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孩子令人瞠目结舌。他长着听觉不灵的小耳朵,像猫耳朵一样耷拉下来。 他的圆圆的肚子都能暖热全世界。他的脑袋有股圣花那样的气味。他的拳头攥成 神秘的小绒球,就是不让掰开。 纳兹奈恩睡在床上把他搂在怀里。他举起一条胳膊只能够到脑袋下半部。他 又把胳膊放下来。这种运动的劳而无功似乎惹恼了他。他的脸挤压成一个紫团, 他大喊大叫,像一千个挨鞭笞的木偶。 “你看,”查努说。他坐在塞到床和墙中间的一把椅子上,膝盖顶在床罩上。 “我的姨奶奶皮肤白皙。她是个美人儿。结果招惹男人们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甚 至还打死了一个。此人准备要赢得她的芳心结成百年之好,结果走到了这一步。 另一个男人,由于是个下苦人,没有机会,只好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反正,这是 我听说的。直到她七老八十的时候,我才亲眼目睹了她的容颜。样子像个甲虫。” 纳兹奈恩坐起来靠着几个枕头,把孩子举到胸口。她搓着孩子的背。她的手 可神啦。孩子轻轻地咂着她的脖子。 “鲁库的白皮肤就是从那里来的。”孩子名叫穆罕谟德·拉吉卜。查努管他 叫鲁库。拉吉卜的皮肤就像他姨姨的。哈西娜白得像朵睡莲。拉吉卜就像香得什 奶油一般柔滑、香甜,完全可以吃。 “伊斯兰太太今天又要来。要是我睡午觉,就别叫醒我。”伊斯兰太太肯定 要给孩子提更多的劝告。 查努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这把椅子是他最近弄到的。是钢管和帆布做的。 钢管生锈了,帆布撕裂了。查努揭示,这是一个现代杰作,值得修复。纳兹奈恩 就是不肯往上面坐,甚至在她丈夫叫她不要犯傻,还是试一试的时候,她还是不 干。她就是不干,如此而已。 “她来自清白人家,”查努说。“出身好。受过教育。非常正派。她丈夫做 大买卖:进出口生意。有一回我还带看个计划找过他。”他的颚无声地活动了一 阵子,仿佛他在蛟一根看不见的线。“黄麻产品——门垫、书签、篮子。这一荚 东西。他很感兴趣。很感兴趣。可是后来他病倒了。真不是时候。我把这个计划 写进论文里了。也许值得挖掘挖掘。所有的数字都在,成本,收入,利润,白纸 黑字都写下来了。当然他死了,我从来都没有资本。没有资本你能干什么?” 拉吉卜极力要把脑袋从纳兹奈恩的肩膀上抬起来,仿佛他知道这个难题的答 案似的,在他的知识的重压下,他顿时倒进了梦乡。眯起眼睛,纳兹奈恩端详着 他一月大的鼻子,他的脸蛋华美的曲线,他的紧闭的老成的眼睛。她也闭上自己 的眼睛,希望查努不要打扰他们。 “他睡着了。你干吗不把他放下呢?他们一天能睡十四五个小时。鲁库不会 睡那么久。我个人认为那是个才智问题。孩子越富有才智,他醒的时候就越多。 醒着的时问越多,他模仿的就越多,也就变得越富有才智。那是个良性循环。” 纳兹奈恩默不作声。她的肚子像刀扎的一样疼。她的脑门子绷得紧紧的。他 能做的无非是说话。孩子只不过又是一个议论的话题。对纳兹奈恩而言,孩子的 生命比她自己的还要实在。他的生命充满了需求:真实迫切的需求,她可以满足。 相比之下,她自己的生命,除了一连串含糊不清、无法满足的痛苦之外,还算什 么呢? 而查努只管说。对于他,孩子是一系列的问题,一连串的可能,一粒供辩论 和反思的火花。他对着拉吉卜沉思着他从远处审视他的进展,为他的未来做着规 划。孩子打开了新的前景,关闭了别的;他提供了一台望远镜和一面镜子。查努 注视着自己的儿子时看见了什么?一个要注入思想的空无一物的器皿。一个复仇 者:在形成。在生长。一个未来的事业合伙人。一名教授:家传的。一个查努: 这一回机会抓住了没有失去。 纳兹奈恩让她的双唇分开,呼吸更加深沉了。 “好了,”查努说。“睡吧。如果伊斯兰太太来了,我叫醒你就是了。” 她倾听着他离开的声音。他站着时发出轻轻的咯吱声(他的肺,不是骨头)。 即便她合上眼皮,她也能看得见他,双手搭在两膝上,眼睛在不断地审视,头顶 上的头发竖着,一簇一簇的,短短的,摇晃着。一个被生活不知不觉地抓住了的 人。他没有动。“伊斯兰太太就是你所谓的正派人的典型。”纳兹奈恩试着打了 一声呼噜。“另一方面,拉齐娅……”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另一方面, 拉齐娅,我不愿意把她称为正派人的典型。我不说她的坏话。可她的出身如何呢? 她丈夫干的是粗活。他没受过教育。说不定他是个文盲。也许他会写自己的名字。 如果他连名字也不会写,他只有画押。拉齐娅把头发剪得像个流浪汉。也许她美 其名日时尚。我不得而知。她的儿子在小区晃来晃去,像个无业游民,扔石头, 等等等等。我跟他说话时,他把指头塞到鼻子里,就这个样子,做这样的鬼脸。” 纳兹奈恩硬忍着没有看。“得了。他是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听到这话查努咳 了一声,那种口气是在对纳兹奈恩暗示:他的演说将要达到高潮。“我来告诉你 什么有关系。小孩子小不了多久。他在往大里长时,随之增长的正是同样的不正 派。孩子在长,不正派也在长。然后他们就不听话了,他们开始搞破坏,打群架, 喝酒,追女人,赌博。你能看见它在哪里结束,它又怎么样开始。”他终于站了 起来。“只要把话放在心上。我不禁止你去看拉齐娅,但我要你把这话放在心上。” 伊斯兰太太把孩子的腿拉起来,好让他的脚碰碰他的耳朵。她把他的两条胳 膊拉下去,向两边伸,跟他的身体璐成十字。她抓住右腿,把它上下晃动,先蜷 到胸口,再往空中踢,伊斯兰太太数了十下。她又从右腿做起。纳兹奈恩像个拾 荒者一样在旁边踅摸。她嘴上闪现出一抹微笑。她两次冲过去,又两次退回来。 “你每天得给孩子推拿推拿,”伊斯兰太太说。“否则四肢会僵硬。你在这 里晃来晃去干什么?坐下。要么去沏点茶。” “让我给他推拿,”纳兹奈恩说。“我会。” “你用的劲不足。瞧!他高兴了不是!这对血液循环也至关重要。” 孩子笑了。他的整个脸都成树胶了。他像只雏鸟似的拍动着膀子。伊斯兰太 太,大得像只乌鸦,俯在他身上,挠着一个胳肢窝。孩子唾沫飞溅,尖叫不止。 嘴唇上形成许多泡沫。伊斯兰太太说,“伢子,伢子。”她又把他戳了一会儿, 孩子便把脑袋滚来滚去,大叫大嚷,以致纳兹奈恩怕他会发起病来。 她把孩子从地毯上抓过来,他喘着粗气,仿佛被水淹了似的。“我去沏茶,” 她说,对她的客人看都没看一眼。 纳兹条恩开始害怕这些来访了。拉吉h 五个月了,伊斯兰太太还没有穷尽她 的劝告。她还能给多少劝告呢?纳兹奈恩还能接受多少呢?伊斯兰太太从显而易 见的事情开始。孩子得剃剃头。胎毛是不干净的。他必须厚厚地抹上一层黑眼圈, 因为魔鬼只抓漂亮娃娃。(即便这样,他依然非常漂亮。)他得定期用油搓搓身 子,晒晒太阳,吸收它的精华,仿佛纳兹奈恩不知道这些做法似的! 有些特别的做法是伊斯兰的妈妈传给她的。一个礼拜用指头把孩子的肛门戳 上一次,好保持他的机体通畅。咂咂他的鼻孔,清除鼻涕。喂奶前用两个大拇指 夹住奶头滚搓滚搓,这样就容易下奶。让他一天趴一个小时,以增强颈部和胸部 的力量。用羽毛、干月桂树叶、干丁香花苞做一个枕头,以帮助他睡眠。鹦鹉毛 最好。给洗澡水里加些液体奶油以保持他的皮肤柔软。在胸口涂上姜黄和洋茴香 可治咳嗽。用椰子油搓脚可以祛寒。千万不可把他倒提起来。 纳兹奈恩给壶盛上了水。她托着孩子的屁股把他举起来。“起一起,”她说。 “鼓一起。”孩子预先哆嗦起来。“驾!”她说。“起一驾,起一驾,起一驾!” 拉吉卜往后一仰,一脸的狐疑。他的下嘴唇耷拉着。口水像一面面旗帜,宣告他 在捧场。纳兹奈恩轻轻地摇晃着他。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哒,”孩子说,蹬 着他的胖腿。他瞪视着她的脸,仿佛它是一个奇观,仿佛他在那里看见了美似的。 他的眼睛由于现在从与生俱来的古老智慧中睁开,成了两个浩瀚的世界,明若星 辰。她把他放在从起居室拿来的一窝垫子上。他被粉碎了。背叛了。他像个寡妇 似的嚎起来。 纳兹奈恩笑了。她把开水倒在茶袋上,并发出哒哒的弹舌声。然后她又把他 抱起来,“你哭着叫我吗?是叫我吗?你哭着叫我吗?”用这些话赔偿了他的损 失。 “今儿下午我把他带回去,”伊斯兰太太说。“你好干完一些家务。”她用 一根指头在空中画着圈儿。她的小黑眼睛估量着这问屋子。“我的侄女要来。她 可爱逗弄小孩了。” 十一,纳兹奈恩心里说。屋子里有十一把椅子。还不算那几把跟沙发配套的 牛粪色扶手椅。她该怎样收拾呢?就没有摆放东西的地方。还有查努的图书文件 像野草一样滋蔓。还有灰尘——像瘟疫一样,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又治不好。 “他太小了,”纳兹奈恩说。“把你的侄女打发到我这里来。” “瞎说。我把他带走。”伊斯兰太太咂吧咂吧地喝着茶她那颗疣子周围的刚 毛今天很艮。很快就会拔掉的。 纳兹奈恩忙着侍弄拉吉卜。她用纸巾轻擦他的下巴。她查看他的指甲。她把 他驮到肩上,拍拍脊背以排出一些想象中的空气。他叫了一声,一种试探性的声 音,她把这当成痛苦的表现,便驮着他走到窗前。“哎,哎,”她说。“不要紧, 瞧,瞧,瞧。”但她把孩子紧贴在肩上,这样一来,向外望的恰恰是她。 太阳很大。面带病容。它在雾蒙蒙的天空难受地流着汗,挤到混凝土板块中 间。几乎没有足够的天空容得下它下面,公用垃坡箱把院子团团围住,像一圈胖 墩墩的钢铁战士,比臭赛脏,盘算着平局。有一个翻倒了,五脏六腑都涌了出来。 一只老鼠蹿出蹿进。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从旁走过。他用种种办法测试自己的肩 膀。他的脑袋动来动去,像一只高视阔步的鸡一样。他一只手拿着一支香烟,一 只手拿着一个收音机或单放机。他的朋友们从玫瑰坪入口旁边的棚子里大声喊他。 那是他们的活动总部。垃圾箱被清除掉了。邦格拉音乐。那就是他们放的东西, 拉齐娅告诉地。邦格拉和“晃动的斯蒂文斯”。整个白天,半个夜晚。父母正存 失控。但有的倒挺好——她的眼睛溜向左边,眯成两个亮晶晶的裂片——尤其是 “晃动的斯蒂文斯”。 玫瑰坪面对着她,不动声色。窗子上有金属框。一个星期来,它们一直闪闪 发光,神采奕奕。他们许诺甚多。他们宣扬这些金属框多么整洁,多么新颖。于 是它们整齐划一。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它们就逊色了。它们再不是亮光闪闪 的了。暗红色的砖,霸气十足。窗框像它们的主人一样,脏兮兮、阴沉沉的。 你能把你的灵魂铺展在稻田上,你能对一棵芒果树悄声絮语,你能感受脚趾 下面的土地,知道那就是这个地方,事业开始和结束的地方。可是你对一堆砖能 说什么呢?砖不为所动。 一根电视天线从一个窗户里晃悠出来,活像一个企图自杀的人。一摞箱子挡 住了另一个窗户。拉齐娅的住处挂着窗帘,窗帘后面,一个后脑勺移来移去。谢 发莉在躲避塔里克,或塔里克在躲避谢发莉。文身夫人身子前倾,眼睛望着院子, 嘴里喝着饮料。她的头发从脑袋两边滑下来,宛如一层浮油膜。她染过头发,但 从不洗它。她穿着一件男式背心。她的乳房上面沾染了斑驳的深色墨迹,顶着背 心甩来甩去。她的两条大腿骑在椅子上。她把饮料罐从一只手转移到另一只手里, 又转移回来。她怎么能只是坐着呢?她在等什么呢?有什么可看的呢? “过两个钟头你就可以把他接回来。现在给他喂一口奶,喂罢我们就走。” 伊斯兰太太的声音使纳兹奈思回过神来。她的话像沙子那样刺人。她从来不提高 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从来都不用提高的声音。它把话削得尖尖的,然后果断地 发射出去。 纳兹奈恩转过身来。“不,”她说。“我过会儿喂。” 伊斯兰太太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绢。她把它抖开,擦了擦发际。不分冬夏她 的穿着一成不变:纱丽上套件开襟羊毛衫,黑色短袜,毯制拖鞋。她不肯随季节 换衣服。季节不顺从她,她也不肯顺从季节。 “你最好现在就喂。我准备就走。” “他要留在这里,”纳兹奈恩说。“跟我在一起。” 她的客人盯着她。她的面容无法适应惊讶,但她的眉毛往一起锁得紧了一点。 纳兹奈恩第一次注意到那两道眉毛是多么的黑,不像她的头发那样染了白霜。 “什么?” 纳兹奈恩浑身哆嗦,但拉吉卜的身体紧贴着她的胸膛这股暖意燃起了她的决 心。“他要留在这里。”她本来可以再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什么表示尊敬的话。 她本来可以说,我过会儿把他送过去。他今天不舒服。改天我把他送过去。你会 把他照料好的。她却只说了一句,“他要留在这里。” 伊斯兰太太抖擞起精神。她把手袋拿起来,坐着把它打开放在腿上。一时间, 纳兹奈思想象她要把拉吉卜一把夺走,往那洞穴似的黑手袋里一塞。然而伊斯兰 太太只是把手袋扣上,用大拇指摸了摸那玻璃搭扣,便站起身来。“白人,”她 说,“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与别人无关。” “如果一个孩子挨了打,尖叫起来,他们只消关上门窗就行了。他们也许嫌 吵。可是孩子与他们无关,即便他会被人打死。 “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件私事。什么都是私事。这就是白人的生活 方式。”她朝门走去。纳兹奈恩跟着,注视着她摇摆不定的步态,想好要问问孩 子屁股的情况,但却没有问。伊斯兰太太把她纸一样的手向孩子的脸递过来,孩 子向她伸出手来,身子探了过去,但纳兹奈恩却紧紧地抓着他。 阿扎德大夫的问题让查努心烦。问题是这样:导致大夫不回请的是敌意,还 是疏忽?要么是这样:这也许是个次数问题,再请一顿才会保证收到邀请?要么 可能是这样:如果邀请继续是单方面的,那有没有关系,有没有什么区别?而反 复出现的想法却是这样:这个阿扎德是什么样的势利眼啊? “他吃我的饭,他看我的书。天知道他在哪里还能找到什么知识刺激,什么 知识朋友。我町不可以问他什么时候我们将去他家?我可以这样问。”查努搓了 搓他的后脑勺,把椅子往后翘了翘,说起话来像要打哈欠的样子,“哎,阿扎德, 你在家里藏些什么?我们要不要过来把它找出来?”他又让椅子落平了。 纳兹奈恩用小匙给孩子嘴里喂苹果。他伸手来抢小匙,结果把它打飞了。他 哈哈大笑,把黏黏糊糊的东西溅了她一身。她感到吃惊的是她造了这样一个东西, 把他从她的肉里旋转出来。当她回想起查努也与她共同制造了他时,她便万分惊 愕。 “也许他从来都想不到这种事,”查努继续说。“他只不过需要提醒提醒。 要么可能是他没有把我看成他圈子里的一分子。大夫高人一等c 但你仔细一想, 大夫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他死记硬背书本上的东西:折腿、伤风和病毒呀,湿疹 和哮喘呀,风湿病和关节炎呀,烫伤和疣子呀。死记硬背来的学问。症状和疗法。 几乎没有一点智力研究。没有。他只不过是一根小指头,吹得有香蕉树一般大。 让他守着他的家,再装上有刺的铁丝网吧。我才不感兴趣呢。” 纳兹奈恩把孩子放在地上。寻找小匙。桌子下面,卷宗、文件一直在与一团 一团的绳子、一盒一盒的订书针、一卷一卷的标签、一串一串的回形针交配通婚。 一条裤子成了一堆,筋疲力尽;‘只袜子像化石一样尘封起来。看不见小匙的去 向。孩子跟她一起趴在桌子下面,揪着她的头发。刚过去的这一个月,他的脸从 惊奇变得好奇起来。他的瓦官还没有画圆满,但胜过一幅速写。现在就在看她的 当儿,他总想问个问题。在问题的后面就是一个大笑话。他看上去仿佛要让她熟 悉内情似的。“喂,”她告诉他,“我在找你的小匙呢。” “也许,要是我提了职,”查努接着说,“那他就比较有献殷勤的倾向了。 说不定他就是那种人。‘’ 纳兹奈恩站起来了。她把孩子夹到一只膀子下面。她端详着查努的脸,看看 是否需要她的什么回应。他正在研磨他的活,把它们嚼来嚼去,嚼进一个布满皱 纹的眉头,一张绷紧的面颊里。他的眼睛望着很远的什么地方。不需要她。她把 孩子带进厨房,又拿了一只小匙。这些天他总说到“如果”。过去说的则是“当”。 当提职成功的时候。他从小说威尔基的事,也不说他的接班人,杰拉德或者霍华 德,他们都比他来得晚。他更经常地说到辞职。 星期天早晨。他们就要出去在砖巷周围散步了。查努会推着小童车,她跟在 后面,拉开一步的距离。当人们在街上拦住查努,赞赏拉吉卜,或者亲亲他,逗 逗他时,查努就会长高两英寸。如果人们不拦他。他就把他们拦住。“看他多灵 敏。注意他的脑袋有多大。脑袋越大,脑子就越大。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你知道 恐龙的脑袋有多大吗?你奇怪它们为什么灭绝了吗?”那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就 走开了。在商店里,查努会买蔬菜。南瓜,葫芦,菠菜,豆角,茄子,反正都足 当令蔬菜。他会买调料,大米,扁豆,有时还有糖果:一罐奶罗什莫菜,黏黏的 棕色的古拉卜酱,金色的旋涡形的杰拉比糖。他不会砍价钱。他不会“贬损”自 己,或者“举止像个原始人”。他把杰拉比糖块儿折断,喂给拉吉卜,并舔掉流 到指头上的糖汁。 今天出门之前,她得给他理理发。她总是给他剪这剪那。他的鸡眼周围的死 肉。他的脚趾甲。他右手上的手指甲,因为他的左手总干不好这种活。他左手的 指甲,因为她趁手里拿着剪刀,就顺手给剪了。还有从耳梢卜长起来的铁丝般的 硬毛。而他脑袋上的头发,每六个礼拜剪一次,到时候查努就说,“最好把我弄 得潇洒一点。” 她把孩子绑到座位上,给了他一片面包去嚼。查努坐在桌子旁边,上面有一 本打开的书。他在几段文字下面画着线,而她在他的颈背周围修剪,学位课永远 也修不完。纳兹奈恩纳罕他是不是真有达卡大学的学位。说不定他一向在补修从 前的东西呢。 “我对这开放大学腻味透了,”查努说,仿佛他看出了她的想法。“他们寄 给你这么多的垃圾来阅读。我要回到我的初恋上去。”他把书拿起来。“最优秀 的英国文学。你听说过威廉‘莎士比亚。对,即便是占里普尔来的女孩也听说过 莎士比亚。” “那倒是实话。”纳兹奈恩答道。对了,学位永远也完不成,职称永远也提 不上。工作永远也辞不掉。家具永远也修不好。达卡的房子永远也不会建。黄麻 生意永远也开不了张。甚至流动图书馆,为了它,查努挨家挨户征求签名的清愿 也会被忘在脑后。 “你听说过理查王二世吗?”查努用喉背先做点准备工作。“翻译可不容易。 给我一分钟,这是一段绝妙的文字。” “我要跟拉齐娅去上学,你就可以用英语阱给我听了。” “要弄懂莎士比业!就那样!那是拉齐娅学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纳兹奈恩从他的肩头刷掉一点头发,把它包在一片卫牛纸里。 啊!但愿我像我的悲哀 一样大,或者比我的名号小, 但愿我能忘记我以往的身份, 或者不会记住我现在要当的角色。不。图书馆不会被忘记。它要被记住,跟 其余的一起。它会继续列在目录上,永远不会被遗忘。 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我无法看见: 然而成水并没有使眼睛完全失明, 它还能看见这里的一群叛徒。 不仅如此,如果我把眼睛转向自己, 我就发现自己也是叛徒,跟其余的一样。 查努闭上了眼睛。他开始哼起小曲儿来。他把桌子当手鼓敲。他的脑袋随着 小曲摇来晃去,纳兹奈恩只好不剪了。他睁开眼睛时,像只淋湿的狗一样抖了抖 身子。“噢,”他说。“好,咱们接着来。” 孩子把面包掉了,哭了起来。 “看他气泄得有多快,”杳努说。 他能看见,纳兹奈恩想。他能评沦,但他不能行动。她过去把面包捡起来。 孩子Ⅱ爵着,安静下来。查努也安静了。剪刀嚓嚓地响个不停。她听见气吸进了 她的鼻孔,又呼出去了。她的肚子叫了起来,因为每到星期天,查努在身边时, 她吃不下多少东西。 她今天又没有做礼拜日祈祷。昨天她的晨祷和晌祷都没有做。不过拉吉卜已 经需要她了。前一天他在小睡,她便翻阅着一本杂志。那一天百无聊赖。除了有 时候她不由得出会神儿。她在翻阅一本杂志,一本查努落下的英文杂志。有一幅 一对男女的的图画:滑冰者。她单腿独立。她的身体和另一条腿与地面平行。她 的双臂伸出来紧紧抓住他的手,眼睛却仰视着,冲着纳兹奈恩微笑着。她的身上 缀满了亮闪闪的金属片,银蓝相间。她的腿长得像帕多玛河(在盂加拉南部,系 恒河和布拉马昔特拉河台流以后的名字)。她是个神话故事中的人物,一尊印度 女神。不知怎么地,纳兹奈恩走进,画里,抓住了那个男人的手。她惊恐地发现 她正在冰上单脚滑行,速度快得怕人。那个男人笑着说,“抓紧。”小小的绿宝 石在他的黑衣上闪光。纳兹奈恩捏着他的手。她觉得风扑面而来,大腿上的肌肉 在收缩。冰有股酸橙味儿。冷风使她从内心深处感到暖融融的。掌声雷动,她看 不见观众,却听得见。那个男子放开了她的手,但她并不害怕。她把腿放低继续 滑。直到拉吉卜醒来以怀疑的目光望着她。“对了,”她告诉他,“你妈妈是个 傻女人。”但她走到镜子前,死死地瞪视着她那张严肃的脸,宽面颊,大脑门, 长着浓密短硬的睫毛的离得很近的眼睛,一时间,她对看到的东西感到疑惑。 她的心经常不平静。它极力要把她从这里,从那里拉开。每当她收到哈西娜 的来信,随后的两三天她就想象自己也是个独立的女人。那些信写得很长,很详 细。纳兹奈恩把回信写了又写,直到语法令人满意,所有的错误与任何充满生机 的迹象被一道删除为止。然而哈西娜把诸如此类的所有限制一脚踢开:她的信错 误满篇,却生趣盎然。纳兹奈恩在字里行间穿行,让它们把她卷过七大海洋到达 达卡,在那里她与妹妹一起上作,拉吉卜也来。有时候,一天结束,查努到家时 她感到惊讶。于是她对自己起誓。固定做祈祷,固定搞家务,不再做白日梦。她 给哈西娜寄去明快高效的信。瞧,她对阿妈说(阿妈总在注视着她),瞧我现在 多好。 她理完了发。也许,一边有点儿参差不齐,不过查努不会察看的。“在我的 颈背上吹吹,”他说。她吹了吹,又用指头抹了抹。“我们不会再闷在这里了,” 他摇着一根手指头说。她屏住呼吸。“我们出去散散步去。去把童车打开。” 她依然去看拉齐娅。谢发莉喜欢跟孩子玩。她给了他一排洋娃娃脑袋,他挨 个儿掐着。塔里克这些天多少有点儿闷卢不响。他爸爸八岁时的翻版。 “我得给他再剃剃头,”拉齐娅说。塔里克挠着他的直撅撅的头发。“虱子。 他们在学校抓虱子。” “我能不能要点钱?”塔罩克说。他偷偷踢了他妹妹脚。 “我没有钱。别惹妹妹。” “我要五镑钱。”“什么?去玩去。滚。” “我要五镑钱。” “干吗?”拉齐娅叹息一声,指了指孩子。“那么大时他们好带多了。” “我想要个足球。” “你有足球呀。” “我想要个好足球。”这是纳兹奈恩听见他好长时间以来说的最多的话。他 总是戒心很大,态度粗鲁,听见他的童音简直是一种惊喜。“我要五镑钱,”他 不依不饶地说,这一回带着哀求声。 “我要五镑钱,”拉齐娅学着说。她把他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要五镑钱,”谢发莉也加入进来。塔里克又踢了她一脚,她开始拉长声 音叫起来。 “出去,你们俩都出去,”拉齐娅喊道,“塔里克,领上妹妹到走廊里玩去。 要是我听见她哭,看我抽你的屁股。” 他们出去了,开始在门背后拌起嘴来。拉齐娅坐在地上,把拉吉卜抱在怀里。 他把手伸上来掐她的鼻子。他斜着眼睛看着它。 “我真想掐死这些小崽子,”拉齐娅说。“我受够了。” 纳兹奈恩知道自己决不会这样子说拉吉卜的。 “我也要掐死我的男人。他成天泡在工厂里,回家就是吃饭。睡上两三个钟 头,然后又出去了。通宵不回来。” “为什么?”纳兹奈恩说。“他上哪儿去了?” “他在开货运车。他给这一带的清真屠户送肉。 .进门就臭气熏天。好工作 他好久不沾边了。”她把手伸进裤兜里,抽出一根棒棒糖。孩子懵了。他只有流 口水的份儿。拉齐娅揭开糖纸,把纸放回裤兜,她穿的是一套她称之为田径服的 衣服。她说她永远也不会再穿纱丽了。她对迈小鸟那样的碎步烦透了。 “男人干活是件好事。我倒不反对。哪怕他一天干二卜四小时,随他去吧。” 拉齐娅在拉吉卜面前晃动着棒棒糖。他满怀热忱地瞅着它。他变成了棒棒糖的门 徒。为了它,他愿意牺牲一切。“可是我们却见不到一分钱的外快。我反对的正 是这个。他把钱全寄回去了。他是天下最大的守财奴。最大的劣等守财奴。就是 孩子们买把牙刷,我也得求情。我什么都得买二手货。难道他希望孩子买用过的 牙刷不成?我什么都不能给他们。”她把棒棒糖凑到孩子的嘴边。他看着糖轻轻 地叫着。“钱统统寄回了家。我不知道由谁管着。他弟弟,可能性最大。他弟弟 是个贼娃子的可能性也最大。我看我们再也见不着那些钱了。” 纳兹奈恩扫视了一圈。屋子里塞满了东西。家具呀,塔里克的床呀,自行车 呀,衣服呀,活梯呀,塑料筐呀,玩具呀,鞋呀,一罐罐的油漆呀,一摞摞的木 板呀,煤气暖气呀,电暖气呀,地毯呀,一纸袋一纸袋的东西呀,贮存的大米呀, 码成金字塔似的罐头呀。这里的东西一个普通村民一辈子都搞不来。乡村的孩子 有一个足球就算福气了。有个足球义有辆自行车就是一种奢侈。有个足球,一辆 自行车,还有一堆玩具真是闻所未闻。可是纳兹奈恩记不得那些孩子抱怨过,也 记不得自己抱怨过。 “我单刀直人给他讲,”拉齐娅接着说。“打开你的钱包,你这婊子养的, 要不,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样子骂人倒挺新鲜。要么就是拉齐娅现在非常放松,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当然,大人们时不时地要发发牢骚。木匠需要一把新锯子。鞋匠需要更多的买主。 (这些孩子都光着脚丫子到处乱跑!)糖果师傅抱怨果仁的价格。可要是他们有 把椅子,有张桌子,天天有饭吃,那就托真主的福了! “我自己要找个工作。我单刀直人给他讲。”拉齐娅注视着纳兹奈恩,不斜 视,不怀疑,而是直眼相对。 “什么样的工作?”纳兹奈恩说。在古里普尔,糖果师傅就是糖果师傅,鞋 匠就是鞋匠,木匠就是木匠。他们不想当教师或者图书馆馆管理员。他们不等着 提职。他们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我跟约琳娜说过。工厂里有工作。” “啊,”纳兹奈恩说。“伊斯兰太太说约琳娜一直蒙受羞辱。她男人跟别的 女人一起鬼混。她就开始工作,人人都说,‘他养活不了她。’即便他自己也工 作,他也没有面子。正因为如此,他变得肆无忌惮,开始跟别的女人胡搞。所以 约琳娜给他们大家丢了脸。” 拉齐娅哼了一声,“这是伊斯兰太太说的吗?让她信口雌黄去吧,那阻止不 不了我。” “社区怎么讲?她不会是惟一的一个。” “社区会给我管饭吗?社区会给我儿子买足球吗?社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去 吧。我就这样给社区说话。”她轻轻地弹着指头。 “你丈夫怎么说?” 拉齐娅眯起眼睛。她顺着自己又长又楞的鼻子向下注视着孩子。“伊斯兰太 太是个长舌妇。地可是个呱呱叫的长舌妇。” “伊斯兰太太吗?” “她有上千条手帕。”拉齐娅头一次笑了。 纳兹奈恩大笑起米。“那是怎么回事?这么多手绢。” “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吗?你从米没有听人透露过那些手绢的秘密?”拉齐娅 的笑声发出高亢的金属般的颤音。“妹妹,你足不是只跳过船?我们瞧瞧。有人 说她对自己的鼻子很敏感。你知道她长着一个疣子。人们说每当她认为有人在瞪 视时,她就用手绢把疣子捂起来。可是谁敢瞪视那老巫婆的疣子呢?我敢打赌即 便她是个小女孩时,她就足个老巫婆。另一种说法是她曾经有个情人,他把花边 手绢作为礼物送给她。她现在通过收集手绢米表示不忘旧情。什么乌匕八糟的事 儿!另外一此人说那是迷信。一个托钵僧告诉她妈妈把她呼出的气包在一块布里, 再把它甩到一臂之遥的地方,因为它会带来厄运。有人就是这么愚不可及。”拉 齐娅把拉吉卜递给纳兹奈恩。他狂嗍着他的糖。拉齐娅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她 的田径服的膝盖鼓了起来。 “那到底是什么?”纳兹奈恩问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呀?” “那是一整套说法,不管怎么说它就是这么开始的。她丈夫是个大人物。经 营着一桩买卖,赚了老鼻子的钱。他们在该地处处有房子出租。在达卡,他们有 两套房子。在村子里有幢混凝土柱子的大房子。丈夫只不过出出头,露露面,动 脑子的是伊斯兰太太。她从来不戴面纱。她说现在她被‘改造’过了,所以她必 须到外面走走,因为她是个寡妇。全是扯淡。即便她待在屋里,她也从不戴面纱。 她丈夫常把合伙人带到家里来,他们常在家里做买卖。伊斯兰太太总是在场。她 一直在后面伺候,收拾。但她知道他们来谈的内容,她在幕后操纵。手绢就是她 操纵的手段。她用手绢打暗号。花点子的表示不行。白的代表行。花边的表示一 年合同。素平布的表示两年。反正就是这么回事。”纳兹奈恩让拉吉卜蹲到她的 膝头。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要说,你反对吗?“现在这只不过是她养成的一 种习惯。” “是,”拉齐娅说。“又不是。还有买卖要做。这一次。跟她的儿子。” “进出口?”纳兹奈恩说。 拉齐娅摇了摇头。纳兹奈恩等着。她的朋友望着别处。“那是什么?”纳兹 奈恩问。 “我不是百分之百地肯定。” “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乱说。” 这是消息,“哪一方面的?‘’ “我不知道。我以前昕到过一点风声,但我不相信。最近有一个礼拜,我跟 她谈了,我想我现在相信了。不过我不想说。” 那又何必呢?“好吧,”纳兹奈恩说。“还是不说的好。” 他们在英里端路上了公交车。售票员是个非洲人。“看他身体多好,”查努 悄悄地说。“那么大。那么壮。你看……”他停了一会儿。纳兹奈恩蜷缩在座位 上。孩子东张西望,不予置评。“他们是天生的奴隶。”他嘶嘶地说着这个词儿, 前面座位上的一对夫妇转过身来。“那是他们的祖先,”查努说,放弃了那种悄 悄话。车开始启动了,引擎的响声使他无法向全体乘客致词。“只有强者活了下 来。只有强者有人要,他们卖得了最高的价钱。商业和天择携手行动。” 纳兹奈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随你怎么说吧,老公。”她已经开始这样回 答他了。她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些别的:有时候意思是她不同意,有时候则是她弄 不懂,或者他在瞎扯淡,有时候则是他疯了。但他只听成,“随你怎么说吧。” 查努在他的座位上安坐下来。他的肘子戳了戳她的腰,但她并没有注意到。 “啊呀,”他说,“是大白天。”一种迷惑的神情浮现在他的脸上。“他把门打 开时,我该说什么呢?” 这时该纳兹奈恩迷惑了。就连她丈夫也能够这么做。“万事平安?”她冒昧 地说。她咯咯地笑着,孩子把嘴一噘。 查努看卜去像个从睡眠中惊醒来的人。“哈?哦,哈!对,平安,平安,我 该怎么说?”他咬着嘴唇。 纳兹奈恩向内耸了耸肩。她把包检查了一下,晚上用的东西全都有了,揩擦 用品,尿布,响器儿,平纹细布手绢香蕉,小勺,毯子,拉吉卜的睡衣裤。她要 在阿扎德大夫家里给他换好,让他坐在她的肩头睡着回家。 她让孩子站在她的膝盖上,这样她就可以和他一起向窗外张望了。天黑沉沉 的,因为有路灯而显得温暖。人“都裹在大衣里,走路的时候冒着热气。汽车的 前灯和红有的尾灯把马路变成了爬行的游艺团。公交车颠簸着向前行驶。商店依 然灯火辉煌。皮货店,服装店,纱丽店,各式各样的商店,卖鱼的,卖油煎土豆 片的,卖五香三角饺的,卖比萨饼的,卖世界各地各种各样七零八碎的东西的。 报刊经销店,五金店,食品店,酒类经销店,以及这样一些商店:它们的橱窗有 的堆满了凳子,有的堆满了拖鞋,有的堆满了磁带,有的似乎不卖东西。但总是 挤满了穿着旁遮普睡衣、抽着烟、抹着胡子的男人。灯中间有一些黑块,因为那 里的橱窗要么被木板堵着,要么挂着”出售“招牌。一个穿着极大的橙色外套、 拉链拉到白跟仁儿上的女人冲到行驶的车辆中阃又冲了出去。她一只于把纱丽收 到一起,另一只手捂着胸口。汽车喇叭齐鸣,催她快跑。 “我就是不知道,”查努说。“我想我要给他直说我买了一盒茄萝果酱。” “随你怎么说吧,老公,”纳兹奈恩随,她已经放弃了她的家庭游击战。这 些战斗只能让她生气。除此之外,这套房子正变得凌乱不堪,孩子占去的时问太 多,所以她能勉强凑合就不错厂。她没有时间到处鬼混。 “那好。我正盼着。”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仿佛他第一次练习微笑似的。他 穿k 了防寒服。带通气风帽的那件。他的裤子膝盖亮晶晶的,一只鞋底(她是在 去公交车站时注意到的)就要脱线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如果不算漂亮,至 少还算潇洒。他上班前还得把自己梳理一番。他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一 支铅笔。他把皮鞋擦亮。他把公文包擦亮。那都是他常说“当”的日子。当提职 要实现的时候。 “我说我们会刚刚及格。” 拉吉卜扭过身来,戳了一下他爸爸的鼻子。查努投降了。他听任自己的鼻子 被他掐,头发被他揪。孩子穿着一件蓝夹克,胳膊一抬,下面有许多褶子,仿佛 空气浓密得足以让胳膊搭上去似的。他露出牙齿,四个象牙色的碎片,并且咕哝 了一声,纳兹奈恩慢慢地弄懂了这一信息。刚刚及格。查努做出了种种努力,他 们甚至都没有受到邀请。她爸爸干吗把她嫁给这么一个男人呢? 他总是想把我甩掉,她想。他想让我走得远远的,这样一来,我就不会给他 造成任何麻烦了。他才不管是谁把我从他手里抢走的呢。可惜我不知道这桩婚姻 将会怎样,这个男人将会怎样……! 怎样?那义怎样?我难道会像哈西娜那样一走了之?我难道会和那个清洁工 私奔不成?哈。我会在那大喜的口子哭哭啼啼。我哭了!我真哭了。那又有什么 好处呢? 她把拉吉卜抱在怀里,来回摇晃,尽管他并不瞌唾。新上来一名乘客,拿着 一纸包肉坐下,一股浓烈辛辣的气味顿时从后面袭来,车内的灯光变成了一种毛 茸茸的朦胧。它发出嗡嗡声,噼啪声,泄漏着一种黄色污染。甚至拉吉卜的脸在 这种灯光下也显得病恹恹的。铃声响了两次,快而脆,听起来急着要走了。车子 一路嘎嘎碾过,座位强烈地颤动着,仿佛一场龙卷风刚刚刮向远方似的。 她的任务就是坐等。即便龙卷风径直向她卷来。对她来说,再没有别的事情 可做。再没有真主要她做的事情。有时候,她真想站起来跑掉。大部分时间,她 不想跑,但也不想静静地坐着。这种静静地坐着的事体是多么难挨。但实在没有 什么好抱怨的。就是查努,他人很厚道,从来都不打她。还有拉吉卜。还有这种 无形又无名的东西爬过她的两肩,在她的头发里做窝,毒害了她的肺,使她惴惴 不安,无精打采。你要我干什么?她问道。你要干什么?它嘶的一声退了回去。 她要它别打扰她,但它就是不肯。她装做没有听见,但它的声音更大。她跟它讨 价还价。不再半夜里吃东西。不再梦想冰、刀和金属装饰片。不再不做祈祷。不 再拉闲话。不再对丈夫失敬。凡此种种。她都答应,好让它离开。它静静地听着, 然后更深地钻进她的内脏。 也许,她开始想,人人都有一个。诀窍就是不要理它。转身走人。像阿妈那 样。“我这一辈子什么都不求,”她说。“我一无所求,一无所盼。”一听这话, 哈西娜跳起了蹦子。“如果你一无所求,你就一无所得!”但她已经证明了她妈 妈的观点。“我怎么能失望呢!”它对纳兹奈恩是合情合理的。只有一件事不明 白。阿妈受苦的原因。 “我们要默默地受苦。”阿妈的妹妹在纲兹奈恩十岁那年的夏天来家住了很 长时间。空气闷热潮湿,仿佛它吸收了不计其数的人体的汗水似的。它也流淌着 丑闻,牛倌穆斯塔法发疯了。这个小个子男人,胳膊和腿都像火柴杆儿,一具行 尸,居然拐走了一个邻村的女孩,把她弄到丛林里过了三天三夜。 “默默地,”阿妈说。她妹妹若有所思地吐了口唾沫,检查着收益。两个女 人坐在里面躲避太阳。纳兹奈恩站在门口的一片菱形阳光里。 她们受的是什么苦?纳兹奈恩想问,她爸爸虽说不是村里的头号财主,但也 是二号财主呀。 “这就是这辈子留给我们的一切。”阿姨说。她一来就紧紧抱住阿妈,两个 人哭了那么长时间,哭得那么凶,以致纳兹奈恩担心什么人死了。纳兹奈恩更喜 欢阿爸的妹妹蒙塔兹。她可不是个哭天抹泪的人,待了那么长时间难得哭过。 “我们只不过是女人。我们有什么办法?” “他们知道。正因为如此,他们才那样子做事。” “真主就是这样创造世界的。” “我给他说过我不愿意回去。” “你就是这么说的。” “要是他这样继续行事,那就完了。” “你上一回也说过。” “我还能做什么呢?” 淡话继续着,绕过来,绕过去,纳兹奈恩倾听着,大气也不出一声,希望要 是她们忘了她在一旁,她们或许会透露出苦难的根源。邡是一些跟做女人有关的 事。她能确定的也就这么多。等她当了女人,她就会发现。她盼着那一天,她希 望把这种苦难转化为财富,希望扔掉孩子气的肥裤子和长裙子,开始穿像裹过阿 妈困苦的骨肉的富丽多彩、多褶层的纱丽一样的苦难。 哈西娜硬把她拉走,她们便冲进商店去买罗望子酱和散沫花。她们把手指头 插进罗望子酱里,再把酱嗍掉,就像嗍又酸又甜的乳脂糖一样。她们用散沫花在 手掌上画圈圈,画星星,然后又在土里做徒手倒立,把画儿弄脏。哈西娜把纳兹 奈恩的头发编起来,纳兹奈恩把哈西娜的头发编成两条粗辫子,盘在头顶上。哈 西娜看上去俨然是一位公主。她的脸完美无瑕,对称匀溜,富有神话色彩。她简 直不属于这个世界。粪堆上的一朵莲花。她天生不是受苦的料。 那天下午,村子里其余的人被太阳晒麻醉了,四仰八叉躺在杌子上,铺盖上, 或者地上,想睡一觉清醒过来。纳兹奈恩并不疲倦。她绕着池塘散步,从一条蛇 的银白的背上跨过,蛇出溜一下钻进水里,把自己变成一道闪光的涟漪。她往一 棵安拉树上爬了一截儿,把身子挤进一个树权里,眺望那一马平川的田野。近一 点儿的地一片碧绿,颜色又浓又深,而远方的田野则充满了金色的黄麻花,像镜 子一样光滑。太阳把这一面面镜子擦得亮光闪闪。她心里纳闷,要是结了婚,她 会不会非要走得像那些田地那么远呢。她认为她不想走那么远。于是她下来,沿 着通往学校的小路走了一小段距离。到那所学校卜学的是三个离得最近的村庄的 学生。她的凉鞋掀起了云团似的尘土,而一片烟霭似的蚊子把一条水沟的上宅罩 得黑压压的。衬衫贴着她的脊背,她的脸湿漉漉的,仿佛她在一阵看不见的阵雨 中行走。只有群蚊在活动。鸟儿们睡着了。甚至一只碰到小路上的硕大的蜻蜓也 躺在那里,热昏了,翅膀在闪光。 “噗咝!” 纳兹奈恩转过身来。她又往回走。 “噗咝!” 一棵树上绑着一个死人。他的手腕被绳子拴在一条粗枝上,双脚悬着,离地 只有几英寸。他的脑袋耷拉着。仿佛脖子被砍断了。“过来,”他的声音低沉沙 哑。纳兹奈恩听见自己在吞咽。她觉得唾液从嗓子背后滴答下来。那人身上只缠 着一条破烂的白腰布。双腿的关节大得惊人。他的肋条像一只鸡的骨架。这正是 牛倌穆斯塔法。他还没有全死。 她向树走近了一点。静默。她又往前走了走。依然鸦雀无声。只有她近得闻 见了他的气息,他才又说话了。这一次他把头抬起来。他的眼睛从脸上凸出来, 嘴角结着白痴。“把我解开。好姑娘。”他说起话来,仿佛他从这场游戏中得到 了快乐,但现在应该结束这场恶作剧了。纳兹奈恩把手扶在树干上。她看不到任 何能上树够着他的手腕的途径。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愿意爬上去。穆斯塔法在受 惩罚。“那就往这里滚一块石头。或者一根木头,木头会轻一点。把它放到我的 脚下。”他的声音干裂破碎,不过听起来是对她生气丁。他的脑袋又耷拉下来, 她听见他把气锉了出来。她绕过树,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从后面看,穆斯塔法 的样子像个由儿根断绳子系住的木偶。她心里纳闷,他会不会在她瞅着的时候死 去,他死了以后,她会不会知道。她不想让他死,但似乎又不可能插手那样一起 重大的事件。她忽然想到如果她放了这个遭惩罚的人,她也许会犯众怒的,但这 不是阻止她动手的原因。生死问题她是难以参诱的。 过了一会儿,她坐得屁股发麻,开始感到口渴,便想到她可以替他做点什么。 她要去弄点水来。穆斯塔法好像已经睡着了。她摇了摇他的脚脖子,他呻吟了一 声。“我去弄点水,”她说。“我可以给你弄点椰子糖,”她又添了一句。 她拔腿就跑,并且决定如果她回来时穆斯塔法仍然活着,她就要找路子爬上 树把他放下来。要是他仍然活着,她推断道,那他就躲过了一劫,我也不会坏什 么事。她要让哈西娜知道这个秘密,如果她能找到她的话,但她不会告诉阿妈。 如果阿爸在那里,她是不会看他的,以免他在她的脸上看出一点蛛丝马迹来。说 不定是他下令进行惩罚的。她也不想受惩罚。 路上有三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个个拿着铁皮竹棍。一个就是邻村那个女儿 被拐走的人的弟弟。他们说说笑笑走了过去,乐呵呵儿地晃动他们的大棒,仿佛 他们是去打板球的。纳兹奈恩折回来时,她看见他们聚集在吊穆斯塔法的树旁, 远远望去,只见三个小小的人影儿跟一个旋转的搭档跳一种漫步舞。 他们来到一个小小的前花园,园里的小径是用五彩板石铺的,石头形状各异, 大小不同,仿佛一个大花瓶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在房前落了一地的碎片似的。 窗户下面,一个石膏鹅戴着一顶红底花点的软帽向黑暗里凝视。正对着门侧,一 个三英尺高的警察弯下他的两条快乐的腿,假惺惺地笑着。其他的身影儿蹲在黑 暗中,大得出了格的动物和矮小瘦弱的人。从房子本身看不出任何迹象。灯亮着, 帘子拉上了。 “一笔坚实的房产。”查努说。他说的是悄悄话。“这个地区非常高贵。这 里没有你们锡尔赫特人。如果你看见一张棕色的脸膛,你可以保证那不是从锡尔 赫特来的。” 纳兹奈恩把拉吉卜揽在她的腰上。她心里纳闷查努会摁门铃呢,还是他们干 脆又扭头走掉,上公交车去呢。 “我们待不了多久,”查努说。“我只说几句话,说完就走。”他摁一下门 铃,它发出一种令人吃惊的音调。“当然。要是他们要留我们吃饭,我也不反对。” 门向外一摆。一个穿紫色短裙的女人靠在门柱上。她的大腿在考验那布料, 边线底下是一对有浅窝的膝盖。她的双臂抱在乳房下面。一支香烟燃在紫色的方 格形的指甲之问。她长着一个肥鼻子和一对正在寻凶闹事的眼睛。她的头发剪得 很短,像男人的一样,上面有一道一道铁锈色的油彩。 “什么事?”她说,用的是英语。 “我想我们找错了门,”查努对纳兹奈恩咕哝了一句。 “你们在找谁?”那女人说,这回用的是孟加拉语。 “请原谅。我们在找阿扎德大夫。你能指出他的房子吗?” “我当然能指出来了,”那女人说。“我就在里面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