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纸是浅蓝色的,轻得像婴儿的气息。纳兹奈恩看着信下而的自己手指的轮廓。 她把手伸开,展平。哈西娜的信眷恋着它的折子,两头翘了起来。她屏住呼吸, 瞅着它闪动,仅用她的迷恋抓着它,像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落下的蝴蝶,没 有重量,却取代了世界。 纳兹奈恩蜷起于指。她把信沿着折缝一夹拍在两只手掌中间。插翅难逃。她 用一只手的掌根和另一只手的掌窝把信灵巧地旋转。然后她把它塞进她的衬裙的 束带里,就是她给纱丽打褶的地方。 飞机明儿离开,她不会坐它的。她拉开一个抽屉,拿着一摞比比的背心、裤 子,把它们装在行李箱里。从餐具橱里,她抽下一抱宽松套衫,把它们往上面一 甩。这还不行。她跪下开始把金属衣架一一卸下。她低头向地板上望着女儿书桌 下的书架。书有倒下的,有歪着的,有书角被脚踩出凹痕的。她抬头看了看墙纸 羞答答地向内弯到自己身上。这些墙什么都贴不住。它们得刮干净,重新来。三、 四、五、六件套衫叠好了。还装什么? 她站在莎哈娜的书桌旁。一只有裂缝的缸子上面有一幅画儿,画着一个茅屋, 还有一只穿裤子的老鼠靠在门柱上。那是一幅英国画。门四周玫瑰丛生。纳兹奈 恩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英国,可现在,百无聊赖地出现了她要参观一下的念头。 缸子里插着几支钢笔,一把咬出了豁豁的尺子,几个角质发夹和两支唇膏。纳兹 奈恩拔掉一支唇膏盖儿,它令人满意地砰地响了一声。在她的手背上,那颜色像 干了的血一样。她看见莎哈娜的粉红色的嘴巴变成了黑色。 她把唇膏的盖儿重新盖上,放回缸子里。有许多事情要干。她认定,如果大 部分装箱工作今晚结束,那就最好不。过了。否则查努会想办法让她改变主意。 孩子们愁得变了样儿,但她又无可奈何。还没有完呢。她们离家上学去时——她 们知道,是最后一次——莎哈娜跺着脚。“当心点,”纳兹奈恩说,把一声尖叫 咽了下去。 “我的希望泡汤了,”莎哈娜说。她把拇指关节压得嘎嘎作响。 比比猛一低头,躲开了一吻。她甚至在纳兹奈恩起来之前自己辫好了辫子。 辫子辫得又紧义直,再不用妈妈过手了。 纳兹奈恩干得很快。衣服装进了箱子,还有空余的地方。这些空隙使一切更 不愉快,于是她莺新安排,直到这些空隙消失为止。然后她从书桌下面把书搜罗 到一起,把它们推进箱子里。这才用了多少的一点工夫。纳兹奈恩头也不回就离 开了房间。 其余的装箱任务还可以等一会儿。现在她有点事儿非干不可。起居室挤满了 一半。电脑放在一只旧尿布箱子里。一个粉白粉白的婴儿从箱帮上伸出它的小拳 头。棕色的纸箱,装满了查努的文稿卷宗,都码在台车上。角柜的门开着,里面 仅有的东西是发黄的报纸,摆在架子上。那里原来搁的是什么呢?上次她是什么 时候打开它的?在玻璃陈列橱里面,陶虎,陶狮,陶象仍然在自出游荡,只不过 受到灰尘和意志缺乏的牵制。书架上的书清完了。只有《古兰经》在它特殊的横 档上浮游。纳兹奈恩走到台车前把一只棕色箱子打开。她翻了个遍,寻找查努的 通讯簿。她知道伊斯兰太太居住的街道的名字。她看到那房子就认识,但她不知 道门牌号码。 出于某种原因,她不用这种知识把自己武装起来就不可能出去办事。她希望 她还有别的什么随身带着,一张纸,一封盖有官印并有道劲有力、难以辨认的签 名的信,一个护身符挂在脖子上。她把屁股上的那封信摸出来,把它挪到桌子上。 然后她把缝纫机的一角一抬,把它塞到那扁平的金属制品下面。 门口有人。纳兹奈恩抹了抹她的头发:鬓角、脑门、头顶以及她颈背上的小 圆髻。她走到门厅里,倒胃的药味儿和高扬的薄荷味儿扑鼻而来。 “我正准备去看你呢,”纳兹奈恩告诉伊斯兰太太。 伊斯兰太太的脸不可能把惊讶显露出来。她的眉头抬了抬,但充其量只是说 “我不赞成。” “真的?”伊斯兰太太滚进了门厅,揉着她的大腿上端。两个宽大的形体晃 进了视线,在门厅里重叠在一起,像一对不对口的双扇门。“你们在那里磨蹭什 么呀?看在真主的分上,过来。”她也不用扭头去看。她的两个儿子跟在她后面, 一个拎着那只黑包,一个抓着一罐罗尔杰克斯热喷。 纳兹奈恩去沏茶。除了两个缸子,别的全部装箱了。趁壶开着的当儿,她把 气泡里冒出来的气用塑料包装纸收起来。 她回到起居室的时候,伊斯兰太太躺在沙发上,脚搭在一只扶手上,头枕在 另一只扶手上。 “不长了吧。”她声音很小,但边锋仍然锐利。 “明天,”纳兹奈恩说。 “明天?”伊斯兰太太厉声说。“我的日子不长了,但我能给你保证,我活 过今明两日没有问题。”她哼着鼻子说。“真主愿意,”她补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的意思是……” “是的,是的,你以为我的意崽是什么。我知道。但当今的年轻人从米不听 夫人的话,这是怎么回事呀?” 一号儿子和二号儿子都站在沙发后面。一号儿子穿一件圆领桃红色套头衫, 胸毛形成一条领子。鼻孔和上唇之间的距离小得不是一般。结果,他似乎老是遭 到什么人的冒犯。他看样子是在准备辱骂。失败了。相形之下,他弟弟看上去像 个天才。他有一张政客的脸:警觉,热烈,敏感,狡诈。他的眼睛闪烁着对于他 的同类的爱,他的嘴巴也是一种悲天悯人的形状。对于伊斯兰太太而言,这是多 么令人恼怒。地多么频繁地注视着二号儿子,让希望战胜经历,从他身上期盼他 的而孔如此明显地许诺过的东西? 伊斯兰太太注视着她的儿子们。她闭上了眼睛。 纳兹奈恩在沏茶。 楼上的电视开着。一群观众在鼓掌,两下隐约的砰砰声,有的咕咕哝哝,又 是一阵鼓掌。 “我给两个女孩带了一点东西,”伊斯兰太太说。她睁开眼睛,把手颤巍巍 地向一号儿子一挥。 一号儿子把那只大黑包打开。“给。”他又把包合上。 他妈妈发出某种可怕而又无声的诅咒。她把手推到脑门上。 “让她先给钱。”一号儿子说话时嘴好像刷着鼻子。 “白痴!蠢猪!弱智!”伊斯兰太太把这些词儿像毒镖似的从嘴里发射出来: “首先你要有个脑子,然后你得会用它。”她开始咳嗽。每一声咳嗽都把她的脚 从扶手上震起来。 一号儿子两眼向前直视,他的脸像脑子一样纹丝不动。 二号儿子抓着药包。他摸出两个棕色玻璃小瓶,上面贴着白色的处方标签。 伊斯兰太太把药丸一服,慢慢地嚼着。她的牙齿在一起咯噔着。她喝了一大口贝 尼林止咳糖浆,把苦味道冲了下去。 “女孩子们,”她向二号儿子说。 二号儿子从妈妈的包里拿出两副脚铃。他先在一只耳朵边摇摇,然后又在另 一只耳朵边摇摇。 伊斯兰太太瞪了他一眼。 “不过是点小东西。朋友送给朋友的一件礼物。”她说话时显得气短,并按 着胸口,仿佛那样做会阻止它起伏似的。“两个女儿好吗?你还别说。她们是不 想走的。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让你愁死了。而且永远都放心不下。”她发出一声 长憋了很久的叹息。“相信我,永远都放心不下的。” 纳兹奈恩说,“我正准备去看你呢。” 然而伊斯兰太太还在兜她自己的思想的圈子。她的头发因为在沙发上揉搓, 松开了。它被扎成松松的白束儿。头发看上去干得不是一般,它没有揉碎还真是 个奇迹。 “看来你是赶不上进军了,”二号儿子说。他把他那张聪明面孔转向纳兹奈 恩。 “是的。航班晚一点儿,但参加不成了。”纳兹奈恩扫视了一眼。“要做的 事情很多。” “我们要去的,”一号儿子说。“会搞得很好的。” “我估计,”二号儿子说。他摇了摇手指头,看样子肯定要拿出某种发聋振 聩的真知灼见来。“会搞成一个笑话。‘’ “笑话?我要告诉你一些可笑的事情。”伊斯兰太太抬起头来,用双肘支起 身子。“我们的男孩子们跑来跑去,进军,进军,进军。他们没有更好的事情好 做。谁会去进军反对他们?一两个好事之徒把龌龊的传单塞进我们的门里。干吗 不抓住他们好好揍一顿不就一劳永逸了吗?干吗还这么费事,进军,进军,进军。 现在我给你说件事情。”她停顿了片刻。“我给你说件事情。明天来的自人不超 过十个。不超过十个。” 她又把脑袋搁下去。纳兹奈恩能听见她的呼吸。每一下都来得很勉强,还会 来多少回呢?起来面对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纳兹奈恩想,是多么勇敢呀。 “我给你再说一件事情,”伊斯兰太太说,话是冲着天花板说的。“别的都 不会来,因为他们忙得脱不开身。在有钱好赚的时候,他们干吗还关心别的事情? 不。他们不会来,因为他们不害怕。他们根本不尊重我们。他们怎么会害怕我们 呢?” 她开始揉起屁股来,二号儿子为了证明不是饭桶,把罗尔杰克斯递给她。伊 斯兰太太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她的纱丽七喷。 “现在,如果我们有钱,”她继续说,“你就会看见情况大不一样。阿德勒 街附近的那座楼,管理会把它卖r.你知道里面有多少套房子吗?八套!每一套的 大小像个板球场。每一套里面只住一两个人。我们一问屋子住十个人,他们怎么 会尊重我们呢?他们不会进军。那太麻烦。要是他们想叫我们离开这里,他们就 把房子买下,让我们滚蛋。” 一号儿子说,“不是我们吧,嗯?我们先买下来,让他们滚蛋。” 伊斯兰太太从她袖子里抽出一条手绢,把一口痰吐了进去。 纳兹奈恩瞅着那哥儿俩。有传言说他们在斯特普尼拥有一家酒吧。还有传言 说星期日早上一个女人在酒吧里跳舞,把衣服全脱光了。据说这是一种英国传统。 男人们星期天早晨上那家酒吧去,都是老婆打发去的,因为她们要做饭搞卫生, 不想让丈夫碍事,便叫去看另一个女人的乳房。一号儿子把嘴唇向脸上高高噘起, 真的在努力做出一副侮辱人的样子。有传言说一号儿子有个白人女朋友和两个脱 脂乳一样的孩子。有传言说二号儿子由于侵犯人身,或者诈骗,或者两者兼备而 蹲过大狱。 传言把他们团团围住,却动不了他们一根毫毛。 “要清债,二百镑,”伊斯兰太太说,仍然冲着天花板。 楼上的脚步声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 人们不说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借款。 二号儿子从沙发后面出来。他背着手站在陈列橱旁边。 “我丈夫借了多少?” “什么?”伊斯兰太太说,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噢,二百镑就清了。” 纳兹奈恩低头瞅着她的手。“因为我已经算出来了。除非我出了差错,否则 我们早巳还完了。” 伊斯兰太太的气息把窗玻璃震得嘎啦作响。她咳得惊天动地,以致肩膀和脚 都抬了起来,腰里也出现了褶子。“每当真主决定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她 话说得像木锉锉着东西。 “我们全部还清了,而且还多还了许多。” “我现在是个老太婆啦。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钱是办穆斯林学校用的, 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是个老太婆啦。”伊斯兰太太从她的仓库里拿出一 块花点子手绢,在脸上沾了两下。 砸破玻璃的响声像冰水一样蹿上纳兹奈恩的脊背。她抬头一望。 “你惹我妈妈,”二号儿子说。“她被惹恼了时,我也就被惹恼了。有时候 我就砸东西。” 陈列橱的顶子塌下去了。一片玻璃碎末的云雾像阵雨似的落到陶像身上。 “有时候我也砸东西,”一号儿子说。 伊斯兰太太喘着气。她示意叫纳兹奈恩采取行动。“快。两百镑就两清了。” 纳兹奈恩的血都变稠了。她的心脏使劲推动它在体内循环。“没有。” 二号儿子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只板球板。他举过脑袋的时候,纳兹奈恩纳闷 是否它一直就装在黑包里。 球板砸到陈列橱上,砸穿了两个陈列架。响声怪怕人的。二号儿子转过身来。 他的面颊上出现了血点子。玻璃碎片扎出来的。他的表情既善于分析,又深表关 切,而且完全愉快。 “呜!”一号儿子说。他把胸毛挠得痒抓抓的,想办法把它们寒到套头衫下 而。 “我们欠的都已经还完了,”纳兹奈恩说。她的声音把耳朵都塞住了。“除 此而外,我们至少又付了三百镑。我不想再给……”她犹豫不决。“任何利息。” “你这母狗,”一号儿子说。“要不要我让她给?”他盯着妈妈。小眼睛里 满怀希望。 “利把,”伊斯兰太太幽幽地说。“利把,”她说。她的脑袋懒洋洋地耷拉 着,仿佛这个字眼让她发了高烧似的。“真主作证,你认为我抽利息了吗?我是 个钱商吗?是个放高利贷的吗?我一心帮助困难的朋友,怎么恩将仇报呢?” “没有?”纳兹奈恩说。她想她也许在喊,但她实在憋不住了。“没有利把? 不是放高利贷的?那就让我们看看。发个誓吧。”她跑到放圣书的地方。玻璃在 她的凉鞋下喀嚓喀嚓作响,“凭《古兰经》起誓。我再给你两百镑。” 伊斯兰太太纹丝不动。纳兹奈恩倾听着她的呼吸声。但她能听到的只是她自 己的。 一号儿子动了动。“我去砸……” “我的胳膊,”纳兹奈恩喊道,“砸折我的胳膊。把两条都砸折。”她把胳 膊伸出来,直到她开始觉得傻气十足。 慢慢地,伊斯兰太太把脚摆下来,在沙发上坐起来。她的头发扯开了,一股 一股地吊在脖子四周。她用她热煤璃似的眼睛怒视着纳兹奈恩。纳兹奈恩迎住那 日光,她把它又转了回去。一分钟过去了。看电视的人群憋着一股热情鼓掌。乐 声忽隐忽现,疯狂混乱的广告。伊斯兰太太站了起来。 “有些妻子不想让丈夫知道的事情。” 纳兹奈恩火辣辣的。她没有把视线移开。 “新开始,”伊斯兰太太说。“新生活,回家。你不想让什么人糟蹋了它吧。” “我丈夫,”纳兹奈恩慢慢地说,“一切都知道。他很快就来。你干吗不问 问他呢?” 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伊斯兰太太一脸的惊讶。 纳兹奈恩,鼓足了劲头,说道,“凭《古兰经》起誓。你这么做一下就行了。” 伊斯兰太太把脚铃从沙发背上捡起来。她把它们放在咖啡桌上。“给女儿们 的,”她说。 她走到一号儿子跟前,把她的包拿起来。 二号儿子点了点头,仿佛一切如愿以偿了似的。 “咱们走吧,”他说。“反正他们给得太多了。”她发出一声和善的笑声。 伊斯兰太太发出一声喊叫,一种动物绝望的低吼。她双手把药包一举,甩到 儿子肩上。它又跳了下来。她向他的脑袋甩过去,却没有碰上。她又叫了一声; 这一回是尖叫,仿佛她挨了一刀似的。二号儿子吊儿郎当地朝门走去。他举起双 手护住脑袋。伊斯兰太太跟在后面。她走过去时,纳兹奈恩看见她两眼泪如泉涌, 满脸泣涕涟涟。她把包又甩了一次,打在二号儿子的背上。她用嗓背发出一种声 音,纳兹奈恩好多天都不能忘记。 一号儿子仍然驻守在沙发后面。他左顾右盼,想决定什么事情。然后他走到 陈列橱的废墟前,向那仅剩的一个门踢了一脚。那门砰的一声,颤动了一下,又 回复到完好无埙的状态。一号儿子耸了耸肩。他用鞋尖顶翻了几个箱子以后,便 离开了。 纳兹奈恩取来簸箕和刷子。她把大块的玻璃用报纸包 起来,开始把其余的扫掉。心里一片空白。当她蹲在那些 碎片上时,内心的一切十分平静。她再不用干活了。她溜 进那种像洗热水澡一样的瞬间。渐渐地,一种思想开始形 成。真主给了一条路。纳兹奈恩笑了。真主给了一条路, 我把它找到了。 她从砖巷往白堂地铁站走。“主权”餐厅的全盛时代, 橱窗里摆着一尊新的雕像,加内什(加内什,印度神话中的智慧和审慎神,上神湿婆的儿子,被表现为象头人身)顶着一轮朝阳坐着, 他的长鼻子顽皮地卷到胸口上。“持矛者”已经展示出拉达 一克利须那(克利须那,即黑天印度教崇拜的大神之一,毗湿奴的第八个化身是位勇敢能干的英雄,长大后杀此暴君救出被囚禁的父母。后来又夺回爱他而被迫嫁给别人的女子拉达);印度炸圆面包片伴随着娑罗室伐底(娑罗室伐底,梵文Sarasvati的音译.意泽为“辩才天女”。印度教、婆罗门教的文艺女神);甜蜜 的腊皙甜奶用一尊长着黑舌凶眼的迦利(迦利,梵文Kali的音译。意详“时母”,意为“黑色女神” 印度教中残杀和毁灭奇神)和一尊呆钝的 皂石佛陀囊括了所有的选择。“印度教徒?”纳兹奈恩在这 一时尚一开始时说。“这儿?”查努拍了拍肚子。“不是印度 教徒。营销。最大的神。”白人喜欢看见这些神。“为了可 靠,”查努说。 车站外面,一个小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在人口处走 来走去。他脖子上挂着耳机,脚跟上安着弹簧。一个男孩 奔上台阶跟他撞了个满怀。 “看着些,”小男孩说。 “你没事吧?在那里没有看见你。”那个男孩大一点;也 许大到可以自称为男子汉的年龄。 “走开,”小的一个说。“要不。” “要不?”那男孩笑了。“要不什么?小弟弟?” “你这个他妈的杂种,”小男孩若无其事地说。 大一点的双手一举,笑了。他摇了摇头,“你不该上 学?” 没有回答。小弟弟戴上了耳机。 大的开始走开了,仍然摇着头。 “再别到这里来,”小一点的喊道,“要是我再看到你,你 就死定了。” 纳兹奈恩走到人口处。她站在那个小弟弟面前,摘下 他的耳机。“法努·拉赫曼!你妈妈知道你在哪儿吗?马上 上学去。” 买票的时候,她纳闷她应当给纳兹玛怎么说她的最宝 贝的儿子老五。随后她想起来纳兹玛跟她不说话。 站台上还有两个人。纳兹奈恩站在靠近台沿的地方, 一边瞅着老鼠在路轨上蹿出蹿进,一边看着黑洞洞的隧道 里火车的信号灯。她希望火车快来。两个钟头前,她拨过 他的电话号码,听到他的声音时觉得她的皮肤刺痛。自那 以后,她想把墙撞倒,把距离打消,把时间废除,好奔到他身 旁。她非给他阱话小能等了。电子公告牌说下一趟车来还 有四分钟。然后它闪了一下,又加了两分钟。 有人在站台上从她身后走过。她转过身来。一个年轻-- 女人穿着高跟靴,牛仔裤,把一件挑在指头上的牛仔服往肩 头一甩,向没人的长凳扬长而去。她的脚步铿锵,好似发表 宣言。 纳兹奈恩正好落在她后面。那女人走路的样子十分迷 人。纳兹奈恩瞅着她,也像她那样迈着步子。它能说多少 事呢?一步在前,一步在后。它能说,我是这样,和我不是 这样吗?走路能说谎吗?它能改变你吗? 那女人走到长凳前。纳兹奈恩险些儿撞上了她。“对 不起,”那女人说。“对不起,”纳兹奈恩说。她们俩都坐下 了。 列车把她送到了国王十字街。她必须换乘到皮卡迪利 的线路。卡里姆把一切都说明白了。她迷了路,走了几英 里路,穿隧道,上台阶,下自动扶梯,走过售票厅,经过商店 和栏杆,穿过更多的隧道。有两次,她几乎眼泪汪汪的了。 她把眼泪激发出来,但它又退回去了。最后,她找到了站 台,上了车。等她坐下来的时候,她汗水淋漓。她试着考虑 她要给卡里姆说些什么。她心里的急迫感开始衰退了。只 有三个站了。时间不够了。 他的画面浮现在她的心头。卡里姆穿着牛仔裤,运动 鞋,坐在她的桌子前,弹着一条腿。卡里姆用一本杂志,把 一片一片的世界喂给她。卡里姆穿着白衬衣,搓着他的光 下巴,给她讲就藏在她窗户外面的各种事情。他着解全世 界和他在世界上的位置。她就是这样喜欢想念他。 情况决不是这样。除了她脑海里至关重要的地方。他 就是原原本本的他。问与答。跟她一样。也许还不止这一 点。卡里姆甚至从来没有到过孟加拉。纳兹奈恩感到一种 钻心的怜惜之情。卡里姆生下来就是个外围人。他说盂加 拉语时,总是结结巴巴。干吗这就让她迷惑呢?她看见的 只是她想看见的。卡里姆在世界上并没有位置。正因为这 样他才捍卫它。 在科文特花园,车厢人下空了。纳兹奈恩乘着电梯。 她看见卡里姆在街对而,便立即走出去。他在一家服装店 旁边等着,这是他安排好的。她没有过栅栏,而是站在一边 瞅着。一辆运汉堡包的货车给空气掺上了脂肪味儿。车辆 堵塞着道路,行人穿进穿出。在一个板形基座上,一个男子 像浸在白漆里一样站着,静如磐石,一个小孩戳了戳他的 腿,被他妈妈拉走了。一群女孩子双臂抱在乳房下面走着, 手抓着钱包,彼此咯咯地取笑。她们一边走,一边碰着肩 膀,一种友谊礼仪。两个男人从一家酒吧出来,大张旗鼓地 把衬衣塞进裤子里,吃过一顿时间很长的午饭后,极力想恢 复形象。纳兹奈恩注视着卡里姆在注视行人。他靠在两个 商店橱窗之间的一条墙上,把一只脚抬起贴在砖基上。平 板玻璃后面白色的灯光烤着没脸的人体模型。下过雨,滑 溜的棕色人行道打上里面灯光的液体印记,并把它带进了 下水道。 行人从卡里姆面前经过。街道熙熙攘攘。一整天,人 们摩肩接踵。对这个穿着旁遮普宽松裤和昂贵的棕色羊毛 衫的男孩,谁也不去瞟一眼。卡里姆弹着一条腿。他看了 看表。她已经看见了她想看的。她一直盯着他,看见的只是他的种种可能。现在她又看了,看见他生活的失望虽然 将会塑造他,但还没有发生。这使她心痛。她差点儿改变 了主意。 “怎么回事?”她一走近,他就说。“我有千百件事情要 做。” “咱们遛遛。”他仍然有股酸橙味儿。这使她嘴里直流 口水。这使她瞌睡以前就有这种感觉,而现在她却醒着。 他们朝市场方向走,往右一拐进了广场。一个耍杂耍 的从地上收起他的魔杖,一小撮口本人三心二意地鼓了鼓 掌。 “我们要看吗?”纳兹奈恩说。她突然想到这件事他们 以前就可以做的。 “你足不是要告诉我?” “是的,”她说。但她望着前方,什么再没有说。当她说 她要见他时,在这里碰头是卡里姆的主意。查努快要回家 了。“我们必须离开村子,”卡里姆当时说。听他说话的口 气几乎像她丈夫。 “好了。”他看了看表。他从口袋掏出手机看了看。“现 在我得走了。” 她一只手抓住他的臂膀。他并不挣脱,但他的臂膀顶 着她的的,十分紧张,仿佛他执意要走似的。 “我老公把票都买好了。明天的航班。” 他的臂膀松弛下来了。她把手收了回去。 “好,”卡里姆说。他瞅着那耍杂耍的。杂耍师傅把一 个个金圈儿扔向空中。每过几秒钟他用脖子接一个,他的 助于义递给他一个。 “不过我不走,”纳兹奈恩-兑。她突然想起这件事她以 前就能做。什么把她拴在屋子旮旯儿上的呢?“孩子们也 不走。” “好,”卡里姆义说。“进军之后我们再说。我有E万件 事情要做。” “我知道。我不得不告诉你。” 耍杂耍的脖子接住了最后三个罔圈。双臂甩出去接受 对他的欢呼。他是个瘦骨伶仃的男人,嘴大得出奇。这张 嘴总是笑嘻嘻的。 “打我的手机,”卡里姆说。“举行婚礼之前我们不应该 再见面了。” 那张嘴还是笑嘻嘻的。它都咧到耳朵根子上去了。他 没有穿外套,只穿一件薄衬衫和一条李子色的天鹅绒背带 裤子。杂耍师傅跟助手边说活,边哆嗦。纳兹奈恩纳闷他 表演完了以后是否就不笑了。她想他在家里,摸黑坐在电 视前面,笑着。 “我们不能结婚。” “不会马上,”卡里姆说。 他也哆嗦了一下。或者说不定只是打了个呵欠。 “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是什么意思?”他听上去恼了。他用靴子 踢着地。 “我不想跟你结婚,”纳兹奈恩说,眼睛瞅着耍杂耍的。 “那就是我的意思。” 他站在她面前,抓住她的双手。“看着我,”他说。“现 在看着我。”她看着他。竖在脑袋前面的三角形的头发,长 着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直楞楞的鼻子,把下巴上的小痣埋 没了的胡子。“如果你有意这样,你必须看着我再说一遍。” “我不想跟你结婚。” 她挤压着痛苦,极力把它变成她的,极力使它离开他。 他放开了她的手。 “卡里姆——” “你真的不?” “并不是我——” 他双手叉在腰上,把脑袋往后一仰,仿佛突然流起了鼻 血似的。这叫人难以忍受。这是她做过的最糟糕的事情。 卡里姆把脑袋低下来。他喘着气,又长又凶。 “好,”他说。“好,好,好。”他搓着双手。 他的嘴唇周围是不是有一丝笑意呢? “你干吗总说‘好’?你打算把它连续说多少遍?” “你不想和我结婚?” “你不是有一万件事情要做吗?我不是刚把回答告诉 你了吗?” 她控制着自己。她必须记住她伤害了他。 “好,”卡里姆说。他气喘得更凶了。杂耍师傅从助手 手里接过来三根火棍。卡里姆疯狂地拍着手,仿佛那人突 然变成了他的英雄似的。 “我们在一起,”纳兹奈恩说,“会太困难的。所以我想 我们最好现在就停止。” 卡里姆又开始说“好”了,但又突然予以制止。“是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有孩子和一切。” “我得首先想到她们。” “完全对,”卡里姆说。他叹了口气。 纳兹奈恩开始理解:她已经减轻了他的多少负担。 他们又看了一会儿表演。纳兹奈恩纳闷此人的腮帮子 疼不疼。她纳闷他不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如何,是悲伤呢, 还是像别人一样只不过是冷漠。 “市场里有个咖啡屋,”卡里姆说。“咱们去坐坐。” 纳兹奈恩想吃个烤土豆,尽管在晌午时分没有吃东西 的道理。土豆大得出奇,上面涂了一层化了的奶酪。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吃东西的样子,”卡里姆说。他 双肘放在桌子上,身子向前俯过去。 “坐直,”她说。“我又不是表演的一部分。” 她吃了半个土豆,为浪费剩下的而发愁。“你把它吃 了。”她给他讲,说着就把它推过桌子。 “明天将有一次盛大的集会。你能来就来。把孩子带 七。”他说到进军,会来多少人,他计划在讲话中说什么,他 们要走的路线。他说话时,纳兹奈恩意识到尽管他说的是 孟加拉语,但他一点也不犹豫。她想着这件事,极力回忆上 次或者上上次她看见他时他是否结巴。她拿不准。他的结 巴没有了?他对讲话有能力控制,但她对她的讲话失去了 控制。地脱口说道,“你再不结巴了?”他睁大眼睛,装做话被如此粗鲁的打断而十分震惊的样子。“小时候我是个结 巴。现在只是非常紧张时才结巴。” “紧张?” “对,你知道,紧张。”他颤动着双手。“就像我遇见你的 时候。” 她大声笑了。“我?我让你紧张?” “有什么好笑的?你就是让我紧张嘛。” 纳兹奈恩在座位上摇晃着。她极力把笑声憋住,但它 从各个地方喷射出来。她用手把嘴捂住,但笑声从鼻子里 出来,从耳朵里出来,从眼睛里出来,从毛孔里出来。“啊, 啊,这是我听到的最可笑的事情。”她极力要平静下来。“可 是你只有在说孟加拉语的时候紧张吗?你干吗说英语时不 结巴呢?” 他把眉毛一抬。他抹着胡子。“我也结巴。也许说英 语时你没有注意到。” 纳兹奈恩用一块餐巾擦了擦眼睛。她抹了抹头发,检 查了一下她的发髻。那是真的吗?说英语时她没有注意 到?哎,如果那不是真的,他干吗要说呢?她把盐和胡椒一 一摆好。人们说了各种各样的事情都不是真的。但有可能 她就是没注意到或者——还不止呢——决定不去了解。 卡里姆又向她靠过去。“真正的原旧是什么?你为什 么不要我?” 一名女服务员过来收拾桌子。她把杯子摞到盘子上。 然后她长长地滑滑地抹了几下桌面,每一下都非常到位,一 点废物没有留下。没有一时桌子被抹布抹过两次。她手上 的青筋傲然暴起,指关节上的皮肤非常粗糙。她右手上戴 着一枚戒指,形状像只甲虫。她的无名指和小拇指的指甲 锉成很漂亮的形状,角质层推下来,在粉红下面暴露出小小 的白色的月牙形。别的指甲则参差不齐。食指上面,正好 在指甲下面有一块硬皮。当查努开始上他的艺术史课程成 天记笔记开夜车时——那么多的笔记,纳兹奈恩知道他把 整本整本的书都抄下来了——他也磨起了一一块一模一样的 硬皮。女服务员接着擦下一张桌子。 卡里姆等着她的回答。 卡里姆是怎样看她的?真东西,他说。她是他的真东 西。一个盂加拉妻子。一个盂加拉妈妈。一种家的概念。 一种他在她身上发现的他自己的概念。女服务员站在柜台 前。她右手拿着一支笔。她用拇指和食指把笔捻过来捻过 去。她跟一位顾客说话。笔还是一个劲儿地捻着。 她是怎么制作他的?她不得而知。她摸着黑干活,把 他拼缀在一起了。她把一些丝绸片儿、天鹅绒屑儿纳成了 一床被子,现在她对着光一照,针脚显得又大又粗,它们把 一切都切断了。 “我想我知道了。”卡里姆满怀同情地注视着她,仿佛她 是个孩子,一下子变成了孤儿似的。“要是你跟我在一起, 当一切开始以后,你就永远不能忘记我们做的事情。按道 理,是的,它是一件罪过。它也使我烦恼。它终于圆满地了 结了。真的。拼命祈祷吧。这就是我要做的。安拉会宽恕 的。我的仆人啊,他们已经违反了他们自己的灵魂!不要 对真主的慈悲绝望,因为安拉宽恕一切罪孽。”他点了点头。 他似乎想叫她一起祈祷。“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他说。 “它的罪孽?” 她最后一次碰了碰他的手。“卡里姆啊,那事我们已经 做了。但我们之间总有一个问题。我怎么能解释?我不是 我,你不是你。从开头到结尾,我们没看见东西。我们做 的——我们彼此做了补偿。” 八点钟,包打好了,套房里的紧张气氛强得你都可以伸 出手把它像锡塔琴弦一样拨动,这当儿纳兹奈恩下楼去看 拉齐娅。她下了两段楼梯,在拉齐娅的那一层停了停,又继 续往下走。 楼梯井里没有男孩子。纳兹奈恩手一扶金属栏杆,一 个漆泡就掉了下来。她跨过了一条空烟盒,一块砖和一个 注射器。外面,住宅小区死气沉沉。一堆草皮方块儿堆在 院子中央的烂草上。它们是夏天送来的。当时,它们鲜亮 平整。很快,它们就和环境融为一体了。今晚外面没有孩 子。纳兹奈恩绕着院子走进“山莱萸”中心。大家都到哪儿 去啦?难道由于她决定留下来,人人都打包离开了不成? 窗户亮着灯;空气里咖喱味儿很浓,可院子里一个人影儿也 没有。停车场里的汽车没有加快转速。那些把车开进开 出、开进开出,放着摇滚乐的男孩子们都到哪儿去了?似乎 人人都在只有她一个浑然不觉的一个紧急事件中飞了,撤 了。那些坐在花坛边沿的小鬼们都上哪儿去了?那里一度 长着熏衣草,迷迭香,现在却成了盛罐头盒、堆狗屎的地方 了。他们上哪儿去抽烟,像老母鸡一样把头一低一低的? 她经过那片庇护那座会议小屋的混凝土谷地,经过那 片废弃了,的操场,走过停车场,花坛,往回走来到西索特楼 的脚下。当阿扎德大夫给她打招呼时,她尖叫了一声。 “我去看了一下塔里克,”他赶紧说,仿佛她会申斥他似 的。“他有进展,我要说。” “是啊,”纳兹奈恩说。“我不过……随便走走。” “好,好,”大夫说。“很好,”把问题彻底考虑过后,他又 加了一句。他直僵僵地站着,仿佛弯一个关节要花费比钱 还要宝贵的东西似的。他的黑皮鞋在闪亮。他穿的外套又 长又重。他的衬衣领子擦着下巴的底下。 纳兹奈恩扼制住了要伸手去解开一个扣子的冲动。 “现在我要去拉齐娅家,”她说。 “她需要支持。直到,当然,你,”——说到这里他谨慎 地咳嗽了一下,仿佛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似的——“呃, 走。” 纳兹奈恩把她软墙似的面颊咂到牙齿中间嚼着。为什 么阿扎德大夫要借钱呢?他指望把它收回去吗?她会把女 儿和她自己的票退了,能返回多少钱全给他。就他所知,他 们全家都走。他为什么借钱呢?这是一种疗法吗?治他发 现并命名又永远进不了医学著作的特殊塔村病。他管它叫 什么来着?“回家综合症”。他,由于自己的婚姻破裂了,想 要挽救他力所能及的另一桩婚姻吗?他纯粹是想摆脱查努 吗?摆脱这个声称和他志趣相投的可笑的人吗? “阿扎德大夫,你太太离开你了吗?” 他的脸上掠过一片阴影。 她已经离开了,那不是早就是明摆着的事吗?纳兹奈 恩咬住她的舌头。 “没有啊,”他柔声说。“她还在那里,可以这么说。” “当然,”纳兹奈恩说。“就是。” 一股风吹进院子,把一只挺括的烟盒吹送到她的脚下。 “阿扎德大夫,”她说。“你干吗给我丈夫那笔钱呢?” 他的鼻尖因年纪关系起了麻点子,他的面颊塌陷成了 垂肉,气囊鼓起了眼睛周围的皮,他微笑时嘴角耷拉下来, 那是一种宽宏大度的笑容。“很简单。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我很好的朋友。” 日子到了。纳兹奈恩坐在比比的床上。两个女儿站在 莎哈娜的书桌前,看样子好像在等着挨枪子儿。打昨儿早 晨起,纳兹奈恩没有听见莎哈娜说过一句话。她的五官似 乎都被拉到了脸中央,仿佛是被一条拉绳拉的。一切都锁 了起来。她的脸吊下来。比比还不止是忧伤,变成了麻木 不仁。她的面孔的宽阔的画布上什么也没写下。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好吗?你们喜欢听哪一个?” 比比把肩膀轻轻一抬,又放下来。莎哈娜依然僵着。 “莎哈娜,比比,听我说。”纳兹奈恩打住了。她能给她 们讲什么呢?如果她现在把一切都摊开,她们怎么能隐藏 住呢? 班机在凌晨两点起飞。查努计算他们要在十点离开。 纳兹奈恩决定九点告诉他的时间。这将给他们一个小时商 罱事情,告别。 “有时候事情证明并不是那么糟。有时候你认为要来 的坏事却压根儿不来。你只好等着瞧。” 要是他现在知道了,他会把她说服的。 他不会动摇她的。 她不肯冒这个险。 “我要把事情摆平。要有耐心。别使自己心神不安。” 他要走,女儿和她要留。 有可能改变主意的是他:把票放在一边,开始开包。 那是他的一个最后的梦。他不会把它撕碎的。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好吗?你们要听哪一个?” 要是他不走了,他们就会一起开箱,丈夫和妻子,躺在 床上,盯着天花板度过长夜,此后两人永远躲避彼此的目光 和他们心事的反映,实情就是:对他们俩来说那段时光一去 不复返了,现在为时已晚,为时已晚。 纳兹奈恩站起来。“我也不想讲故事,”她说。 她走过书桌的时候,莎哈娜在她的胫部踢了一脚。“等 着瞧个屁,”她喊道。“你们等了多久了?你们瞧见什么了? 要是这位少奶奶等烦了怎么办?你们打算怎么办?”纳兹奈 恩挪到够不着的地方。莎哈娜踢椅子。她踢桌子。然后她 转过身来,踢她妹妹。 查努在卧室里。他写了一张标签把它贴在衣橱门上。 “大夫处理这一切真是太好了。这衣橱——我想着把 它卖掉,而不是装船运同去。你同意吗?” “啊,卖掉,”纳兹奈恩说。“没问题。把它处理掉。” 查努瞅了她一眼。 “你妹妹看见你真会大喜过望的!想想看。那样的快 乐!” “是的,”纳兹奈恩说。那还不充分。“我已经想象了多 少回了。这么多年来。” 他把衣橱打开,门把他藏起来了。 过了一会,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的文凭全在这 里。”他把门关上。他做了个笑脸。“我们要不要把这些也 卖掉?” “你拿上吧。至少拿上一两个。” 他仔细地端详着她。他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他手里拿 着一张装在镜框里的文凭。“安拉树上摘不下芒果来。”他 说。然后他在床上坐下,抓着两膝。 她走到他跟前。也许一个小时不够用。 “哈,”他说,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废噢——噢。” 昨天夜里,他们睡着以后,他用胳膊搂着她,把他的身 体贴在她的脖子周围,把他自己与她熔为一体。她醒来的 时候,他还是那样。 “我一直不是你所谓的完美型的丈夫,”他冲着他的膝 盖说。“也不是一个完美型的爸爸。” 他萎缩了。不仅仅是他的腮帮子和他的肚子,而是他 身上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话,他的脾气,他的工程,他的 计划。他萎缩了。现在他就是太小,独自释放不出这一协 来。 “但我一直不是一个坏丈夫。你说呢?不坏吧。”查努 抬眼望着她,乜斜着眼睛,仿佛她的脸太亮不可直眼相看似 的。“我们的有些女人她们从不出门。她。”他用头指了指 楼上。“她从不出门。你从来没有看见她出去过,是吧?很 多不让干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农村态度。女人有了 些钱,她就开始觉得她跟男人一样了,于是就随心所欲了。” 他笑了笑,他的小眼睛几乎消失了。“她们就是这样想的。 她们并不现代。不像我。” “我很幸运,”——她说话时心潮澎湃——“我爸爸挑了 一个受过教育的男人。” 查努长了一点儿。“全是空谈。我们应该做点实事了。 咱们到起居室里去,看看还需要做点什么。” 纳兹奈恩把小地毯卷了起来。查努站着袖手旁观。过 了一忽儿,他撩起衬衣,盯着肚子。她转身把侧影展示给纳 兹奈恩。“你在想什么?非常流线,嗯?” 他的肚子不再有怀胎九月的样子了。现在更接近六月 的水平。他满怀温情地把它拍了拍。“意志力,”他说。“还 有溃疡,”他承认。 “嗨,”他宣布着就把肚子吸了进去。他又打量了一番 现在又游移不定了。“走得他妈的太远了。这看上去像正 派人吗?它看上去像肥皂厂经理,还是像人力车夫?” “够大的了,”纳兹奈恩说。她不知道她要把地毯保存 着还是把它们扔掉。 “我不妨去买些三角饺。包上几个在飞机上吃。我还 得见见阿扎德大夫谈谈托管事宜,趁他没有离开诊所。”查 努把衬衣放开了。他没有想起把它重新塞进裤子里。在陈列橱的残迹前,他停下来。“可你干吗想把电脑抬起来放到 玻璃柜上?” “地板上的箱子太多。只不过是整理整理呗。” 查努的眼睛对她闪了闪愉快的光。“我老婆,整理!又 给自己找麻烦。没关系,问题不大。下一回有大事要做 ——把它交给我。” 他去处理三角饺,托管和其他相关事务去了。 纳兹奈恩把地毯收拾完了。她仔细察看了一下起居 室。她巡视了一圈。查努的文件箱上标明船运。咖啡桌上 贴着拍卖。沙发后面还有一个标签:慈善基金。只剩下缝 纫机尚未装箱。她在机器前坐了一会儿。信还在机器下 面。她离开机器向窗口走去。 院子里用木头货板搭起,一个简易舞台。舞台周围有 一小撮青年在打手机。一股青年人的从容不迫的人流从小 区两边排成纵队走进院子。他们聚集在舞台周围。人人都 在核查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家又核 查了一遍。一两个人在现场奔跑,上蹿下跳。一个男孩脑 门上扎着一条红绿相问的头巾,抱着看上去像一捆『日床单 一样的东两。他把它放在地上,展开来。原来是一面“盂加 拉虎”的旗帜,手画的。 “阿妈,”比比在门口喊道。 “比比,”纳兹奈恩说,头也没有回。“比比吗?”她回头 一看。 比比咬着一根辫梢儿。 “你饿了吗?你想吃午饭吗?” “小。” “什么事?” “没有什么。我只是来看看你。” 纳兹奈恩伸出臂膀。“来。” “好的,”比比说,又回去了。“我看过你了。” 现在人们正往院子里涌。他们来得稠密、迅速。仿佛 两三幢楼已经斜到一边,所有的人都乱哄哄地冲到街上,塞 到“山茱萸”的中央。人群里有女人,也有女孩子。一面白 旗上写着黑金两色的字,宣布是“贝思纳尔·格林伊斯兰女 子团。” 纳兹奈恩看见了索鲁巴,约琳娜,纳兹玛和哈努法。哈 努法又得宠了。她在寻找卡里姆。 男孩子的数目压过了女孩子和成年妇女,但上年纪的 男人的数量比他们加在一起还要多。他们来时穿着绿棕两 色鱼形图案的大衣,扣在肥大的裤子外面。他们三五成群, 走了进来,对一起来的不理不睬,隔着人向别人喊话。染上 尼古丁的自胡子,脑勺小帽,掉了的牙。黑油油的面孔和机 警灵敏的眼睛。有几个缠着腰布;还有的拄着拐杖。他们 来时拿着塑料冰岛袋,像医院里的病人一样慢慢移动。纳 兹奈恩纳闷卡里姆的爸爸是否也在其中。 还有一群人:白人。他们是这些帮派巾最小的,但却是 最活跃的。他们在那些上年纪的男人周围闹哄哄地走来走 去,举出木杆上的纸板标语牌。白人穿着满四处都是口袋 的裤子。大腿E有口袋,膝盖上有口袋,下面胫部也有口 袋。他们的衣服都有小小的襻儿,绳儿,拉链,口盖和扣子。 仿佛他们穿的是帐篷,如要过夜,他们只消插几根竿子躺下 就行了。他们在人群中间移动,开始给孩子们散发什么(徽 章?有黏胶的标签?糖果?)。发现自己受到冷落,他们便 缩减了一两代人。盂加拉长者把他们的标语牌与他们的冰 岛袋一起晃着。一个戴着细细的银边眼镜的白人女孩举起 她的标语牌向空中戳着。她把它夹到两膝之间,开始表演 一种小小的哑剧。双手合在一起。指向天空。手掌向长者 们伸过去。搓着。拍了一下标语牌。举。起。你的。标语 牌。 长者们彬彬有礼地“听着”。然后他们一起议论起来。 纳兹奈恩审视着舞台附近的那些面孔。卡里姆会在那 儿的。他会站在舞台上讲话的。这是他的辉煌的日子。 这也是她的辉煌的日子。 在下面什么地方,他在准备演说稿。加上最后的几笔。 她自己的还没有开头呢。 示威的人群中唱起了歌。纳兹奈恩听不清歌词。地把 窗户打开。白人在长者中间活动。他们就是唱歌的人,这 两群人。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和她的朋友们胳膊像活塞一样 推上去拉下来,前进,前进,前进。长者们把他们的冰岛袋 搁在脚面上,把领子竖起来,外套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上。 他们与他们的新朋友一起高歌。 “这是什么新鲜玩艺啊?” 她没有注意查努走了进来。 “外面在搞一场大屠杀。三百零五个人踩过我的脚趾 头。‘当心啊!’我说。‘长鸡眼的人过来了。长冻疮的人。’ 没人听。’ 他来到窗户前。 “他们在说什么呀?”纳兹奈恩问道。“关于廓尔喀人? 还是关于布尔喀蒙面长袍?” “工人们。这就是他们提出的口号。‘工人们!联合起 来!’当然,这是一种神话。这些白人来自‘工人联合阵线’。 我过来的时候,他们正酝酿唱一支长一点的歌。‘工人们。 联合起来。永远不会被打败。’他们为了一个差工作,又把 它放弃了。” 查努轻轻地把鞋脱掉。他抬起一只脚,搭在膝盖上,开 始隔着袜子搓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啊哼。哼。他们做的事情,你看,就 是把这些移民合作成他们巨大的政治方案,其中所有被压 迫的少数民族在推翻国家时联合起来,以后便在一个公共 乐园里过幸福生活。这种理论不考虑文化碰撞,资产阶级 移民渴望,印度人对穆斯林的仇恨,孟加拉人对巴基斯坦人 的仇恨,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事实上,它注定要失败。” 他把两只脚交换了一下。 “看下面的那些人,唱着?所有的人年龄大约——多 少?——四十五至六十五。工人们联合起来?他们甚至就 不是工人!百分之九十九,他们没有工作。” “别的进军怎么样?” “‘狮心’?我没有看见任何动向。说不定他们取消 了。” 纳兹奈恩记起了伊斯兰太太的话。来的不超过十个。 卡里姆登上了舞台。他拿着一个扩音器对在嘴边。 查努关上了窗子。“我们这里的人会遇到什么事情?” 他抓住她的手,把她领过来。卡里姆的声音不很清楚,收音 机播放着背景音乐。 “这些小青年,”查努说。“他们将会是决定局面的人。 你知道这里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多少移民人口吗?十八世 纪,法国新教徒逃到这里来逃避天主教的迫害。他们是丝 织工人。他们成功了。一百年后。犹太人来了。他们发财 了。与此同时,中国人作为商人来了。中国人干得很好。” 查努仍然抓着她的手。“它要走哪条路?” “谢发莉要上大学。索鲁巴的侄儿要上牛津。” “塔里克呢?他要干什么?” 纳兹奈恩把手收回来。 查努用脑袋朝窗户的方向一指。“他们要在外面干什 么?他们进军为了什么?” “因为别人对我们的宗教有错误的认识。他们在向伊 斯兰进军。” “伊斯兰,”查努说,一面仔细琢磨着这个字眼。“可能 事关伊斯兰。不过我不这么一人为。我认为不是。”他进入了 自己的理论与批驳、奋斗与困惑的私人世界。 然后他鼓起他的腮帮子和希望。“可是我们回家以后。 我们用不着考虑这些东西。回家以后我们会真地知道是怎 么回事。” 院子清静了以后,查努又出去了。他去一家名叫“自 由”的商店去买肥皂。他的文件夹已经改造成了一个样 袋。里面装满了一条一条的力士、仙女、鸽子、棕榈橄榄、 家皮革、梨子、热忱、角质层和佳媚经典等牌子的香皂。“ 理的第一条规则,”查努说。“认识竞争。”在自由商店他 置办高雅区肥皂市场。他有很多办厂的计划。当计划实 的时候,他要把全家迁往占尔善的一座平房,在花园的后 有一座客房。一开始,他们会在办公室上面占两间屋子。 “管理的第二条规则,”查努说。“眼光大,动作小。然后 报就会来到。” 纳兹奈恩到卧室去躺在光垫子上。她睡了一个没有 的觉。她醒来时,外面黑沉沉的。她看了一下时间。六 钟。一个幻象在她眼前升起。查努坐在一架飞机上,努 向窗外张望。无论怎样挣扎他就是够不着窗户。他太 了。查努只有婴儿那么大,他的腿够不到坐位下面。纳 奈恩把他举起放在她的膝上。她向窗外一望,看见跑道 的灯光。然而他们并不在跑道上!那灯光是灯柱和房, 办公楼和塔楼,它们正被推倒推开,缩小沉没成黑糊糊的一 片。 “阿妈,”比比靠墙站着,双手背在身后。 “什么事,比比,你在等我吗?你呵以把我叫醒呀?” 比比顺着墙往下一滑,又挺起身子,又滑了下去。 “咱们到厨房去。我们弄点东西吃。” “阿妈。” “去告诉你姐姐。你们可以帮我一把,你们俩。” 比比顺着墙滑下去,坐在地上了。 纳兹奈恩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脑门。“你病啦?我去找大夫好吗?” “她走了,”比比说。她开始哭起来。“她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