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切布置就绪,就只剩下祈祷,似乎一个共产党人也会祈祷一样。这是一场 用谎言来战胜敌人的激烈斗争,但愿没有任何人来阻止它的进行。我们第三次会 面的时候,米拉并未显得更加热情。她已经决定在我们之间保持一种安全的距离, 尽量不显示出任何感情,似乎对我的最微小的尊重也会影响我们行动的结局。她 好像在为我们的相会服丧,从一开始就预感到有朝一日,形势将会使我们永远分 离。她采取了一种特殊的预防措施,就是使她扮演的这个角色变得彬彬有礼,不 露出任何一点会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痕迹的生硬之处。她躲避着词语、情感的所有 影响,以及可能有助于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的一切。她有时也会露出讨厌 的样子,一反常态,却又是那么令人着迷。 我是在一个星期二的晚上就职的,从城里骑自行车,走了二十五公里两侧潜 伏着危险的路程。我一只眼睛盯着隐蔽在沙丘之间的公路,另一只眼睛看着我的 车子的链条,因为我尽管用大夹子夹紧了定做的西服裤子的褶子,但还是怕它被 链条钩住。既要保持速度,又不能过分用力,否则流出来的汗水会使我上了浆的 衬衫领子变成灰色。日落时分,在枪弹可及的距离内,我看到锚地就像一个蹲着 的恶魔,里面各种刀削般的和圆的形状混杂在一起,背景是暗蓝、深绿、炮兵制 服的灰色等各种没有活力的颜色。 说谎比说实话需要更多的智力,凡是处于两面派位置上的人都清楚这一点。 在报到的路上驶下最后一个沙丘的时候,我的心里感到焦虑不安,大概是担心无 法胜任这个角色。这个不向外公开的场所,似乎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它是一 个水泥的、带有一些茅坑那样的洞口的立方体,覆盖着一层向低洼部分一滴滴地 流淌的白色涂料。在大海那边,沙子堆成的黄褐色的小山,在夕阳映照下变成了 凄凉的绿色。我绕着这座建筑物寻找入口,咖啡店刚刚开门。一个胸脯高耸的少 女,独自在酒吧柜台后面整理着啤酒杯子,她的目光因智力迟钝而显得浑浊,落 在我的身上似乎在看一幅静物画。我带着笨拙的样子走近她,好像开学那天一个 在寻找自己班级的学生。她抬起眼皮表示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但是不知道该做什 么。我要求见主管,她要费许多时间才能使头脑对听到的话作出反应,所以到她 让我等着的时候,我已经一动不动地呆了一阵了。我没有坐下,以免弄乱了排列 好的椅子,于是就像木桩一样站了足有一刻钟。酒吧的柜台在宽敞的大厅里呈现 出弯曲的形状,是用外国廉价的仿桃花心木制成的,带有一条镀铬的扶手,犹如 一辆美国汽车上的减震器。一些正方形的桌子分布在中央一排桌子的两边。墙上 有一些镶在框里的黑白照片,是一些无名的船只、帆船、有一个或两个烟囱的轮 船。咖啡店可以容纳五十来个客人,这个统计令人放心,因为这么多人就使我显 得更不起眼了。推着双扇门进来的男人必定是主管,他是一个被岁月变成了立方 体的笨重矮胖的男人,扁平的额头下面的目光令人厌恶,再下面的小胡子无法抹 去修补得很差的兔唇所造成的损害。一切都似乎是为了把他安排得招人恨的,不 过从他闭不紧的嘴唇里吐出来的又细又尖的声音,倒是掩盖了他的粗俗。他用助 产士看早产儿的目光打量着我: “警察局通知我你要来。看来你是个大学生。” 我的角色是生来就形成的:乏味、顺从,是个人们如果不注意就会忘记的家 伙。我表示同意。 “这里没人在乎你的文化,你白天爱干什么都行,要紧的是晚上要有效率。 如果你想靠着你的学业来休息的话,我会用脚猛踢你的屁股,把你扔到外面去。 不管有没有靠山,你要记住在这里我是头头。” 他说话的时候抬起鼻子,使劲吸气,接着用同样粗鲁的语调说下去: “这里的顾客,都是德国水兵,你见到他们的时候就会明白是在跟谁打交道 了。他们是勇敢的人,无畏的人,他们什么都不怕。不像那些在一九四。年六月 露出原形的窝囊废(指法国军队。一九四0年五月,德军绕过马其诺防线,法军 全线崩溃,法国投降)。这些人,德国人,应该获得胜利。我对你这么说,是因 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逃兵。我在一九一四年大战中经历了最后的十个月,从一九 一八年的一月到十一月,当步兵。我打死了他们二十多个,而他们只是打破了我 的嘴唇。这不是兔唇,你听清楚了!但尽管如此,还应该承认我是弄错了。这些 人明白欧洲的癌症所在,就是犹太人和布尔什维克,在这方面对他们有什么好指 责的?唔?那好,我告诉你,根本没有。我们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度过愉快的 时光,向他们表明法国人是有能力的,就这些。我要求你做的一切,就是为我争 光。别找麻烦!我要让你到酒吧里去,由姑娘们照管餐厅。德国人不难伺候,有 啤酒和烧酒就行,当酒精起作用的时候,就用一只手或两只手摸姑娘们的屁股, 别的什么都不要了。相反地必须不断地上酒,不要让他们等着。等你和他们打惯 交道之后就会明白,就会为这类素质的人服务而感到自豪。最后一点。我对于穿 戴是很挑剔的,在这方面有一点差池,我就把你打发到你那个出劣等生的地方去。 有什么问题吗?” 我表示没有问题。这个人当了个头头就人模狗样地夸夸其谈,做起事来却言 行不一,使我觉得他内心里是个滑头。他像郊区小酒店的大阳伞那样展示着自鸣 得意的心情,我没有料想到他的洞察力竟然如此迟钝,因为我总是过高地估计敌 人。两名侍女步子均匀地走了过来,都是普通的少女。一个皮肤白皙,淡金黄色 的头发没有光泽,需要几个星期才能记住她的面孔。一个是褐色头发的矮胖子, 有点罗圈腿,不过目光更有生气。主管提醒我餐厅里还缺一个姑娘,因为有一个 少女患了结核病,不过据他所知店主正在招募,那个姑娘不久就会来的。我明白 阿加特已经被送进了收集情报的渠道,我们的联络网正在像预想的那样建立起来。 我同意在餐厅里干点活,以等待招募来的新人,尽管我的角色是在酒吧的柜台后 面。我到厨房里走了一圈。厨师是个浅色头发的瘦高个,他像对一个二十年没见 的朋友那样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向我介绍了他的两个学徒,两个头上戴着 真正的烟囱帽的孩子。 我怀着初学者的认真态度上岗了。我一只一只地察看玻璃杯,擦亮柜台,给 栏杆上好光,等待着金属帘门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