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电脑上,查努可以走进全世界。“任何东西,”他说。“任何你想看见的 东西。只消说一声,我就会找见。这条小小的金属线进了电话插座——你看见了 吗?——一切都是顺着这条线来的。” “我们在学校上互联网,”莎哈娜说,操的是英语。 查努装作没听见。 比比抓着辫子。她竭尽全力,却无从想象。 “我想再看看咖丹,”纳兹奈恩说。 他举起一根手指,“你会看到的。”他小断点击。“我把它打进去。关键词: 孟加拉的鲜花。”电脑想了一会儿。比比从她的肩膀头儿上望过去瞅了。瞅纳兹 奈恩。莎哈娜吹了吹她的刘海,这是查努看作无礼的一种新动向。荧屏闪了一下 活跃起来。“一百一十六条,”查努惊诧不已。他移动着鼠标,一股又一股粗线, 一幅画而编织成了。在荧屏上聚集起一簇粉红色的刺球。 “咖丹,”纳兹奈恩说。 “烦——死了,”莎哈娜唱道,用的是英语。 查努平静如常。“孟加拉2000网站。谁想看看?” 比比往爸爸跟前凑了一步。但他等的是莎哈娜。 纳兹奈恩抓住莎哈娜的胳膊。“前面去,孩子,”她悄声说。莎哈娜没有动。 “看一看嘛。” “不。烦一死人了。” 查努跳起来,猛地一下转过身来连餐椅都推翻了。他的腮帮子颤动着,“少 奶奶烦死了?” “她正要看呢,”纳兹奈恩说。比比从爸爸身边往后退,简直是人不知鬼不 觉地拖着脚,给人这么一种印象:她正在列妈妈的引力场的牵引做出反应。 “你这是怎么啦?”(查努说的这句英语有语法错误,所以下面莎哈娜讽刺 挖苦他)查努喊道,用的是英语。 “你是说,”莎哈娜说,…你这是怎么啦?“‘她吹起了她的刘海。”没有 ’怎么‘呀。“ 他喘着粗气,仿佛她用拳头猛击了他的肚子似的。有几秒钟功夫,他的颚部 在狂乱地活动着。“告诉你姐姐,”他尖叫着,重新操起了盂加拉语。“我要把 她绑起来割掉她的舌头。告诉这位少奶奶,等我活活剥掉她的皮时她就不会有沾 沾自喜的嘴脸了。” 比比开始重复,“他要把你绑起来割掉……”她斜看了纳兹奈恩一眼。“我 不想告诉她。你会替我告诉她的,对吧?”焦虑压在她的脑门上,把它压下来抵 住了她的眼睛。 查努心里,一场龙卷风刮了起来。他摇晃着他的身体,扭动着他的面孔。 “我要宰了你,”他尖叫着。他把鼠标从电脑上扯下来,向莎哈娜扑了过去。金 属线碰在莎哈娜的脸上,她连忙跑到沙发后面去躲避。查努冲到沙发前面但一时 拿不定主意,只好站住。他向右移动,莎哈娜假装向左。他向左一挪步,她又向 相反的方向躲闪。突然他冲过沙发顶一把抓住一只皮包骨头的手腕。他开始用鼠 标抽打,莎哈娜扭来扭去,并且用她那只空着的胳膊猛打。 要是她哭起来就好了,纳兹奈恩想。她现在应当哭,省得他流眼泪。 “别碰我的电脑,”查努喊道。“不许你动。”他慢了下来。莎哈娜冒险把 脑袋探到沙发背上面。他停r 下来。“也不允许你妹妹动。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阿爸,”比比伶俐地说。 “听见了,”莎哈娜说。“我不会动它。” 纳兹奈恩把女儿们带到她们的房间里去。莎哈娜的手腕上有一个红圈儿。她 把胳膊从妈妈手里抽出来,把双唇咂到嘴巴里面。 “该睡觉了,”纳兹奈恩说。她亲了亲比比,又试着亲了一下莎哈娜。离开 房间时她一转身正好看见莎哈娜在她妹妹后面踢了一脚。比比揉了揉屁股,在床 上坐下。莎哈娜扑到床上脸朝下,开始踢起床垫来。 查努一只手使劲搓了搓脸,又摇了摇头。他用手心,摇了摇他那肉囊囊的鼻 子。“上床了?”他问道。 “是的,”纳兹奈恩说。 电脑关上了。 一把椅子在头顶上刮擦了一声。 “这些女孩子,”查努说,对她们的存在感到困惑。 “伊斯兰太太今天来了。” “这些女孩子。” “伊斯兰太太。” 他生气了。“别一个劲儿地给我讲‘伊斯兰太太’!” “她今天来了。” “对。你说过了。”他把手放到肚皮底下,把它抬起来,放下去。 “要钱了。” 背心拱到了胸口上,查努尽量把他的肚皮推上去,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这 种效果是惊人的。它绷得紧紧的,活像注满了水的气球,暴露出一条紫不溜秋的 肉带子,急不可耐地要扑向空中。他一放手,肉又像瀑布似的落到腿上。“钱? 噢,对了。我下个星期送过去。‘’他不尴不尬地笑了笑,双手搓了搓。”你看 样子有点饿。你干吗不做点希麦?咱们临睡前吃点甜食。“ 后来,希麦做好,查努吃过,纳兹奈恩洗完盘子以后,他们一起去瞅着她们 睡觉,听见她们呼吸,给她们的胳膊腿盖上毯子,并且悄悄地表示着一点爱心。 查努把莎哈娜的头发从脸上掠开。他坐在床沿上,把一条胳膊搭在她没有感觉的 身上。他的小眼睛埋没在皱纹里了。然后他们交换了。一下位置,查努向比比凑 过去。他亲了亲她的脸蛋,他抓住她的手,纳兹奈恩看见了他,而且看见他不仅 仅是迷惑,还有恐惧。他们一起出去,她把门关上转过身来向他靠过去,于是她 的脑袋伏在他的肩膀上,他的下巴碰着了她的头发。 曾经有过一个阶段,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但纳兹奈恩觉得它好像漫漫无期, 他一_ 卜床就在那里待着。他不再订计划了。他的计划,他投入了一切,期望过 大,到头来反而抛弃了他。在此之前,每一次雄心的崩溃,尽管挫伤了他的表面, 却刺激他下定新的决心,一种更加紧迫的追求。每当他开始一种新的工作时,总 要穿一套收拾得整洁如新的西装,拿更多的钢笔。他的脸闪耀着希望的光辉。随 后又由于挫折,由于愤慨而灰暗起来。他开始干一件事业时总要去把鞋修修,在 挺刮硬梆的公文包上花些钱。他那些狂草了又改写过的事业方案上的道劲有力的 数字指出了致富之路。他拼命干;开夜车,制订这些计划;跟纳兹奈恩开着玩笑; 对孩子们放纵起来。 然而他受人轻视。有顾客,有供应商,有上司和下属。他拼命工作要赢得尊 重,但他却找不到尊重。世界上奇缺的就是尊重,查努在饥民饿殍之列。 最后,他躺在床上开始单调无聊地抱怨。后来他把文凭拿下来,摆在一起, 天天瞅着。他停止了抱怨。他不吃饭了,肚子令人吃惊地变小了,皱皱巴巴,松 松垮垮,像一个腾空了的米袋子。他一停止读书,纳兹奈恩就忧心如焚了。 就业巾心通知他有一次约见。给了他一个餐馆里洗盘子的工作。他回到床上, 但有点儿振奋。一星拼搏的余烬重新在他心里点燃,他开始给女儿们布置任务。 “莎哈娜,”他常常喊道。“快,孩子。喂。快点。”她来到卧室里紧张得 直挠胳膊,他命令她去拿他的拖鞋。她从床脚下捡了起来,提着鞋后跟。 “OK?”她说。 “把它穿上。快。”他把脚抬起来。 她刚要出去,又被叫回来拾掇枕头,递水罐,找钢笔,拉开窗帘,又重新拉 上。 要么常常喊比比。“比比,这问卧室样样东西都乱成一团。多少回我叫你帮 帮妈妈?”比比急忙跑来,在床和梳妆台之间撞了一下,才站到床垫上面,这是 她到达衣橱整理裤子、衬衫和纱丽的惟一通道。 但这项任务完成得并不令人满意。女儿急忙把任务赶完,他还没想出别的事 情,她们已经走了。最后,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他又拿起了书,叫女儿们翻书页。 这妙不可言。歪在堤岸似的枕头上,查努叫一个女儿坐在床沿上举起一部书。她 们得察言观色看他是不是看到一页的末尾,然后翻到下一页。他并不给她们制造 障碍。他发出信号,把那纠结在一起的眉毛提前轻轻一抬。只有心不在焉的女儿 不会看见。一个失敬的女儿。那样玩忽职守以后她完全该打,不管是口头责骂还 是别的。 纳兹奈恩边脱衣服边想这件事。女儿——爸爸——女儿这种永恒的三项折磨。 离得这么近,他们怎么把自己隔开呢。比比,默默地寻求赞许,总是如饥似渴。 查努因自己的需要而哆嗦,总遭到冒犯。莎哈娜,怨气难消——最糟糕的是—— 总因处境尴尬而忿忿不平。那就像穿越一块蛇田。纳兹奈恩每一步都忧心忡忡。 她必须注意力高度集中熬过每一天。有时候她觉得仿佛她整个晚上都在屏住 呼吸。要靠她摆平相互竞争的需求,这里安慰两句,那里督促一下,把一天推到 头。一旦她失败了,就会出现爆炸,殴打,发火或泪迹斑斑的阴沉的面颊,她感 到责任重大,被压得头晕眼花。一旦她成功了,她便把不要忘记、不要让它到心 里去变成了祷文。小心,小心,小心。这种事耗费了她的全部精力。它夺走了渴 望。她的需求近在手边,真实,可以控制。只要注意力集中就行。她悠悠忽忽的 时候,便想到了哈西娜,但她使自己的思想尽可能地高效。她能省多少呢?她能 寄多少呢?她怎么能瞒过查努呢? 有时候,她把头刚放到枕头上,开始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却一阵惊恐,猛然 惊醒。她怎么能够放松呢?于是她就走进厨房吃点东西,却不知道往嘴里塞的是 什么。有些难熬的夜晚,当她的思想无法被米饭、面包或饼干淹没时,她开始纳 闷她是不是把女儿爱得适当。她是不是像过去爱儿子那样爱她们?每当她这样想 到她们的时候——当她们变得很远的时候——她的肚子就从两腿中^ 日j 掉了下 去,她的肺就猛然升腾起来抵着心脏。这恰恰就是她在一个凉爽的冬天跟哈西娜 跳进湖水时的感觉。那正是她知道水冷得要使她尖叫一声要跳起来时的感觉。 于是她把拉吉卜从她的心里挤出去。那条路上横着深渊。她忍气吞声得更加 厉害,祈祷跪拜得更加卖力,不顾自己的誓约,却利用祈祷麻痹她的感觉。麻痹 她的痛苦。 把女儿们接回来以后,纳兹奈恩沏了一杯茶,反复琢磨校门口的闲话。既然 莎哈娜上了一所大学校,更喜欢跟朋友们一路走回来,她接的就只有比比一个, 仙她依然想成“接儿女们”。约琳娜说警察到清真寺来过,把伊玛目询问了两个 小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许多人预言有麻烦,而且人人怀疑一个礼拜堂以 前是否遭受过那样严重失敬的对待。纳兹玛正和索鲁巴说拉齐娅,看到纳兹奈恩 来了,话刚说了一半就打住了。最使人感到好奇的是一段无意听到的谈话:两个 白种女人在议论怎么让她们的狗苗条起来。一个主张在家节食,另一个却把她的 宠物带到减肥诊所去。尽管那些英语词儿从她嘴里说出来不容易懂,但纳兹奈恩 早就能听懂谈话了。再也不使她十分惊讶了。但有些事情还是让她惊奇不已。 她正在沏第二杯茶,想着古里普尔的那些瘦花狗,这时查努带着一塑料包东 西回家了。 “没时间喝茶了,”他说。“过来,过来,”他风风火火地走进起居室,纳 兹奈恩跟在后面。 他把那薄薄的塑料包皮撕开,展开十多条男裤的裤腿来。“缝边,”他向全 世界宣告。“测试活。”他扯着包的一头。“拉链,”他说。“全部要进行检验。” 纳兹奈恩想立即开始,但是奄努硬是要把女儿们叫来。 “我和她结婚的时候,我说:她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农村来的女孩。清纯无 瑕。所有聪明伶俐的女孩——”他把话打住,看了看莎哈娜。“所有聪明伶俐的 女孩还不值她脑袋上的一根头发。” 比比把嘴巴张开又合上。她的白色花边短袜已经掉到脚脖子上,胫骨看上去 干巴巴、灰扑扑的。莎哈娜已经开始用润肤膏了。昨天她拒绝用“仙女液”洗头 发。现在她要香波。 纳兹奈恩紧紧抓住缝纫机壳。查努摇了摇头,对她灿然一笑。她装上线开始 干起来。一条裤腿,又一条裤腿。地干完时,他们一齐鼓掌,比比忘乎所以,贸 然小声欢呼起来,查努的掌声很有力,而莎哈娜笑脸一闪,就扬长而去,回了卧 室。 查努把一手提箱一手提箱没有扣子的衬衣,一购物袋一购物袋没有衬里的连 衣裙,以及一洗碟盆没有搭扣的乳罩带回家。他取出来时要数,放回去时要数。 隔一天他就要去拿新货。他实施一种初步质量控制,扯扯拉链,摸摸领子,一边 用舌头顶着腮帮子。查努合计着赚头,并把它要回来。他是中间人,一个他看作 是官方的而且自己在其中尽心尽力的角色。一连两三个礼拜,他狂热地专注于计 算,极力要规划出收益最好的服装任务,最高额度的运作。但他不得不接受进展 的情况,而计算本身却是一种低额度的努力。于是他有了时间认真监管,使自己 近在她的肘边,递递线,送送剪刀,提提建议,沏沏茶,叠叠衣服。 “你只消坐在那里,”他说,“就行了。” 她站起来伸了伸腿,她捡起他的一本书,吹掉了一些棉绒,希望他心里有点 东西会响应被忽略的那类东西的召唤。 “这个礼拜我们会好好赚一笔。”他扯了扯他的下唇,把它翻出来。“别发 愁。一切我来管。” 整整两个月,她甚至不知道她挣了多少。当计件活开始以来,有一天晚上查 努头一回退居到卧室,叫人来翻书页,这还真是一种解脱。第二天是个星期六, 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他把书在他周罔叠成一个要塞,就孟加拉的古老历史发表了 一篇措辞尖锐的演说。星期天他格外仔细地刮了脸,穿着一身西装在镜子前面活 动活动身子,但没有出去。第二天他整天出门,回来时唱着泰戈尔的诗歌片断。 那是个好兆头。 星期二和星期三以同样的方式过去了,纳兹奈慰缝完了三十七条迷你裙的衬 里,她再没有缝纫活儿可干了。 查努把一家人集合起来,驱除他喉咙里的一些讨厌的堵塞。“你们都注意到 了。”他注意到莎哈娜的裙子。她在学校里就把校服拉了起来,使它吊在皮带上 而,向着大腿拱上去。她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却在一点一点慢慢地往下拉。 “你们都注意到了,我们已经决定——全家——回家。你们的妈妈在尽一切 可能通过缝纫衣服这一占老光荣的手艺促进实现我们的梦想。别忘了正是我们发 明了织布——平纹细布、锦缎以及该死的每一样东西。”他似乎举棋不定。他瞅 着女儿们,仿佛忘了她们是谁似的。只有他的标枪似的目光盯着纳兹奈恩时,他 才记起了自己。 “啊哼。哦。我们要回家了。今天我成了肯普顿车行的一名雇员,司机号1 —6 一l 9 ,回家基金将会绰绰有余。这就是我要说的。” 纳兹奈恩和比比拍起于来。查努竟然能开汽车,真是件令人惊喜的事儿。 仿佛为了打消她们无言的疑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破纸头。“驾驶执照,” 他用英语说,他审视着那份文件。“一九七六。一直没把它装到镜框里。” 这样查努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再不当中间人了。在那年第一个炎热的口子, 窗户紧闭阻挡着垃圾的成熟气味,套房和着水管的调子嗡嗡作响,纳兹奈恩拖掉 了从堵塞的厕所溢出的污水,洗过手,对着镜子叹息,这时候一个新的中间人出 现了。卡里姆宽阔的肩膀上扛着一大包牛仔裤。 就这样,他进入了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