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把他们领进了起居室,那里有一对咆哮的老虎守护着一个煤气火炉。纳兹 奈恩陷进一张大金沙发里面。查努把他的茄萝果酱放在一个镀金的爪脚桌上,然 后背着双手站着,仿佛害怕打碎什么东西似的。拉吉卜拍了拍他的胖手,召唤肯 定潜伏在厨房里的仆人。 阿扎德太太在一个象牙盘子里把烟头掐灭。她用一根拇指整理了一下她的内 衣,扭了一下她丰满的臀部。“稍候,”她说,然后大步流星向门厅走去。“阿 扎德!”她尖叫着。“来客人了。” 纳兹奈恩和丈夫交换了一下眼色。他抬了抬眉毛,笑了笑。她把一声傻笑闷 死到拉吉卜的面颊上了。 阿扎德太太爬进了一把扶手椅。她把脚收了起来,裙子紧紧绷在她的肥大的 棕色大腿上。查努摇晃了一下。纳兹奈恩瞄了一眼那些帘子:数英里长的天鹅绒 饰有金带垂彩,足以裹住一座塔楼。查努清了清嗓子。阿扎德太太叹了口气。她 把指头夹在腋下紧紧抱住乳房。孩子扭动着身子,纳兹奈恩把他放在奶油色的厚 地毯上,他在那里咳出了一口饭。纳兹奈恩用脚踩住了那块污渍。 渐渐地,纳兹奈恩意识到查努从她的肩膀头儿上瞪视着什么。她一回头,看 见阿扎德大夫正站在门道里。两个男人似乎僵住了。大夫整洁得像裁缝的人体模 型。他的双臂吊在体侧,非常潇洒。白色的袖口从深色的西服里探出来。他的领 子和领带支起他明晰的下巴,他的头发梳得乌黑油亮。他看上去像见了鬼似的。 纳兹奈恩瞅着查努。他穿着破旧的鞋子和型号过大的绿色防寒服,俨然成了一个 穷鬼。 “看在真主的分上!”阿扎德太太说。“给你的朋友拿上点喝的。我成天脚 腿不停。”她把乳房推上去,高出胸口许多。“我要喝杯啤酒。” 这话打动了他们。“我们正好路过,”查努急忙解释,仿佛他刚刚记起了台 词似的。 阿扎德大夫搓着双手。“我很高兴欢迎你们。我,啊,我想我们已经吃过饭 了,要不…- ” “你们留下吃晚饭吧,”他太太插嘴说。她用她那久经战斗的眼睛向纳兹奈 恩发出挑战。“我们还没有吃呢。” 阿扎德大夫站不住了,晃动着身子。“没有正式吃。我们吃了点儿点心之类 的东西。” 他们吃着摆在腿上的盘子里的正餐。一种认不得的肉,浇着温吞吞的汁子和 着煮土豆。活像吃着泡在水里的硬纸板。阿扎德太太打开了电视,把音量调得很 高。查努和她丈夫说话的时候,她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她想让他们一起住口时, 便把手一举。她喝下两杯啤酒。暗自满足地打了个嗝。她丈夫先把橙汁拿来,她 在椅子里跳了起来,仿佛要揍他一顿似的。阿扎德大夫喝了两杯水,完全按他的 风格。他用起刀叉来,就像使用手术器械。纳兹奈恩赶着清扫盘子里一堆湿乎乎、 乱糟糟的东西,并且收紧肚子竭力不让它叫。 “我敬你一杯,”查努对阿扎德太太说。他这个提议仿佛是在提议借给她一 个肾似的。她耸了耸肩,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荧屏。 我丈夫不做祈祷,纳兹奈恩想,现在他又喝起酒来。明天他说不定还要吃猪 肉。 “当然,都是这些沙特饮料,”查努说。“甚至王室也不例外。全是伪君子。 我本人嘛,我相信时不时地喝上一杯并不是一件坏事。” “作为一名医务人员,我并不赞成喝酒。至于宗教方面嘛,我没有意见。” “你看,”查努说,用的是一个苦苦思虑了很久的人的声音,“它是此地文 化的组成部分。它在社会机体中已经根深蒂固。一回家,如果你喝酒,你就有被 抛弃的危险。在伦敦,如果你不喝酒,你则有同样的危险。所以一旦事情危险起 来,一旦小小年纪就开始喝酒,他们最后很容易变成酒鬼。对我本人,对你太太, 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他望过去,看了看她的女主人,但她却全神贯注于一个狂 热接吻的场景。查努仍然穿着外套。他栖息在一把椅子上,两膝离得很远,两踝 却交叉着。他看上去像个进来要工资的园丁。 纳兹奈恩不是头一回纳闷,是什么事情使阿扎德大夫常来看查努的。他们是 格格不入的一对儿。也许他来就是为了吃饭。 “我们要赶在鲁库遇到危险前回到达卡。我已经画好了房子的平面图,我给 你讲过没有?设计非常简单,非常古典。我打算亲自当建筑师。” “讲过,”大夫说。“干吗不当建筑师呢?” “完全对。把钱给别人有什么意思?” “当建筑师。当设计师。当火箭科学家。” 查努看上去十分迷惑。“设计师我可以考虑,但在科学方面,我承认我底子 很薄。”他谦虚地把两手一摊。“不过,建房子我还没有足够的资金。” “啊,但是一旦提职成功……”阿扎德大夫僵硬地坐在一把直背椅上。他紧 紧抓住扶手,仿佛他极力要从扶手身上挤出血来似的。打谈起喝酒的事情起,他 一次也没有看过他的妻子。 “我在管理会干得太久了。长期供职不值一文。本地的瑜珈修炼者得不到施 舍。但在管线方面我倒有些东西。我正在开发一两种商务。家具交易,古董,进 出口的一些想法。它们都在慢慢地酝酿。问题是资本。要是没有钱,你能干什么 呢?” 大夫笑了,样子非常奇特,眉头拧起来,嘴巴拉下去,“挣一些嘛?” “我并不需要很多。刚够建达卡的房子,再留一些能供鲁库上学就行了。我 不想让他在这里与那些光头和酒鬼一起堕落。我不想让他在这个种族歧视的社会 里长大。我不想让他对他妈妈回嘴。我要让他尊敬他爸爸。”查努的声音变得亢 奋起来。阿扎德太太啧有烦言:举起了她那紫爪似的手。查努装出一声响亮的耳 语。“惟一的办法就是送他回家。” 一个女孩子走了进来,双手叉腰站在屋子中央。她遗传了她妈妈的两条粗壮 的腿,但是裙子短了好几英寸。她用英语说话。纳兹奈恩听懂了“酒吧”和“钱” 这两个词儿。她妈妈咕哝了一声,朝阿扎德大夫挥了挥手。大夫哆嗦了一下。他 说了几句尖锐的言词。他的肩膀耸到了耳朵边上。查努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咳 嗽了一声。那女孩嚼着臼香糖。她捻弄着她鼻孔上的小环,像一个她打算挤的斑 点。她的头发染了色,用的就是在她妈妈头发上形成条纹的铁锈色的染料。她把 她的要求重复了,一遍。查努开始哼起来。纳兹奈恩的颈背发热了。大夫开始说 话,但他太太猛然举起了双手。她从扶手椅里挣扎着出来,拿过来一只手袋。 女孩拿到了钱。她看了看纳兹奈恩和孩子。她看了看查努。大夫紧抓着自己 的座椅。他的双脚和两膝并拢。他那头盔似的头发顶着一圈亮光。他永远也不会 把椅子放开。那是支持他的惟一的东西。女孩把钱塞进了套衫口袋。“祝你平安,” 她说,然后出门上酒吧去了。 阿扎德太太把电视关上。咱们走吧,纳兹奈恩想。她试图给查努使个眼色, 但他含而糊之地回了她一笑。“这是我们生活的悲剧。当个移民就是经历一场悲 剧。” 女主人把脑袋一歪。她揉了揉她的蒜头鼻子。“你在说些什么呀?” “文化碰撞。” “请再说一遍好吗?” “还有几代人之问的碰撞,”查努加了一句。 “什么是悲剧?” “不仅仅是移民。莎士比亚写过这个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准备援引他的 话。 “把你的外套脱掉。搞得我怪难受的。你是于什么的?教授?” 查努把双手一摊。“我有达卡大学的英国文学学位。我在一所英国大学学过 ——哲学、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我并不以学者自居。但我实话告诉你,夫 人,我总在学习。” “那你又是干什么的?学生?”听她的口气似乎仍无印象。她那双深嵌进去 的小眼睛看上二去像煤球一样又硬又脏。 “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先生和我都是学生。正因为这样,我们相识了,通过 对书籍的共同热爱,对学问的共同热爱。” 阿扎德太太打了个呵欠。“噢,对了,我丈夫是个非常文雅的人。他之所以 把鼻子埋在书里,是因为现实生活的臭味使他恶心。但他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 对吧,我亲爱的?” 他到我们家里来是为了躲开她,纳兹奈恩想。 “对,”大夫说。他的衬衣领子已经把他的脖子吞下去了。 “我们刚来的时候——告诉他们,你告诉他们——我们住在一间陋室里。我 们的正餐是米饭和木豆。早饭还是米饭和木豆。午饭时我们喝水来填肚子。他就 这样念完了医学院——瞧!当然了,大夫很有修养。有时候他忘了没有我家的帮 助,他是不会在名字后面有那么多学衔的。” “这是一个成功的故事,”查努说着动了动肩膀。“但在每个移民成功的后 面,都有一个更深刻的悲剧。” “请把这个悲剧解释解释。” “我要谈谈西方价值观和我们的价值观的碰撞。我要谈谈同化的斗争和保持 一个人的特性和遗产的必要。我要谈谈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的孩子们。我要 谈谈对一个种族歧视盛行的社会所造成的异化的感受。我要谈谈在努力为自己的 家庭取得最大成就的同时保持清醒的巨大的斗争。我要谈谈——” “胡扯!” 查努看了看阿扎德大夫,但他的朋友却在研究他的手 “你干吗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呢?”大夫的太太说。“同化这个,异化那个! 还是我来给你讲几个简单的事实吧!事实:我们生活在一个西方社会里。事实: 我们的孩子的行为将会越来越像西方人。事实:那不是件坏事情。我的女儿来去 自由。我是不是希望我年轻时也像她一样过得快乐?是的!” 阿扎德太太从椅子里挣扎出来。纳兹奈思想——而且这使她感到有点儿眩晕 ——她也要去酒吧。但他们的女主人走到煤气取暖器跟前,弯下腰去点燃它。纳 兹奈恩把眼转过去。 阿扎德太太继续说。“听着,我在孟加拉的时候,我披一件纱丽把脑袋等等 统统遮住。但在这儿我出去工作。我跟白人女孩一起工作,我只不过是她们中的 一员。如果我想回家吃咖喱,别人管不着。有些女人在这里过了十年,二十年, 她们成天坐在厨房里研调料,只学会了两个英语单词。”她看了看全神贯注于拉 吉卜的纳兹奈恩。“她们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在可供她们行走的小牢房里打 转转,有人在街上向她们喊一声,她们就惴惴不安。社会是有种族歧视。社会统 统错了。一切应当为她们改变。她们不必改变一件事情。那,”她戳了一下空气 说道,“就是悲剧。” 屋子里悄无声息。空气过于明亮,刺目的灯光遮掩不住任何东西。时光来了 又去,没有任何东西减缓它们的流逝。 “人人都有自己的悲剧,”查努最后说。他的嘴巴和眉头狂热地做着某种隐 秘的事情。拉吉卜认为这个结论不能令人满意。他带着眼镜蛇似的紧张盯着他爸 爸,然后就哭起来了。 “跟我来,”阿扎德太太对纳兹奈恩说。“我有件东西给孩子。”在卧室里, 她看着一个餐具橱的背后,抽出一个嚼烂了的玩具熊。她努力想引起孩子的兴趣, 但拉吉卜只是揉揉眼睛,身子一滚睡着了。纳兹奈恩给他换了尿布,穿上睡衣裤。 他没有醒来。阿扎德太太抽着一支香烟。她一只手摸着拉吉卜的头,一只手夹着 香烟抽。瞅着瞅着,纳兹奈恩对这个女人,这个肥鼻子街头打手有一种类似于爱 的感受,她知道大夫来的原因了。不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躲避这个紫色爪子的 女人(尽管也许为了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共享一种对学问的热爱,不是为了借 书或者讨论流动图书馆、文学、政治或艺术。他是作为一位科学家来观察一种稀 有标本:比他自己的还要大的不快。 她从梦中惊醒。哈西娜在服装厂里把领子熨服帖,与女孩子们大声说笑。哈 西娜与女孩子们大声说笑,熨着她自己的手。哈西娜独自大声笑着,熨着她的脸。 孩子身上很热。他的脑袋热得烫手。即便在黑暗巾,她也能看见他面颊上的 红斑。有一阵子,她躺着把他的一只蜷着的手捧在她的双手里。月光把窗帘照得 斑斑驳驳,给一堵墙画上了条纹。查努用嘴呼吸,把一股陈腐的微风吹过他的家 人。衣橱蹲在床边,像一桩又大又丑的罪孽。它的肚子里还储藏着两把拆卸开的 椅子。闹钟眨巴着它的红眼睛。纳兹奈恩坐起来把拉吉卜贴在她的胸口上。她亲 了亲他颈背上极其柔软的地方。她觉得他那没有骨头的身体塑造成了她的身体。 这便是一切。这取代了一切,把种种问题都置于脑后。 这种认识本身把时机从她身上偷走。她把孩子举起,举向前去,希望他醒来, 这样一来她可以放放心心地安顿他重新人睡。 拉吉卜的脑袋耷拉到前面。纳兹奈恩爬下床,把他抱到门厅里。她啪的一声 把灯打开。“孩子,”她说。“醒一醒。”她在他的面颊上边、下巴底下、胳肢 窝里挠着痒痒。“拉吉卜,”她严厉地说。“醒一醒。” 查努出现了,在两腿问抓着。他的头发竖立,他的肚子要挣脱他的睡衣的束 缚。孩子睁开了眼睛,看上去准备要对形势提出一些紧迫的探询。但他突然受到 睡眠的绑架,似乎自愿当了人质。一抹微笑抽动着他的面颊。 “怎么啦?”查努说。 “他病了。我叫不醒他。” “我来试试。喂,鲁库,该起床了。睁开眼睛。鲁库!鲁库!他是怎么回事? 拉吉卜!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不醒来?他为什么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