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把午饭递给他,两片白面包夹着剩下的咖喱,他装进了公文包。他拉上防 寒服的拉链,扯起了风帽。风帽很深,边缘是一圈白色的皮毛,从侧面是看不见 他的脸的。从前面看,他的样子像一只乌龟。她在窗口瞅着他。绿壳,黑腿,急 匆匆地穿过住宅小区。文身夫人仍然穿着睡衣。她用烟头点起一根新烟,使圣火 长明不熄。她胖得像个婴儿。她胳膊上的肉鼓得滚圆,手似乎非常纤小。这个女 人穷而胖。对纳兹奈恩来说,这是深不可测的。在孟加拉,穷而胖与富却面带饥 色都是同样的不可能。纳兹奈恩挥挥手。然后她穿上开襟羊毛衫,拿上钥匙,离 开了套房。 她顺着走廊慢慢地走,边走边看一扇扇前门。这些门千篇一律。剥落的红漆 暴露出一小片一小片的灰木头,一个长方形的玻璃门芯板里面悬着铁丝网,金边 的锁孔,冰冷的黑色门环。她加快了脚步。一扇门猛地推开,一个脑袋突然出现 在她面前。它又秃又红,冒着无名的怒火。她点了点头,可是今天他却没有搭理 她。纳兹奈恩把目光往墙上一转走了过去。有人用又粗又黑的钢笔画了一对屁股 蛋子,旁边又是一对乳房,长着两个拉长了的奶头。她身后一扇门砰的一声。她 走到楼梯井,一路小跑着下去。头上的灯光十分强烈;甚至在混凝土的寒气侵入 她的脚趾时,她也能感觉到灯光的微热。楼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尿臊味。她一只 手收束起纱丽的下摆,一步两个台阶往下跑。她没注意有一道突起,绊了一下, 踝子骨碰上一条毫不留情的棱坎儿。她连忙抓住楼梯扶手,总算没有跌倒,只是 在边儿上靠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下走,步履沉重,仿佛疼痛只不过是一种痉挛, 走走路就能减轻似的。 外面,小块小块的轻雾悍然跟灯柱较劲儿,一群鸽子在草地上疲倦地兜着圈 子,活像放风场上的囚徒。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小孩匆匆走过。孩子尖声哭叫着。 用腿踢着那个拐子。那女人拿出一个塑料响器儿哄着她的受害者不要哭闹。纳兹 奈恩把纱丽头儿拉到头发上。在大路上,她朝两条岔路看了看,然后朝左走。两 个男人正在把家具从一个旧货商店里拖出来摆到人行道上。一个走进去,又推了 一把轮椅出来。他用一条链子把它拴住,再锁到一把扶手椅上,仿佛在安排一个 三脚家具竞赛似的。纳兹奈恩改变了主意,又折回来。她一直走到大十字路口, 她在道牙上等着。车辆从一个方向轰鸣而来,然后又换了一个方向。她两次迈步 走到大路上,两次又把脚收了回来。走到街道对面,而又不被车撞着,就像在雨 季出门,希望躲过雨点一样。她眼前出现了一段空档,真主伟大,纳兹奈恩低声 说道。她跑了起来。 一个喇叭发出刺耳的呜声,就像古代的宣礼员,令人痛苦地嚎叫着把他的声 带延伸到极限。她停住脚步,那辆车突然凋转方向。另一辆汽车滑行到她前面停 了下来,司机探出头叫骂起来。她又跑起来,拐进了一条小街,然后又离开。向 右拐进了砖巷。她跟查努到这罩来过几次,天晚的时候,餐馆散发出新米饭和煎 陈油的味儿,穿着紧绷绷的黑裤子的服务生站在门口亮出菜单和笑脸。现在服务 生都在家里睡觉,或者醒着让老婆伺候,老婆只有伺候人的份儿,却不会被人伺 候,除了享受膳宿和育儿津贴,孩子自然还得她们伺候。街道上堆满了垃圾,堆 得高如城堡的一个个统一的垃圾王国,只有塑料瓶和油迹斑斑的硬纸板造成的边 境冲突把它们分开。一个人抬头仰望着某个脚手架,神情专注,几乎是热忱满怀, 仿佛他的所爱可能就在顶上,蜷缩在高高的木板上,或者黑沉沉的石板屋顶上似 的。一对学童脸色白得像大米,花哨得像孔雀,横切过马路,猛冲进一条小街, 奔跑时不是欢喜雀跃,就是心惊胆颤。除此之外砖巷就空无一人了。纳兹奈恩被 几张贴在铁墙板上成波浪形的电影海报拦住了。男女主人公像饿狼似的凝视着对 方。她嘴唇上的鲜红与缠在他脑门上的花头巾很是相配。淋漓的汗水突显出他肌 肉的轮廓。她那黑眼圈使一双眼睛显得欲火生烟。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他们分开 (仅仅几英寸)。海报下面印的字说道:世界无法阻止他们相爱。 纳兹奈恩走呀走。她走到砖巷的尽头,便向右拐。走过四个街区后,她横穿 马路(她贴近一个女人等着,跟她一起迈步,活像个小牛犊跟着妈妈),走进一 条小街。她在第一个街口向右拐,再向左拐。从那里开始,她每隔一个街口向右 拐,再每隔一个向左拐,直到后来她意识到她正在给自己留下一道踪迹。然后她 随意拐弯,干脆跑了起来,有一阵子一瘸一拐以保护她的踝子骨,又想着她已经 兜了一个圈子。这些建筑物似曾相识。她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觉到,因为 她存心不去注意。可是她现在放慢了脚步,东张西望了起来。她抬头仰望一座她 正在经过的高楼。它几乎全是用玻璃建造的,用几个细细的钢铆钉把它衔接在一 起。人口像个玻璃扇子,慢悠悠儿地旋转着,把人吸进去,把另一些人吹出来。 里面,在一个高台上,一张玻璃台后面有个女人把她的两条细腿交叉起来,随后 叉分开。她把一个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还咬着一个手指甲。纳兹奈恩一回 头,看见上面的玻璃暗得像夜晚的池塘。这个建筑没有尽头。上面,在什么地方, 它刺破了青云。下一座建筑和对面的一座都是白石宫殿。一层层台阶上通入口, 前面横列着柱廊。穿深色西服的男子,三三两两轻快地在台阶上小步跑上跑下。 他们相互厉声讲话,郁郁不乐地点头。有喇候有人在同伴肩上拍一把,纳兹奈恩 看得出来:这不是为了保证,而是为了强调。人行道上每个和她擦肩而过的人, 她目送的每一个后背,都有秘而不宣的紧急任务,要去实施一个精确、苛刻的计 划:今天要提职,要准时赴约,要数好硬币买份报纸,以便找零快当又不出差错, 要分秒都不浪费,刚好在信号灯变红时走到路边。纳兹奈恩,蹒跚而行,走走停 停,开始有了自我意识。没有大衣,没有套装,没有白面孔,没有目的地。一阵 恐惧的哆嗦,——抑或是兴奋?——穿过了她的双腿。 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她。随后她马上知道了这一点。他们看不见她,就像她 看不见真主一样。他们知道她的存在(正像她知道真主的存在一样),然而除非 她做点什么,挥动一支枪,阻止车辆通行,他们是不会看见她的。她很欣赏这种 想法。她开始仔细审视起来。她瞪视着那些瘦长的面孔,尖尖的下巴。女人留着 奇形怪状的头发。吹起来绕着脑袋,喷上去像蛇的皮罩。她们紧闭着嘴巴,眯缝 着眼睛,仿佛在对她们听见的什么事情,或者对吹乱她们头发的风生气似的。一 个穿着红色长大衣的女人站住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她一页一页地查阅,那件 大衣是新娘的纱丽的颜色。大衣又长又重,钉着金纽扣与她包上的链子非常谐调。 她的锃亮的黑皮鞋钉着很大的金搭扣,她的服装富丽。结实。它们就是铠甲,而 她戴戒指的手指就是武器。纳兹奈恩扯了扯她的开襟羊毛衫。她觉得冷。她的指 尖冻得火辣辣的疼。那女人猛一抬眼,看见纳兹奈恩正在瞪视。她笑了笑,就像 她冲着试图掌握局面而又一败涂地的某个人一样笑着。 不再是看不见的了,纳兹奈恩走得更快了,只看她不得不看见的东西,以便 走路时不致绊倒或者相撞。她想起来。她无意之中把自己比作真主。这种想法使 她十分沮丧,以致泪水涌进她的双眼,她与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他的公文包像 根棒槌似的甩到她的膝盖上。她在脑子里背诵着她最喜欢的一章《古兰经》。 凭着自昼的光明,凭着夜晚的黑暗,你的主尚未遗弃你,他也不厌恶你。 来世比今生给你的奖品更加丰厚。你应当满足予你的主给你的赏赐。 难道他没有发现你是个孤儿从而给你庇护?难道他没有发现你犯了错误从而 把你指引?难道他没有发现你贫穷从而教你致富? 然而她膝上、手上、踝上的疼痛破坏了这段经文。赞颂你的主的善意。赞颂 你的主的善意。 有一块绿地被黑色的栏杆围着,中央有两张木头长椅。在这个城市,一丁点 儿草都是宝,受到卫护,仿佛草叶中间撒播了绿宝石似的。纳兹奈恩找到了大门, 独自一个人坐在长木椅上。一位女土邦主坐在自己的圈地里。太阳从一块乌云后 面钻出来,短暂地照了照她的眼睛,然后又被遮住了,对它看到的景物感到失望。 她又冷又累,又痛又饿,又走失了。 她之所以把自己走失,是因为哈西娜走失了。只有瑰在她才认识到她是多么 傻。哈西娜在达卡。一个女人孤立无助,待在城市里,没有丈夫,没有家人,没 有朋友,没有保护。哈西娜在离家前写了一封信。 姐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以前没有来信。现在我有消息了。早晨,丈夫 刚出去上班,我就去了达卡。我们的房东太太卡谢姆太太是惟一知道此事的人。 她说这不是个好决定但她会帮忙。她说挨丈夫的打总比叫陌生人打强。但是那些 人并没有异口同声说他们爱我。如果他们打,他们做的是老实事。 卡谢姆太太在达卡有个叔叔,这个叔叔的妹夫把房产租了出去。我管理家务 省了些钱。你记得阿妈总说“一天一把米。”我做到了,而且还不止这件事。你 认为阿妈节省吗?她干吗不节省呢? 每天晚上我爬到屋顶上。有一个女叫化子躺在街头。身子折到一起。如果她 坐起来,她只能看着地面。脊背上像有个很大很大的脚印。什么时候她想看得高 一点她就滚一下,侧着身子。她拖着脚移动,把双手当船桨用。天一黑男人就来 把她放到推车上,推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一回他来了,可她不想去。她开始拖着 脚往回走,又是喊又是叫。她走得很远,走到在另一个街头卖椰子的人那里去了。 我喜欢瞅这个女人。她有勇气。 等我有了住址,我再给你写信。 哈西娜 一个小伙子,高得像踩在高跷上的人,迈着同样僵硬的双腿走了过来,坐在 对面的长椅上。他把摩托头盔放在地上。他四大口就把一个三明治吃完了。他夹 克里有什么东西嘎吱作响,像个收音机,他冲着它讲,它似乎也在回话。他把头 盔一戴走了。纳兹奈恩想上厕所。孩子搞得她白天要小解八九次,晚上两三次。 正午已过,整个早晨她一次也没想到上厕所。 她不得不像狗一样在草地上撒尿,要不她就会把自己尿湿,穿着湿透的衣服 回家。可是她怎么回家呀?那是走失的关键问题。她像哈西娜一样,干脆回不了 家了。她们俩都走失在甚至不肯停下来耸耸肩膀的城市里了。可怜的哈西娜。纳 兹奈恩哭了,但当泪水开始涌上来时,她知道她与其在哭她妹妹,不如说在哭自 己的愚蠢。什么推着她走这么多街道呢?她背后是只什么手呢?让纳兹奈恩走失 也帮不了哈西娜。这么做也不能让纳兹奈恩知道哈西娜在受什么苦。她看着栏杆 上攒动的人头。人们朝里看看,又去望着别处,不慢也不快,既无兴趣,也无目 的。拉齐娅总说要是你出去买东西,就到圣伯里去。英国人不会注视你两次的。 但要是你去我们的商店,孟加拉人会给你编造一大堆事情。你知道他们是怎样嚼 舌根的。一旦你遭人议论那就完了。你没有一点办法。 哈西娜将会遭人议论。 孩子已经接管了她的膀胱。孩子不比一个荔枝大多少,但它主管着她的所有 内脏,尤其是膀胱。纳兹奈恩起来又开始走。太阳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它不再时 不时地从云团后面向外窥视。云团向建筑物顶端飞驰,仿佛它们杀气腾腾要把建 筑物闷死似的。建筑物耸立在地面上,像母牛一样无动于衷。在最后一刻,云团 土崩瓦解了。 纳兹奈恩纳闷查努是否也在这样的建筑物里面工作。她想象他在一间玻璃办 公室里,周围是一堆一堆的文件,大声对同事们说话,他们急匆匆地来回办事, 而他却说了又说。现在是午饭时间,街上更热闹了。人们拿着白纸袋,里面装的 三明治突了出来。有人边吃边走,节约时间。她也许会看见查努;他也许就在这 一带工作,在这幢大楼里,或者这一幢。这些都是重要的楼房。它们为自己的身 份感到自豪。它们可能是政府办公楼。查努说不定正在朝她走来。他可能就在她 身后。她一转身,跟一个端着一塑料杯热茶的男子撞了个满怀,茶泼了她一胳膊。 她又回转身来,快步走去,她崴了左脚脖子,举步维艰,这反而分散了注意,缓 解了她胳膊上的疼痛,也惩罚了她自己干的蠢事。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急 忙跳开,像狗碰上了一条鞭蛇似的;他绕到前面,一个棕脸汉子身着深色外衣和 领带。他胸前的口袋里有条手绢叠得像朵奇花异卉,他戴的眼镜镜片厚得像卵石。 他说了句什么。纳兹奈恩听出来是印地语,但她听不懂。他又试着用乌尔都语说。 纳兹奈恩会说几句乌尔都语,但那汉子的口音太重,她还是听不懂。她摇了摇头。 这一回他用英语说。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显得极大,仿佛是从另一个大得多的动 物身上摘下来的。她又摇了摇头,说了声“对不起”。他庄严地点了点头,离开 了。 随后下起雨来了。尽管下雨,风又把雨猛刮到她的脸上,尽管她的脚脖子和 手臂,还有膀胱在作痛,尽管她走失了,义冷又傻,她还是开始感到一丝儿愉快。 她已经用英语对一个生人说过话了,她的话被人听懂了,而且做出了反应。这是 小事一桩。但总算是一件事儿。 她比丈夫早二十分钟回到家里,淘米,煮饭,从一杯扁豆里捡出能进掉你的 牙齿的小石头,再把豆子放到锅里,加上水,但不加盐,再把锅搁到炉子上。她 脱下鞋子,查看脚上的泡。她换上洗过的内衣和纱丽,把雨淋湿的那件用肥皂洗 了。把水从上面拧下来以后,她就把它留在浴缸里,活像一条熟睡的粉红蟒蛇。 她正在撇扁豆上的棕色沫子,他进来了。 “你看,”他说,仿佛谈话一整天都没有打断过似的。“我实在没有多少办 法。你妹妹做的事我也无法挽回,谁也无法挽回。要是她决定回到他身边,那是 因为她愿意。要是她决定留在达卡,就随她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靠在餐具橱上。他的风帽仍然戴在头上,他还戴着手套。他双臂一抱,刚 好搁在他那台架似的肚子上。她都能听见他的呼吸,随后他又哼起了小曲儿。那 是一首儿歌的曲子,一首无聊的歌曲,讲的是溜进叔叔的屋里找米饭和牛奶但却 大失所望。她身上的每一块皮都被什么比厌恶还要实在的东西刺得生疼。她过去 在池塘里游泳上岸时要是腿上或肚子上叮了一个水蛭,她产生的正是这种感觉。 “我把你的外套脱下来好吗?”她说。“你想不想出去坐下?” “噢,外套。”他说,继续哼着。“等我的儿子生下来以后,我要教他唱几 首歌。你知道不知道孩子即便在娘胎里都能听得见声音?如果我现在对他唱歌, 他生下来以后会认出那些曲子的。” 他突然跪下,双臂搂住纳兹奈恩的腰,对着她的肚子唱起歌来。她端着满满 一勺沸腾的沫子,悬在他的脑袋上。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倒进碗里。 “你可以到那里去一趟嘛。”这句话迸出来像开水一样又烫又快。 “哪里呀?”他一把扯下风帽,冲着她直眨眼睛。 “哪里?达卡呀。你会找见她的。” 他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她心不在焉地搅了搅扁豆,并把米饭锅盖揭起来, 这样一来就跑了气,饭就焖不好了。“哎,”他说,“是啊,我可以去。我可以 去走遍大街小巷打听她。‘你见过我的小姨子吗?她是刚从她丈夫身边跑掉的, 她给r 我们一个这样的地址:达卡。’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她。也许一 两辈子的工夫。毕竟在这里我没有多少事情干。我只不过要完成个学位,要提个 职称,还要等着生个儿子。 “要不要我把行李装好?说不定你已经准备好了。我去达卡立马把她从街上 揪回来,跟我们一块儿生活。我顺路可以把你们家其余的人全接来,我们可以在 这儿建造一个小占里普尔。这是不是你心里盘算的事情?” 凡事都有可能。她想把这句话喊出来。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天干什么了?我进 了一家酒吧。上厕所。你认为我能做这种事吗?我走了好几里地,也许走遍了整 个伦敦,尽管我没有看见它的边儿。为了回家我进过一家饭馆。我找到一家孟加 拉饭馆问路,看看我的能耐! 她说,“那就看你了。我不过提个建议罢了。” 查努把外套脱下来。他用手抹了抹脸,看了看手上的手套,也把它摘了下来。 “你放心不下,让我给你出个主意。有时候我们只有走着瞧。有时候我们只能这 么干。” “我听见了。我明白了。”她把一撮盐加进扁豆里,现在扁豆软得可以捣烂 了。她把辣椒、茴香、姜黄和姜片拌进去。那金色的拌汤冒着饱满的泡儿。纳兹 奈恩用汤匙尝了一口,却烫了舌头。然而起火的却是她的心,因为反叛的缘故。 纳兹奈恩从祷告里抽掉了提职的内容。第二天,她切了两个火红的辣椒,像 手榴弹似的夹在查努的三明治里。未洗的袜子成双放回他的抽屉。她割他的鸡眼 时,刀片掉了下来。她整理的时候把他的卷宗经常放乱。她的一切杂活,他王国 里的农民,造起反来了。一次次小股起义,旨在从内部灭掉这个国家。 伊斯兰太太领她去见阿扎德大夫。候诊室臭气冲天,仿佛要发汗把疾病从病 人身上挥发出去似的。一个长着蒜头鼻子的老头儿坐在角落里,从一听罐头里伤 心兮兮地呷着什么。一大家子非洲人,肤色像河里湿了水的石头,长着美丽的长 脖子和倾斜的小眼睛,在前排的座位上成扇形排开。孩子们坐在大人的手上,交 头接耳。大人们默不作声。他们的面孔表现出来的无非是等候的能耐。等候是他 们的专长。 伊斯兰太太咂咂她的牙齿,把脚在椅子下面滑来滑去,用左脚拖鞋的鞋尖蹭 着右脚的脚跟。从她那只大黑袋子里(样子绝像大夫的医药袋,但散发出一股薄 荷味儿,搭扣镶着明亮的玻璃,权当宝石),她掏出一个聚乙烯封套,里面装着 手绢。“给,孩子,”她说,“拿着。这是给你的。” “非常漂亮,非常好看,”纳兹奈恩说。 伊斯兰太太哼了一声。“有人送给我的。我的于绢都是高档货。要是你喜欢 这些,我再送一些。” “不。别再送了,”纳兹奈恩抗辩说。 “你也不喜欢。”她举起一只手把否认堵了回去。“就给你丈夫得了。”她 凑向纳兹奈恩。她鼻子一侧那个疣子周围有三根刚毛,由于要用镊子拔除,反而 变得更硬更粗。“你丈夫情况怎么样?” 纳兹奈恩把眼光移开。“他挺好。不算鸡眼,和有时候出现的一点点胃痛。” 她从眼角里瞥见她的同伴摇了摇头,噘了噘嘴。出现了一阵停顿。 最后,伊斯兰太太说话了。“没有必要告诉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会知 道这些事的。” 纳兹奈恩盯着墙上的一则通告,是用五种语言印的。 “所有的年轻人,他们都到我这儿来。人人都知道他们给我说的话绝不外传。 不过要是你不想说,我就不想听。” 通告写道:禁止抽烟。禁止吃喝。所有的告示,纳兹奈恩想,只是告诉你不 许干什么。 “还是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伊斯兰太太捏住纳兹奈恩的手腕。她的手又 热又干。皮肤呈粉状,仿佛一见水就会溶化似的。“我小的时候,离村子最近的 井也要走两英里。村子里倒有一口井,但因为一场诅咒水质变坏了,池水也有毒。 走两英里去汲水很艰苦,但回来的两英里路更艰苦。女人们都养得又肥又壮。她 们干取水抬水的活儿,她们对自己的丈夫抱怨又有什么结果呢? “没有任何结果。因为对于男人们来说,投有任何刺激。他们没有受苦。他 们干吗要行动呢?于是村里的女人们聚到一起来讨论。首先,她们共同抱怨。然 后她们同病相怜。此后她们谴责了她们的男人。一旦采取了这些重要步骤,她们 便进一步决定该怎么办。 “有个女人,我相信是蕾巴,一个女裁缝,她说,‘姐妹们,这是明摆着的。 我们必须叫男人受苦,他们才会帮助我们挖一口新井。我们只有撤工。我们进行 罢工。要是他们需要水,让他们自个儿去取吧。’这个建议得到了一定的赞同, 大家展开讨论。但随后毛病暴露出来了。能不能靠男人为自己的一家人取来足够 的水?女人能不能只打自己的一份水,不跟男人共同享用?孩子是不是吃亏最大? 男人们会明白事理开始挖井,还是会诉诸暴力呢? “就在那时候谢娜兹说话了。 “谢娜兹恰恰坐在圈子外面。迄今为止,她一直一言不发。结婚以后,谢娜 兹就到城里去了,但她丈夫在那里抛弃了她。就在那个时候,她变成了一个贾特 拉女人,一个舞女。她回村以后,只好靠出卖她不得不出卖的惟一的东西活命。 正因为如此,她坐在圈子外面。 “反正,这时候她说话了。‘还有一种我们干的活,要是我们不于了,那只 会叫男人难受。’大家都转过头来看她,虽然她只能看着地面,但她下定决心坚 持这一观点。‘男人没有水就没法活。他没有水就没法活,但他能有不要水的想 法,男人没有性生活能够活。他没有性生活能够活,但他却不能有不要性生活的 想法。这就是我的建议。’ “就这样,我们村里的女人有了一口新井。要是你认为你无能为力,那你就 是这样了。事事都在你心里,真主把它搁在那里。要是你丈夫不干需要干的事情, 想想你自己搁着不干的事情。” 伊斯兰太太放开了纳兹奈恩的手腕。她掏出一条手绢擦了擦嘴,仿佛在为下 一个故事开路似的。她的眼睛小而锐利,活像鸟的眼睛;她的白发看上去一梳就 会断。在她的脸上写着辉煌、疲倦和这样一种认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总是 被唤来主持那件事情的人。 耳朵后面夹着一支香烟的女接待员,叫着纳兹奈恩的名字。“艾哈迈德太太,” 她说着就趴在柜台上,使得她的乳房有滚进候诊室的危险。 纳兹奈恩站起来犹豫着,因为她拿不准她一个人进去,还是和陪伴她的人一 起进去。 “去。去,”伊斯兰太太说。她瞪了一眼接待员的乳房,那女孩立即把它撤 了回去。 阿扎德大夫双足并拢坐着。他的两膝紧贴在一起。尽管椅子又大又软,他并 不靠进椅子里,而是背挺得笔直,所以,他样子像个接在一起的玩偶,僵硬地摆 在座位卜。他坐着,与写字台构成九十度角,面对着纳兹奈恩。写字台上有一本 记事本,一支钢笔,一个黄色袖珍文件夹和一排“雪暴”。纳兹奈恩第一次去见 阿扎德大夫时就听说过“雪暴”。这些东西非常迷人,这些在水下沉睡的城市。 你把它们一摇晃,里面便爆出一团白色,但这时候,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想象 里面的生命。孩子们的东西,阿扎德大夫说。他没有说明为什么这些东西放在他 的写字台上。 “有什么问题,疼痛,失血的现象?” “没有,”纳兹奈恩说。“一切都好。” “手或脚踝痛不痛,肿不肿?” “不。” “你的伙食好吗?” “好。” “我预计会一切顺利,你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他会给你养老使你安度晚年。” 大夫笑了笑。他的笑容最奇特不过了。他的下巴翘上去,嘴角耷下来。不过那仍 然是一抹微笑。你可以根据他举眉的样子说,他有意表示出某种愉快来。 “我现在只需要量量你的血压,替你预约一下住院的事宜。你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声音轻柔,话说出来像花儿在嘴上开放,却具有权威。查努说话声音很大。 他把自己的话重视得像金子一样,但却像傻子一样乱扔一气。 “只有一件事,”纳兹奈恩说。“我丈夫希望你再到我们家来吃饭。” 阿扎德大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臂环,示意纳兹奈恩卷起袖子。地盯着 他的脸,极力怨看出他的答案。她看见他的鼻尖翘起来:按照阿妈的说法,是男 人软弱的迹象。大夫的样子并不软弱。他的头发像一顶闪亮的头盔,边缘剪得又 短又直,又被头上的灯泡印了一圈光环。他的眼睛周围的肉看上去浮肿、发灰, 眼睛本身既不锐利,也不威严。但他的嘴巴坚定,姿势笔挺。他的举止神态好像 这样一个人:他不仅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而且知道世界也知道这一位置。 “血压完全正常。好。好。”他把袖章和带泵的小管子放回抽屉。“行,” 他说。“我很高兴接受。我们有一段话要接着往下谈,我和你丈夫。我们被病人 无理地打断了。我还有几本书要还。有一本我还在读。我把它随身带在包里。你 想我是不是可以拿着再看几天?” 纳兹奈恩不知道打断谈话和借书的事。她的背疼。即便平躺在新的硬床垫上 也缓解不了。她需要小便,而现在小便的时候背疼得热辣辣的。其余的时候则痒 抓抓的。可是这怎么给阿扎德大夫说呢?一切都好,她已经对他说过了。她可以 提提背疼的事,如果背都不疼,一个孕妇还能期待什么呢? “对,你丈夫来看过我一两次。”他停顿了一下。“不,可以说三四次。我 尝过你绝好的烤肉串。我在他的请愿书上签了名。我借了书。我参加过文学辩论。 这些都是好事,而且每件事都很得体。我一定要到府上拜访一次。” 一份请愿书?什么请愿书?纳兹奈恩没见过任何请愿书。她回到伊斯兰太太 身边,她倒在椅子里,脑袋向后耷拉着,要不是眼睛睁着,倒好像正在睡大觉呢。 说不定她平时就睁着眼睛睡觉,纳兹奈恩想。就这样,她什么也漏不掉。事事都 知道。不过准是拉齐娅给她讲了查努、哈西娜和我们的麻烦。拉齐娅盘起两条长 腿,一张男人似的大嘴旁敲侧击拉不完的闲话,一想到这里纳兹奈恩就不禁莞尔。 她跪在垫子上双手平贴在上面。中午祈祷。现在事事必须保持明净。构成她 的生活的所有抱怨、所有焦虑和名目必须搁在一旁。她能感恩戴德。她能让她的 心身充溢着感激之情。不应当有杂念存在的余地。尽管她能一心想着真主。还有 祈祷词。光荣归于至高无上的主。真主伟大,超绝万物。还要记着孩子,因为真 主不想让她忘记此事。还有哈西娜。因为她为哈西娜的安全,为那封信的平安到 达感激不尽。孩子她没法忘记,因为他正在她肚子里攀爬。在她的肋骨下面寻找 立足之地。她无法让脑门碰到垫子。这样做根本没有可能。针对孕妇有一种特殊 的教规。如果愿意,纳兹奈恩可以在她的椅子上做拜功。她已经试过一次,但这 样做使她有一种偷懒的感觉。但是太好了,伊玛目(指清真寺内率领穆斯林做礼 拜的人)们已经想到了这一点。这就是伊斯兰对妇女的慈爱和同情。说真的,如 果哪一位伊玛目曾经怀过孩子,他们会不会规定必须坐着祈祷呢?这样一来,谁 也不会觉得那纯属偷懒了。我怎么变得这么傻呀,纳兹奈恩想。我的头脑是怎么 了,它动不动就说到怀孕的伊玛目?有时候它似乎不归我管了;它索性一走了之, 像个恶作剧者一样刮着自己的鼻子。 听见有人敲门,她喜忧参半,随即拉齐娅喊道,“妹妹,是我。我给你送药 来了。” 拉齐娅戴着一顶羊毛帽子,它捂住了她的耳朵,扣到眉毛上了。她在肥大的 套衫上面又套了件宽套衫,套衫前面织着一种动物(一只鹿?一只山羊?),她 的鞋大得像卡车,由于无数次的碰撞已经破了。她始终戴着帽子,纳兹奈恩一直 想指出这一点。 “把这几包药用水一化,一天喝两次。就会解决你的问题。就不再有火辣辣 的疼痛感觉了。” “好的,”纳兹奈恩说。“我有样东西要让你看看。” 这一回信要长一些。它给了地址。哈西娜谈到她的房东乔杜里先生,谈到他 要在一家服装厂给她找的工作,谈到街头的冰淇淋铺子。听口气她十分兴奋,尤 其在谈到阿月浑子的香味和塑料小匙的时候。她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境遇的危 险(她确实身处险境,一个女孩子,一个美少女,一个人在达卡),不过纳兹奈 恩希望乔杜里先生会关照她。乔杜里先生会负起责任的。一个有产者一定做人正 派,查努现,她会受到他的保护的。 “我为你感到高兴,”拉齐娅说。“我想你丈夫也高兴。” “原来他什么也不想做,现在他又不必做了。” “男人喜欢让事实证明自己是正确的。我们用我们的方式向他们显示他们有 多正确。我丈夫也是一路货。” “他看信的时候说,‘我给你怎么说的?有时候我们只能坐等。’” “她是不是这样子又是噘嘴,又是摇头?”拉齐娅把嘴撮成一大块,把眼睛 瞪得老大。 纳兹奈恩还没有说完。“他一辈子对什么事情都不能接受,只除了这一件: 也就是我妹妹应当听天由命。别的一切都可以改变,但这不行。” 拉齐娅又靠到沙发上。相形之下,沙发显得很小,她把一块塑料垫子撞到了 地上。“我们能说什么对抗命运的话呢?” “我不会说任何对抗命运的话。”一瞬间,纳兹奈恩想到扼要讲讲“听天由 命”的故事。故事太长没法细讲了。“我只是……”什么?生查努的气。但到底 是怎么回事? “你只是关心你妹妹。这很自然。你这种情况,事情不总是个操心的问题。 你得小心,而且别把事情做过了头。你知道不知道纳兹玛星期六生了第三胎,孩 子早产了两个月?我不知道情况是否属实,但索鲁巴说那是因为她丈夫不肯让她 单过,这就让孩子没长足就生下了。” “噫唏,”纳兹奈恩说。想到这事就眯起了眼睛。她摸了摸肚子,用劲压着, 摸着孩子的脑袋或屁股的曲线。她把脚搭到一只脚凳上。现在有三个脚凳,还有 一把特大的椅子。(这一把让东西在上面增生,一股一股灰色发霉的东西,不过 查努说它很贵重,把它安装好以后,他打算把它再卖掉。)现在她绕过这件家具 越来越艰难。他们都在长,纳兹奈恩和那件家具。 “不管怎么样,生得很麻利,不像头一胎。三十六个钟头。我的是二十八个。” “生我的时候,阿妈以为是消化不良。她说有些女人就爱大惊小怪。” “哈,”拉齐娅说。她从脚下面捡起一本查努的书,把它放到咖啡桌上。 “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所有的女人都会遇到。” “哈,”拉齐娅说。“我陪你上医院去。下次我来时,我帮你装个包,迎接 那个重要日子。” “生我的时候,阿妈一声都没响。” “嗯嗯,”拉齐娅说。她把屋子巡视了一遍,仿佛才头一回走进来似的。纳 兹奈恩也巡视了一遍,窗口正好有一张壁纸卷了起来,那薄薄的灰窗帘看上去像 用过的大绷带。还是下午时分,但光亮已经偷偷地溜走了,窗帘的灰色似乎笼罩 着一切。 “你知道阿米娜的事吗?” 纳兹奈恩不知道。 “她要离婚,我是听纳兹玛说的,她又是听索鲁巴说的。是哈努法给她说的, 而哈努法又是直接从可靠的嘴里听到的。” “我看见她的嘴唇撕破了。有一回她的胳膊用吊带吊着。这一回他肯定搞得 太过分了。” “还不止呢,”拉齐娅说。她从她那拳曲的睫毛下望着纳兹奈恩,而纳兹奈 恩知道她此刻正在仔细品味“他还有个老婆,过去十一年他都忘了提。”复着这 些话。后来,她们发现一只蟋蟀,肚皮朝天,变成了空壳。她们把那句话又说了 一遍,挖了一个浅浅的墓穴。那是一种百玩不厌的游戏,纳兹奈恩庄严得像只乌 鸦,哈西娜只是装装样子。 村委会出面进行悬赏:给第一个自愿者六卢比另加开销,一大条阳光肥皂, 一瓶香水。一个劳工站了出来,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他脱得只剩下他的缠腰布, 喊老婆把他擦身的芥子油拿来。用具都到位了。一个大竹篮,几条粗绳子,两个 清垃圾的铁桶。 劳工被吊到地底下时,他对上面大声喊叫,对他的行为做连续的实况报导, 他的声音失真,回声不断,“我把马库绑住啦,”他报导说,观众顿时就欢呼起 来。帮手们开始把尸体往上绞。“慢点,慢点,”井里的声音说。“你们想把他 的脑袋撞下来吗?”马库赤裸裸的尸体被人小心翼翼摆到地上。它白煞煞的,上 面有几个窟窿。因为那里的肉掉了。劳工被人从井里吊上来时,手里拿着一只胳 膊,他把它轻轻地安到马库的胸部。纳兹奈恩和哈西娜互相紧紧地抓着。 “他们把它的伞忘了,”哈西娜说。 “我们不应当耍笑他,”纳兹奈恩说。 晚上,阿妈还在哭。她鼻子发红,眼睛发肿。有时候她发出一声尖叫,像只 受了惊吓的猴子。她抬起于把嘴捂住因为她为自己的牙齿害臊,它们的样子活像 甜瓜籽。阿妈蹲着抽着烟斗。 “别哭了,阿妈,”哈两娜说,一边用她那石榴红的嘴亲她。 “你妈妈是个圣徒,”阿爸说。“别忘了她出身于一个圣徒之家。”他站起 来走了,腰杆比哪个男人都挺得直。他三天没有同家。 “阿爸上哪里去了?”纳兹奈恩问。 阿妈望着苍天。“喂!我的孩子问他上哪里去了。” 纳兹奈恩也举目仰望。天上密密麻麻拍打着棕色的翅膀一野鸭来了,到了季 节。它们成群飞来,在河面上投下巨大的影子,遮天蔽日。阿妈把她死劲一搂。 她把纳兹奈恩的宽脸掬在两只手掌中问,对她说道:“如果真主要我们发问,他 就会把我们造成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