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查努来伦敦三卜多年后,才决定该看看景致了。“我只看见过议会大厦。而 且那是一九七九年。”这是一个计划。需要不少装备。要做准备。查努买了一条 裤腿刚刚过膝的短裤。他试着穿上,在不汁其数的口袋里装上一个指南针,一本 旅行指南,一架双筒望远镜,瓶装水,地图和两部一次性照相机。这么一装,短 裤就吊到腿肚子半中央了。他买了一顶垒球帽,戴着它在套房里走来走去,把帽 舌凋到上下不同的各种角度,还转到脑袋后面。一个钱带把短裤绑在腰上,使它 不要掉到了脚脖子上。他列了一个景点清单,设计了一种星级评定体制,包括历 史意义,他所谓的“娱乐因素”,以及现金价格。女儿们当然会乐此不疲的。她 们被事先告诫了这种要求。 一个快到六月末的炎热的星期六早晨,计划实现了。“我在这里过了大半辈 子,”查努说,“但是我很少离开过这几条街道。”他从公共汽车窗子向外凝视 着贝思纳尔格林路的积满污垢的颜色。“我一直在拼搏,拼搏,所以很少有抬头 观望的时问。” 他们坐在公共汽车顶层的前面。查努和纳兹奈恩同坐一个座位,莎哈娜和比 比坐在过道对面。纳兹奈恩交叉着脚脖子,把脚塞在座位底下,给装着野餐的两 个塑料提兜让出位置。“你会把公共汽车搞得臭气熏天,”莎哈娜说。“我不跟 你一起坐。”但她还是没有挪开。 “当你在世界上一直有时问看看景致时,”查努说,“就像这样子,你别怕 麻烦。既然我们要回家了,我就变成了一名游客。”他把太阳镜从脑门拉到鼻子 上。这是新装备的一部分。 纳兹奈恩低头瞅着他的凉鞋,也是新的。她端详着两个大拇趾的厚厚的黄指 甲。一个鸡眼的海绵状的头从搭扣带下面探出来。她忽略了这两只脚。她从丈夫 肩头掠走一根想象中的头发。 他转向女儿们。“你们觉得这假日怎么样?”比比说她觉得很好,莎哈娜乜 斜了一眼,蹭了蹭脚,把脑袋靠在侧窗上。 查努开始哼起来。他的脑袋摆束摆去跳起舞来,手在大腿上敲着鼓点。那哼 哼声好像来自他的胸腔深处,与公共汽车的总音调融合在一起,发出低低的颤音。 纳兹奈恩决定要使这一天不同凡响。她不允许这一天扫他的兴。 售票员过来卖票。他有一种张口结舌的表情:什么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一 镑的两张,两张儿童票,”查努说。他把票接住。“观光,”他宣布,并把指南 一挥。“合家度假。” “好,”售票员说。他把钱袋搞得丁丁当当,寻找零钱。他被工作压扁了。 车顶迫使他猫着腰。 “你能不能给我讲点东西?在你的心目中,大英博物馆是不是比国家美术馆 定位高?还是你认为美术馆超过博物馆?” 售票员用舌头把下唇顶出来。他死盯着查努,仿佛在考虑是否把他从车上撵 出去似的。 “按我的评定体系,”查努说,“它们并驾齐驱。不过听听本地人的意见还 是有好处的。” “你从哪儿来,老兄?” “噢,两个街区后面,”查努说。“但这是二三十年来的第一个假日。” 售票员摇摆了一下。天还早,但车里很热,纳兹奈恩能闻见他的汗味儿。他 瞅了瞅查努的指南。他扭过身看了看那两个女孩。尽管只瞥了半眼,他就知道了 纳兹奈恩的一切,然后他摇了摇头走开了。 通往白金汉宫的大道宽得四十辆牛车可以并行,那是一条最宏伟的大道。它 不黑,也不灰。它也不是棕色的,也不是灰黄色的。它是红的。这很对女王的身 份。守护王宫的高高的黑栏杆顶上是金尖儿。纳兹奈恩抓着一根栏杆眺望着王宫。 过了秒把钟,她又看了看身后。人行道上游人如织。一对对搂着屁股的青年男女; 总有个郁郁寡欢自行其是的成员的家庭;种族和旅游装备单一的旅游团;三五成 群的小青年,有抽烟的,有嚼口香糖的,还有嘴巴放肆地展示亲吻姿态的。很多 人都在注视着王宫,仿佛在等待它做什么事情似的,纳兹奈恩回过头来看着那幢 建筑物。它义大又白,就她的目力所及,仅就规模而言,是非同寻常的。她发现 栏杆给人印象深刻,而房子只是个火。它的面目也十分平常。两根柱子(柱子本 身也平常)立在大门口,但再不大有别的装饰。如果她是女王,她就要把它扒倒, 再建一座新的,不是这种平顶楼房,而是某种有风度有灵气的东西,有光塔和尖 塔,圆顶和马赛克镶嵌图案,有一座美丽的花同,而不是这种光秃秃的前院。某 种像泰姬陵那样的东西。 查努在旅游指南中找到了他要看的一页。“白金汉宫自一八三七年以来一直 足不列颠君主的官邸。该宫殿足从十八世纪初由白金汉公爵拥有的一座市政厅演 化而成的。” 他双手叉腰站着,观赏这些景色。莎哈娜和比比站在纳兹奈思旁边,莎哈娜 背对着宫殿。她想扎个唇孔。这是最时新的东西。上个礼拜她想文文身。她没有 把这些要求向爸爸提起。她把它们作为她不能被“带回家”的证据出示给妈妈。 她要唇环的时候说,“这是我的身体,”仿佛这就解决了问题似的,纳兹奈恩笑 了笑,而且因为办不到还挨了一脚。 “维多利亚女王给这座建筑加了第四个侧厅,因为没有儿童室,而且客人卧 室太少。大理石拱门不得不搬迁到海德公园东北角上。”查努摘掉帽子,擦了擦 脑门。他注意到他的女儿靠着栏杆。“看看,莎哈娜。看看这座美丽的建筑。” 纳兹奈恩凝视着士宫。“啊,就是,”她说。“你爸爸真有眼力,把我们带 到这里来了。选得不错。”有的窗户挂着网眼窗帘,跟住宅小区的窗户一模一样。 她想问几个问题让查努回答回答。想起来的都不合适。他们有多少清洁工?给这 些床换完床单要多长时间?在那么大的地方,一家人怎么才能互相找到?最后她 问,“哪一问屋子最大,它是做什么用的?” 查努高兴了。“舞厅有一百二十二英尺长,六十英尺宽,四十五英尺高。它 建成的时候,是伦敦最大的房间。它有各种各样的重大用途。你看,女王必须接 待很多人。这是她对国家应尽的一部分职责。大多数英国人都认识某个曾在宫廷 茶会上做过客的人。她就是这样维护着她的臣民的爱戴和忠诚。” 纳兹奈恩又问了一些问题。有了他的书的帮助,查努就提供了详细的信息和 煞费苦心的推测。比比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宫,仿佛她尽力要把它熟记下来似的。 她不是抓着这根辫子,就是抓着那根辫子,当查努提到一个特别惊人的事实或者 数字的时候,她就踮起脚尖挺起身子以便听得清楚。莎哈娜心烦意乱,左顾右盼。 她不喜欢站在大太阳下。“我要回去,”她对纳兹奈恩呻吟着说。“至少你应当 把防晒霜给我带来。” “你爸爸在说话呢。”纳兹奈恩说。 “等他不说了,”莎哈娜说,“给我说一声。” 查努在一一列举宫中的珍宝和艺术品。一个导游用一种纳兹奈恩听不出来的 语言讲话,她在查努附近占了一个位置。他们两个都提高了声音。纳兹奈恩双手 一拍。“多有意思的假日。孩子们,你们还不乐和乐和?” “是。” “是。” “过来,”查努说,“咱们往过去走一走,从另一个角度观察。那样也更好 照相。”他在短裤里找出一瓶水美美地喝了一口。他把水向莎哈娜递过去,她装 作没看见。 沿林阴道过去二百码远,有一辆推车,上面有一大铁桶的焦糖热花生。纳兹 奈恩,由于在极力推动她的乐和运动,变得活跃起来。“嗯,”她说着就一只手 捂住胸口。“闻起来挺香的。你给我买点好吗?”查努拍了拍他的钱袋。“我做 好了请客的准备。” 他们坐在公园人口对面的台阶上吃着纸包里的花生,焦糖味儿扑鼻而来。纳 兹奈恩一边吃,一边说笑,尽可能地多问问题。过了一会儿,查努开始回答,她 又大笑起来时,他停下来头偏到一边看着她。“你感觉还好吗?也许,太阳太厉 害?”她脸红了,随后她又大笑起来。她也笑得太多了,但既然她已开始了这场 嬉笑活动,就很难控制了。“不,不。我很好。”她打了个嗝,这又引起了一阵 捧腹大笑。她抱着肚子,因为它开始疼起来了。莎哈娜不禁莞尔,随后又咯咯地 笑起来。作为一种抚慰,她把运动鞋的鞋尖伸到妈妈的胫部。“行了。阿妈。” 她也大笑起来一比比也加入进来,起初没有任何快乐的意思,随后反而有了严肃 的征候。她眼睛里含着泪水,小小的身体在抖动。莎哈娜抓住她的手,她们彼此 尖叫起来,这是她们乘车来逛游乐场的惟一的一次。 “好啦,好啦,”查努说。他豪情满怀,他把这一天安排得多么痛快啊。 “好开心哟。” 他们走在马路的另一边,顺着詹姆斯公园回到白金汉宫去。女儿们在前,一 人拎着一个提兜。依然手拉着手。“这才是最好的风景呢,”查努对纳兹奈恩说, 她绊了一下,抓住了他的臂膀。 他们必须返回王宫,因为查努想试一下全景相机。接近那座建筑,把全景纳 入一个镜头,他解释说,应当是可能的。他把那个小纸盒摆弄了好几分钟。“这 是一次性相机,”莎哈娜说。“他瞎摆弄什么呢?”但他摆弄完相机以后,情况 更加不妙了。他搜寻另一个相机,宣称他被抢了。他提议报告站在王宫前院里面 的小黑岗亭里的警卫。“他们有枪,他们能够射死那杂种。”纳兹奈恩建议他把 所有口袋掏空。“真主啊,”他说。“我不是个孩子。”他掏空了所有的门袋, 最后找到了那个相机,于是女儿们只好摆姿势了。 她们先是尽心尽力地笑了笑,但等碍事的人们躲开以后,她们四肢摆了又摆。 她们把脑袋转过来转过去,最后查努找到了一个满意的角度,就连比比也无法一 直让她的嘴巴翘上去。“笑一笑,”查努说,还有人时不时地走进镜头框里。 “看在真主的分上。样子高兴一点。” 纳兹奈恩不得不转过身招呼两个女儿。她对莎哈娜说,“要是你笑得好,我 给你买那副耳环。” “那种晃动的吗?” “是的。” “真正的长耳环?” “吊到你的膝盖上。喏,笑一笑。” 查努站着,两只臂膀搂着他的女儿。纳兹奈恩把一根手指举到按钮上面。她 拍了那张将会留存在厨房里的快照,支起来靠在操作台后面的瓷砖上,积蓄着细 细的一股从她的煮饭锅冒出来的染着姜黄的油雾。它展示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青筋 毕露的腿肚子从红色的长短裤里伸出来,一件白色的T 恤延伸到一个反常的肚子 上。两条胳膊底下分别夹着一个穿着宽松女套装的女孩。左面,举起一只手给她 的脸遮太阳的是这样一个女郎:她对青春期的近接触显示在下巴周围的几个粉刺 上,以及她尴尬地蜷起了脚趾头这样一种神秘传达出的印象中。她穿一套绿色衣 服,颜色深得简直成了她渴望的黑色,她的头发散披在脸上。最后,纳兹奈恩想 不起她脸上那一道黑印子是照片上的一块沙砾呢,还是一股她正在咬住的头发。 对面的一翼是一个双臂紧贴在体侧的女孩。她的脸斜抬起来看着那男子,她苦笑 着,仿佛有一把刀要往背上砍似的。她穿一件漂亮的粉红宽松女套装,头巾拖到 地上。那男子正对着相机咧嘴笑着,他的宽大的腮帮子乐不可支。他的眼睛隐藏 在墨镜下面。 “我们得照一张全家福。”查努东张西望,想找一个协作人。他挑了一个年 轻人,身体很棒,满面生辉,仿佛他一生都吃的足枣子、牛奶和蜂蜜似的。 “没有问题,”年轻人说,仿佛他一直在等候这种召唤似的。“靠近一点儿。” 纳兹奈恩挪了挪,于是她的肩膀擦卜了查努。照片将会显示出一个贤惠的妻 子,穿着印花棉布纱丽。她双手抓着比比的两只胳膊。 “你们都从哪儿来啊?”他的口音从电视里已经听得耳熟能详了。 “我们从盂加拉来,”查努说。他说得很慢,仿佛他预计此人理解卜有困难 似的。 “不会吧。” 查努莫名其妙。“就是,”他说。“孟一加一拉,”非常仔细,仿佛那人想 把它写下来似的。 “不会吧。”那人把相机还过来。他一副轻松自如的神态,他放松得就像一 个抱在妈妈怀里的孩子。 “没有错,”查努说。 莎哈娜眼珠子一转。“我是伦敦人。” “是不是在印度?”他穿一件蓝格子衬衫,健康得满脸生辉。 “不,不。印度是一个国家,孟加拉是另一个国家。” “不会吧。”他似乎在惊讶之余只好接受这一事实似的。“要是我为自己拍 一张你们的全家福,你会不会介意?”他带着自己的相机。解释时他又加了一句, “我希望有一天到那里去,印度。” 纳兹奈恩再次摆好姿势,她这才意识到今天是第一次他们作为一家人站在一 起照相。这使她百感交集,有惊惶也有希望,有可能用家庭生活的寻常仪式把事 情团结起来。 胶卷冲出来以后,有几张只是颜色模糊,就像季风冲洗掉万物的形态时从门 口瞥了一眼那样,至于那张全家福,除了脚什么都辨别不出来。 他们坐在圣詹姆斯公园的草地上,纳兹奈恩把野餐摆到四块茶巾上。伸展在 一片酸奶和调料糊里的烤鸡翅,功得像指甲盖儿那样薄和着辣椒、蘸着扁豆粉和 鸡蛋,并在滚油里炸过的洋葱,一种与土茴香和姜一起炖过的鹰嘴豆和西红柿的 杂拌儿,趁热包在锡纸里,现在撒上了凝结物的奇形怪状的薄煎饼,涂上了一层 咖喱釉子的金色的煮老了的鸡蛋,硬纸盒里的李氏奶酪三角块,鲜亮的橙色包里 厚颜无耻地装着橙色油炸土豆片,一块罗列的成分太多、字印得太小看不清楚的 蛋糕,她把这一切统统摆在纸盘子罩,把塑料盆摞在提兜里。 “饭好了,”她喊道,仿佛在叫他们上桌似的。 莎哈娜取出一块李氏奶酪,把锡箔挑开。她把奶酪卷到一块薄煎饼里。比比 坐在脚上嚼着一只鸡翅膀。查努不谎不忙给一个盘子把每一样盛上一点,包括三 块油炸土豆片和一片蛋糕,他把盘子摆在膝头。“还挺丰盛的,”他用英语说。 “你们知道,我和你们的妈妈结婚的时候,真是走了红运。”他示意要茶巾,仿 佛他的红运明摆着似的。然后他拿出一种禁止交谈的热情猛吃起来。 午饭后,查努取掉钱带,脱下凉鞋,躺了下来。尽管他的眼睛埋在墨镜下面, 纳兹奈恩从他肚子的起伏上知道他已经睡着了。女儿们决定在湖边溜一圈,纳兹 奈恩叮咛她们顺着小路走,别迷了路。她本想跟她们一起去探察一下公同迷人的 形态,在花草中流连,在把神奇的珠宝箭头射向灰蓝色天空的喷泉边伫立。然而 她觉得把杳努晾在这里躺着,会让他丢了脸面,所以她索性留下了。 她用脚趾头蹭着草地,注视着人们拿着红艳艳的罐头盒和白花花的冰淇淋从 旁走过。一只苍鹭落在湖边,展了展它的翅膀,又收拢了。颜色鲜艳的鸭子在水 面上排成一串,漫无目的地漂来漂去,宛如一个花环。在远处的湖岸上,一棵树 把绿绿的、辫起来的头发似的枝叶垂到永动而又永静着的湖面上。太阳用它暖洋 洋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胳膊。她注视着那些人,形形色色,各种各样,但他们都有 一种神态。他们在这里寻找着时机,有阔步前进的,有信步溜达的,有健步如飞 急于寻乐的。棕色皮肤的一家人走了过去。他们看上像帕坦人,高大威严,颧骨 凸出,天庭饱满。纳兹奈恩心里纳闷是否他们也是从本市的另一个角落来此度假 的,但从他们的样子看,他们走过的路程更长。一个滑轮滑的女孩,短裤短得露 出了屁股,把那一家人劈开,他们眼睁睁地瞅着她在小路上疾驰而去,即使她举 起双臂飞翔,他们惊讶的程度也不过如此。 纳兹奈恩揪下一片草叶。她用大拇指的指甲沿叶脊裁开,并想办法把两头卷 起来,卷成两个螺旋。她又把它扔开。我们也不过是这样,她想。每个人一生也 不过是这块草坪的一片草叶而已。 过去几个星期,自从与卡里姆在一起以后,自从她的生活充满了意义,每一 个小动作都带了电以来,她就开始提醒自己。你一文不值。你一文不值。 他们已经开发了一套做法。大清早她从窗口张望。他一出现,她就举起手来, 仿佛她要挠脸似的。然后他就会上来。如果查努还在家里,她就把脑袋靠着玻璃, 他不挥手,不微笑,不做任何事情,只管继续往院子那边走。她想象着她每天都 会这么做,直到他不再出现为止。她就只管瞅着,最后他会明白,便不再来找她 了。但第二天,她还是举起手来,同时全身不由得哆嗦起来。 他是看见她光身子的第一个男人。这使她羞得死去活来。这使她想得死去活 来。他们犯了罪。那是罪恶,要判死刑的。在被窝里,在他的臂膀中间,她不顾 一切享受着快乐,仿佛行刑人就在门后等着似的。死后就是永恒的地狱之火,从 肉与肉的每一次接触她产生了忍受它的力量。尽·管他们一开始只是轻轻地拥抱, 但温存满足不了她,她也抵挡不了它,她把他拉进不顾后果的境地,就像把一个 飞蛾拉向火焰。 在卧室里,一切都改变了。事物的真实性在增加,而他们的真实性却在减少。 就像一个进入恍惚状态的苏非派信徒,一个旋转的法师,她失去了一个存在的线 索,却找到了另外一个。“慢一慢一点,”他呻吟着。但她办不到。 在卧室外面,她——一阵一阵地——心惊胆战,又目空一切。要是她的生活 脱开了她的手,那就是现在。她顺从了她爸爸嫁给了她丈夫;她顺从了她的丈夫。 现在她把自己交给一种比这两个人都要强大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在它面前十分无 奈。这种力量在她的心中,她就是它的创造者,这种思想悄悄进入她的脑海时, 她索性当作胡思乱想不予考虑。那么一个弱女子怎么能释放出一种如此强大的力 量呢?她屈从于命运,而不是她自己。 她把床单(就在这里,痛苦由于没有激情的止痛膏,变严重了)换过以后, 他们走进起居室,卡里姆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他检查手机,寻找信息。“神 经质,瞎操心,”他说。“这个人是操心的命。”仿佛儿子不能给理由让老子操 心似的。 “我想要一点杂纳刍儿,”他说。纳兹奈恩便去拿他的快餐。 “一杯水。” “我把杂志落在那里丁。” “你把我的电话递过来好吗?” “看在真主的分上,现在别干那缝纫活儿了。” 纳兹奈恩鞍前马后地伺候。这座游戏厅真刺激。但她知道她在游戏,但她感 觉到对卡里姆来说,那是件严肃的事情。 他给她讲他妈妈的情况。“她总是那种脚不着地的人。看见我爸爸给她上茶, 端饭,擦手,真叫我火冒三丈。要是他在,她总是躺着。要是他不在,她做什么 都是慢腾腾的,好像她不想叫孩子们打扰,也不能打扰似的。她开始卧床不起, 喊着要这要那。这真叫我暴跳如雷。我也对爸爸暴跳如雷,因为他太软弱,不像 个男子汉。我从来没想到——小孩子多么可笑——她竟然会病。” “看来你爸爸很壮实了,”她说。 他用指头梳理了一下头发。头发剪得太短,不可能弄乱的。“我不知道。我 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有时候她陷入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她在厨房里吃剩饭,以此来消磨长 夜,仿佛体内一层又一层的饭菜会把焦虑挤出去,像浴室里来的水一样,把它替 换掉。每当这一段时间结束时,她感到恶心。疲惫,疲惫得不管后果,但又确信: 反正任何事情都奈何不得。 但有很多时候她感觉很好。她花更多的时间跟女儿们说话,她们的聪明,她 们的机智,她们纯真自然的感情使她万分惊讶。她伺候丈夫。她发现他是个善解 人意的丈夫,一个正直的人,受过教育,有令人欣喜的渴求知识的天赋。她干她 的活儿,她发现:工作本身,如果怀着精益求精的愿望干,是能够使人满足的。 她清扫套房,甚至在厕所跑过水后擦地板也不是太累,如果干活的时候嘴上和心 里都有歌声的话。仿佛她和卡里姆较量的大火在万事万物上投了一种特别的光, 一种在昏蒙巾生活后的曙光。仿佛她先天不足,只有现在才被赋予了她所缺少的 那种感觉。 她再也不去开会了。没有她,“盂加拉虎”还在进展,但进展情况不是很好。 麻烦就是缺少麻烦。“狮心”战士的印刷机停止转动了。“孟加拉虎”又推出了 两份传单(一份题名为《敬畏十法》,另一份设计成一份伊斯兰圣战的褶页海报, 字醒目地装饰在一支AK一47步枪上),然而没有“狮心”的火星,火也就熄灭了。 卡里姆为此发愁。“他们正谋划着什么事情,”他说。“他们平静下来的时 候,就是你不得不发愁的时候。” 在北方,又发生了一些骚乱。“他们到那里去煽风点火。但他们会回来的。 它总共只有九十三个人了。”那是在孟国党委员会委员选举出来的时候,出门都 不安全。“不,”他说,“还要比那糟糕得多呢。” 然而“孟加拉虎”减少了;它们成了一个濒危物种。有一次开会只来了五个 人,卡里姆激动起来。“狮心‘战士进入地下了。他们在聚集力量。对此我们怎 么办呢?”他站在门厅里,而纳兹奈恩想到的只有卧室。“时候到了的时候,我 们会不会准备好呢?”他动着一条腿。他把袖子抹到胳膊肘儿上。纳兹奈恩解开 他衬衫上的一个扣子,一根指头摸着他脖子上的金链子。她把一只手按到他的下 巴上,那个痣现在——刚好——被胡子遮住了。 他们成为情人后,他就开始留胡子了。现在他脸E 的毛发跟头上的一样长了。 他开始从精神领袖,那个引进的穿女人鞋的伊玛目那里接受宗教指导。 “你知道吗,在布哈里(布哈里810 —870 ,伊斯兰圣训学家。逊尼派”六 大圣训集“的汇集者之一。生于布哈拉)圣”圣训实录中有七干五百六十三段圣 训。仅次于它的是《哈加吉圣训实录》。,收录七千四百二十二段圣训。“他坐 在梳妆台上,而她从床上撤下被单,卷了起来。”要成为一名伊斯兰学者……伙 计,你必须要有好记性。“她从抽屉里取床单和枕套时他把路让开。”你知道吗? 克尔白(阿拉伯文Ka'aba的音详,意为“立方体形的房屋”。中国伊斯兰教称其 为天房。指麦加“圣寺”内一座方形石殿)是由人类第一人亚当建造的,因此也 就是崇拜真主的第一个圣坛。“她铺着床单,并绕过床角。”你知道吗,当你做 绕行(伊斯兰教朝觐活动的宗教仪式之一。按规定,朝觐者须旋绕“克尔白”殿 七周,口不绝赞,心不外驰,每过黑石必吻之,或以手抚之,以示尊崇,叫作 “吻拜”。绕殿七周称为“绕行。”)时,你应当绕克尔白多少圈?三国。我原 想这就是全部。基本东西——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听着,她很高兴有话——除 了她自己的任何话——进入她的耳朵,而她却在遮盖不合伊斯兰教规的行为的痕 迹。晚上,当他走了很久以后,她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准备食物时,莎哈娜手里拿 着课本跟着她。”你知道不知道,“她说,”人有四十六个染色体,狗和鸡有七 十八个,蝎子有四个,豌豆有十四个?“ “不,”纳兹奈恩承认。“我不知道。什么是‘染色体’?” 莎哈娜生气了。“嗯,它与生物学有关系。但我们的染色体还没有鸡多,难 道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纳兹奈恩又摘了一片草叶。她迫使自己回到眼前。女儿们溜达回来了,要吃 冰淇淋。纳兹奈恩考虑是不是该把查努叫醒,但没等她做出决定,他已经坐起来 了。他轻轻地打了个嗝,连忙用手把嘴捂住,然后放肆地打了个呵欠。“我去买 冰淇淋,”他说。“拉拉我的腿。” “我玩得痛快极啦,阿爸,”比比说。 “那就好。”他瞅着莎哈娜。“你呢?” “噢,”她说,“再好不过啦。” 他犹豫不决。某种阴暗的东西掠过他的眉头。然后又不见了。他把双下巴一 抬,笑了笑。“只要少奶奶高兴就好。”说罢他就走过草地,向湖边走去。 “你爱他吗?”莎哈娜面目凶狠。她的跟睛眯成一条缝。 纳兹奈恩进入了自由落体状态。她低下了头。 “我是说,你曾经爱过他吗?也许在他这么发胖之前?” 纳兹奈恩把手向女儿伸过去。她抹着她的胳膊,她本想抱抱她,把她紧紧地 搂在怀里。“你爸爸是个好人。我嫁给他是我的福气。” “你是说,他不打你,”莎哈娜说。 “你大一点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一切的。有关夫妻的事情。”纳兹奈恩不知 道她们哪一个更聪明,妈妈,还是女儿。她不知道莎哈娜的问题是尖锐还是天真, 但无论怎样,她还是为女儿感到骄傲。 莎哈娜并不满足。“可是你爱他吗?” 比比双脚蜷在屁股底下坐着,她双臂抱膝,做好准备迎接一切冲突。“你爱 吗,阿妈?” 纳兹奈恩大笑起来。“嘿,你们这两个傻丫头。你们认为我不喜欢自己的家 人?瞧,你爸爸来丁,他拿着巧克力冰淇淋呢。” 星期一早晨伊斯兰太太来要钱。她靠在门厅里的墙上,又一块灰泥被碰下来 了。她把屁股揉了半天,发出一声呻吟,既表示疼痛,又表示有能力忍受。她用 罗尔杰克斯喷热器喷起一团云雾。大部分落到她的薄绸纱丽上,不过它好像抖起 了她的精神。“我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孩子。给。把我的包儿替我拿着。” 伊斯兰太太一歪到沙发上,就闭上了眼睛。 纳兹奈恩在旁边站着。从隔壁套房传来隐隐约约很有节奏的敲击声。那是床 在动。邻居又有了一个新男朋友。纳兹奈恩脸红了。她心里纳闷,是否别人也听 她的床,也不知它泄露出了多少情况呢。 “每当他做好准备时,我也做好了准备。” 纳兹奈恩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懒得再去反驳了。她等着。听伊斯兰太太 说话就像在古里普尔听暴风雨中的无线电,她一次又一次地中断。 两隔壁的套房住的都是白人。他们只管自己的事情——这是伊斯兰太太多年 前告诉她的——现在她知道原因了。对英国人的这种怪癖,她只有感激的份儿。 “清真寺学校招满了。别送你的女儿了。我们没法接收。” 纳兹奈恩看见伊斯兰太太鼻子侧而的那个疣子已经长了‘一个连带的小疙瘩。 从这个小瘤子上长出第四根毛。这儿根毛都很长。也许伊斯兰太太的手哆嗦得拔 不成它们了,要不就是她的视力太差。说不定她最后会病人膏肓的。而且头发也 没有扎紧,而平素它是用那个被看不见的神力和橡皮筋构成的白箍儿束住的。现 在它倒更像一只邋遢的、极度失控的鸟儿的巢,它却闪着十来支乱糟糟的宝贝黑 色金属发卡组成的光。 纳兹奈恩走到陈列橱前把门打开。从那头木头大象下面她抽出一个黄色信封, 那天第三次数了五张十镑的钞票。查努决意已定,她不应当要更多的了。一连两 个星期他一直说,“那个骗子。我一分钱也不给她。所有的钱都进了回家基金。” 但她的儿子来了连哄带骗,他同意每月给五十镑。 “你有多少钱,孩子?”伊斯兰太太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仍然闭着眼睛。 “五十镑。说好了的。” 伊斯兰太太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是不会忽略任何东西的。它们小而危险。 “关节炎。双手残废。不过别发愁,反正我老糊涂了。”她在她的开襟羊毛衫口 袋里摸索,结果拿起来一个东西。“把它们拿着,把它们拿着。”她的声音逐渐 消失,她的脑袋耷拉到后面,仿佛她晕过去了似的。 她又恢复过来。“我小时候,妈妈天天按摩我的手。我的手是全坦盖尔最娇 小最柔软的。可是现在”——她叹息一声——“我连这些镯子都戴不上了。把它 们拿着,孩子。把它们拿着。” 这副手镯是墨绿玻璃做的,里面悬浮着金沙。 伊斯兰太太拿出一块手绢,擦了擦她的眉头。她有一股薄荷和咳嗽糖浆的味 儿;一种层层叠叠的气味,就像汗味上的香水味儿,那种甜蜜的腐烂味儿。 “非常漂亮,”纳兹奈恩说。 “是啊,是啊。你要的话就拿着。”她让自己的眼皮耷拉下来。她的声音简 直还没有她那紫丁香色的薄绸纱丽的蟋蟀声响亮。 纳兹奈恩拿着信封。她管住她的舌头。 伊斯兰太太开始用她残疾的双手揉起鬓角来。 在她的长辈面前,纳兹奈恩等着,不哼不哈,却心急气躁。那位老妇人为了 更好地放松她的脸,让她的嘴巴张开了。纳兹奈恩想把钱塞进那黑洞洞的窟窿里。 “这么说你们要回去了。”衰老的声音消失了。 头上,一台吸尘器打开了。隔壁的床不再顶着墙晃动。“我不知道。”纳兹 奈恩把那笔钱数了第四遍。 “你不知道,当然你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知道呢?要是你计划抢一个老太婆 的钱,那你什么也不会知道。最好关紧你的嘴巴。” “我这就给你钱。” “你要全给?”伊斯兰太太厉声喊道。她的黑眼睛闪闪发亮。“给我。这是 多少?还欠一千镑,町你们要跑掉。把其余的都给我。” “我就这么多。”嘴里起了一股苦胆味儿。 “不,孩子。你们打算头上顶着盆盆罐罐游回家去不成?你们有买飞机票的 钱。” 她本想啐一口,就啐到那紫丁香色的薄绸上面。她又咽了下去。“这里没有。 我这里没有一点钱。” 她的客人产生了一番变化。伊斯兰太太开始呼吸沉重起来。她抓着胸口,缩 到纱丽里面,仿佛她正在被活活地从内脏里面吃掉似的。她喘着气,挥着手。纳 兹奈恩急忙跑到那只包跟前找贝尼林或别的什么更加厉害的软膏。但伊斯兰太太 把包儿拨开了。“走近点儿,”她呱呱地叫着。纳兹奈恩跪到沙发跟前,伊斯兰 太太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的皮又热又干,像太阳烘烤过的树叶,她的指关节很是 尖锐。从这么近的距离就可能看见她面颊和鼻子上的全部上千根毛细血管。它们 似乎显露出皮肤从哪儿开始衰老。“我守寡多少年了。”纳兹奈恩吸进了病房里 的那种复杂气味,气味遮掩气味的那种复杂气味。“真主知道我受了多少罪。这 些年没有丈夫。听我说。靠近些。真主已经考验过我了,寡妇的一生可不是儿戏。 我想我要喝一点贝尼林。 “好孩子。现在放回去。不,把你的手再给我。我刚才给你讲我丈夫的事。 他把我一个撇下。但即便在他死之前——真主替我作证——他也没有一点用处。 我不知道他脑袋里塞的是什么货色,不过绝对不是脑子。他是杜拉尔,阿拉尔的 儿子。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像个宠坏了的孩子。没有我,他什么也不是。” 她停了一会儿。她察看着纳兹奈恩的脸,就像她在市场上察看一只芒果那样, 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一捏。 “你脸上太紧张了。你应当压压鬓角,紧张就会消失。要是你不这么做,就 会起皱纹了。” “我已经有皱纹了。” “胡说,你只不过是个孩子。你几乎不比我儿子大。”她叹了口气,然后咂 了咂牙。“他们跟爸爸是一丘之貉,真主只给了他们半个脑子。更糟糕的是他们 并不知道。知道你并不聪明,你就必须达到某些最低的智力标准,你明白吗?他 们给妈妈的无非是麻烦。我感谢真主给了我两个儿子,可为什么又是这样的儿子 呢?”她眼睛看上去湿了,她使劲眨巴了几次。纳兹奈恩压着她的手。 伊斯兰太太的声音变得更刺耳了。“他们缺脑子,却有的是力气。我们要看 到积极的一面。我们必须充分利用真主给的机会。可我总发现有一条路子好走。 在这方面千万别出错。” “我可以给你拿点什么吗?一杯水行吗?” “我一走,两个儿子就好了。看我的脉有多弱?不过我已经替他们准备好了。 不少也不多,因为他们干吗要挥霍掉我建造起的东西呢?我宁肯把它捐给清真寺。 我宁肯把它捐给学校,让那些有脑子的人去利用。 “是啊,我做这一切为的是我的社区,我不指望感谢。”她举起手来仿佛要 挡开感激似的。“要是有人病了,他们就来找我。要是什么人的丈夫跑了,他们 就来找我。要是一个孩子需要遮风避雨的地方,他们就来找我。要是有人没钱买 米,他们就来找我。我给,这些时候,我一直在给。”她的脑袋耷拉到一边。她 已经给了一切,她的最后一点力量。 纳兹奈恩低头看着她的长者和她的强者的那只焦枯的半透明的手。她弯下头 亲了亲它。 “出于好心,我给。而当那些接受的人不想偿还他们欠的东西时,他们就跑 到外国去,他们还说,‘我们干吗偿还她呢?她只不过是个老太婆。’竟然是这 样。竟然足这样。” 纳兹奈恩进了厨房,把洗涤池下面的餐具橱打开。她把米饭锅和煎锅、过滤 器和磨研机挪开。从管道后面她取回一个塔珀塑料食品盒,拿出三张蓝色钞票和 五枚淡金色的凸纹硬币。她把那二十镑交给伊斯兰太太,并把它装进那便携式黑 色药房的拉链口夹层里。伊斯兰太太把包接过去,挣扎着站起来。“别看上去这 么伤心。你临去盂加拉之前,我要举办一次隆重的晚会给你送行,一切花销由我 掏。只要还完了债,别的一切全交给我。”她走过房间,脚步轻快得惊人。 拉齐娅想买布,纳兹奈恩便陪她去温特沃恩街。路两旁是市场货摊,有卖皮 货的,有卖各种合成纤维的外套的,有卖配有廉价带子的亮闪闪的手袋的,有卖 看上去穿过就扔的鞋子的,有卖牙买加小馅饼的,有卖罐头食品的,全打六折。 她们对货摊不闻不问,寸步不离人行道。经过摄政期纺织品和求精纺织品有限公 司,布料悬挂在橱窗里的铁丝挂钩上,巴厘印花布,蜡模上的非洲印花布(有正 宗货证明),走过“帝豪商店”的“独家”箱包,走过不标品牌的橱窗,那里有 玻璃纸包的一板一板的织物竖起来悬挂成一个钻石形图案。她们走到街道对面向 纳尔沃兹时装店里张望。黄玫瑰天下时装一时引起了她们的注意,而纳兹奈恩被 一个宣称全部“特价”的伶俐的店员拉进帕德玛儿童乐园(东端)。纳兹奈恩用 指头摸了摸一件小婴儿装,雪青色丝绒,银色网眼。 “你有事瞒着我?”拉齐娅说着拍了拍她的肚子。 纳兹奈恩把那件衣服放开,“当然没有。” 拉齐娅把“星海纺织品有限公司:零售、批发、出口七折长期清仓大处理” 的存货仔细看了一遍。她没有发现合适的东西,于是她们向“星人织物”走去。 “谢发莉好吗?” “我们在等考试结果。如果她的成绩好,她就被会馆大学录取。” “多聪明的女孩。”纳兹奈恩审视着一卷生丝,万寿菊的颜色。她想谢发莉 穿上一定好看。“塔里克呢?” 拉齐娅猫着腰看一种印花棉布,柠檬色的底子,粉红色的细波纹。“塔里克 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一连几个礼拜我都很少看见他。”她大声笑着把头发夹 到耳朵后面。多年来她的发型变得越来越生硬了,仿佛剪刀用老了似的。“现在 我不得不开始抱怨他一天不着家。这是我们当妈妈的职责,无论孩子做什么,我 们都要抱怨。” 那名店员,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脸上粉擦得很厚,眼睛上面有紫斑,她 满腹狐疑地盯着拉齐娅。拉齐娅穿着弹性棕色长裤,偶尔收到短袜的上面,上身 穿一件无领的男式衬衫。那名店员急匆匆地检查了一下她自己的衣服,把她的套 装往下抹了抹,仿佛它兴许会染上龌龊的反时尚病毒似的。 纳兹奈恩把女孩瞪了一眼,那女孩眼睛不眨一下回瞪了她一眼。 “他上哪儿去了?”纳兹奈恩说。她多次想把她的怀疑告诉拉齐娅。但她对 朋友怎么能说这种事呢?而且她有什么证据呢? 她没有证据,但她肯定,要不是只需要一点怀疑来扭转局面的话,这种肯定 是压倒一切的。卡里姆谈起过住宅小区吸毒的问题,他对这种事一清二楚。 “看下面那里的那些小子。‘’他站在窗口,但纳兹奈恩不想过去跟他站在 一起招眼。”那些小子,他们都是用户。“ 她听不明白。 “他们都是用户:瘾君子。他们都是粉仔。” “是什么?用户?” “他们全吸海洛因。那一伙全是。” “毒品。” “这个住宅小区四处都是。你不知道。”他从窗口走开。他从她身旁走过, 但他们并没有接触。他们只有在卧室里接触。“其中有一些,对,十二岁。知道 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吗?十年前,这个地方很干净,对吗?有的只是酒或者煤气。 ——你知道,轻型燃料。一点大麻。印度大麻。没事儿。没有什么坏东西。可是 后来,出事儿了,这块地盘开始飙升了。市区开始向砖巷延伸。有拨款来了,改 造款。房价飙升,新住户搬了进来,干各种各样的行当。我们就开始过好日子了, 伙计。” 他在她的缝纫机旁坐下。“这就是问题。那是问题的开始。不是巧合。跟黑 人组织起来以后美国出现的情形相仿。黑豹党,等等等等,你必须把他们压下去, 让他们安静。” 他的电话机在桌子上。他把它转过来转过去。纳兹奈恩在心里追随着他两条 前臂的键。 “联邦调查局——政府——他们跟黑手党打联手,而且让毒品在黑人中泛滥 成灾,让他们拿起枪和货,这样他们只能吸得神魂颠倒,互相射击。在贫民区时 间一长,伙计,他们就见怪不怪了。” 纳兹奈恩纳闷是否她的英语不行,使她听错了意思。她说,“政府提供毒品?” “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卡里姆说。“你得问问题。” 有一阵子,他埋头看他的杂志。他抹着胡子,一只手托着下巴,测试那些胡 茬儿。 “不像是他们制止不了,如果他们想制止的话。人人都知道毒品贩子。”他 短促地苦笑了一声,“事情倒是不难。毒贩子是小青年看得起的人。汽车锃亮, 钱要多少有多少。可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他摇了摇头,仿佛那 不可能是真的似的。“我在想只要他们沾上粉儿,他们就远离了宗教。而政府— —害怕伊斯兰胜过害怕海洛因。” “塔里克上哪儿去了?”拉齐娅耸了耸肩。她使劲揪着她的长鼻子。“谁说 得上呢?肯定不是他。” “找特别的东西?”店员脸上的粉有几种太白的色调。它使她的脖子看上去 没有洗。 “替我女儿,”拉齐娅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纳兹奈恩看见她的裤子屁股吊 下来,空荡荡的,她的乳房已经朝肚子上游移了,她的胳膊紧紧贴着衬衣。仿佛 她被碰翻了,她的肌肉乱了套似的。 “这一种怎么样?”纳兹奈恩说。 拉齐娅把那橙色丝绸仔细琢磨了一番。“我拿不准。”她转向那女孩。“我 们再到处看看。” “行,”女孩说,仿佛她就早料到了这一点似的。 “这些年轻人哪,”拉齐娅咬着纳兹奈恩的耳朵嘶声说,“他们不知道尊重 人。” “那正是卡——” “什么?” 那正是卡里姆说的。他说年轻人什么都干得出来。要是他们在街七点起一支 烟,看见长辈来了,他们都懒得藏它。他们和女朋友一起走。他们甚至在大街上 当着长辈的面亲嘴。没有理由不把话说出来。“给我送缝纫活的那个人,他说的 话也一样。” “那个中间人?常来的那个男孩?” 纳兹奈恩抽出了一卷樱桃红的棉织品。她对它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噢,就 是。人人都是这么说的。”她意识到拉齐娅在盯着她。 “他一直让你忙得不可开交。” 纳兹奈恩扯了扯布料。织物的弹性对她来说至关重要。拉齐娅有一搭没一搭 地聊着,纳兹奈恩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地听着。“唔?噢,活儿不少。” 最后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拉齐娅,一脸的期望。她的睫毛被眼镜放大了,活 像粗壮的蜘蛛腿。在她的虹膜的深处,金光玩着一种微妙的移动游戏。把事情告 诉她应当说是可能的。 “哎,你喜欢哪一种?”对她来说,问什么事应当说都是可能的。但拉齐娅 决定不问。她们反而讨论起布料来。她们说到厚薄和颜色,质地与结实,美观与 舒适。她们抽出一卷又一卷,而且没有把货放回适当的位置,所以售货员跟在她 们后面忙得团团转。 在此期间,纳兹奈恩一直数着她的秘密。它是怎么发生的?仿佛她一朝醒来, 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大秘密档案馆的搜集人,管理员,却丝毫不知道她是怎么开始 的,或者她的收藏在怎样增长。也许,她考虑,它们只不过是互相繁殖。然后她 又想象她的秘密就像一队蚂蚁那样增长,起初好像是几个可以忽略的斑点,很快 就变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大军。 她挠挠了腿和胳膊。拉齐娅传染上了这种痒痒,也挠了起来。纳兹奈恩感到 秘密泛滥成灾。她想把一切都端给拉齐娅——关于卡里姆,她对塔里克的怀疑, 有关哈西娜的真实情况,伊斯兰太太的钱的来龙去脉。 营业员在柜台后面对着一面镜子检查她的化妆,距离较远,说话方便,纳兹 奈恩说,“我们借了伊斯兰太太的钱。” 拉齐娅发出一种不熟悉的声音:她短短地尖叫了一声。在认识她的这么多年 里,纳兹奈恩从来没有听见她的朋友尖叫过。 “什么目的?为什么?” “为了买缝纫机。没有资本,你什么也干不了,”纳兹奈恩说,引述的是她 丈夫的话。“我们还买了电脑。” “拿了那么多地方的文凭,”拉齐娅说着把两条胳膊一伸,“可这个人真是 个大笨蛋。” “问题是,无论我们还多少,她还想要。” “当然她想要啦。这就是窍门。” “对,”纳兹奈恩表示赞成。“可还想要多少啊?” “她是个巫婆。” “我不知道。凡是有人需要什么的时候,他们就去找她。她就给。我们需要 钱时她给了我们钱。而且她老了。她的屁股……”她扯得越来越远,但还觉得她 没有说够。“她的手也坏了。” 拉齐娅哼了一声,把脑袋一扬。“手坏了!只有她的心坏了。看看我的手。 过去两个月我干的全是皮货。让我看看她的手!说不定它们干一点诚实活儿会有 好处。”她把嘴往紧一拉,使它没有了嘴唇。“我小的时候,我长着全国从东到 西一双最漂亮的手。”她把伊斯兰太太新的“弥留”声音学得惟妙惟肖。“人们 从老远的地方赶来想看一眼。”她斜瞟了纳兹奈恩一眼,一种颤抖的笑声潜入了 她的声音。“要是他们看见了,”话音逐渐增强,“我爸爸就砍掉他们的脑袋。” 纳兹奈恩大笑起来。营业员看上去惴惴小安,仿佛笑声是种新的令人不安的 东西似的。她拿起一张纸,一张价目表或者存货单,拿着一枝铅笔走来走去,以 显示她肯定有事情做。 “可是你欠了多少?”拉齐娅又严肃起来。 “一千左右吧,我想。” “你借了多少?” “也就是这个数吧。我拿不准。” “你已经还了多少?” “我不知道。很难弄清楚,不过好像是我们差不多还完了,而不是刚刚开始。” “听着,你们永远也摆脱不了这项债务。不管你还多少,她还会说你欠着利 息还有这费那费。我听说有一起案例,他们一连还了六七年。” “我们还攒了一些回达卡去的钱,我不知道有多少。查努在银行里存着呢。” “把它留着,”拉齐娅说得很快。“别让她的歪指头碰到那笔钱。我会想想 办法。让我来处理。” 她决定买一截象牙色的绸子和一截青绿色的薄纱做条头巾。“我在上班的时 候做。给她一个惊喜。我知道她会考过去的。” 营业员把两块料子用绵纸包起来,她的粉红色的小舌头从两唇间探出来,以 确保要把边沿包得有棱有角。她报了价。 拉齐娅打开钱包往里面看,实际上把它举得跟眼睛一样高了。然后她开始把 纸头,收据,照片,车票和硬币都往出掏。钱包掏空以后,她承认,“这里只有 两英镑。” 营业员站着,双手按在她那窄窄的屁股上。然后她把手放到纸包上,瞅着拉 齐娅。这种情况她以前也见过。 “你能不能打折?”拉齐娅说。 那女孩没有笑。她把纸包拉近了点儿。 “我不知道,”拉齐娅告诉纳兹奈恩。“这些日子我总忘事。我以为我在这 儿放了四十镑。一定是落在什么地方了。” 纳兹奈恩把手伸进自己的包里。“我给你钱。我这里有。我是打算寄给哈西 娜的。” 然而拉齐娅不肯要这笔钱,于是她们一起往砖巷底上的索纳利银行走去。一 路经过一些报刊销售点,橱窗里堆满了护身符和草药,桑吉塔中心备有纸花,成 套的花环和格罗伊胶水。“你知道吗,”纳兹奈恩说,“阿扎德大夫给我老公说, 我们的很多年轻人吸毒上了瘾。” “我真的感谢真主。”拉齐娅直视着前方。“他没有让我们家碰上这种祸害。” “要买毒品,他们就非偷不可。阿扎德大夫说有时候他们甚至偷……”她犹 豫不决——“他们的父母。” 现在拉齐娅瞅着她,那副表情纳兹奈恩无法解读。“我给你说过,我感谢真 主。” 她们继续走,经过宣称有“麦地那枣子”的班格拉超级商场,经过在餐馆门 口拉顾客的服务员,和一年到头橱窗招牌上写着好听的谎言“当令时鲜”的食品 杂货店。 窗帘拉上了,尽管天还不太黑。窗户旁边的墙壁上有椭圆形的强烈灯光,有 贴到壁纸上的整整齐齐剪下来的图案。从电视上射过来忽亮忽暗的轻柔的光束。 靠着后墙的立灯把光向上向下射出去,照进了电视,在那里灯形成一幅自己的画 面。查努阅读用的台灯安置在台车顶上。它的黄光形成了一个圆,把查努的书, 肚子,膝盖和一部分文件都圈了进去。纳兹奈恩清理、擦拭着桌子,在浸透了薄 薄灰窗帘的阳光的最后一片温暖溶液中干活。女孩子们穿着睡衣,把脚收到沙发 上,身上照着电视轻雾似的光辉。查努坐在黄光下面,脸上黑影憧憧。 “你知道不知道英国人砍掉了孟加拉织工的手指头?”不清楚他是在向谁发 问。莎哈娜死盯着电视荧屏。比比的视线从荧屏转向爸爸,然后又转向妈妈,最 后又转回荧屏。 “哦,我今天陪拉齐娅去买布了,”纳兹奈恩不能不惦记着拉齐娅空空的钱 包。 “当然,是英国人毁了我们的纺织业。” “对,”纳兹奈恩说。“他们是怎么搞的?” 查努排除了沾在他气管里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他咳嗽也是为了安全,然 后他开始了。“你看,那主要是关税问题。进出口税。丝织品和棉织品被随意抽 七八成的税,却不允许我们征收报复性关税。” 纳兹奈恩心不在焉了。她在整顿餐椅,想起某件乐事就不禁战栗起来。 “达卡的织机惨遭牺牲,”查努说,“这样曼彻斯特的工厂才能诞生。” 纳兹奈恩又回到她的职责上来。“它们是被英国人关闭的?” “其实,”查努说着摇了摇头。“不完全是关闭。”他把书往旁边一搁,把 双手塞到背心底下忙碌起来。“那就像参加一场赛跑,一个人没有障碍只管往前 跑,而你跑的时候,两条胳膊必须绑在身后,还要蒙上眼睛,还在你的脚下铺上 热煤,还要,还要……”他想了一会儿,腮帮子移动过来移动过去。“还要把你 的腿砍掉,”他说完了,向膝盖做出一个砍的动作,表明砍断的确切位置。 “啊,”纳兹奈恩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希望莎哈娜和比比应当 更加当心。一种突然的懊悔袭上心头。这些年来她蹉跎了多少时光,尽为一些鸡 毛蒜皮的小事操心,干一些婆婆妈妈的琐事,于事无补,只是耗尽了她的心血。 她顺手拿起一本查努的书,把它翻了翻,两根大拇指压在皮书皮上,仿佛她能够 从里面榨出知识似的。她等着查努继续往下讲。 查努把双膝弹上去弹下来。他对自己说了几句总结性或者安慰性的话,然后 就站起来。他走出房间,回来时拿着一个木头珠子结成的小垫子。“这是个自动 按背器,”他说。“想不到居然能买到这种东西。”他一脸的惊奇,仿佛他受到 哲布勒伊来天使本人的启示似的。“现在让我试试。”他示意让女儿们让开。 “这是车上用的。”查努把垫子安放到沙发背上,然后把身子挤到上面。 “你可以得到各种各样的小玩艺儿。” 此话不假。查努在他的开车工作上投了不少资。有为手套盒配的手套,有一 个刮冰器(以优惠价买的,比冬天买便宜多了),一面额外镜使他能对后面的无 知之徒进行监视。一个换气扇,形状像个青蛙,一个眼罩,是很厚的黑尼龙做的, 使查努能够在工作之余抽空在座位上睡觉。他最大的投资就是一种监视市区行车 状况并改变行车路线的装置。查努真是瞠目结舌。“这神秘透了,人怎么能发明 这种东西。”这可花老鼻子钱了。而且它的花费令人伤心。不管查努怎么哄骗, 这机器从来不揭开它的神秘面纱。他从来都无法让它工作。 除了这些花销,还有罚款,处罚。尽管查努是个非常小心能干的司机,但好 像当局在密谋整治他似的。有超速罚款,还有一次因开车太慢罚了款。有一回, 查努不得不出庭应对某项莫须有的指控。他把他的诉讼表演了一番,并对着镜子 排练他的发言。“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跟谁打交道,”他告诉纳兹奈恩。“他们以 为那是个农民,一见他们的长袍假发就浑身哆嗦。”他离开时精神抖擞,回来时 情绪低落。他脸朝墙躺在床上。纳兹奈恩把饭端来放在梳妆台上。“审判不公正,” 她提示。她推了推他的背。背直僵僵的。“让我一个人待着,”他说。 违章停车传票数量攀升,车被拖走后扣下等待缴纳赎金时发生过一次暴行。 等这些各种名目的开销加在一起,再给肯普顿车行缴过租车费之后,赚头就微乎 其微,捉襟见肘了。查努工作卖力,但他干得越卖力,他就越怀疑他的酬金被尅 扣了。“追逐野牛,”他说,“却吃我自己的米饭。” 自动摩背机似乎还管用。查努把身子磨进了座位里,发出一连串的哼唧声。 “我就是弄不明白,”他说,又一声呻吟打断了自己的话:“一个人竟然能抓着 方向盘睡着了。” “我可以试试吗,阿爸?”比比总是对查努的最新花样感兴趣,她甚至玩弄 过那青蛙形的换气扇,把它在背上轻轻地拍打,赢到查努说,“好啦,比比,别 糟蹋啦。” “用于消除紧张,舒展肌肉,”查努说,他用英语引述包装上的话。“你又 没有什么好紧张的。” “是,”比比小声说。 “你看的是什么劳什子啊,莎哈娜?把它给我关上。” “要是你不知道它是什么,你怎么能知道它就是劳什子呢?” 纳兹奈恩屏住了气。 现在外面黑下来了。屋子被封住了。里面的东西太多。人太多。光太少。 查努站起来关上了电视。然后他回到座位上,把一只胳膊伸向他的大女儿。 “来。过来,坐近一点。” 莎哈娜没有动。她吹了吹她的刘海。纳兹奈恩向她走过去。“去。跟爸爸坐 在一起。你没有听见他叫你吗?” 查努挥手让她离开。“别管她。她太大了,干这事不合适。她不再是个孩子 了。你不再是个孩子了,对吧,莎哈娜?” 莎哈娜把她的肩膀移动了半英寸。 “好啦,好啦,”查努说。他从一颗大牙里剔出点什么。他把背推到按摩器 上,让脚脖子转着圈儿。“学上得怎么样?仍然是班上的尖子?聪明姑娘,嗯?” 莎哈娜把头转过去一点儿。“还行,”她用英语说。 “还行,还行。全看这种电视,还当班上的尖子。”他平心静气地说。“我 上学的时候,经常得高分。你妈妈也聪叫,尽管她喜欢掩饰她的聪明。可是,你 看,我们一直无法成功。我们努力了……”他把话打住,陷入了沉思。“唉,我 们努力了。” 纳兹奈恩坐在扶手椅里。比比坐到扶手上。 “我知道,”莎哈娜说。“别发愁。” “你说得对。愁也没有用。”查努笑了笑,用手碰了一下莎哈娜的肩膀。 “该睡觉了,”纳兹奈恩说。 然而查努反对。“让她们待着。我们正在这里说话呢,父女之问。”他看了 看莎哈娜,抬了抬眉毛,仿佛要说那个女人,怎么她总是扫我们的兴。莎哈娜给 他笑了笑,查努非常高兴。“我不知道,莎哈娜。有时候我一回顾,感到非常震 惊。我这一辈子天天做成功的准备,为成功而奋斗,等待成功,可是不知不觉岁 月流逝,我这一辈子眼看就要完了。这时候你会突然想到——你苦苦等待的东西 已经过去了。它朝另一个方向走了。那就像我一直在马路相反的一边等一辆已经 满员了的公共汽车。” 莎哈娜连忙点了点头。“不过别发愁,”她说。 “你现在也大了,能听懂话了。这对我是一大安慰。有了这样一个聪明的女 儿……”他的眼睛充满了激情,他把嗓子稍稍清了一下。“你看,我必须反对的 现象:种族歧视,无知,贫困,这一切——我不想让你去经历。” 比比咬着她的指甲。纳兹奈恩轻轻地把她的于从她嘴里抽出来。 “阿爸,我……” “你认识伊克巴尔先生吗?在报刊销售点上。他出身于吉大港的一个望族。 天知道有多少仆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我们常常议论很多事情。为什么他不 能从这里的那个小窟窿里飞出去,总是埋没在报纸下边,两只手被油墨染得黑糊 糊的?在吉大港他会生活得像个王子,可在这里他白天干着驴干的活,晚上睡在 一个小耗子洞里。” “伊克巴尔先生刚把他的套房卖掉,”莎哈娜说。 “正是这些事情使我伤心,”查努接着说,为自己的演说打动了。 . “卖了十六万英镑。” “住在小耗子洞里。”查努摇了摇头,他的两颊充满了悲伤。 “他当时买对了,”莎哈娜说。“十五年前。付了五千英镑的现金。” “正因为如此我和你妈妈已经决定……” “你本应当买下这套房子。” “……回家去。”查努探查着他的肚子,查看着肌理,密度。他显得很满意。 “好,”他说,他对莎哈娜粲然一笑。“我很高兴我们这样交谈,父女之间。现 在你理解了。这是主要的东西——理解。好。去刷牙去,准备上床睡觉。” 纳兹奈恩睡不着觉。她瞅着两个女儿,把头发从她们的眼睛上掠开。她不由 得想叫醒她们,就像她们是婴孩的时候她做的那样,要确信她们能够被叫醒,好 得到那种把她们又抚慰睡着的宽慰。地拎起几件乱扔的衣服,走到厨房里去。她 在厨房水龙头下面洗衣服,用肥皂搓,放在滴水板上揉。然后她再往干净里漂, 直到凉水把她的手指尖儿上泡起了棱儿。她的脑海里沸腾着莫名的思想,像一个 房问挤满了许多同时喊叫起来的人。她让衣服掉进洗涤池里,用双手压着鬓角。 她按摩着自己的脸,下巴,又开始按起鬓角来。只在一小会儿以前,似乎她 为每一件事瞎操闲心。现在明摆着的是她的心还操得不够。她又回到绷在她丈夫 和孩子们之间的钢丝上了,这一回风义高又险。 还有卡里姆。 现在恐怖袭上心头。她呕吐到她洗过的衣服上了。她感到愕然。仿佛她刚刚 恢复意识发现地板上有一具尸体,她手里握着一把血红的匕首。 她擦了擦脸,漱了澈口。 “真主把一切都看见了。他知道你脑袋上的每一根头发。”阿妈蹲在旮旯儿 里,在餐具橱旁边,手里拿着畚箕和刷子,漂白剂和剩下的几卷手纸。 纳兹奈恩把水龙头开足了。水溅出了洗涤池,溅了她两胳膊。 “你小的时候,你常常问我,‘阿妈,你千吗哭呢?’我的宝宝,你现在知 道了吗?”她开始哭起来,并在纱丽头儿上擤了擤鼻子。“这是女人必须承受的 东西。有一次,你小的时候,你简直迫不及待地要发现。”她开始了一场撕裂纳 兹奈恩耳朵的恸哭。纳兹奈恩从塞眼里清除了呕吐出来的东西,让水慢慢流掉。 阿妈拖着脚挪近了一点,仍然蹲着。这样她的屁股就扫着地。“听我说,宝 宝,别走开。我在这里待不长。”纳兹奈恩转过身来瞅着她,阿妈笑了,露出一 嘴弯曲的黄牙。“真主在考验我们,”她说。“你不知道今生是一次考验吧?有 些人他是用财富和好运来考验的。很多人经不起那种考验。他们就要遭审判。另 一些人他用疾病或贫困来考验。或者以男人的形状——或者以丈夫的形状出现的 精灵来考验。”她抓住纳兹奈恩睡衣的边子,开始扯起来。“来到我身边来,我 要告诉你怎样通过这种考验。” “不,阿妈,”纳兹奈恩说。她想把她的睡衣挣脱开。“你上这儿来。” “不,宝宝,到我这里来。”她扯得更凶了,纳兹奈恩只好放手,滑到了地 上。“很容易。”阿妈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没有把牙遮住,她的嘴越张越大,牙 齿越来越长,越来越尖,纳兹奈恩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很容易。你只有忍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