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的故事 我们向前走去,怀着大勇气与大智慧,坚决地去发掘美丽。美丽,将解救全世 界。 得以发觉人类拥有复原力、意志力和想象力,我们要感谢的不只是忧郁症的可 怕,还有人类生命力的复杂。 幽默感是走向复原的最好方法,保持幽默感,就会有希望。 不看清恶,就不会懂得珍惜善;当你走过地狱,就能发现天堂。 安琪·斯塔基童年时饱受折磨。她是家里七个小孩中最小的一个,家人很少拥 抱她,后来她被学校管理员性侵害,十三岁时遭到强暴。“我三岁起就开始忧郁了,” 她说。童年时期,她常把自己锁在楼梯下的柜子里,很小时候就在墙上画墓碑。七 岁时,她父亲死于胰脏癌。直到三十八岁,“我有时还听得到他的狂喊。我躺在床 上或只是坐在房间里的时候,耳朵里又会响起那声音,把我吓死了。”很小的时候, 她最好的邻居和朋友上吊自杀了,安琪敲她家大门时才发现。自从十七年前高中毕 业后,她就开始断断续续接受全程入院治疗,有一小段时间搬入有人监视的社区住 宅。她有情感型精神分裂症,这表示说,除了根深蒂固的忧郁症,她还有幻觉和能 让她自杀的幻听。恐慌阻碍了她与世界的正常沟通。没有人知道她到底自杀过几次 ——但自从进入耗去她大半人生的收容所,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危险中获救,连冲上 大街撞汽车都能捡回一条命。她的手臂满是无数次割腕留下的疤痕,医生最近对她 说,她已经没有柔软的肌肉组织了,如果还继续割伤自己,伤口就没法愈合了。她 的腹部皮肤是一块块补缀起来的,因为她有好几次置身烈火中。她试过上吊(用塑 胶绳、鞋带、量血压的带子)——直到“我脸都发紫了”——脖子上的痕迹就是证 明。她的眼皮被香烟烫伤的地方起了皱。她的头发稀疏,因为她扯掉了头发,她的 部分牙齿因服药的副作用而蛀烂——长期的口干会造成牙龈炎。那时候,她所服的 药物处方是一百毫克的Clozaril,一天五颗:二十五毫克的Clozaril,一天五颗; 二十毫克的Prilosec,一天一颗;二百毫克的Seroquel,一天两颗;五毫克的Ditropan, 一天四颗;二十毫克的Lescol,一天一颗;十毫克的盐酸丁螺环酮,一天六颗;二 十毫克的百忧解,一天四颗;三百毫克的Neurontin ,一天三颗;二十五毫克的Topamax, 一天一颗;以及两毫克的Cogentin,一天两颗。 我在宾州拜访州立机构诺利斯镇医院时,第一次碰到安琪。她是那里的病人, 我被她因药物而造成的臃肿身躯吓坏了。但在一群眼神涣散的病人中,她还算是比 较专心的。“她非常贫苦,”一位护士告诉我:“但天性可爱。安琪是特别的人。” 当然,每个人都有特别之处,但安琪有一种令人动容的无助感,以那样身世的人来 说,她是其中非常特殊的。在苦难与其造成的后果背后,她是个热心、充满幻想又 大方的人,可爱到会让你忘记残酷的表象。安琪的人格受到遮蔽,但尚未完全被疾 病摧毁。 我逐渐摸清楚安琪和她自残的模式。她最喜欢的割腕工具是铁罐盖。她曾经细 细地割伤手臂,严重到要缝四百针。她对我说:“割伤自己是唯一会让我有快感的 事。”要是拿不到罐头,她就把牙膏管拆开,用来将肌肉割成一条条。连因为自残 烧伤自己而经过清创术(以手术割除腐败的肌肉组织)后,她都还要割自己。在诺 利斯镇州立精神病院的小世界里,“我曾经进入五十号楼——紧急处理中心,”她 对我说:“我一割伤自己就会被送进去。我原来是去十六号楼,但现在是去五十号 楼。目前我住在一号楼,一般住院病房。休息的时候,我偶尔会去三十三号楼参加 卡拉OK之夜。这个时候我得回医院,因为身体的恐慌会不断袭击我。我的心一直跳 跃,停不下来,把我吓坏了,你知道吗?我不得不冲进洗手间——我整个身体对小 小焦虑产生的反应非常敏感!昨天我们到商业区,那里好可怕,连小店都很可怕。 我得吃一大堆劳拉西泮(情绪稳定剂)——就算吃了我也不敢上街。我害怕自己会 发疯。昨天我很快走进店里,再跑出来冲进洗手间,来回十多次。我实在受不了。 当我离开医院到那里时,我会很害怕,但要走回来时,我又害怕回到医院。” 她一直不能没有身体的痛苦。“我告诉他们不要缝我的伤口,放着不用管,” 她说:“让伤口烂掉就算了,那样会让我舒服一点。我宁愿承受身体的痛苦,也不 愿再忍受精神折磨之苦。当我筋疲力尽、无法呼吸的时候,才能让曳⑿挂幌隆H绻 朐约旱氖直郏枚┦榛け扔谜敕旌茫蛭茄冉贤矗吹没共还痪谩5 蔽腋钭约旱氖焙颍艺嫦胨馈任野炎约焊畛梢黄偕展庖院螅够嵩诤跷 遥靠窗桑也皇呛萌恕!痹谧钛现氐娜昀铮茬魇艿揭欢砸坏募嗍印雷陨 舷词旨涠疾恍小K眉复伪话笤诖采希卦谔乇鸩》恐校乖徽衷谕铩? 一种让有自毁倾向的病人动弹不得的大网子。她说那些恐怖的经验,无法用言语形 容。她了解所有自己服用的药,是懂很多的病人。“你知道吗?要是再多吃一点Clozaril, 我会全吐出来。”她还接受了多次电击治疗。 安琪对我说,最近在诺利斯镇医院度过的时间里,每天都打电话给母亲,每月 还有几个周末可以回家陪母亲。“全世界我最爱妈妈,爱她甚于爱我自己。我让她 很难过。虽然有时候我觉得,她有七个小孩,还不如只有六个。但这不代表我应该 离开她,让她孤独一人。我已经让她受尽了折磨,不能再伤害她了。我带给她很重、 很重的负担和困窘。我的忧郁症、她的忧郁症、我姐姐的忧郁症、我哥哥的忧郁症, 你知道吗?苦难永远不会停止,我觉得永远不会停止,直到我们死了为止。我真希 望能找份工作,赚钱养她。别人说我过度担心她了,但她已经七十三岁了。我到她 家帮她清理打扫屋子。我发狂地清扫屋子的每个角落。我对这种事情很热衷,我喜 欢清洗东西。我妈很感谢这一点。” 第一次和我见面时,安琪非常紧张,她因长期接受电击治疗(已三十次)和服 用高剂量的药物而造成的失忆,使她无法好好和人沟通,句子讲到一半会忘记。谈 到令她稍稍有点宽慰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我这么好,”她说:“我时 常痛恨自己,我恨自己做的所有事情。上帝应该帮我想想办法,我被车撞过两次, 我割伤自己想把血放光,而我还活着。我很丑,我很胖。我不能思考——我的心混 乱到偶尔想想事情都不行。医院就是我的人生,你知道吗?那些症状,忧郁和孤寂 的感觉,不可能消失。” 她敏感地注意到我们沟通不畅,于是在数周后写信来“讲清楚”。她在信中写 道:“我做了太多残害自己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令人厌烦。我觉得自己根本 没有大脑。有时候我怕一哭起来就停不住,永无止境地失落再失落。我希望能帮助 很多的人,就算只是一个拥抱也好,仅仅如此也会令我快乐。有时候我会写诗,诗 让我知道自己病得有多严重,但是诗中有希望。爱你的安琪敬上。” 接下来的一年,安琪搬出诺利斯镇医院,先住在一个有专人照料的地方,再转 到宾州波城。她有十四个多月没再割伤自己的手臂。她服的药似乎有了作用,不再 听到恐惧的声音。离开诺利斯镇医院前,她告诉我:“最让我害怕的是,我不能好 好面对这些事情,像买东西、走三段楼梯,还有面对人群等等。”但是,她轻松地 改变了。“现在”,离开后约一个月,她告诉我,“我表面上前所未有的正常。” 而且之后愈来愈好,得到她以往从未有过的自信。她仍一直幻听到有人唤她名字, 但不再是以往邪恶、痛苦的声音。“大部分时候,我不再有任何想伤害自己的冲动。 完全不像以前那样,只要有人打喷嚏,我就会想割腕。现在我满怀希望,能好好走 完人生!”她对我说。 我很讶异地发现,安琪不像其他许多有自残倾向的病人那样会伤害别人——她 从不伤害别人。在医院的那段时间,她从不打别人。她谈到有一次用火烧自己的睡 衣,然后突然想到,自己烧起来可能会让整个建筑物起火,于是很慌张。“想到我 可能会烧到别人,我很快就冲到户外。”她参加了诺利斯镇医院的“消费者保障小 组”——院内鼓吹病人权利的团体。虽然心里害怕,但她会和医生一起到院外的学 校谈医院里的生活情况。当我到她住的监护住宅与她碰面时,发现她会教其他人做 事:她以无穷的耐心教别人如何烹饪(制作花生酱香蕉三明治)。“我要好好过日 子”,她对我说,“我就是很喜欢帮助别人。我觉得,或许我终究也会为自己做点 事。现在和我同房间的女士是个好心人。她有很多问题,连做饭和清理都不会。她 不太做事,但是她很可爱,偶尔可以和你聊天,你不能对她太粗鲁。我已经花了差 不多两个月教她削该死的小黄瓜,但她就是学不会。” 安琪写诗,她的诗的确能细致地表达出她的经历: 我希望我可以哭得 像天空那般地随意。现在眼泪不会 那么容易流下来。眼泪 卡在我的灵魂里。 生命好空虚,我好害怕 你感觉得到空虚吗?我想 那是来自内心的恐惧。我该 振作起来,对抗恐惧 但这场战争 是多么地漫长啊。我好累。 小孩在长大,我的泪 在眼底流着。错过了 他们的成长就像错过了四季 的变换,错过春天的 玫瑰花开也错过了冬天的 雪花飘散。我还有多少年 可以错过? 岁月不曾为我停留 也不愿停留,岁月为何 不停留?花儿不断 开了又谢 开了又谢,而我的人生依然 寂静如死水。 安琪搬到监视相对宽松的住宅时,我去拜访她。她为我做了个礼物——一个天 蓝色的鸟屋,背后钉着小纸条,写着:“租约到期。”我们一同到波城一家购物中 心里的中国餐馆吃午餐。我们聊到她有一次去纽约看到的表演,聊到她找了份兼职 工作,在小餐馆中帮忙做三明治。她曾遭到拒绝,心情沮丧;她曾为可以工作的想 法而兴奋,虽然她害怕做收银员和要算钱找零的工作。“我的数学程度只有小学三 年级,”她偷偷地说:“太可怕了。而且我能专心的时间很短,像三岁小孩。我想 那应该是服药的缘故。”我们聊到她最喜欢的书——《麦田守望者》。我们聊到她 曾有过的梦,“我一直梦到大海,”她说:“就像这个房间一样,有面墙。墙的背 面是一片海洋。我总是无法跨过海滩,走进水中。我一直拼命走向水中,但就是走 不到。有时候我在梦中感到热。太阳晒伤了我,我的头发烧了起来。我怕被太阳晒。 你知道,即使是在真实生活里,在太阳下山变得火红时,我会试着找个没窗子的地 方躲起来。我怕落日的光芒。”我们聊到一点她残破的记忆。“我是我一个侄女的 教母,”她说:“我忘了是哪一个,又不好意思问。” 后来的六个月我们断断续续地有联络,再度碰面时,安琪问到我的近况。我告 诉她说我曾有过轻微的复发。那时我刚经过肩膀脱臼和第三次崩溃。我们又回到那 家中国餐馆。安琪拨了拨盘中枯黄的白菜,“你知道吗,”一分钟后她接着说: “我真的很担心你。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你好像会自杀或发生其他什么事。” 我试着安抚她,“哦,安琪,不是那回事。当时情况很可怕,但还不至于那么 危险。至少后来就变得没那么危险了。你知道吧,我服过金菩萨还有其他一大堆药, 作用很明显。”我笑着摊开双臂:“你看,我可不是好好的吗?” 安琪抬起头,笑着说:“那太好了,我好担心。”我们低头吃饭,然后她断然 地说:“我永远不会好起来。”我对她说,要慢慢来,她将来一定会非常好。我告 诉她,她已经比我们两年前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好上一千倍。我说,看,一年前你还 无法想象会出院,住到你将要搬去的地方。“也对,”她回答,一时间,她不好意 思地自豪起来:“有时候我很痛恨那些药,但它们对我有帮助。” 吃完冰淇淋后,我们逛了餐厅隔壁的儿童商店。安琪买了些咖啡和需要的东西, 然后我们准备上车回到她住的地方。“真高兴你来看我,”她对我说:“我没想到 你今天会来。希望你不会觉得是我把你拖过来的。”我说她的转变令我非常兴奋, 看到她我也很高兴。“你知道,”她说:“如果我的状况好到能做点事情,我想做 大型表演,可能像‘奥普拉’(由美国著名黑人女主持OprahWinfreey 主持的脱口 秀节目)那样。那是我的梦想。” 我问她为什么想上脱口秀节目。“我只是想把讯息传达给人们,”上车时,她 对我说:“我想告诉所有人:不要割伤自己,不要残害自己,也不要恨自己。你知 道吗?这真的很重要。我希望将来能很快懂得更多。我想告诉所有人。”我们在车 上沉默了一阵子。“你会在书里跟大家讲这些吗?……”她问道,有点紧张地笑起 来。 “我会把你说的告诉大家,”我回答。 “你保证会吗?很重要哦。” “我保证。” 后来我们抵达了她的新居——一所监视宽松的住宅,在里面参观了一会儿,看 看窗外景色,我走上户外的楼梯,想看看大楼背后的院子里的景色。那里和她之前 住处的荒芜景象大不相同。这栋大楼最近翻修过,外观像是间旅馆:每个双人间都 有整片地毯、大电视机、一张扶手椅和沙发、一间小厨房。我说:“安琪,这里实 在太棒了。”她回答:“对啊,真的很漂亮。这里比以前好太多了。” 我们开车回到她即将要搬出的地方。下了车,我给了安琪一个拥抱。我祝她好 运,她又一次感谢我来看她,还说我的造访对她有深远的意义。我感谢她送我的小 鸟屋。“老天,好冷,”她说。我回到车上,看着她在雪中一步步慢慢从停车场走 到大门。我启动车子,说:“安琪,再见。”她回头向我招手:“别忘了你的承诺。” 我离去时,她这么对我喊着。 这幅看起来无比快乐的景象,一直刻在我心里,但不到六个月,安琪割破了她 的手腕和腹部,再度回到医院里,并接受严格的精神治疗。我开车到诺利斯镇医院 看她时,她的手臂起了火山丘似的血脓包,因为她把沸腾的咖啡泼在伤口上,好缓 解满溢的焦虑。我们谈话时,她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反复说着:“我不想活了。” 我努力想着这本书中有帮助的短语,“事情不会永远都是这样,”我这么对她说, 虽然连我自己都怀疑,对她来说,情况似乎永远不会变。所谓的决心和意志对忧郁 症来说都是不够的。我离开之前,一位接待员说:“你觉得乐观吗?”我摇摇头。 “我也是”,他说,“我曾经很乐观,因为她的行为不像大多数人那么疯狂。我错 了,她有时候与现实世界接触时表现很不错,但她依然病得厉害。” 安琪对我说:“他们曾让我脱离最糟的状况,我猜他们会再度让我恢复。”不 到半年,这阵风暴过去,她重获自由,回到美丽的小公寓里。她充满喜悦,后来得 到一个工作——包装杂货——也非常自豪。中国餐馆里的人看到我们似乎很高兴。 我们聊天时避免用到“永远”和“决不”这类的字眼。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