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扎德大夫是一个矮小精细的人,一反孟加拉人的习惯,他说话的声音比耳 语只高四分之一分贝。谁想听见他在说什么,就不得不把身子向他躬过去,所以 整个晚上查努都表现出凝神专注于他说的每一字的样子。 “来,”纳兹奈恩盘旋在餐桌后面准备伺候时,阿扎德大夫说。“过来跟我 们一块儿坐下。” “我老婆很怕生。”查努笑了笑,点头示意让她坐下。 “这一个礼拜我看见我们的两个年轻人处境十分可悲,”大夫说。“我开诚 布公地告诉他们,你是选择现在就戒酒呢,还是让你的肝脏将来完蛋。十年前, 这是不可思议的一周两个!可是现在我们的孩子们模仿他们在这里看刮的作派, 泡酒吧,上夜总会。要不,就待在自家的寝室里喝,父母还以为他们绝对安全呢。 问题是在这些事情上我们的社区没有受过适当的教育。”阿扎德大夫一口气喝了 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吃饭前,我总要喝两杯水。”他又喝了一杯。 “好。现在我不会吃得过饱了。” “吃吧!吃吧!”查努说。“水有利于清洗肠胃,不过食物也是最基本的。” 他用手指铲起羊肉米饭,嚼了起来。他一次往嘴里塞得太多。吃的时候发出吧唧 吧唧的声音。当他又能说话的时候,他说,“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的社区没有 受过这方面的教育,还有很多方面也很欠缺。但就我而言,我不打算冒险让我的 孩子们遇到这些事情。我要在他们受玷污之前回去。” “这又是一种折磨我们的疾病,”大夫说。“我称之为‘回家综合症’。你 知道它的意思吗?”他冲着纳兹奈恩说。 她觉得颈背上热辣辣的,想好了几句话,但没有说出口。 “这很自然,”查努说。“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农民,他们惦着土地。土地的 吸引力甚至比血缘的吸引力还要强大。” “当他们攒够钱时,他们会坐飞机走吗?” “其实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他们的身体在这里,可他们的心却在那里。 再瞧瞧他们是怎样生活的:只不过在这里重新打造那些村庄罢了。” “可是他们永远也攒不够回去的钱。”阿扎德大夫开始吃菜。他的衬衫洁白 无瑕,领子和领带高高地挺在下巴底下,他似乎没有了脖子。纳兹奈恩看见大夫 的衬衣上有个黄色的油渍,原来他把饭掉在那里了。 阿扎德大夫继续说,“每年他们都想着,再待七一年。但无论他们怎么节省, 永远都攒不够。” “我们不需要多少,”纳兹奈恩说。两个男人都瞅着她。她的话是冲着菜盘 说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省吃俭用过日子。”她的颈背火辣辣的。 查努在静默中注入了笑声。“我妻子刚要在这里安顿下来。”他咳嗽着,在 椅子上扭来挪去。“问题是,由于开始提职,现在我的情况有转机了。一旦提职 确定下来,那很多事情都有可能。” “我过去一直想到回去,”阿扎德大夫说。他说话非常沉静,所以纳兹奈恩 不得不直视着他,因为要听清所有的活,她只有看他的嘴形。“每一年我总想, ‘或许今年’我要去看一次,再买一些地,看看亲戚朋友,再下决心义无反顾地 回去。然而总会出问题。一场洪水,一阵龙卷风把建筑物夷为平地,断电,令人 心寒的小官僚,无论办什么事都得行贿。所以我就想,‘唉,也许今年不行了。 ’现在,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 查努清了清他的嗓子。“当然,提职的事宜尚未宣布。别人已经申请了。不 过我已经供职多年……你可知道,我六年如一日,从来都不迟到!即便我患有溃 疡,总共才休过三天病假。我的有些同事身体很不好。不是这病,就是那病,总 是溜号。我能引起达洛维先生的注意,那也算不了什么。即便如此,我觉得他应 当有所察觉。” “我祝你好运,”阿扎德大夫说。 “还有学术前景。过几个月我将是一个拥有双学位的羽毛丰满的大学教师。 一个是不列颠大学的文学士学位。成绩优异。” “我肯定你有很好的机会。” “达洛维先生这么给你说的?” “谁?” “达洛维先生。” 大夫耸了耸他匀称的肩膀。 “我的上司。达洛维先生。他给你说我有很好的机会?” “没有。” “他说我没有很好的机会?” “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先生。” “他是你的一个病人。他的秘书替他约好要见你,给他看肩部的扭伤。他是 个壁球手。非常活跃。中等个头,当然哕。红头发。戴着隐形眼镜——说不定你 还经常检查他的眼睛呢。” “他是个病人,这有可能。要我治疗的名单上有好几千呢。” “我本应当直言相告——他是个豁豁嘴。哦,已经矫正好了,整形外科以及 诸如此类的手术,不过你总清楚。这总该让你与他联系上了吧。‘, 客人仍然不吱声。纳兹奈恩听见查努把一个饱嗝憋住了。她想过去抹抹他的 腑门。她想站起来走出门去,永远 不再见他。 “他可能是个病人。我不认识他。”这几乎是一句耳语。 “不对,”查努说。“我明白了。” “不过我祝你好运。” “我年已四十,”查努说。他像大夫一样说话轻声轻气。却没有他的镇定。 “我来到这个国家十六年了。快半辈子了。”他发出干咳的声音。“我来的时候 还是一个小伙子。我有雄心壮志。做着美梦。我下飞机时,箱子里装着学位证, 口袋里揣着几英镑钱。我想将有红地毯为我铺开。我要进内政部,要做首相的私 人秘书。”他讲自己的故事时,声音渐渐高亢起来。满屋子都是他的声音。‘’ 那就是我的计划。后来我发现情况有点异样。这里的人不知道我和农民的区别: 我一下飞机时带着学位证,农民跳下船时只有满头的虱子。你怎么办呢?“他用 手指头滚着一个米肉球,绕着他的盘子玩弄着。 “我干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只要我干得了。那么多的苦活,如此微薄的报酬。 说我一直在追逐野牛,吃我自己的米饭,多多少少是真的。你知道这句活吗?从 家里来的求告信我统统烧了。我给自己定下两个许诺。无论如何,我要当一名成 功者。这是头号许诺。第二号是,我要同家。在我成为一个成功者的时候。我要 兑现这两个许诺。”在椅子上越长越高的查努,又沉了下去。 “很好,很好,”阿扎德大夫说。他看了看表。 “求告信依然照来不误,”查努说。“有老仆人的,有仆人的子女们的。甚 至有自家人写的,尽管他们并不需要。他们想到的无非就是钱。他们认为这里的 街道上到处都是黄金,我只是把它统统藏到自己的宫殿里而已。但我到这里来并 不是为了钱。我在达卡挨饿了吗?没有。他们过问我的证书了吗?”他往墙上一 指,各种各样装在镜框里的文凭陈列在那里。“没有。更有甚者……”他清了清 嗓子,尽管嗓子很清晰。阿扎德大夫瞅着纳兹奈恩,无意之问,她回望了他一眼, 于是她陷入一种眉来眼去的共谋之中,表示出有关她丈夫的一点意思:他不该说 了。 查努接着往下说。阿扎德大大吃完了自己盘子里面的食物,而查努的食物则 晾冷了。纳兹奈恩吃了一点点咖喱花菜。大夫摇了摇头,表示不再吃饭了或者不 要任何水果。他坐着,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杳努的长篇大论结束以后,便 吧唧吧唧,风扫残云般地吃着。他义看了两次表。 九点半的时候,阿扎德大夫说,“好啦,查努。感谢你和你太太让我过了一 个最愉快的晚上,吃了一顿可口的美餐。” 查努断言时间还早。大夫态度却卜分坚决。“我一贯在十点半就寝,在此之 前总要在床上看半小时的书。” “我们知识分子必须齐心协力,‘’查努说,然后陪客人朝门口走去。 “如果你听我的劝告,一个知识分子给另一个知识分子的劝告,你必须吃得 慢一点,嚼得烂一点,肉吃得少一点。要不我就会看见你又患溃疡回到诊所来了。” “你想想看,”查努说,“如果我当初不患溃疡,我们就不会相逢,我们就 不会在一起吃这顿饭了。” “你想想看,”大夫说。他僵硬地挥挥手,便消失在门后了。 电视开着。查努喜欢让它像屋角的火一样在晚上一直放光。有时候他走过去 摁摁按钮,动动它,于是亮光闪耀,色彩变幻。大部分时问他不去管它。纳兹奈 恩端着一摞最后剩下的脏盘子往厨房里送,可是屏幕上的景象吸引住了她。一个 穿着紧身衣(紧得使他的下体凸显出来)的男人和一个穿着连屁股都遮不住的裙 子的女人紧紧抓着对方,这时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他们抛过一个椭圆形的场地。 观众一起鼓掌,然后停下来。神差鬼使似的,他们同时停止,分秒不差。那一双 男女突然分开。他们彼此迅速离开,刚一离开又赶紧来找。他们做的每一个动作 显得急迫、紧张,一种公告。女的举起一条腿把她的靴子(纳兹奈恩生平第一次 看到那薄薄的刀片)搭在另一条大腿上,两腿组成了一个三角旗,接着旋转起来, 一直到她肯定要倒下来、可是没有倒为止。她没有慢下来,却猝然停止,把两条 胳膊往头上一甩,显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架势,让你知道她征服了一切:她的身体, 自然法则,那个穿紧身衣男人的心,他身子一滑双腿跪下,发誓为她献出自己的 生命。 “这叫什么呀?”纳兹奈恩说。 查努瞟了一眼荧屏。“滑冰,”他用英语说。 “滑啊冰,”纳兹奈恩说。 “滑冰,”查努说。 “滑啊冰。” “不对,不对。没有‘啊’。滑冰。再说一遍。” 纳兹奈恩犹豫了。 “接着说!” “滑啊波英,”她说,从容而谨慎。 查努笑了。“别犯愁。这是盂加拉人的一个共同问题。两个辅音连在一起造 成很大的困难。好长时间我才克服了这个问题。不过你无论如何是用不着这些词 的。” “我想学点英语,”纳兹奈恩说。查努鼓起腮帮子,“噗”的一声把气吐了 出来。“这种愿望会实现的。别发愁。哪儿用得着呢?”他看了看他的书,而纳 兹奈恩却瞅着荧屏。 “他认为跟老板泡酒吧就会提职。他傻到家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别的提职 门路。”查努应当是在学习。他的书籍摊开在桌子上。偶尔他朝一本书看看,或 者翻上一页。多半时问。他在谈话。酒吧,酒吧,酒吧。纳兹奈恩在心里翻来覆 去地念这个词。她所知道的又一点英语。还有一些查努穿插到会话中间的英语词, 她能给文身夫人说的别的东西。此刻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个威尔基——我跟你说过他——他有一两个普通成绩。每天吃午饭时他 就上酒吧,同来总要迟到半小时。今天我看见他坐在达洛维办公室,两只脚搭在 写字台上打电话。这个木菠萝还在树卜K 着,但已经给小胡子上一抹油了。他要 提职没门儿。” 纳兹奈恩瞪视着电视。有那女人的特写镜头。她的眼睛周围有一些小片片, 闳闪发光,好像粘贴到脸上的小小的闪光装饰片。她的头发往后梳拢;用塑料花 在头顶扎了走来。她的胸膛像操作唧筒似的上下反复活动,仿佛她的心要发射出 来似的,她笑着,洋溢着纯洁、金色的欢乐。她准是吓坏了,纳兹奈恩想,因为 那些东西无法保持,必须失去。 “不,”查努说。“我对威尔基没有什么好怕的。我有达卡大学的英国文学 学位。威尔基能引用乔叟,狄更斯,或者哈代的名言吗?” 纳兹奈恩害怕她丈夫就要开始引用一大段文章了,便把最后一只盘子摞上, 去了厨房。他喜欢引用英语文章,然后给她逐句翻译出来。翻译出来以后,对她 来说,通常它的意思跟英语原文没有多大区别,所以她不知道怎样回答,甚或是 不是需要回答。 她在洗涮盘子,查努走过来靠在那几个不配套的餐具橱上又讲了一席话, “你看,”他说,一句常用的开场白,尽管她往往没有看出来。“正是威尔基那 样的下层白人对我这样的人怕得要命。对于他,对于像他那样的人来说,我们是 惟一阻挡他们完全滑到底层的东西。只要我们在他们下面,他们就在有些东西上 面。如果看见我们高升,他们就会因为我们离开了适当的地位而忿忿不平。正因 为如此,你就有了民族阵线现象。他们玩弄这些恐惧,制造种族紧张局面,给这 些人一种优越情结。中产阶级更安全,闪而也更放松。”他的手指敲击着福米加 塑料贴面。 纳兹奈恩拿了一块茶巾把盘子擦干。她心里纳闷,那滑啊一冰的女人是不是 回家、洗擦碗碟呢。很难想象。可是这里没有仆人。她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查努奋力往下讲。“严格说来,威尔基并非下层。他有一份工作,所以从严 格的法律意义上,我要说不,他不是。但那是心态问题。这就是我在论‘种族、 特性与个性’小节中正在研究的东西。这是社会学单元的一部分。当然我获得开 放大学的学位以后,没有人会对我的文凭表示质疑。尽管达卡大学是世界上最好 的大学之一,这里的人总体来说愚昧无知,对勃朗特姐妹或萨克雷两眼墨黑。” 纳兹奈恩开始收拾东西。她需要放进查努用身子挡住的餐具橱里。他没有动, 尽管她在他面前等着。最后她把锅留在炉子上,等明儿一早再收拾。 “噫唏,”查努说,呼吸十分急促。“你抽过血吗?”他瞅着他的小趾头。 他只穿着睡裤坐在床上。纳兹奈恩跪在床边,手里拿着刀片。又该割她丈夫的鸡 眼了。她划开半透明的皮肤,黄核周围的增生物,再把一点一点的死肉收集到手 心里。 “好啦,”他说,“小心点,好吗?” 纳兹奈恩移向另一只脚。 “我认为今晚挺成功的,”当纳兹奈恩睡到他身边时,查努说。 “对,我也这样认为,”纳兹奈恩说。 “他不认识达洛维,但那不要紧。他是个好人,非常正派。” “正派。就是。” “我想我的职是提定了。” “我替你高兴。” “咱们关上灯好不好?” “我来关。” 在黑暗中过了一_ 曲分钟,当她的眼睛适应过来,耳边鼾声开始大作叫。纳 兹奈恩,侧过身来瞅着丈夫。她仔细端详他的脸,圆得像个皮球,头顶上钝刀剪 的变稀了的头发,爬过眉头的浓密的眉毛。他的嘴张着,她开始调整她的呼吸, 以便像他那样吸气。她一旦对不上茬儿,就能闻到他的气息。她把他瞅了很久很 久。那不是一张漂亮的面孔。她结婚前的那个月,当她望着照片上他的脸时,她 认为很丑。现在她看见它不漂亮,但很慈祥。他的嘴,总在上班,总在动,厚嘴 唇十分豁达,没有丝毫的残忍的迹象。他的眼睛,很小,围困在两道浓眉下,焦 躁或者恍惚,或者兼而有之。既然他眼睛闭着,她就可以看见皮是怎样褶起来越 过眼皮,垂下来与眼角的皱纹会合在一起。他睡着的时候仍辗转不宁,后来俯卧 着身子,两条胳膊压在身子一侧,脸压着枕头。 纳兹奈恩下了床穿过门厅。她抓住挂在厨房和狭窄的过道之间的珠帘,让它 不要丁零作声,然后走到冰箱前。她取出了盛在塔珀塑料食品盒里的米饭,鱼和 鸡,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汤匙。她站在洗涤池旁,一边吃一边向外望着悬在被灯 光映成像棋盘似的黑沉沉的套房上空的月亮。它又大又白,坦然宁静。她想到哈 西娜,力图想象恋爱是怎么回事。她开始爱上查努了,还是仅仅对他习惯起来? 她向下看了看院子。两个男孩在模仿拳击,左右虚击。嘴上叼着烟卷。她打开窗 子。把身子探进习习的微风。 那个从楼上掉下去的女人,在跌下去的当儿,心里涌现出什么样的恐惧呢? 产生了什么想法呢?如果她是跳下去的,有什么想法呢?想法会不会一样呢?到 头来,跳下去还是掉下去,关系重大吗?突然问,纳兹奈恩肯定她是跳下去的。 用劲一跳,双脚在先,两臂张开,眼睛圆睁,一路下去,静默无声,头发散开, 脸卜浮现出高傲的笑容,因为她在用这一永久的行为蔑视每件事,每个人。纳兹 奈恩关上窗子,揉了揉臂膀。对而,文身夫人把一听饮料举向嘴边。 生活在她周围、她下面、她身上创造自己的模式。纳兹奈恩清扫,烧饭,洗 涤。她为查努做早餐,看着他吃饭,把钢笔放到一起,装进公文包里,从窗户上 瞅着他像一个乐队指挥一样穿过院子,走向住宅区远头的公共汽车站。然后她站 在洗涤池旁边吃饭,洗碗碟。她整理床铺,打扫套房,在洗涤池里洗袜子洗裤子, 在浴盆里洗大件衣物。下午,她一边做饭一边吃,所以查努开始纳闷为什么她几 乎不动正餐,她耸耸肩,那副样子表示食物列她无关紧要。白天还过得去,晚上 = 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有时候她把电视拧过来拧过去,拧遍了所有的频道,寻找 滑啊冰。有整整一个星期,每个下午都在播放,纳兹奈恩盘腿坐在地板上看。她 坐着的当儿,她不再是造就她的一连串的希望、乱七八糟的思想、琐碎的忧虑和 自私的欲望的大杂烩,而是完整的,纯粹的。旧纳兹奈恩升华了,新纳兹奈恩充 溢着白光,荣耀。 但在节目结束,她把电视关上以后,旧纳兹奈恩又回来了。有一阵子那是一 个比从前更坏的纳兹奈恩,因为当她用肥皂搓那些短袜的时候,她恨它们,于是 在掸土的时候便把陶器老虎、大象拨到地上,它们没有摔碎,她便感到大失所望。 再没有滑啊冰了,她反而感到高兴。她开始一天祈祷五次,把祈祷垫铺在起居室 里,面朝东方。她对祈祷给她的日子赋予的秩序感到高兴,查努说那是件好事儿, “不过要记住,”他说,并把一小块想像中的痰咳走,“把土抹到脸上并不能使 你变成圣徒。真主能看见你心里的东西。”纳兹奈恩希望真是这样,因为据她所 知,查努从未祈祷过,他手里拿的所有的书中,她一次也没见过有《古兰经》。 他把他那些装在镜框里的证书拿下来一一对她解说。“这是维多利亚街上的 默想与治疗中心发的。它基本七是一种超验哲学方面的合格证明。这是作家联络 站发的,一种函授课程。随后我就申请了几个当记者的工作。我也写了几篇短篇 小说。我还有某个地方的《贝克斯利健康广告商》的‘一封信。我给你查一查。 信上说,’我们对你的小说《农民中的王子》最感兴趣,然而十分不幸,我们不 宜发表,感谢你对《贝克斯利健康广告商》表现出的兴趣。‘那是一封措辞文雅 的信,我把它放到什么地方了。 “这本身其实不是证书。是莫利学院办的讲授十九世纪经济思想的夜校发的, 仅仅是一些学校简介,可是他们发的只有这个。没有文凭。这是我的A 级数学证。 那可是一件费劲的事儿。这是骑车水平证,这是信息技术通讯课程的接受函—— 我只上了几节课。” 他说着,她昕着。她常常有这么一种感觉,他不是在对她说,她仅仅是这一 演讲所针对的一批更多的听众中的一员。他冲着她笑了笑,但他的眼睛总在搜索, 仿佛她是一张在人群中挑出来的仅仅出现了片刻的脸。他嗓门很大,谈笑风生, 又是唱,又是哼。有时他一面读书,一面唱歌。要么他边读书,边看电视,边说 话。只有他的眼睛不快活。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它们说,我们在这张快活的圆脸 上千什么? 一谈到提职问题,查努就严肃起来。“这个撒切尔夫人还在搞削减。削减开 支,削减开支,我们听到的只有这些。管理委员会被榨干了。现在如果想要一点 喝茶的饼干,我们都得交钱。荒唐。这会影响我的提职。”说罢,他沉默了半天, 而纳兹奈恩开始把提职纳人她的祈祷了,尽管它跟在她祈祷哈西娜再来信的祷告 下面。 她出去了一两回。她要查努买一件新纱丽。他们注视着贝思纳尔·格林路的 一个个橱窗。“那件粉黄相间的很好,”她说。“你说呢?” “让我想想,”查努说。他闭上眼睛。纳兹奈恩仰望着那些灰塔,塔与塔之 间是一绺一绺过目即忘的天空。她注视着车辆行人。这里车多人少,一支咆哮的 铁军在撕毁这座城市。一辆大卡车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舌头卜是汽油味,耳朵里 是引擎声。过往的行人步子飞快,茫然注视着前方,或者低头看着人行道越过水 坑、垃圾和粪便。白种女人穿着贴身的裤子,像剪掉了脚的裤袜。她们推着婴儿 车,她们的嘴忙个不停。孩子们朝她们喊。她们也向孩子们喊。一对衣着迥异的 人走了过去,深色短裙,配套的上装。她们的肩部垫了起来,鼓了出去。她们能 把一桶水搁到各人的腰上却不会洒掉一滴。她们看见她在看,便在一起悄悄议论。 她们边走边笑,头从她们臃肿的肩膀头回过来张望着。 “按照休谟的说法,”查努说,“啊啊,呃哼。”他在做准备c 他用英语讲 了半天,然后皱起了眉头。“很不好翻译。让我试一下。‘人类理性或探究的全 部对象不妨分为两类,即,概念关系和事实根据。’对,我认为这是一个说得过 去的翻译。关于第一类,即概念关系,他举了几个几何和算术的例子。‘三乘以 五等于三十的一半,’你懂吗?‘尽管实际上从来没有圆或三角形,但是欧几里 德所证明的真理将永远保持其肯定与证据。’你在听吗?别为圆和三角形犯愁。 这些都来自他的其他例子。 “别急,我马上就点到正题了。‘事实根据是人类理性的第二个对象,不能 用同样的方法予以证实,也不是我们对其类似性质的真理(无论多么伟大)的证 明,’他举例说明这个道理,我认为,精彩极了。‘太阳明天不会升起跟太阳肯 定将会升起相比是同样明白易懂的命题,包含的矛盾一样多。 “你懂吗?人类探究的两个适当对象,你问我粉红和黄色是不是好看?我怎 么说呢?我可以说好看或者不好看,我怎么会错呢?”他停下来冲着纳兹奈恩笑 了笑。她看见他在等待回答。 “我想它好看,不过我无所谓。” 他大声笑着走进了商店。回来时他拿着一截布料。 “现代哲学的基础。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模件。给你的纱丽。” 那天夜里,当纳兹奈恩躺在她打鼾的丈夫旁睡不着觉时,她心里纳闷,太阳 升起或者太阳不升起竟然能成为一个严肃讨论的话题。他干的这是什么样的工作? 如果这些就是他必须学习来提高自己的东西,他会干什么呢?他在为地方管委会 工作。她懂得的就这么多。但每当她问他在干什么时,他的回答太长,结果她被 搞得稀里糊涂,尽管她懂得那些个字眼儿,但那样子连在一起,意思就不清楚了, 要不就是她被搞糊涂了。她记得查努有关太阳的话,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如 果太阳明天不升起,那就除了真主谁也弄不懂了。先说太阳不会升起,后来又说 太阳会升起,这肯定自相矛盾。肯定得就像我说床太软,所以翻来覆去折腾7 一 宿,查努却说床不是太软,却一倒下就睡着了一样。不过说到床,我们俩各自的 说法都正确,但说到太阳却不尽然。无论哪一种说法,可是躺下睡不着想这个有 什么意思?让我睡着吧,让我睡着吧,让我睡着吧。于是她迷迷糊糊入睡,去了 她想去的地方,在古里普尔,用一根棍子在土里画字,而哈西娜只有六岁,绕着 她跳舞。在古里普尔,在梦里,她总是一个小女孩,而哈西娜总是六岁。阿妈一 会儿责骂,一会儿亲热,有一股甜丝丝的气味,就像加糖煮了一整天的牛奶上的 奶皮。阿爸坐在杌子上,一边唱歌,一边拍手。他大声喊她们,把她们抱在怀里, 在面颊上猛亲一下,再把她们放月。后来她们绕着湖走,瞅着渔民拉出一大网一 大网的银鱼,看见了他们胳膊上、腿上和胸膛上的肌肉疙瘩。一觉醒来,她想我 知道我会向往什么,但现在她知道她想去的地方不是一个异样的地方,而是一段 不同的时期。她可以随便向往它,但它永远不会存在。 她不常出去。“你于吗要出去呢?”查努说。“你一出去,十个人就要说, ‘我看见她在街上走呢。’我就看上去像个傻瓜。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在意你 出去不出去,但这些人愚昧无知。你有什么办法呢?” 听到这种话她从来都是一言不发。 “你做什么,我不阻拦。现在我已经西化了。你嫁给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真是 你的福气。这可是一种好运气。” 她继续干家里的杂活。 “再说,要是你在孟加拉,你是不会出去的。到这里来,你不会失去什么, 只会增长见识。” 她割掉了鸡眼周围的死肉。她没有让刀片滑落。 现在日子比当初容易打发了。正如阿妈常说的那样,那只不过是个等待的问 题。她等待过了,现在日子容易打发了。要不是操心哈西娜的事,她可以说自己 很平静。等着瞧,我们只能这样。这句话她听过了多少遍。阿妈总是说着这句话 擦掉了眼泪。收成不好的时候,她妈妈生病的时候,洪水威胁的时候,阿爸不见 了,一连好多天不在家的时候。她哭了,因为需要哭,但她接受了现状,不管是 什么现状。“多么了不起的一位圣徒,”阿爸说。后来她死了,临时证明人生是 不可预见的,无法控制的。 蒙塔兹发现她趴在小库房里的稻谷袋上,被一支长矛戳穿了心脏。“她倒下 了,”蒙塔兹说,“那一支长矛是支撑她的惟一的东西。看样子……看样子好像 她还在往下倒。” 在葬礼上,蒙塔兹说,“你妈妈穿着她最漂亮的纱丽。我想那挺好,你说呢?” 经过了一段服丧期,阿爸又娶了一个老婆。她不知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阿 爸说,“这是你们的新妈。”过了四个星期,同样突然,她又走了。从此再也没 人提起过她。 “你妈妈穿着她最漂亮的纱丽,”蒙塔兹说。“奇怪。那根本不是一个特殊 的日子。” 此后她再也没有跟阿爸说过话,至少纳兹奈恩没有见过。她总把最好的肉替 纳兹奈恩和哈西娜藏着。她一直亲她们,即便她们一个十四,一个十二了。她一 遍又一遍地说到阿妈。仿佛你说到什么事就能改变什么事一样。“我不知道为什 么库房里有这些长矛,而且都是那种楔子头的。太危险了。”哈西娜一吃惊,总 是跑开,但纳兹奈恩仍然待着往下听。 拉齐娅搬到玫瑰坪楼上,跟文身夫人同住一个单元,低了两层。待在住宅小 区不能算出去。纳兹奈恩在从西索特楼来的短短的一段路上,开始结识人了。她 在灯光刺眼的走廊上经过一家的门时,一个穿背心短裤、患中风病的男子把门冲 开,她向他点点头。她冲着那群孟加拉女孩笑了笑,她们在楼梯上七嘴八舌高声 议论男孩子,但她走过时,顿时鸦雀无声。拉齐娅把她介绍给住宅小区的别的盂 加拉女眷。有时候她们会前来拜访,跟她一起喝茶。她很高兴和大家在一起,尽 管她大多没有向查努提及此事。她对那群- 孟加拉小伙子看都不看一眼,他们站 在楼梯井底里,又是梳头又是抽烟,突如其来大喊大叫,声音在大楼的混凝土壳 周围弹跳,再像烟火一样,雨点似的倾泄到她身上。夏天的傍晚,他们站在楼外 的大金属垃圾箱旁边,玩弄本应把垃圾箱挡住不让人看见的活动铁门。他们把门 轰隆隆拉上去又拉下来,用脚踢,似乎从这些简单的活动中找到了乐趣似的。纳 兹奈恩并不正眼瞅他们,但她经过时,他们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行额手礼。 她最高兴看见拉齐娅了。拉齐娅总有故事讲。她善于模仿,是个瘦骨嶙峋的 大个子小丑,但她心里没有恶意。她看上去挺逗,看你的样子也挺逗,其实,她 有一副好心肠。纳兹奈恩去拜访拉齐娅时,才暂时把哈西娜置于脑后。她接到哈 西娜的上封来信已经快半年了。信很短,字写得很潦草,不是她一向整洁的笔迹。 我的姐姐你的信我收到了。知道你很好,丈夫也好,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爱在你们中间成长起来了这我感觉出来了。你是一个好妻子。我也许不是好妻子, 但总在努力。只是有时候很难。丈夫工作干得挺好。他已经得到了提拔。他是个 好男人,很有耐心。有时候我无意之中使他失去了耐心。他很快要回家了,我正 在做好准备欢迎他。真主保佑你。哈西娜纳兹奈恩前后写了三封回信,全没有回 音。查努告诉她,那是邮政系统的问题,也许她没有收到你的信。这件事开始困 扰她。拉齐娅可以分忧解愁。 “你知道那一个——留着个吹起的大刘海像这样子偏到一边的人。”拉齐娅 像演戏一样用骨节很大的手掠了一下她的脑门。“他总在你们楼的楼梯周围踅摸, 尽管人们以为他在学校里读书。”她把话打住,在塔里克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 因为他揪了妹妹的头发,随后又打了谢发莉一巴掌,因为她要抢她的茶杯。两个 孩子随即跑开,彼此安慰去了。 “他爸爸看见他跟一个白姑娘在酒吧里。他正好从街上走过,他们就坐在窗 口喝酒,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下次你见到那个男孩,你会认出来的。他长着一 双黑眼睛。” “这些孩子!”纳兹奈恩说。 拉齐娅笑了笑,那双眯眯眼斜瞟了她一眼。纳兹奈恩觉得脖子热乎起来。那 些男孩或许就是她这个年纪,或许还要小一两岁呢。 “哎,约琳娜的小子可麻烦了。我听说他每天都要喝酒,甚至吃早饭时也喝。 他不先喝酒,就不肯起床,他可是个二流子。”拉齐娅把她那骨瘦嶙峋的大肩膀 抖了一下。“这让我为自己的孩子担心。” “可是约琳娜出去干活,你成天在家里待着。再说塔里克和谢发莉很乖。还 小得很呢。” “是倒是,但长起来很快。你看见塔里克的裤子都上了踝子骨了吗?” “约琳娜还有一个女儿,我想。” “啊呀,”拉齐娅说。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把两个脚腕子一交叉,双腿直 伸到前面的地板上。她整理起纱丽的褶子来。这些褶子从来没有合适过:不是太 挤,就是太松。再不就是向一侧偏得太厉害,不是太低,就是太高。拉齐娅穿工 作服更好看一些。工作服会跟她的大鞋配套。“她是有个女儿。你见过她。有天 你来时,她就在这里。她穿着校服——褐紫红套衫,灰裙子。你记得吗?但她再 也不会来了。他们把她送回去了。” “去结婚?” “当然,去结婚,在村子里过日子。” “他们让她辍学了‘” “她十六岁。她央求他们让她留下把试考完……”拉齐娅不吱声了,把两只 鞋一起敲击着。“再说了,”她语气轻快地说,“哥哥已经变坏了,他们想挽救 女儿。于是就出现了这种局面。现在她是不可能跑出去谈恋爱结婚的了。” 纳兹奈恩把一只手搭在暖气片上。暖气关了,尽管窗户上结着冰花。这间屋 子差不多是正方形,像她自己的起居室一样,一个门通门厅,一个门通浴室。一 半的地盘摆满了孩子们的东西:塑料玩具,一堆肢解了的洋娃娃,一辆生锈了的 小自行车,一把高脚椅折起来靠在墙上,整整齐齐的两摞儿童服装,一排漏气程 度不同的足球,一张童用小木桌上面满是铅笔胡写乱画的东西。一张单人床靠墙 摆着,别的家具在窗子下挤在一起,所有椅子沙发的扶手都紧挨着。塔里克睡单 人床,谢发莉仍跟父母一起睡。没有发展的空间。“三个半人一间屋,这是管理 会的统计数字,”查努告诉纳兹奈恩、“垒挤在一起。他们还是不住地生孩子, 或者把亲届全部带过来,塞进去,活像罐头里的小鱼。这是塔村官方统计数字: 三个半孟加拉人一间屋。” “暖气坏了。我老公找了管理会,可就是没人来。”拉齐娅耸耸肩,指着角 落里一台两档电暖气。“现在就靠这个。” “我妹妹是恋爱结婚的。”纳兹奈恩瞅着玻璃上的霜花。 “等等。”拉齐娅说。她站了起来。“让我看一下孩子。一切动静我都要听 得见。等我回来你再从头讲。” 纳兹奈恩把她的一切全盘端出。讲到哈西娜和她的瓜子脸,她的石榴红嘴唇, 水汪汪的眼睛。人人怎样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男男女女,还有小孩,即便哈西娜 当时只有六岁。她还不满十一时,上了年纪的女人就怎样议论起来,那种美色没 有前途,只惹麻烦。阿妈常常哭,说那怪不得她。阿爸面色阴沉,说那些话肯定 是真的,这样一来她哭得更凶了。总而言之,事实就是长得漂亮就要受苦,尽管 谁也不这样想,要是婚姻到头来还美满,那纯属运气。“她丈夫在铁路公司有个 一流工作。” “有孩子吗?” 纳兹奈恩犹豫了一下。也许有个婴孩。正因为如此,哈西娜才忙得顾不上写 信。她说不定又写了一封信说她在等信,但那封信丢了,后来她就没有再写了。 “也许吧。对,有可能,”她说,还想再加两句,但又没有。 拉齐娅其实没有听。她叹息一声。“太浪漫了。”她把背往直一挺,然后假 装在她的开襟羊毛衫的袖子里翻寻,并且擤了擤鼻子。“但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 候,”她说,她的声首非常生硬,把字像吹箭管里发出的箭一样泵出去,“我们 就没有这样胡闹过。我只是跟上妈妈离开自家的院子,我们坐的是轿子。四个轿 夫把我们抬到外公家里。一路要走六个钟头。要是他们哪个胆敢揭起帘子瞟一眼, 那个人……”拉齐娅发出一声被掐住了的尖叫,把一根指头砍过她的喉咙。 纳兹奈恩大声笑了。“不过可怜的伊斯兰太太。我们不应当拿她开玩笑。” “可怜的伊斯兰太太,”拉齐娅说着轻轻擦了擦眼睛,“太浪漫了。”她站 了起来,因为女儿在卧室里叫唤。“不过谢发莉会对着我的尸体恋爱结婚的。” 固定做祈祷,固定搞家务,固定拜访拉齐娅。她告诉她的头脑要安静。她告 诉她的心不要带着恐惧跳,不要带着欲望跳。有时候,她不想妹妹的时候,她办 得到。如果她需要什么,她就向丈夫要,但她遵从他。就像这样: “床太软,它是不是弄疼了你的背?” “不。” “你觉得它是不是太软?” “对。” “好。” “我在画一幅草图。” “让我看看。是什么?” “一所我要在达卡修建的房子的平面图。你认为怎么样?” “我怎么说呢?我只不过是个农村女孩,我对大房子一窍不通。” “你是不是认为它太宏大?” “我对房子、床都一无所知。” “床怎么样?你觉得是不是太软?” “没有关系。” “告诉我是不是弄疼了你的背?” “没有关系。” “你能不能给我说点什么?” “我无所谓。我在地上都能睡。” “现在你可变得荒唐透顶了。” “我搞了一卷铺盖。这是我们农村女孩常用的东西。当然,我们的孩子生下 来以后,就跟着妈妈睡在地上。” “什么?你……?” “你?” “是的。” “你干吗不说呢?” “我不是在说嘛。” “能确定?” “我去看过阿扎德大夫。伊斯兰太太领我去的。” “哈。哈。好。哈。” “我就把铺盖铺在起居室里。卧室里没有空地方。” “胡说。你在说什么呀,铺盖?我弄个新床垫来。我在里面塞上砖,要是你 喜欢的话。” “哎。我什么都不需要。如果你要弄,我也不反对。” “那就这么定了。这里建个水池怎么样——我把它画进去。地上造一座客房。” 他舔了舔铅笔头画了上去。“现在我必须提职,他们不能拖下去了。我要告诉他 们,我要告诉达洛维先生,‘喂,我快有儿子了。我要当爸爸了。给我一个适当 的工作,适合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爸爸。’如果他不干,我就送他下地狱去。” 一周以后信来了。它把她的心提了起来,然后又把它摔在石头上。她没有努 力让自己心乎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