样,” 他则提出反对意见说,那不是一个回答,而且“那样”就是她不想知道或者不想有 的她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