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泡浴? ”阿黛尔说,“它跟淋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泡浴,是给女人的,淋 浴是给男人的。你知道一个泡浴的女人,她忘记了一切,她漂浮,她闭着眼睛,她 添上一点点热水,满是泡沫。而当一个男人在莲蓬头下淋浴时,他急急忙忙,他交 替着洗热水和冷水,好促进血液循环。而泡浴,它,会让人人睡。甚至在洗完后, 也完全不一样。因为一个女人,在洗完泡浴后,她做一些温柔的事,她把自己浑身 擦干,她瞧着自己,她抹香水,她拔掉插在头发上的别针,她柔柔地梳头,在花费 了那么多时间之后,她想成为最好,于是她接着再浪费时间,而男人洗完淋浴后, 用古隆水擦一下身子,头发湿湿的就出门了。” 夏利说,“啊! ”他真想洗一个泡浴。 “香水,”阿黛尔回到房间里突然想了起来,“那是显然的! 当一个男人没有 特别的气味时,他就有一种男人的气味,就这些,完了。” “看来,你真是一辈子都没有闻过男人,”有些兴奋的菲菲这样说道。 但是她突然住了嘴,红着脸,连声道歉:她把夏利给忘得干干净净的了。然后, 胆怯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后,由于他不在屋里,她才想起来他刚刚走掉。她们不太高 兴地静静地躺下了。 在香烟的浓雾中,关于烟草味道的主题回到了夏利面前。 “因为他们再怎么做都是白搭,吸金黄烟草或者含薄荷的烟草也好,”阿黛尔 确信,“吮儿茶也好,用特来派洗牙也好,甚至连他们的呼气都闻不出什么来。气 味不会长久地留在他们身上,香水味也不会,再说,当他们抹香水时,那是伪装。 很显然,菲菲并不同意,她有她的理论,她事事都有她的理论,她说男人们都带有 他们干的活儿的味道,跟他们在一起,你能呼吸到乡村或者城市,墨水,面包,小 麦,石灰,灰尘,柏油! 而她觉得这奇妙极了! 那么保罗呢,他一旦制造一场暴风 雨身上就有硫磺的气味吗? ” “而你的兄弟呢,”夏利突然打断她,“他们有什么气味? ” “我的兄弟们? ”有些窘困的阿黛尔反问,“我的兄弟们? ” “是的,你的兄弟们。总还应该保持那么一点点思路的连贯吧:你觉得男人身 上什么味都没有,还有,男人抹香水是为了伪装,那么你能不能稍微给我解释一下, 你的兄弟们,他们伪装的是什么? 菲菲说得很美丽,尽管它是假的,而你呢,你却 在信口胡说。快去对你的兄弟们解释吧,因为还在他们过马路之前,我就已经闻到 他们了,从街道的对面,而在那之后我还嗅到他们,我整天呼吸到他们的气味。 因为,请相信我,他们身上总留着一股气味。” 菲菲也同意。 “你们觉得波博身上不好闻吗? ”阿黛尔问道,始终有些窘困。 “他的气味太重,”夏利回答说,“我不知道他用的香水是叫红色泥浆还是叫 亲爱的比比,但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阿黛尔于巴巴地承认道,“波博,那是一个整体, 他所抹的东西成了他的一部分。” “瞧你说的! 对所有其他人来说那都是外来添加的,而对波博来说那是他细腻 而又细腻的心灵! 那么让我们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吧:他的心灵散发着臭味! ” “散发着臭味? ”阿黛尔喊了起来,“快把这话对跟他一起出门的女人们说说, 对法比安娜,对卡米叶……” “这这这,”夏利颤抖着,“一帮傻姑娘。说真的,只有成衣业的花花公子才 会像女人们那样把自己抹得香喷喷的! ” 阿黛尔差一点就要回答,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把自己禁锢起来了。夏利见她 突然变得那么强硬,那么固执,就觉得自己凭空发怒有些太傻。无论如何,他根本 就不在乎什么香水。 “我所不明白的是,”他接着说,嗓音有些发抖但很温柔,“为什么香水用在 女人身上美妙无比,而用在男人身上却不是。” “那也不应该夸大其事啊,”菲菲说,“有些女人也发出可怕的气味,比如说 铃兰香。另一些女人喜欢用男用化妆水,因为,假如你不反对的话,它们更清爽, 更粗厉,不那么甜腻,不那么熏人。” “那么你,你抹了什么香水,阿黛尔? ”夏利问道,他还在颤抖。 由于阿黛尔嘟囔着嘴,菲菲就开口讲了起来:当波博跟那个先给《今日女性》 做封面后又给《玛丽一克莱尔》摆姿势的丹麦模特儿邂逅奇遇后,她去非洲拍照片 时,为了叫他别忘了她,就给他留下了她的枸橼水,而一个星期后,波博就把她给 忘掉了,跟法比安娜好上了,而法比安娜给了他另一种香水,于是,阿黛尔就继承 了旧的那瓶和回忆。从此,菲菲作结论道,她就只用它了。 “这么说,它是化妆水了,”夏利听得着了迷,“作为香水,它的气味确实美 妙极了,到处都可以找到它吗? ” “哦啦啦,怎么会呢,不可能! 只有在香榭丽舍大道,旺多姆广场,还有多萝 蒂一比斯商店附近。另外,如同它的名字所表示的,”变得甜美的阿黛尔继续道, “它不是一种香水。为了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实际上我跟你们基本是一致的。我 有一种普遍化的倾向。一个男人可以抹香水。波博就老是换香水,所以我总是觉得 他什么味道都没有。应该总是抹同一种香水,这样才能让人感觉到。” “还有,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并不容易,我看到保罗,他就洒从维克托商店买的 维克托牌香水,我把它倒在他的手心里,他洒得太多,流得到处都是,流得不成样 子,在他背上,在他衬衣上……” “告诉他,在每个耳朵后面滴上一滴,”阿黛尔建议说,她有些困了,试图跟 所有的人和解。“应该说,假如没有喷嘴的话,就不太容易。” “没有喷嘴? ” 阿黛尔站了起来,到浴室去找她自己的香水,想给夏利显示一下它有多么好, 她给他喷了一些枸橼水。他被喷得湿漉漉的。走到了大街上,他依然觉得自己是在 一场阿黛尔之雨底下,每走一步,每做一个动作,这一印象就加重一点。从此后他 就将去香榭丽舍大道给她买她的香水。然后他真想给自己弄一瓶,同一牌子的,每 个耳朵后滴一滴。 阿黛尔和雅克一阿兰在此后的日子里重复了上一次讨论,它转到普遍意义上的 人,以及特殊意义上的花花公子这一话题上,阿黛尔把花花公子念成花花木头( 法 语中.“木头”为“bois,跟英语中“boys”( 公子) 很相似,但发音不同。) , 夏利也一样。这是雅克一阿兰在女朋友的心灵中进行的一次真正谈话,是他最漂亮 的成就之一,是他曾经作过的最漂亮的报告,但是他没有勇气把它写下来,他有些 遗憾。阿黛尔鼓励他在她之外的某个人面前,在任何一个人面前重复他在对她说话 时所发现的,但是雅克一阿兰没有谈话的对手,所以他对自己把它重复了一遍,以 便不让它被遗忘:“男人们不喜爱花花公子,因为男人从真心里,从底子里不喜爱 女人或者不喜爱女人们所喜爱的他们之外的人,了解她们自己。男人们不喜爱女人 们彼此喜爱,因为不然他们就会喜爱那些只关心那样一种形象的人,女人们梦想着 把这形象和她们自己的形象汇合在一起,以便构成最美妙的几乎都一样的雌雄两性 人。通过喜爱花花公子,软软的毡帽,小小的雪茄,细细的小胡子,女人们自由地、 毫不难为情地、毫无羞耻地彼此喜爱,因为这样一来她们发现这不完全是她们自己 了,但一切却几乎又还是她们自己,因为花花公子是以她们的形象创造出来的,是 专门献给她们的欲望的,他来自她们,为的是走向她们。他来自她们,因为他截取 了她们的一切。他从来不像一个男人那样诱惑她们,却以他身上跟她们最亲密的东 西来诱惑她们,其目的只是她们的目光和她们的触觉,只是被她们看,被她们摸, 尝,听,闻。他从来不致力于诱惑这一个或那一个女人,但通过与女人的实质本身 相一致,他把所有的女人当成了榜样,而所有的女人都在他身上重新找到了自己。 他是堂璜的反面。因为他稍稍有点胖,就像稍胖的女人,稍稍有点瘦像是瘦的女人, 头发稍稍有点金黄像是金发女人,头发稍稍有点褐色像是褐发女人,当他皮肤晒成 古铜色时头发甚至还稍稍有些发白,就像那些头发发白的女人。他洗澡,他抹香水, 他选择他的颜色,他的衣料,他的被单,仅仅只是为了她们。他有一条手绢为她们 的眼睛所用,麻布的,好让她们在那上面哭泣或擤鼻子。跟她们一样的一个小记事 本用来记约会,它可不是一种商务日志本。他很容易把他那十分适合她们身材的睡 袍借给她们,让她们去他的浴室,在那稍稍有些不同的浴室中,她们会找到她们自 己浴室中有的一切。他把自己绣有姓名大写字母的衬衣给她们,让她们回家之后立 即就躺在这衬衣中睡觉。他有一身那么柔滑的皮肤,让她们觉得摸它就像在摸自己, 美丽无瑕的手指甲比她们的还更完美,那么清爽的口气使人怀疑薄荷就生长在他的 喉咙口。他是美妙中的美妙,他的胸脯跟美人鱼的胸脯一样敏感,他的抚摩有着水 一般的陌生流动。花花公子在挑战着女人们,他既被她们用作支撑物,又是她们的 衡量器和兴奋剂。因为当忙碌于、分身于、消耗于工作和任务中的女人们遇到了一 个花花公子,她们就回想起自己是女人。她们甚至在一时间里停止忙于或者分身, 重新构成为一个女人以便跟他较量,把她们的温柔,她们的气味,她们的魅力跟他 作比较,并在一时间里,在这一邂逅的时刻中,重新成为男人们已经战胜了的那个 女人。男人们并不从真心里,从底子里喜爱女人,因为……或者不喜爱女人们所喜 爱的,不然他们就会喜爱花花公子。男人们不喜爱……”随着他重新开始,雅克一 阿兰使一个视象出现了,一个喜爱男人的花花公子的美妙视象。 四月份,三月和六月之间,而不是五月和三月之间,每个月份都在两个月份之 间,每一天都在两个夜晚之间,而每一天都进入到过去。因为母亲的视象从来就没 有来。母亲活在她的胸中。阿黛尔的、菲菲的、爱苔勒的、波博的、拉斐尔的,以 及一个没有活下来的男孩子的母亲,在胸中之房里,带着它长长的走廊,上升到脑 门的偏头痛。到她的白,到她的黑,到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从脑门下降到她的胸膛, 耀眼的黑或白,使她更进一步钻入那种黑暗中,她位于空间中的房间就沉浸在那种 黑暗中。母亲睡衣的上端到最后总是沾上种种颜色。洗衣房的人说这简直就不可能, 他们都无法把它们洗光洁了。 因为每日里,在两个月份之间,两个夜晚之间,母亲都要把很久以前她的儿子 们送给她的最好礼物:一幅摩洛哥地图紧紧地贴在她的心口。她把它贴在将她的心 隔开的睡衣的布料上,她很有力地摁着它,而种种颜色,褐色,黄色,绿色都褪落 了,因为母亲身上总是很热。太热。摩洛哥失去了它的颜色,但她没有看到它,它 翻转在她的胸膛上,右侧从床上延伸出去,伸向房门,是撒哈拉沙漠,左侧是海洋。 而当她这样把它贴在身上时,她的胸膛就充满了蓝色的空气。 充满了蓝色空气的母亲什么都看不到。她固执地吸气吐气。她注意着不从天上 下来,留在上界,在天上,留在上面。当她感觉很好时,她身上就发生这样的事, 她下降在被切断了绿洲蓝色之水的沙漠中。但是从来不再更远或者更长久。在大地 上她只走到沙漠不再更远。她不寻求到达耕种的、被人占据的土地,靠近一些村庄 或者故乡的村庄。因为母亲学会了保护自己。 这延续了好多年。它是如此的困难。例如:她总是在口渴之前喝水为了让口不 至于渴。为了猎获血橙,她最喜爱的橙子,猎获胳膊的运动,从橙子树上摘橙子, 手的运动,围绕着血橙的皮把它剥成一个美丽的橙色的螺旋形,闻一闻并让它绕着 手指头在阳光底下旋转,最后把它扔掉并止住她的口渴。 在天上最困难的是行走。二十年前母亲是个能走路的人,好几公里好几公里地 在地上走。当腿脚回想起往事,当母亲不是呼吸而是行走时,灾难就回来了,叫喊 就回来了。在叫喊中,胸膛上沾满了血。她自己的血在哪里? 成年女人的血,她六 次看到从自己分娩的大腿根流出的血,她的虔诚和她的屈从的血——屈从在哪里? ——她那被献出、被行割礼的儿子们的血。不,不是这种血。在一个阿拉伯人身上 同样的血。一个浑身是血的阿拉伯人,为什么? 死了。她俯在这个死了的阿拉伯人 身上,发出她的叫喊,失去了知觉,倒在他身上。人们发现她倒在或躺在他身上就 像在一具自家人的尸体上。 失去了知觉同时又失去了理智,永远不再清楚地知道犹太人是什么,阿拉伯人 是什么,她的行走被一具尸体止住了。被一个阿拉伯人杀死了的一个阿拉伯人。被 一个法兰西的阿拉伯人杀死了的一个阿拉伯的阿拉伯人。不再明白任何解释的任何 内容,当人们把她弄上汽车一直送到卡萨布兰卡让摩洛哥大夫问她问题,她在一开 始只是回答:血,而国王呢,而法兰西呢? 您可是知道解放运动? 战争本身? 血。 您认为那是自己家里的某个人吗? 回答说:同样的血。 医生的报告:“发生在肤浅反应区域的剧烈的情感刺激。”火山爆发般的奇特 的精神震动就像是无意识的意识。但是您知道政治这一词吗? 回答:不知道,因为 我们没有权利碰它。——碰政治? 一一是的,女人们都像我们这样。——不,不是 你们,阿拉伯妇女。对问题:女人们不知道发生了战争? 回答:到处都是,到处都 是。就像她后来说的,在她再次发作之后说的,今天在马赛,在法国有战争,我的 儿子就死在战争中了,但是在摩洛哥,那是为了拥有男人们所没有的土地和生命。 对问题:您的儿子不是为了争取独立而被杀死的,回答:谁说的,就是的,就是的, 法兰西富人和摩洛哥富人拥有一切,而我们却一无所有,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混合起 来,还是那么回事。——但是,我们指的是谁? ——不是我,不是我,她叫了起来, 我一个女人,犹太人,做母亲的,而他,他一无所有。医生给他那位将在巴黎继续 跟随她的同行的报告:“极端的混淆,混淆了她的本源,一个阿拉伯人和她的儿子, 尖锐的负罪感。”人们简直可以说,母亲最开始想的是自我牺牲或者她只能通过发 疯来进入政治。 走向橙园的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当她迈着缓慢、沉重、不知疲倦的步子, 走向橙园,当她看到路上横躺着一具尸体,浑身是血橙色的汁水,当战争,尽管家 里没有一个男人参加战争因为是阿拉伯人在打仗,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一件 衬衣和一条长裤紧贴在地上,一只凉鞋飞掉了,是她去过的和没去过的集市或市场 上常见的衬衣和凉鞋,是她的丈夫、她的大儿子所穿的同样熟悉的衬衣,一个被人 从背后杀死的阿拉伯人,当她不顾礼节地俯在他的身上,发出一声叫喊并倒下时— —在母亲的胸膛中出了什么事? 不,不是这一罪孽,人们还对她解释说,而是另一 次战争,很远了,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之间的,它打中了在马赛的儿子,它把他们 赶出了摩洛哥,正因为如此,他们就得分离一段现在依然在持续着的时间,父亲在 那边,儿子们在这边,而她在这个并不位于任何地方的黑房间里,在那里她吸进并 吐出一次次战争之前的、往昔那一边的蓝色空气。因为假如她重新下降到大地上, 她就叫喊,就挣扎,当然现在她叫喊和挣扎得越来越少了,人们给她服了那些小药 丸让她安静下来,它们让现在、过去和将来熟睡。当她叫喊的回声依然还能传到她 那里,她就不能再把它和原来的声音区分开,她甚至不再知道是谁在恐怖面前发出 了这一声尖锐的叫喊,这一声被剥夺了的红色的叫喊。于是,她不再叫喊了。但是 她压低了嗓子,在一种几乎无法分辨的嘟囔声中,诅咒着女人们,她的女儿们,她 们竟然允许某种恐怖的事情发生在她们的身上而不寻找谁来阻止它。她为死者,她 的儿子祝福,他在橙园的路上,在马赛,让他的生命进入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