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们离开纽约的那天,父亲把盒子、工具、箱子以及自行车、滑雪板和书等 装上拖车,再用一块绿色的塑料防水布把所有的东西都盖上,将塑料布系好。 整个早上我都想帮着打包、装车。搬运家具的人要在我们走后才来装运那些 大件的东西。但父亲却让我在厨房里和一摞旧报纸、十多个新的纸板箱待在一起, 要我守着那些杯盘碗碟。我愤怒,我不愿意自己像东西一样被打包送走。我是能 够帮忙做点什么的。我拿起一件东西,看一看又放下来,然后又把它拿起来,想 :我该如何收拾食品压榨机呢?那台食品加工机又该怎么办呢?我生气,我把腿 碰伤了,手臂也弄破了。我哭着、叫着,头都痛了。我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在 这最后的二十四小时里,我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夜里看到我 的走廊。这是我最后一次坐在我的秋千上。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橱柜里拿奇里 奥斯甜麦片……。离开,恰似一块重物,压在整座房屋及其一切东西之上,即便 只是拿起一个杯子,也似乎艰难无比。我恍恍惚惚,不加区别地把杯子和盘子装 在同一只箱子里,多出来的盘子又用另一只箱子装上,而且还忘了给箱子贴上标 签。搬到新房子以后的几个月里,要找烤箱或者量杯或者木头勺子,我们得一连 打开六七个箱子才行。 父亲叫我上车的时候我才离开。但他又撂下我,自己又再去各个房间查看, 一次又一次地检查衣柜、橱柜,看看床下有没有丢下什么。最后,他只得带着我 走了,离开了这个我熟悉的唯一的家,这个有我母亲和克拉拉留下了痕迹的地方。 在去马萨诸塞高速公路的路上我一直都在哭。 从纽约到新罕布什尔州开车只要三个小时。但到达我们的目的地所花的时间 似乎远不止这个数。父亲驾车在91号公路上行驶。这是新罕布什尔州和佛蒙特州 之间的一条公路。而这时父亲还不知道我们要到哪个州落脚。疲惫的他最后在怀 特里弗章克申把车停了下来。在那里我们要了一份午夜餐,但我俩都吃不下去。 我们打听到了去最近的汽车旅馆的路。到旅馆后,我衣服没脱就倒在了床上。心 里想着要起来刷牙、脱衣服,但结果却没能爬起来。就这样没刷牙、没脱衣服, 直到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地醒来。我觉得就好像被夹在过去和将来的生活之间, 最后从一个洞里溜了出来。我对将来没有一点热情,我知道父亲也是这样。 早餐时我一直抱怨蓝莓烤饼,父亲也觉得恶心,彼此都没吃早餐。最后我上 车时,他正尽力找到一条可以走出怀特里弗章克申继续北上的路。我记得那里有 好几个交叉路口,让人弄不清方向。一两分钟以后,父亲才意识到我们实际上正 在89号公路上朝南走。“我们会知道这条路是通向哪里的。”他耸耸肩说。 公路慢慢地爬上了小山,山上突出的白色岩石令人吃惊。瀑布冻住了,结成 了蓝色的冰。树木和房屋朝北的一边还留有斑斑点点的雪。我们没有走多远—— 只有半个小时——父亲就从出口处下了公路。或许是因为他意识到如果还不下来 的话,我们就会回到马萨诸塞州去;也或许只是因为他要加油,现在我不记得了。 我们出了出口,转到了10号公路。我们又行驶了一两公里,穿过一个小镇,到了 克罗伊登房地产公司前面的一个车站。 我是乘客座上一个不愿配合的家伙,双臂交叉放在臃肿的大衣上,下巴缩到 了衣领里。我甚至看都不看一眼我的父亲。 “尼基。”他轻轻地叫我。 “什么事?” “我们要在这儿重新开始了。”他说。 “重新开始干什么?”我问。 “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他说。 “我不想重新开始什么生活。”我说。 他叹息了一声,我听到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急促敲打的声音。“我知道这对 你来说有多么的难!”他最后说。 “你不知道。”我说完,蜷缩得更紧了。 “我想我知道。”他声音故作平静,故意显得镇定。 我却做不到,叫了起来:“这多么不公平啊!” “是的,很不公平。”他说。 “但是这是为什么?”我哭叫着说。 “这没有为什么,尼基。我们别无选择!” “有,”我说,“我们完全可以不离开,我们可以留在家里的。” “不,尼基。我们不可以。” “是你不可以!” “是的,我不可以。” 我哭了起来,浑身随着哭声开始颤抖。这在当时是很自然的。父亲把一只手 放到我的肩上。我使得我们两个都筋疲力尽。“对不起,尼基。”他说。 我摔开他的手。我坐了起来,往周围一看,突然惊慌地叫道:“他们在哪里?” 一个女人从克罗伊登房地产公司的大门走出来。她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穿 着毛皮短靴。 “谁在哪里?”父亲问。 “你知道我是问谁,”我说,“妈妈!还有克拉拉!他们在哪里?” “噢,尼基。”父亲绝望地说。他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 “我恨你!恨你!”我尖叫着说。 我打开车门,走出去站在汽车和路沿之间。我正在气头上,竟然忘记了我在 车上是把靴子脱了的(我几乎总是这样,以免我的脚太热)。我站在一摊雪泥中, 脚上只穿着袜子。克罗伊登房地产公司门前台阶上的那个女人停了下来。父亲把 头趴在了方向盘上。 那女人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车里的父亲。她看到了盖着防水布的拖车,把 我们当成了买房的,就回到办公室去了。我的脚踝被冰冷的水浸痛了。我跳着回 到车上,使劲砰地一下关上车门。父亲打开门走了出去。他整了整自己的灰色斜 纹软呢大衣(这是他最后一次穿这件衣服),跳过一个水坑,向房屋销售部走去。 我们就这样来到了新罕布什尔州的谢泼尔德镇。 我爬上楼梯,走向客房。我一边敲门一边叫着夏洛特的名字。 我没有听到回应,又叫了一声。我把门开了一道缝。 窗帘拉上了,屋里很暗。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习惯了昏暗的光线。我看 见她坐在祖母的椅子上,双手合着放在大腿上,一动不动。 “夏洛特?” “你要我下楼去吗?”她平静地说。 “不。”我说。这时我明白了:穿着那不合身的睡裤的她,正等着被叫下去, 送走,甚至可能是被逮捕。“不,”我又说,“是我,尼基。我把你的牛仔裤给 你拿来了。在这儿。”我说。一边把粉红色的羊毛衫递了过去。 “没事了?”她问。 “没事了。”我说。即使在这样暗的房间里,我也可以看见她的肩膀放松了。 “那么,他是谁呢?”她问。 “一个侦探。他叫沃伦,是要找你的人当中的一个。” “噢,天啊。我猜就是这样,”她说,“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想他不知道,”我说,“他来这里是要告诉我父亲他们找到一把手电筒 ……”我停住了,怕她又昏倒,赶忙说:“在……你知道。” “你父亲没有说我在这里吗?” “没有。” “噢,天啊。”她又说。但这次她的声音很平和,没有了惊慌。 “没事了,”我说,“他走了,不会回来了,至少在这样的天气里他是不会 再回来了。” “我把你当成帮凶了。”夏洛特说。 帮凶?我在心里重复着。我喜欢这个词。 她的一只手摸着放在腿上的粉红色的羊毛衫。 “你想吃点东西吗?”我问。 “现在还不想。” “我该让你睡觉。”我说。 “不要走。”她说。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牛仔裤和羊毛衫放在垫子上。她走到床前,拉起被子 钻了进去。似乎就是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房间里,这样一个平常的姿势,使得我想 起了她所干下的丑恶事情。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就在床旁边的地板上坐了下 来,腿叠在身下。 “你知道关于那个婴儿的一些情况吗?”她问。 我很惊奇她有勇气问了这个问题。但我担心我回答了她又会哭。在这昏暗的 卧室里,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她像孩子一样躺着,手合起来垫在脸颊下面。我 想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一股温暖的、发酵的味道,不难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地说:“她很快会好的。真的好起来。但是她失去 了一根手指。不过,她的脚趾头和其他任何地方都很好。是哪根指头我不知道。” “噢。”夏洛特没有哭,只是很小声地“哦”了一声,在角落里湮没。 “她现在由一个寄养家庭照看着。”我说。我现在说话很小心,因为每个字 都有可能引发她的号啕大哭。 “在哪里?”夏洛特问。 “我们不知道,”我说,“我想他们也不打算告诉我们。他们把她叫做多丽 丝宝宝。” “多丽丝。”她很吃惊地说。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她,”我说,“这也许是他们的规矩吧。你知道, 就好像要给飓风命名一样。” “多丽丝。”她重复了一遍。我从她的声音里能听出了一种气愤的语调。她 稍稍坐了起来。 “那不该是她的名字……你知道……但随后……。”我说。 “有人会改了它的。”她说。 “很可能。” 夏洛特的头靠到枕头上,说:“那个名字太难听了。” “你可以把她要回来,”我很快说,“我肯定你可以把她要回来的。” 她什么都没有说。 “难道你不想把她要回来吗?” “我不能够照顾她。”夏洛特说。她的声音反常的平淡,不带一点感情。 “我没有地方可以住。”她又说。 “简直没地方可住吗?”我问。 她翻身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能看见她 的轮廓:微微突出的下巴,紧闭的双唇,睁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光滑的前额 ——“没有。”她说。 “你肯定在某个地方住过。”我说。 “哦,以前当然是有地方的,”她说,“只是我不能够回去。” 我想要问她为什么,但我告诉自己要谨慎一些,不能操之过急,要有耐心, 就像父亲发动汽车时那样。“你多大了?”我问,换了个话题。 “十九岁,”她说,翻过身来向着我,“只是你和你父亲吗?” “是的。” “你妈妈怎么了? ” “她死了。”我说。 夏洛特伸出一只手摸着我的肩膀,说:“我很抱歉。”她的手在我的肩膀上 又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缩回到被子里。“是你多大时候的事情?” “我十岁的时候。”我说。 “那段时间你一定很艰难,是吧?” 我耸了耸肩。 “我还有一个妹妹,叫克拉拉,当时只有一岁,和妈妈一起在那场车祸里丧 生。” 我期待她再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但她的手却留在了被子里。“她长什么样?” 夏洛特问。 “克拉拉吗?” “你的妈妈。她长什么样?” “她很漂亮,”我说,“她不是很高,但身材纤细。她有一头长长的浅棕色 鬈发。在克拉拉出生后,她就把长发剪了。但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她留着长发的 样子。” “像你吗?”夏洛特说,“给我看看照片好吗? ” “好的,”我说,“我会的。”这样说时,我的心里已经想到了我房间里那 本影集了,想到我和夏洛特翻看着影集的样子。 “我真希望也有张照片,”她说,“你知道的,一张就行!” 她的这个愿望就像一个篮球打在我的胸口上。我想到她可能连孩子像什么样 子都不知道。医院给孩子拍过照吗?警察局的档案里有孩子的照片没有?“你过 去住在哪里?”我问。 “我不能……”她说。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包括我父亲。” “假定就是这儿北面的一个小镇吧。”她说。 “在新罕布什尔州吗?” “嗯,或许吧,”她说,“你父亲看起来是个好人。他不想我在这里,而且 很生气,但他还是和颜悦色,没给我难堪。你读几年级了?” “七年级。”我说。 “你喜欢上学吗?” 我说:“有一点吧。”事实上我很喜欢上学,但我不想表现得那么明显。万 一夏洛特以为凡是喜欢上学的人都很可悲呢。我很在意她怎么看我。 “这之前我也在上学。”她说。 “是吗? ”我想象不出夏洛特坐在课桌前读书的样子。 “我在上大学,但我辍学了。”她停了停,说:“不过我打算回去。” 我感觉到她的整个故事——我渴望知道的故事——就在那个停顿之中。 “你有男朋友吗?”她问。她把她的头挪到了床边。我能闻到她的气息。我 没有回答,心想我唯一的男性朋友就是可怜的罗杰·凯莉,他根本就不符合我的 要求。 “还没有。”我说。 “哦,你会有的。”她说。我真想知道她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我低下头,用手拉了拉地毯。现在是时候了,该问她那个男人的情况了。但 我犹豫了一下。就在这迟疑的时候,我失去了自然轻松问这个问题的时机。 “外面怎么样了?”她问。 “还是很糟糕,”我说,抬头往外看了看,“你必须要待在这里。”我以为 她会反对,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这让我很振奋。 “你恐怕得在这里待几天了。”我试探地说。 “噢,我不能在这里待几天。”她说。她把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我是说 我不能待在这里。” “你要去哪里?”我问。 “噢,我有地方。”她含糊地说。 透过关上的门,我听到父亲在下面楼梯口叫我的名字。我赶忙站了起来。我 不想等他上楼来,看到我在这个黑黑的屋子里,坐在夏洛特的床边。“我要走了,” 我说,“他在叫我了。” “他不想你待在这里,”她说。她用一只胳膊肘把自己撑了起来。“谢谢你 弄干了我的牛仔裤。”她又说。 “你准备好了就可以下楼来。”我说。 “我不该来这里的。”她说,凝视着窗帘周围模糊的光线。 “我很高兴你来了。”我突然说。 “她像个什么样子?”她问,“在你们发现她的时候?” 这时,我意识到我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情况,但不能轻易地告诉她。我听到 父亲又在叫我的名字了。再有一会儿,他就会上楼来找我了。 “她有点脏,”我说,“但她的眼睛很漂亮。她看起来很平静,像是在等着 我们似的。她的头发是黑色的。” “很多婴儿最初都是黑色的头发,”夏洛特说,“然后脱落。这是我从书上 读到的。” “她很漂亮。”我说。 她发出一种动物的低沉的叫声——像是一只母牛在哞哞呼唤它的小牛;一头 母狮子在寻找它的孩子——当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候,我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