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幸的是阿扎德大夫生有年轻人的毛发。看看他那浓密闪亮的皮毛,似乎岁 月并未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令人不禁莞尔。其实,岁月已经践踏了这张脸。他 的腮帮子像老奶奶的乳房松垂下来。他那一度样子很好看的朝天鼻子现在似乎鼻 头上发皱了。眼睛周围浮肿的皮肤简直要绷破了。 他坐得笔直,仿佛全身都上了夹板似的,他喝了两杯水。 “下次,”查努说,“你必须把夫人带来。” “当然,”大夫说。 “她身体好吗?我希望她很好。那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女主人——不提前通知, 立即端出那样好的饭菜。我们必须请她吃饭。我给老婆说我们必须礼尚往来,回 请阿扎德太太。” 这些年来,他们从来没有被回请过。首先我们从来没有受过邀请,纳兹奈恩 提醒自己。 查努躬着背吃东西,缩短了盘子和嘴巴之间的行程。他的眉毛上沾了一星木 豆。阿扎德大夫很少埋头吃饭。他的双肘从来没有远离过胸腔。 “你真好,还记得,”大夫说。“过了十多年,很多人开始淡忘了。” “还有女儿,她也好吗?” 阿扎德大夫宣称她女儿身体健康。他趁查努嘴里塞了过多的食物,便发起了 他的一连串询问,这是他的得分手段。通常都是这样。“我一直想问,现在你成 功征集了多少签名?我们离流动图书馆的新曙光还远吗?” 查努把两只手腕搁在桌沿上。他把手指尖一个一个的压下去,左手的全部, 右手的两个。“本周只有七个,”他挤了一点柠檬,似乎被他的计算搞伤心了。 大夫的夫人和女儿身体一贯十分健康。没有什么好报告的,除了夫人肯定不 在家,不是去看女儿(现在已成婚,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是去看别的亲戚。 查努的请愿书收集到一些新的名字,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抽屉。这种虚与委蛇竟然 处心积虑地维持下去,这也不再使纳兹奈恩惊愕了。现在使她发愁的是这种局面 有可能崩溃。他们修建的篱笆。尽管朽了,总比没有强。 两个女儿进来道晚安。查努伸出一条胳膊。“过来。来,我用我盘子里的喂 你。” 莎哈娜畏缩不前,把腮帮子往进咂着。查努瞟了一眼阿扎德大夫。他笑容可 掬,胳膊伸得更远了。“来,别怕羞。” 比比走到他身边,他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对虾和骨髓。好吃极了。”他像 许诺过的那样用他盘子里的喂她,并且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背,仿佛她是一只 不认识的狗,会咬他的指头似的。 比比下来,站在莎哈娜身边。 “很好的女孩,”查努说。他环顾了一下房间,在寻找证据。他想起来了。 “莎哈娜,我们的民族诗人叫什么?” 她用脚趾摩挲着地毯。笑容在查努的脸上消失了,尽管他的嘴角还坚守着自 己的阵地。“泰戈尔,”她说。 “不是你喜爱的诗人,莎哈娜。民族诗人。快。” 她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她的脸一片茫然,仿佛她精神恍惚了似的。 纳兹奈恩咬着舌头。她盯着查努。他的脸开始抽搐了。 “卡齐·纳兹鲁尔·伊斯兰,”比比说。她的脸紧张得都要爆炸了,仿佛一 件重物横压到她的气管上似的。 “莎哈娜,你想给我们的客人背诵一段你心爱的诗人写的东西吗?” 纳兹奈恩站了起来。她要说天太晚了。她要带孩子们去准备上床睡觉。 “下次再说吧,”阿扎德大夫说。“孩子们做完作业都累了。” “是的,是的,”查努摇了摇头。“学习,一直学习。非常好的女孩。过来 亲亲阿爸再去睡觉。” 比比先过来,莎哈娜跟着。她把双唇挤进嘴里才轻轻擦了一下爸爸的面颊。 但查努十分满意。孩子们走了以后,他显得筋疲力尽,但又轻松了许多,仿佛一 场龙卷风裹着他绕城市卷了一两圈,但又神差鬼使似的把他寄存在他的椅子里。 查努和大夫开始了他们当晚的主要事务。他们做朋友常做的事,议论。时不 时地他们的话路交叉起来。更经常的是,它们互相绕着走。 “真令人恐慌不安,”大夫说,“我们社区滥用海洛因的增长率已经到了爆 炸的程度,可是长者不去领导,给顾问们和扩大服务的工作者们等等的经费完全 不够。” “这就是悲剧。你盼着所谓的融合。但你永远得不到同样的待遇。永远得不 到。” “我正在对这种局势进行研究,准备写一篇论文发表。你可以称之为流行病。 甚至几个女孩子也上钩了。” 查努的左手在衬衣下面忙着,把饭拨到合适的地方。“你看,我自己就奋斗 了好长时间。可是现在我干脆要把钱拿出来。‘一个英国人赚的每一个卢比的利 润,对印度来说是永远失去了。’现在我就这样玩着他们自己的游戏。” “要是我们得到资助,我们就要建立一个专门的诊所。但主要的问题是教育。 父母嫌丢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他们把孩子送回家,那里的海洛因确 实便宜。”大夫的脖子已经变细了。它无法塞满那洁白无瑕的领子。他一头油亮 的黑发,尽管仍然剪的是同样又尖又平的额前垂发,却与他年龄的威严很不谐调。 它看上去像蹩脚的模仿,像一头假发。纳兹奈恩很是同情他。青春早已逝去,她 想,但成天还要受到这种提醒的拖累,真够麻烦的。 查努叹了口气。他清了清嗓子。“只有教育父母,他们才能教育孩子。我自 己就在教孩子有关历史、政治和艺术的很多东西。” “绝对地讲,根本地讲,那是关键,”大夫说,纳兹奈恩惊诧这一切怎么进 展得这么顺利:这两个人情绪激烈,却发现自己在各自不同的话题上认识非常一 致。“教他们发现他们孩子身上的蛛丝马迹。瞳孔小,呼吸浅,便秘,老要钱, 变得沉默寡言,遮遮掩掩。有时候我心里纳闷做父母的怎么对这种现象视而不见 呢。” 纳兹奈恩张开嘴,咂了一口气。她想到拉齐娅的儿子。每次拉齐娅提到塔里 克时,她都谈到钱。两个男人看着她。她开始清理一些盘子。 “父母可能心事重重,”查努说,他就不知道别的心态。“但我们首先要想 到我们的孩子。天知道在这些英国人的学校里他们在给孩子们教些什么。” “你知道吗,我的有些病人从来都没有抽过一根烟,可海洛因是他们接触的 第一种麻醉物。” “我这一辈子,我觉得这是我做出的最好的决定——把两个女儿送回家去。 我正在给她们做准备。你看,要往前走,你得光向后看。我们在评估光荣的不列 颠帝国。我上学的时候,你知道我们学的是什么?英国人给了我们铁路。仿佛我 们应当跪下乞求这个似的。”他现在向他的听众发出呼吁。“要是他们不想卖他 们的钢铁或他们的火车头,你想他们会送铁路上门吗?你想他们把铁路送给我们 是出于他们的善心吗?我们需要的是灌溉体系,不是火车。” “说得好,说得好,”阿扎德大夫说。查努从他们的交叉点走得太远了。会 话的规则,在大夫的心目中,已经违反了。他用指头摸了摸眼睛下面的毛囊。 查努忘乎所以了。纳兹奈恩把手从他身前伸过去拿一个盘子,但她还没有够 着,他已经拿起来了。他们都起来了:查努,碗,他的声音。“他们把法律和民 主留给了我们。他们就是这么想的。却没有一句真话——即他们使我们沦为乞丐, 他们叫孟加拉跪下了……”这一席演说使他陷入了僵局。“喂,”他对纳兹奈恩 说,并把盘子递了出去,“你是不是要这个?” “酗酒就够糟糕的了,”大夫说。“现在我希望仅仅是酗酒。我们需要两样 东西。更多的毒品顾问,给年轻人更多的工作。” “他们永远不会给我们创造工作的,”查努说着又坐下了。“回顾一下历史。 当英国人进入孟加拉的时候……” “我读过文学。”阿扎德大夫看了看表,便站了起来。“你的……工作怎么 样?我忘了是哪一种。” 查努狠狠地喘了一口气。“开车的工作。它怎么样就无关要紧了。我只是挣 钱,如此而已。你的女婿怎么样?这么长时间了,我们还没有见过他。你一定把 他带过来。你下次来的时候。” “那当然,”阿扎德大夫说,尽管他脸上浮现出他那奇特的笑容,并注意走 路时劲头足些,不要让肩膀耷拉下来,但纳兹奈恩看得出来,最后得分的还是她 丈夫。 莎哈娜听见信箱响,连忙去了门厅。她坐在咖啡桌沿上看传单。 “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往那上面坐?”查努说。他坐在陈列橱前面的红 橙色相间的小地毯上。他的肚子好像平摆在一摞书上。 莎哈娜从桌子上溜下来。她把传单翻了过来。 “那是什么?” 莎哈娜把它拿起来。“是张传单。” 查努动了一下,他的肚子把一摞书推倒了。“别自作聪明,”他喊道。“把 它给我。” 她在利用站起来这件事情制造事端,但最终她还是把它交给了爸爸。 “多元文化谋杀,”他用英语读道。“你从哪儿搞到这个的?” “门厅。” “你的小聪明还不够格,所以得挨揍。”查努说,但他的心思不在这件事上。 他忙着看传单。他把两面都看了一遍,然后翻过来再看一遍。莎哈娜练习耷拉眼 皮,那种样子是最有可能惹起怒火的。他没有注意到。他把那张纸翻过来又翻过 去。 “这些坏杂种。下次他们来,我要割掉他们的睾丸。” 听到“睾丸”这两个字,莎哈娜笑了。 “你认为好笑?”他立马站了起来,他的缠腰布滑开了。他停下来重扎了一 下,莎哈娜过去站在坐在缝纫机旁的纳兹奈恩后面。 “过来,”查努说,他的声音发颤。他给自己秒把钟清了清嗓子。“过来, 咱们都来逗逗乐子。比比!”她跑进来,在几份卷宗上绊了一下。“把这个给你 姐姐。她要给我们念念。” 传单又回到莎哈娜手里。 “多元文化谋杀,”她读道。 “注意,”查努说着举起了一只手。“注意暴力思想怎样开门见山地介绍出 来。就在开头的几句话里。”他把手放下来。 “在我们的学校里,”莎哈娜继续念道,“那是多元文化谋杀。你知道他们 今天给我们的孩子教些什么吗?在家政学上,你的女儿会学习怎样做烤肉串,煎 粑荠莱饼,在历史课上你的儿子会学习非洲印度或某个别的黑暗遥远国土。英国 人,他会得知,是邪恶的殖民主义者。” “看看他们是怎样做的?”查努试图踱踱方步,但他被书籍圈住了。他一动 不动地站着,却把双臂一挥。“把印度和非洲相提并论,一块儿黑暗。读另一面。” 莎哈娜把它翻过来。“在宗教指导上,给你的孩子教什么呢?马太,马可, 路加,约翰?不。克利须那,亚伯拉罕,穆罕默德。” “基督教正遭到文质彬彬的屠杀。那是世界上‘惟一的’‘伟大宗教’。的 确,在我们的地方学校里,你要是认为伊斯兰是官方宗教,是情有可原的。”查 努跑过去夺过传单。“这就是他们下手的地方。这就是全部问题的所在。”纳兹 奈恩注意到他背心上的那个洞,他喉咙凹陷处的那些灰色的卷毛。查努读道, “难道我们应当被迫容忍这种局面?而实情就是:那是一种仇恨和不容异说的宗 教。伊斯兰极端主义者正计划把不列颠变成一个伊斯兰共和国,利用移民、高出 生率和改变信仰三结合的手段。诸如此类,这种垃圾。”他把传单捏成一团攥在 拳头里。 比比倚在纳兹奈恩的肩头,咬着她的辫梢儿。纳兹奈恩瞅着莎哈娜,她正在 把她的第一个乳罩的带子拉正。她希望她跟爸爸说话,说些正确的东西。莎哈娜 伸出下嘴唇,吹她的刘海。 查努在扶手椅里坐下。“莎哈娜,去穿上一件体面衣服。” 她低下头看了看她的制服。 “去穿上一条裤子。” 纳兹奈恩说,“比比,你也去。” 查努把传单抹平。“我们敦促你向你的校长写信,让你的孩子不要上宗教指 导课了。根据1944教育法案第二十五款,这是你当父母的权利。” 他使劲吸了一口气。他的舌头乱顶着他的腮帮子,像一只小鼠在一条厚毯子 底下盲目地乱拱。“从现在起,”他说,“所有的钱都存进回家资金。全部。” 那天夜里,他们结婚后第一次,纳兹奈恩看见他把《古兰经》取下来。他坐 在地板上,拿着那本书一直看到深夜。 纳兹奈恩跟着丈夫在砖巷里走,前后保持一步的距离。在灯柱上飘扬的鲜亮 的绿、红垂饰给邦格拉颜料和伯斯默德大米做广告。餐馆橱窗里是从报纸杂志上 剪下来的有该餐馆名字的剪报,用强烈的黄光或粉红光照射着。有些豪华的地方 摆着浆硬的白色桌布和多种亮闪闪的银餐具。在这些地方剪报是装在框里的。桌 子间距很远,没有装饰,纳兹奈恩知道这是一种风格。在另外一些餐馆里,迎宾 员和服务员穿着有油渍的白衬衫。但在豪华酒楼里面,他们穿着是黑颜色的。入 口有一盆很大的蕨类植物和一幅蓝白两色的镶嵌画表示超豪华。 “你看,”查努说,“处处都是钱,钱。十年前这里就没有钱。” 孟加拉饭馆中问是一些卖布的、卖包的、卖小摆设的小铺子。那里的顾客有 穿着半截裤和凉鞋的小伙子,有穿着胸部紧绷绷的露出肚脐眼的T 恤的女孩子。 查努站住向一家橱窗里看。“那个小包七十五镑。你在里面连一本书都装不进去。” 在一家咖啡屋外面他又停下来。“一大杯掼奶油的咖啡两镑九。” 一个女孩坐在人行道上的一张木桌旁把一台便携式电脑的屏幕前俯后仰调到 一个角度,好避开太阳。纳兹奈恩想起了查努的电脑积满了灰尘。一个蜘蛛网在 键盘和显示器之间颤动。 他们走向一条小街角落里的食品店。纳兹奈恩在外面等着。她顺着这条小街 走了一段距离。三层的楼房,老房子,但砖墙新近清洗过,木建部分刷过漆。术 头百叶窗有深奶油色的,有浅灰色的,有灰蓝色的。门宏大气派。窗口花坛与百 叶窗相得益彰。里面是闪光的厨房,富丽昏暗的墙壁,摆满图书的书架,可就是 没有人。 纳兹奈恩,在街上走来走去。一些盂加拉小伙从砖巷里走过。她认出了那个 “责问者”。他的声音富有感染力,他走路急匆匆的。卡里姆不喜欢他。他并没 有说什么,但她知道。 卡里姆来了以后,他就谈世界事务和他爸爸。他跟她说到他给他爸爸每天早 上留的药丸,蓝的和黄的是治心脏的,白的是镇定剂,粉红的是助消化的。每天 晚上服安眠药。他给她讲他爸爸的工作,在公共汽车上千了二十多年。制服,皮 带,徽章。鸭舌帽。他的罩在一个棕色皮套里的售票机。摇柄——转它发出的令 人满意的喧声。他曾经是一个多么自豪的男孩。 查努从食品店出来,拎着几个白塑料袋。她跟在后面,拉开一步的距离。他 走了几码又停下来。她等着他发表评论。她望着商店橱窗,但他一言不发,她看 得出他并不知道他已经停下了。过了一会,他说,“你看,他们觉得非常害怕。” 纳兹奈恩把头一转,然后暗自笑了,因为她像比比一样被抓住了。 “因为我们自己的文化非常强大。他们有什么文化呢?电视,酒吧,飞镖, 足球。那是白种工人阶级的文化。” 他又开始往前走了。纳兹奈恩跟在后面。一时间,她看清了自己,跟在丈夫 后面,低着头,头发遮住,她对自己感到满意。随后,她的脚变得沉重起来,肩 膀也疼起来了。 “按照社会学的观点,那很有意思。” 一个年轻女子头发剪得短截截的,活像个男人,她把一架令人难忘的相机对 着一家餐馆门口的服务员。她穿着长裤子,要是她再穿一件衬衣,她的性别就会 被搞混了。为了减缓这种困难,她就没有穿衬衣,而是穿着内衣。现在她转过身 来,把相机对准了纳兹奈恩。 “你看,”查努冲着街道说,“在他们心目中,他们变成了受压迫的少数。” 纳兹奈恩整了整她的头巾。地意识到被人盯着。打地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做 每一件事情,她做过的每一件事情都被记录下来了。有时候她仿佛用眼角瞟见了 这一切。她的两个天使,她们把每一个行动和思想,不分好坏,都记录下来盘给 审判日了。她突然觉得——而且它的力晕压得她直喘气——这条街道到处是天使。 因为每个人都有两个天使,空中也挤得密密麻麻。她走着,脸朝下面对着她的脚, 她觉得她的脑袋挤过了密密实实的翅膀。她突然心惊胆颤,觉得吸人了一个精灵, 于是她把头巾拉下来把嘴巴、鼻子遮住。生平第一遭,她听见有一千双天使的翅 膀在拍打,她的腿再也走不动了。 “你要休息吗?”查努把他的购物袋放下。 她抬头一望,看见那个服务员在抖一块桌布。 “不。” “oK. 那就休息休息吧。”查努说。 他们站了一会儿。查努哼着曲子。他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护着肚子。 “我的开放大学的笔记都到哪儿去了?” “你不是保存着吗?” “是的,是的,收在什么地方。” 他们又向前面走,经过那家糖果店。金字塔似的一摞金色的拉多糖和白砖塔 似的香得什。 自始至终,纳兹奈恩总觉得天使们在她的背上。她猛扭了一下肩膀。卡里姆 来到她的心头。天使们注意到了。她感到气恼。我没有叫他那样子来到我的心头。 这都记录下来了。 星期二,当她给他数了二十五件衬衣,而他探身进来把它们收起来的时候。 他们的肩膀只差一根最细微的胡子的距离,没有碰上。 那不是由她来决定的。 “从某个方面来讲,”查努说,“其实你也不能怪他们。” 锡塔琴和塔不拉鼓的音乐,夹杂着从伊莎克商场飘来的香味。外面,三个老 头儿在议论他们的膝盖的情况,说话的音量显示出——或者可能导致了——耳聋。 他的脖子,纳兹奈恩想,长得正合适。不太粗,也不太细。而且他敬畏真主。 比她自己的丈夫还关心真主。 “这是他们的国家,”查努说。他的脚后跟从凉鞋后面露了出来。 那比这种局面,纳兹奈恩意识到,还要复杂。即便卡里姆是她的未来,而且 不可避免,还是有问题。幸福,比方说。那会于她不利的。因为命运可遇而不可 求。为了她的天使们的利益,她说,“不管哪条路,都没有关系。” 查努在考虑。他的眉毛在估量。“不,我不能说那没有关系。”他冲着她笑 了笑,一脸的善意。“不过你不必为此犯愁。我们很快又要回家了。” 泪水涌上了她的双眼。她的脖子和面颊热辣辣的,以致她想她尝到了地狱的 滋味。这远不够她应得的报应。 “啊,”查努说。“我看得出你是多么地渴望。” 她怎么就这么傻?她把自己的手指甲抵着眼珠子。她碰到什么恶鬼了,跟她 的心玩这种把戏?竟然使她认为这个小伙子会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对于这种想法 他肯定会感到恶心,肯定会扯自己的头发的。 查努劲头来了。“是啊,那是一种感情问题。你知道我一直想什么来着?我 可以在达卡大学找到一份工作。教——社会学,或者哲学,或者英国文学。” 为了掩盖她的悲伤,她说起话来信心十足得异常。“那是个很好的主意。” “就是,”他进一步确定。“今晚我就发个电子邮件。” 她立即心事重重,希望她没有说这种话。 “当然,首先我得抓住任何可以得到的机会。我不会自负得什么都不干。” 她闻出了灾难的味儿,而且第一次她突然觉得如果他们去达卡,她发愁的不 仪仅是莎哈娜。 “最后,我倒喜欢回到我的初恋——英国文学上。” 远处,一个白发女人不顾太阳晒,还在纱丽E 面套了一件厚实的开襟的羊毛 衫。在她的身边,一个年轻一点的男子背着一个药袋昂首阔步。 查努用英语说: 啊欢欣 远非普通的快乐可比,把它用金子 嵌到永久的柱子上吧。 纳兹奈恩凝视着前方。 “莎士比亚,”查努说。他跟着她的视线,他们俩确信那是伊斯兰太太时, 便按照一个共同的默契拐进了一条小街。 在住宅小区,进行着一场战争。战争是由传单指挥的。传单是粗制滥造的, 印在卫生纸那么厚的纸上,被过于急切的手抓得脏乎乎的。标题字体的大小变成 了一个重要的战场。经过许多热烈的鼓吹以及对高而细的字体和胖而短的标题的 实验,“孟加拉虎”干脆用整整一页篇幅做标题,把文章转移到背后去了,从而 显得洋洋得意。 “狮心”首先开炮: 别碰我们的乳房! 我们街区的伊斯兰化已经走得太远。第三页的日 历和招贴画已经从我们区社礼堂的墙上拿下。还有多 久极端分子就会把面纱罩到我们的妇女头上并且因为 我们的女儿穿了短裙而侮辱她们?不要容忍!给管理 会投诉!这是英国! 查努血气正旺。“你看,”他解释说,“他们觉得受到了威胁。这是他们惟 一的文化——投飞镖,踢足球,挂裸体女人画。” “盂加拉虎”第二天回答: 我们涉及的是一份最近流传的传单,散发者是一 些扬言维护“本土”文化的人。 我们对他们试进一言。 把你们的乳房留给你们自己。 我们说这话。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女人身体 的各个部位从而贬损她们的不是我们。 “我们总是默不作声,”查努说。“年轻人不想再默不作声了。” 还击需要几天时间。纳兹奈恩注意着那些散发传单的人在小Ⅸ工作。一个小 伙子和一个年龄大一点的男人,年龄和穿着相差很大,就像父子一样。父亲的穿 着像查努所谓的“正派人”。他看上去像莎哈娜学校里的一名教师。儿子就是纳 兹奈恩横过马路时要躲避的那种人。这一回他们号召周末把社区礼堂变成迪斯科 舞厅,平时的晚上变成宾戈赌场。他们建议在那里卖酒。 救救我们的礼堂!!! 加了三个惊叹号刚好填补了空白,而且给“虎”的还击定下了调子。 不良分子想把我们的社区中心变成赌窟和酒场。 不要容忍!向管理会投诉! 查努大笑起来。他正在进行一场恶战。“看来他们认为管理会会看所有的信 函?我自己曾经也是管理会成员呢,”他告诉他的妻子。“管理会打算干什么? 他们连最好的老百姓也留不住。” 向毛拉进军 我们的大部分穆斯林邻居是热爱和平的男男女女。我们不反对他们。但是一 小撮毛拉和好战分子滥用权势。 跟我们一起向毛拉进军。感兴趣的各方将详情寄往下面编号的邮箱。 查努皱了皱眉头。他把女儿喊来。“不要参与那些进军,”他劝导说。他把 传单琢磨了半天,然后他豁然亮堂起来。“他们连日期也没定。到时候我们就到 达卡了。” 四个红色大字填满了反击的前页,示威游行。背后用绿墨水写道: 当异教徒向我们进军时,站起来被算作一员。只有年长体弱者可以免除这一 义务。组织者们会领导你参加和平集会。精神指引由我们的精神领袖提供。感兴 趣的各方请寄来他们的详情。 “他们没有留地址,”查努说。“而且标点也非常蹩脚。这使人们对穆斯林 产生一种错误印象。” 传单运动升级了。三五成群的人开始聚集在撒传单的人周围。互相辱骂。纳 兹奈恩从窗口注视着“责问者”戳着空气,仿佛所有的反对思想只不过是气泡, 他用指尖就可以戳破似的。她不仅从学校里接比比,也开始接莎哈娜了。她们跟 别的妈妈们一起排成长队走回家。再过几个星期学校就要放暑假了。尽管出于很 多原因,纳兹奈恩不许自己想起这件事,但她知道卡里姆的来访将会被缩短。这 反而使它更加甜蜜得令人痛苦。 卡里姆来了,在餐桌上起草稿,她在做缝纫活儿。他把文章朗读出来,提出 自己的评语。有两次他来时,查努还在家,因为前一天晚上把上班时间从晚上一 直延长到了深夜。尽管在这种场合卡里姆仅仅交换几句非说不可的话,就匆匆离 去,但这却给纳兹奈恩证明他这些来访没有什么问题,在她丈夫面前不可能出什 么事情。有几次他对她说,你得坚持你的阵地,他竟然对自己的处境和原因如此 有信心,她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如果礼拜提醒出现在他的电话上,她就拿出她的 垫子,听他祈祷。他告诉她,他爸爸现在没有宗教。除了他的药丸,他一无所有。 她告诉他,她丈夫的宗教就是教育。 “我们需要的,”他说,“就是行动。这些传单有什么意义?我们必须停止 说空话,开始办实事。” 但他还是继续草拟他的文稿。 “我得到的无非是哀叹,”他说。“他们怎么能指望我事事都管,还要自始 至终在街上出现?这都要大量的组织工作,伙计。那伙人还不够机灵,无法解决 这个问题。” 他悲叹浪荡青年缺乏兴趣,大多数还抵制“盂加拉虎”的魅力。“我们为他 们建立了这一切。我上学的时候,我们每天都被赶回家。人们被慢慢地召集起来。 后来我们搞到一起,局面就改变了。我们中间有一个被触犯,他们都要为这些付 出代价。我们一起东奔西闯,我们开始打架,所以就出了名。”想到这里,他不 禁莞尔。“可是现在,这些孩子——他们记不得过去的情况。他们入了帮,他们 跟坎姆登来的。或者国王十字来的,或者从下一个住宅小区来的一伙打群架。或 者他们远离这一切,在饭馆里挣于净钱,他们关心的只有这个。他们认为没有人 会触动他们。” 但“责问者”是个主要的刺头,“这是个战略问题,”卡里姆说。“他就是 弄不明白。”他是个男子汉,他说起话来也像个男子汉。不像查努,他没有陷入 空话的泥潭。他小是一个劲地夸夸其淡,结果对什么都拿不定主意。 有时候他也发火,但他的火能直接发到点子上。“那是我的集团。我是主席。” 这是一句强有力的声明,不过纳兹奈恩不禁想起莎哈娜和比比为玩具打架。 “我说什么是激进的,什么不是。” 激进对纳兹奈恩还是个新词儿。她常常从卡西姆嘴里听见,终于慢慢搞清楚 r ,知道它不过是“正确的”的另一种说法。 现在她更加明目张胆地观察他,当他看见她在瞅他时,她也不立即转移视线。 “你总是干活,”他说。 “扣子是不会自己钉上去的。” “给我说说话儿。先放下。” “我听着,你说吧。” 他从纸盒里抓起一把铜扣子。他把它们装进他的牛仔裤的前兜罩。他把剩下 的扣子倒进他的手心,把这些也装进兜里。纳兹奈恩感到一股电流从她的乳头流 向她的大拇指。她静静地坐着。 “你知道我们埃及的兄弟们的情况吗?”他在桌子上找到了他的杂志,便翻 寻起那一页来。 纳兹奈恩尽力不去想那些扣子。她却想不起别的任何东西。他干吗把扣子拿 走呢?干吗把它们装在裤兜里呢?她的皮是系在那千丝万缕的丝线上的,它们全 都在拉,紧张得有点上刺痛感。 他给她讲埃及的一些事情,压迫,监禁,胆小如鼠的亲美国的政府,他们俩 都假装他不仪仅是在念杂志。纳兹奈恩想起了查努和他所有的书。他读得太多, 可那给他没有带来任何好处。 “真惨,”她说。 “Tumi ashol kotha koiso. ”对,伙计你完全正确。 这是他做的一些事情:使她觉得仿佛她说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仿佛她陈 述了一个新的真理似的。 查努和他所有的书。他知道得何其多,他似乎又是何等困惑。 卡里姆把扣子又掏出来又放回盒子里。他的电话响了,他咯噔一下把它打开, 查了一下号码,又把它关上。这就是说,是他爸爸打来的电话。由于他有了一个 更小更时髦的手机,他似乎不能接他爸爸的电话了。他脖子上的金链子变得更粗 了。 纳兹奈恩开始干活,但卡里姆却平静不下来。他绕着桌子走动,但遇到了一 些困难,因为路上处处有障碍。他从窗口观望着,但没有发现任何可评论的,陈 列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弯下腰把那些门滑回去。他把陶虎陶狮拿出来,还拿出 一个荡秋千的女孩瓷像。他失去了兴趣,又把它们放回去,却忘了关门。角柜里 塞满了书,他拿下来两三本,颠过来倒过去,仿佛他只掂掂它们的轻重就会评价 它们似的。接着他走到屋子的远角,站在台车旁边。上面堆着卷宗、文件和电脑 键盘,那是纳兹奈恩搬上去的,为的是在桌子上腾出更多的地方。他把台车一推, 顶到墙上。然后他走到沙发跟前把运动鞋踢掉,躺了下来。 她的手指哆嗦着,她无法干活。卡里姆捏了捏他的颈背。他把眼睛闭上,他 的右腿一上一下地抖着。查努烦躁时就表现出坐卧不安的样子。卡里姆安静不了, 却显示出了他的精力。有儿秒钟,她在渴望的潮头无奈地漂荡。她的嘴巴松弛, 她的眼睛茫然。 “我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他坐起来,把脚搭在咖啡桌上。仿佛他正在 接管这问屋子,标明每件东西是他自己的似的。“要是你想赶时髦,你必须成为 别的什么——一点儿白的,一点儿黑的,一点儿什么东西。即便一切统统褪色, 邦格拉音乐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也是旁遮普人,巴基斯坦人给了它所有的姿态。 那不是我们,对吧?要是你想赶时髦,你就不能仅仅是你自己。盂加拉人。知道 我说的是什么吗?” “知道,”纳兹奈恩说。她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等着他向她提要求。 “没有一个人值得尊敬。” “你爸爸。” “完全对。”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也迎着那目光。她希望她的眼睛不是靠得那么近。 “完全对,”他重复了一遍。“现在情况不同了。对于小家伙来说。而我们 必须坚持阵地。” 洗澡时,拧不紧的冷水龙头滴滴答答,排气扇刮刮擦擦,她查看着腿上的毛。 毛又细又稀,但清晰可见。她手在腿肚子上抹了一把。天花板上有一朵小花似的 湿块,她想着泥皮破了,会掉进浴缸里,给她盖上一身的白灰。她听见了脚步声 和冲厕所的声音。楼上的女人一夜要起来三四次。这已变成一种不大不小的病了。 她想到购物单(锡箔,芥子油,还要加上茴香籽)。她想到自己动手给门厅 里抹泥灰:那有多难呢?她想到莎哈娜钉到卧室墙上的家庭作业计划表,她一项 一项勾得多快。纳兹奈恩检查了一下她的练习本。“这不像做完的样子,”她说。 或者“你这里写够了吗?”莎哈娜叫她看老师画的红勾勾。她的书桌上有支红圆 珠笔。纳兹奈恩想到比比,她已经开始咬指甲了。她打着给哈西娜写信的腹稿。 她在心里数藏起来的那笔钱。当她再无法把卡里姆排除时,她就想起了他。她想 到他的前臂,她很高兴,它们不细。她想到他的颌部左梁上那个扁平的小痣,直 到这个礼拜才发现,她是多么吃惊啊。她想到他的确定无疑,他怎样走条直线, 而别人却拐来拐去,磕磕绊绊。最重要的是,他有她、哈西娜和查努苦苫寻求却 无法找到的东西。那件他拥有而且轻而易举占据的东西。在世界上的一个位置。 她一直坐到水凉了,然后她拿起查努的剃须刀,给腿上打上肥皂,开始刮起 来。 第二天,当她带着孩子从学校往回走的时候,有一辆警车停在院子里,那里 是不许停车的。门开着,里面有一个警察抚摸着一只哆嗉着就要放掉的大狗。四 个警察背对着两名“狮心”战士站着。警察穿着短袖衬衣,头盔似乎都嫌大,仿 佛他们才刚刚打扮起来似的。一群孟加拉小伙子肩并肩站着,面向警察。“责问 者”就在中问。 有两个撒传单的,年轻点的那个从警察的挡墙中跨出一步,把一根指头在空 中一戳义退了同去。“责问者”向前一动,但他旁边的几个男孩抓着他的胳膊, 而他似乎愿意叫人抓着似的。几个警察一起开了个玩笑。他们的报话机嘎嘎地响 着,头盔遮住了他们的眼睛。 莎哈娜在前面走着。当她经过那一群盂加拉小伙时,两三个男孩转过身来。 她瞅了瞅他们,把脑袋一扬。纳兹奈恩希望莎哈娜穿着长裤子。可是今灭查努命 令穿裙子,不许穿长裤子。而昨天两个女孩都得在校服下面穿长裤子。那要看查 努把他的义愤指向哪儿了。 要是他手里有份“狮心”的传单,他就要女儿遮得严严实实。他不肯叫这些 仇恨穆斯林的农民吓倒。 要是他看见几个女孩戴着面纱走过去,他就对这种展示农民蒙昧无知的做法 非常气恼。于是女儿就穿着裙子出去。 有时候他把事情的两面都看到了。“这些穷白人,你看,足那些觉得受威胁 最大的人。我们的年轻人在造反。年轻人总愿意造反。要是父母是开明派,他们 怎么会造反,除非通过自己也变成偏执派?”这些日子,女儿们穿什么就由纳兹 奈恩或者女儿自己做决定了。 她们上去进了套房,女儿们安顿下来,把书摆在电视机前。纳兹奈恩拿着纸 和笔坐着。她能给哈西娜说什么呢?她希望她能告诉她住宅小区订三在发生的事 情。可是怎么弄懂它的意思呢。她不知道从哪儿写起,再说,它也许听起来令人 惶恐不安。她写了个开头。 妹妹,我希望你很好。孩子们在学校里表现很好。 我仍然在家里做缝纫活儿。我寄上一点钱,我希望能寄多一点。 这里的公寓房子里出了点事情。 她把纸上的一些想象中的皱褶抹平。比比腿上摆着一本打开的书;莎哈娜干 脆连看书的样子也不装。 这里的公寓房子里出了点事情。男人们写传单,把它们塞进门里。 她笑了。这就是发生的一切。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莎哈娜啪嗒啪嗒地换频道。 比比抬眼望着。 纳兹奈恩走进卧室,从内衣抽屉的谨慎的隐居处,揭开了她妹妹的面纱。 2001年4 月 你寄给我的关于缝纫机的事是好消息,你现在有活干了。你说你很快要寄钱, 可是姐姐我不需要。安拉在供养。给我写封长信那才是我需要的。 这里一切还是老样子。都好着呢。有时候我觉得很累趁孩子睡着的时候我想 躺一躺,可这是洗衣服的机会,我必须尽职尽责。我把衣服拿到外面去洗,时不 时地我看见隔壁的女仆。她名叫西艾达,她是杰索尔人。你一辈子也没见过像西 艾达这样无忧无虑的脸。她话不多,但她来蹲在我身边,跟她在一起叫人宽心。 真逗我想到了罗敷丽和西艾达。罗敷丽常常笑容满面,那是美丽的脸上的美丽的 笑容,但下面藏着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比如她笑一笑哄你高兴,或者遮掩什么事 情,或者使脸蛋儿显得漂亮,却不会使你认为她真的愉快。西艾达有张笨嗤嗤的 圆脸像山药蛋一样平常,我从来没看见她笑过。但她看上去好像一直很快乐你觉 得好像她是瑜珈信徒蹲在那里手放在膝中间另一只手给眼睛遮阴。我问在那座看 上去像宫殿草坪周围有小喷泉的房子里干活怎么样。她说很好,你相信她说的是 真话。左边房子里有个女仆大概还石足十岁。我向她喊了几回,可是她看上去很 害怕,就跑进屋了。渐渐地我会让她到我身边来的。 丈夫詹姆斯对选举发愁,如果贝古姆·哈立达·齐亚掌了权那对他就很糟糕。 宰德说7 件奇怪的事情。他们掏钱让狗去咬人,当心有一回狗却咬起他们来了。 随后他说,但我的时间到了。他在空中乱砍好像他在切一棵大葱头一样。他是个 皮肤很黑的男人,也不太难看固为男人没有肉。罗敷丽说,“我丈夫詹姆斯什么 都给我讲。他把所有的想法都讲给我听。所以我就知道他为钱发愁并且担心价格 和选举。很多做丈夫的给老婆什么也不讲。詹姆斯真好。” 他现在去了贝蒂家的慈善事务所。这种新的慈善是为了艾滋病病毒的无辜受 害者为了被迷途的丈夫传染上的无辜的女人,还有受害的孩子。贝蒂总在时装上 领先,也在慈善事务上领先。罗敷丽是这么说的。司机来把她接走,她亲了亲孩 子们还给他们讲宝贝们你们太太累人了。戴茜说,“亲爱的!亲爱的!”我们大 家都大声笑了。她穿着紧身的白牛仔裤和带网眼的衬衫透过它看得见内衣像个电 影明星,珠宝比新娘戴的还多。她叫做“孟买对尚”。 5 月 出了件可怕的事情。昨天我到莫蒂耶尔去,看见了这挡子事,那幅画面一直 留在眼前。闭上眼睛甚至还有那幅画面画在眼皮后面。我看见了事情发生的全部 过程。两个男人从伊斯兰银行出来,他们在人行道上没走几步就有五六个人一顿 猛打,两个人都倒了。我站着一动也不动。两个戴墨镜穿高级衬衫的男人过来从 那人身上抢了钱往轻型摩托车上一跳开走了。。他们才走了几码,人群就把路堵 住了。轻型摩托想办法从老比曼楼和布尔班尼宾馆中间穿过,快车道从那里开始。 来了几百人。人人喊个个骂。我跑过马路。人围得越来越多,把耳朵都吵聋了。 男人们把劫匪从摩托上拉下来,一顿脚踢拳打,还用了铁皮竹棍。没过几秒钟劫 匪就在人群里不见了。在什么地方他们给弄到地上,很多人涌到中间去揍。后来 摩托的油箱打开了,他们就点起了火。火来得太快。我瞅着。人群必须离开。于 是我又一次看见劫匪躺在那里的地上让火烧着,不知道已经死了还是活活地燃烧 着我一直看着。这幅图画我无法从艰前清除。 姐姐警察法院他们会怎么办?在英国那样的事情会不会发生?人的正义感又 快又可怕。人人都在谈这件事。罗敷丽说多可怕,但她又说这是个好榜样让劫匪 看看街道并不是他化的,别人的钱也不是他们的。 今晚丈夫詹姆斯在家吃饭,要吉米不要睡觉一起吃饭。我清扫吉米扔下的食 物。擦桌子腿和桌子下面。丈夫詹姆斯脸埋在一张报纸里说话。他说老天要去作 证一这个国家需要的是更加稳定。如果政府更换可怎么办呢?反对党制造了很多 麻烦,进入百姓的房子恐吓他们甚至强奸人家的妻子。有时候他们买通警察干拘 捕加恐吓的勾当。这些日子学生不应当叫做学生而应当叫做恶棍。反对党给枪给 钱,学生没有一点看书的时间。生意也有大问题。总而言之是不稳定。然后他说 这说那都是生意上的事吉米在团米球粘在桌子底下。丈夫说所有的大公司都腐败 透顶了。好像有很大影响的某个要人偷了钢铁公司一千五百万塔卡人人都知道这 种情况。丈夫詹姆斯说情况会得到证实的。证实什么宝贝罗敷丽说。他把脑袋从 报纸底下挪出来解释说到处都是骗子和窃贼偷盗国家企业,这些法官干的无非是 到处追查小私人公司的贿赂款。罗敷丽看上去好像把个呵欠捂住了。丈夫詹姆斯 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她听太妙了,但这也搞得她很累。她极力睁着眼睛。“中等 公司,”她说。 宰德站在门背后听着。我们到厨房里去时他给我说听这些人一直在拉屎还说 臭气不是从自己的屁股上来的。他说话就是这样从来不告诉你他的意思是什么。 他还说各方都雇打手要在街上称霸,只是有时候打手有了属于自己的脑子。他拍 了拍脑袋。脑袋小脑门低好像没有多少装脑子的地方,但样子并不蠢实际上他看 上去挺精明。 5 月姐姐我求安拉保你平安。我求这封信发现你没有变化。我又有一些消息 好讲。我得到口信说我的朋友蒙菊躺在达卡医学院附属医院里快死了。我去找罗 敷丽向她解释是怎么回事,她给我说,“去看看她。一个妈妈能把自己的孩子照 顾一个钟头。”尽管当时她在染脚趾甲她还是推我马上走别再耽误。 姐姐我怎么才能告诉你我看见的情况?我不知道怎么讲。 我去了病房到处找朋友蒙菊。那里的人都不像她。我问护士,她指了指旮旯 儿。床顶着墙,周围留出空儿来。我一走近,一股臭味从垫子上躺的那个东西里 散发出来。我只好用手捂住鼻子和嘴,胃对我进行威胁。我在床边跪下,把脸凑 近一点。我看见就是蒙菊。我从右眼就认出来了。左眼眯缝着有东西流出来。面 颊和嘴巴化掉了,耳朵也没有了好像狗咬掉了一样。我对她悄声说话,可是护士 从旁经过说要喊着说。现在听觉非常差了。“蒙菊,”我喊道。“蒙菊。”我能 想起来说的无非就是这个。她说真主让他们尝尝我现在遭受的痛苦吧。口腔萎缩 了她不能哭叫也不能大声说话。我待了十五分钟。她必须悄没声儿地说,我必须 喊着说。这是她丈夫和他的兄弟姐妹干的。兄弟姐妹把她抓得紧紧的,丈夫把酸 泼了一头一脸一身子。身上全感染了,臭味使人很难接近。 她给我说天花板上的脏印活像大拇指印。我看见了。她说我不想那是我看见 的最后一件东西。我告诉她会好起来的,她看见的最后的东西是孙子,但我没有 看她。 我回到家里跟西艾达坐了好长时间。她是对的要高高兴兴。我喜欢永远待在 她身边。但我必须照看孩子,戴茜宝宝戳我的脸蛋儿,揉我的鼻子,我感谢安拉 给了这种爱,它终于来了。 纳兹奈恩回到桌子旁边,看了看她写下的东西。现在她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 地方。 男人们写传单,把它们塞进门里。 她的脑袋觉得要胀破了。孩子们和查努,妹妹,清扫,做饭,缝纫,操心。 这统统占空间,她的思绪就像粪堆上的一群如云的苍蝇一样忙着打旋儿,又一哄 而散。 她决定再从头开始写信。这一页可以用来开一份购物清单。她翻过来。不假 思索,她开始写起来。她把字潦潦草草地写出来,又把纸一拧,撕成片片。那不 是真的。她没有恋爱。她什么也没有做。 她又拿了一张纸,把笔拿好。她想她听见前门外面有脚步声。电视在响,她 拿不准。要是响起了敲门声,她就得回应了。电视外面是听不见的。早晨伊斯兰 太太来时她藏了起来。她的话把门都刺穿了,纳兹奈恩爬到床上,钻到被子下面。 要是儿子们破门而入,她就装着睡着了。他们走了。 纳兹奈恩在她干净的纸上写下一些数字。上次支付一百镑。上上次八十五镑, 有六次是七十五镑,四五次是五十镑。查努借了多少钱呢?还债要用多长时间? 一个星期一百镑的话,纳兹奈恩就省不下什么了,即便她半夜都开夜车。 比比过来看了看那页纸。“阿妈,你在干什么呀?”她把声音放轻,她使脸 上不要皱眉头。她对发愁很是发愁。 “没有干什么,”纳兹奈恩说。“干家务。让我摸摸你的喉咙。”她用指头 在女儿喉咙两边压了压,摸摸看肿着没有,同时加以安慰。 “我已经好了一个礼拜了。” “是的,你好了。” 她因扁桃体发炎没有上学。纳兹奈恩领她去看阿扎德大夫。他的椅子自她上 回去诊所以后变大了。她几乎指望他摆摆腿,但他还是像平常一样端端正正一丝 不苟地坐着。 “说,‘啊啊’,”他告诉比比,比比照办了。他给出诊断,从电脑上出了 一张处方。比比瞅着他桌子上的雪暴。后面有一排雪暴,彩色玻璃,颜色深浅不 一。它们根据颜色排列,从远端的明亮的玻璃到冰封的冬天花园的黑色小圆顶。 他拿出一个交给比比。比比把它放在手掌上凝视着里面小小的格子细工宝塔。 “不,不。你把它摇一摇。”阿扎德大夫解释说他是在巴黎弄到它的。他们 瞅着雪在玻璃里面打旋,然后在底上平平静静地安静下来。“就这样。”他拿了 回去。“那就像人生,”他对比比说。“记住那正像人生。” “为什么呀?”比比说,惊讶得说起话来。她吞咽十分困难。 阿扎德大夫又拿起一个雪暴,把它摇了摇。“要是你强大,你就能抵抗风暴。 你能看见吗?暴风雪来了,白茫茫一片。但是建立在坚同的基础上的一切却巍然 屹立等着风暴过去。你看见了吗?” 比比点了点头,点得那样慢,以致应该说她摇了摇头才对。 “你知道怎样建造一个坚固的基础吗?” 比比又一次把头慢慢地否定性地点了点。 “那你愿不愿意,”阿扎德大夫说,“告诉我怎么做呢?” 她们出去的时候,纳兹奈恩看见塔里克在候诊室里。他靠着一个布告牌,双 手插在口袋里,尽管有很多椅子可选。他的眼皮看上去沉甸甸的,他的头发油糊 糊的平贴着。身子好像没有骨头似的,她站了片刻,想跟他说几句话。他的脑袋 从肩头骨碌一下转了过去,然后耷拉下来,纳兹奈恩又开始行动了,因为她知道 她无法看清他的眼睛。 每个早晨情况相同。她在黑色大衣橱下睁开眼睛时,有一种感觉——骨头里 感到一阵轻松——那一天终于来到了。于是她努力回想那是什么样的一天,有什 么意义,她意识到那是跟别的一模一样的一天。这个早晨,躺在床上没有动,她 把手在衣橱门的光滑的方格上抹着。上面儿乎连个刮痕都没有。十五年来她一直 恨它,但这恨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查努动了动,把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肚子上。她端详着这条营养不良的肢体, 肘子上面有两个亮晶晶的丘疹。她把她的手放进他的手里,在熟睡中他紧紧地捏 住。 再一次,这种感觉浮现出来:这町能是那一天。她闭上眼睛,享受着在肚子 上展开的那种温暖。 查努打着呼噜。死命地长哼了两声,像引擎熄火了一样。 她把他的胳膊拉下来,侧身躺着,膝盖蜷起来,两个拳头夹在两膝中间。不 再是那一天了,她胸内一连几个星期都有的紧张又回来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她得喊叫——某种急迫的东西,某种生死攸关的大事——然而那口气,那声 喊叫却噎住了。它们再也出不来了。感觉就是这样。 那是因为那场传单大战。 那是因为伊斯兰太太。 那是因为她还没有告诉拉齐娅。 那是因为哈西娜。 那是因为回家资金增长不够迅速。 那是因为两个女儿,她们不想回家。 现在她坐起来,瞅着钟。 “那是因为我,”卡里姆说。 “什么?” 他把一根指头搭在嘴唇上。他的头发,前面的那一撮动得好玩,尽管屋子里 没有一丝风。“那是因为我,”他悄声说。 她闭上眼睛,他还在那里。他的手指掠了一下她的面颊。为了摆脱他,她不 得不下床,开始这一天。 撤传单的人已经改变战术,开始在夜里撒了。一到白天,住宅小区静悄悄的。 所以当查努刷完牙,从浴室出来,捡起一张“盂加拉虎”传单时,他的发火是所 有三百一十三套房子里喧声最大的动静。 “哪里的农民,”他怒吼着。“哪里的农民写的这种东西?” 他把那页纸在空中挥舞,把他愤怒的目光射向每一个角落。 比比,脑袋做出些很小的伸展运动,往身后查看,莎哈娜吃着她的玉米片。 她玩弄着收音机上的调台旋钮。 “把它关掉,”查努喊道。他的长着酒窝的下巴在余震中颤动。 他开始念。 “提醒大家感谢安拉赐给我们这些兄弟,他们为了 保卫兄弟们而献出了生命舍希德。“ 查努义愤填膺,浑身发颤。“还兄弟呢!这些农民还自封为我的兄弟呢。他 们连一个得体的句子都造不出来。莎哈娜,你知道舍希德的意思吗?它的意思是 ‘殉教者’。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他不等回答接着往下念。 “我们感谢法鲁克·扎曼,他于二000 年二月在车臣尼亚的杜巴·尤尔特山 作战行动中牺牲。他大半生是个不信教的人,后来他幡然悔悟。投身圣战。他被 一颗子弹射穿心脏而丧生。三个月后他的遗体被俄国人归还。根据一个目击者描 述,他的遗体散发出麝香的气味,那是他在车臣尼亚见到的所有舍希德遗体中最 美的。‘确实,安拉已经买下了信徒的生命财产:出价就是他们将进天堂。”’ 查努吧嗒了两下嘴;只有唾液出现在嘴角,再没有话。他的头发根子都受到 了损害,一片骚乱。他的眉毛因惊愕而狂乱不堪。过了半天,他把传单翻过来念 另外一面。 “印沙安拉(阿拉伯文Insha Allah 的音泽,意为”如果安拉允许的话“、 如蒙天佑”)我们的兄弟法鲁克已经到达天堂。 他留下一个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女儿。 “印沙安拉愿他的故事给我们勇气用我们的生命成全安拉的事业。我们正在 为那些留在身后的人募捐。” 查努气瘫了。莎哈娜吃完了早餐,正在如履薄冰地向电视凑了过去。 最后,有话了。“散发出麝香的气味。三个月以后!这都是些什么骗人的鬼 话呀?他们疯了吗?把这些发疯的信件塞进白人的门里。他们要给整个地方放火 不成?他们要我们统统作为舍希德死去?” 纳兹奈恩极力向莎哈娜示意。别开电视。 “要不要我们立即寄钱?他们肯定还需要枪炮。快,弄一些钱寄去。”他拍 起他的缠腰布来,仿佛它能包一些硬币似的。 穆斯林把自己的心愿托付安拉时的诵言。纳兹奈恩觉得她的颈背暖烘烘的, 仿佛太阳照着似的。卡里姆上次来时,他从一份杂志上读到加沙难民营孤儿们的 处境。他受了触动,纳兹奈恩注视着,感情的环开始转动。有可能——这一点她 知道——一个人会为了自己为另一个人悲痛而深深感动。他被打动这件事本身就 使他感慨万千。当他解释这种形势时,他变得眼泪汪汪的。她去了厨房在洗涤池 下而找她的塔珀塑料盒。她想为孤儿们做些什么。她想为他做点什么。她把钱交 给他时他用她自己的语言说话,尽管这费了他好长时间,他一直受结巴的折磨, 他告诉她这么做是非常美的事情。但要是查努发现了,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说? 谁也不说话。空气嗡嗡地响着远处水管注水或喷水的声音。比比把下巴从一 边扭向一边,弄得咔嚓作响。纳兹奈恩瞅着她的大女儿。她第一次看到莎哈娜长 着哈西娜的嘴,有可能是同样的粉红嘴唇,上唇浑圆,下唇又直又宽。但莎哈娜 的嘴老是撮在一起,所以不容易看出来。这孩子走近电视屏幕,摁了一下按钮。 “你肩上长着几个脑袋?”杳努尖叫道,但随后他又告诉她别挡路,他往电 视机前一站,传单从他手上掉下来,无人注意。 有一些戴盖头的年轻人的画而,头巾按“投石运动”风格包着他们的脸,扔 石头,见了汽车怒火三丈,便点燃了。从头巾和盖头之间可能瞥见棕色的皮肤。 电有警察的画面,但他们藏在透亮的塑料板后面,有时候磨磨蹭蹭向前走,有时 候磨磨蹭蹭往后退。纳兹奈恩心里纳闷他们干吗不干脆拿起铁皮竹棍左右开弓乱 冲乱打呢。他们用不着打所有的人。只打几个以儆效尤。 “你看,”查努说。“你看。”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这起暴乱发生在一 个名叫奥尔德姆的地方。画面变成 白天,摄像机扫过沉闷的空荡荡的街道,时不时地出现一辆汽车发黑的残骸, 提供一点生机。在奥尔德姆,道路上洞多得像脸上的麻子,房屋挤在一起,密集 得像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