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黑着脸,人瘦毛长的姚福全驮着个布包往家里走。胖大个儿的肖杏花迎接着, 起下布包:“呃!你一次怎么买回这么多盐哪?”惊讶地。 “油少就多放点盐呀!”姚福全诙谐地说着,身子向椅背上靠去。 肖杏花在桌上解包,抓出四个纸包来。 “有两包是红盐!”姚福全说。 “红盐!”肖杏花惊讶地,“以往是白盐,什么时候卖过红盐?红盐咸味重不 重?”肖杏花颇感兴趣地,“哪两包是红盐?” “拆包不就知道了!” 肖杏花拆包,一包红颜色的小颗粒现出:“这是糖呀!红糖呀!”说着还撮了 一撮尝起来,“嗯,红糖!”继而埋怨起来,“没有叫你买糖,你怎么买起糖来了 呢?” “买糖要凭票,没有票还买不到!” “哪来的票?”肖杏花口问手掏,掏出两连肥皂来,喜形于色,“还买了肥皂 呀!” “肥皂也是紧俏物资,也要凭票呀!” “哪来的?”肖杏花口问手掏,掏出包火柴来。 姚福全用纸卷起黄烟,吸起来,惬意地:“我买了紧俏物资,还没花钱!更没 花票!” “捡来的!”肖杏花小声地。 “我到供销部买盐和火柴时,方书记在场,他叫徐老头给的!” “送的!”肖杏花一脸的喜悦。 姚福全连连点头。 “方书记真好!记前情,还照顾我家!”肖杏花念情地。 “呃呃!还有个东西!”姚福全一个劲地搜口袋。 “什么东西?没有哇!”肖杏花说着将布包翻过底来,一张纸掉下地。 “就是那个东西!”姚福全起身捡起,“你把它送给祥伢!” “什么东西?” “后天大队召开男女队长会议,检查生产!”姚福全轻描淡写地。 “队长,男队长是祥伢,女队长原来是荷香,现在是谁?”肖杏花自语地。 “一朝天子一朝臣,管他是谁!”姚福全无官一身轻,悠闲地吸着自卷的黄烟。 白子岭脚下,梯田叠叠,岭地层层。地块的芝麻、花生,有的苗黄憔悴,天边 有,地边无,给人一种鲁迅回故乡的感情:萧索和悲凉。有的地块青茎绿叶,芝麻 亭亭玉立,花生茎叶婆娑,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其间奔走着一队跑马观花的 男女。他们是检查旱地生产的雁岭大队,生产队干部。走在后边的是姚发祥和秦白 棉。 “你拉呀!用力呀!” “我用力时,你不用力,白费了!” “来!将身子往下一沉!来!” 岭下传来了埋怨声,姚发祥循声望去,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老妻的花车陷在了 缺口里,,几经挣扎,停下来了。 老头仰天长叹:“人说缺口里陷不倒车,今天我陷倒了!” “大叔,我来了!”姚发祥招呼着,跑下来“噼哩啪啦,”秦白棉也逐着跑下 来了。 老头目光希冀,老妇喜形于色。 “我帮大叔推,你帮婶拉!我们一起用力!”姚发祥指挥着“一、二、三!” 几经用力,车辆越陷越深。 “小朋友!你到前边去,与妹一起,一人抓一边车头用力往上抬!”老头指挥 着。 姚发祥和秦白棉一人抓着一边车头:“一、二、三!”、车轮从沟里滚上来, 在平路上,“吱扭,吱扭”地叫起来了。 老头停下车,擦了把汗,“多亏了你们!你们到哪里去做什么?”感谢之情溢 于言表。 “我们是参加大队检查生产的,前边的人去了柳嘴。”姚发祥说。 “对面是前畈,你们穿过前畈就到了!” 老头热情地,“我家是前畈,你俩到我家吃过饭再走!” “不!不!我们去赶队伍!”姚发祥和秦白棉口说身动走去。 别看前畈地处平坦,老屋错落,草棚丛聚,路径七歪八拐。姚发祥和秦白棉走 着,适逢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 “小朋友,走这里能去柳嘴吗?”秦白棉目光新奇地。 两男孩光着四颗黑眼珠,目光森然。 “走吧!只要方向不变,总会走到的!”姚发祥不屑地。 大男孩顿生歹意,回首院里,“吁吁”连声,两条大黑狗冲出来了,“汪汪” 叫,呲牙咧嘴,奔向姚发祥和秦白棉。 “咦!狗!”秦白棉吓得两眼惊恐,手足无措,脸包苍白。 “你走我前面,我招呼你!”姚发祥说着解下皮裤带,提防着。 姚发祥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狗,若是平常他一个人走路,定要绕道走。可 现在,一是狗气势汹汹地追上来了,再一个是身边还有个文弱、静美的秦白棉,是 个胆小求助的弱者,他要保护秦白棉和自己走出困境。不但不能绕道走,还要勇往 直前地走。 黑狗步步逼近,“汪汪”叫,前脚腾空地跳起来。 秦白棉却步,吓得脸色苍白,身子向后倒去。 姚发祥左手挽着秦白棉,右手一皮带甩出,黑狗退去。 “汪汪汪,”“汪汪汪,”一屋两头的大小狗全奔来了,一、二十匹,洪水猛 兽一般地奔来了。 “啊!”秦白棉惊恐万状,扑向姚发祥怀里,他们胸脯贴着胸脯,两颗年轻的 心脏嗵嗵跳,秦白棉感觉到如同贴近了一座坚实的伟岸,温暖可靠。姚发祥感觉到 如同贴近了一袋棉花绒,是那样的柔软和轻盈。但在这非常时期,容不得他温馨体 验和沉醉,需要他们勇敢和顽强,去面对恐怖和凶残。 姚发祥将秦白棉颤栗的身驱挪到身后。 大黑狗再显疯狂,两脚腾空直扑姚发祥。 “咚”地一声,姚发祥甩出的皮带扣子砸在了黑狗的耳朵上,皮破血出,黑狗 “嗷嗷”叫,夹着尾巴逃去,姚发祥将皮带甩得“呼呼”响,纵身追去。 “哎哟!救命呀!救命呀!”秦白棉被狗咬倒了,仍有两只黄狗咬着她的衣服 在拖。 姚发祥回身赶来,众狗散去。 “呃!可怜吧!这女伢被狗咬着了!”闻声走来的老少怜悯地围观着。 “赔我家的狗!赔我家的狗!”大男孩气势汹汹地奔来。 “你赔人,我就赔狗!”姚发祥俯下身来扶秦白棉。 “不是我家狗咬的!”大男孩横头竖颈。 “不是你家狗咬的,是哪家狗咬的?” 大男孩迟疑。 “呃!咬着了这里!”姚发祥捋起秦白棉右腿裤管,小腿血迹模糊,痛苦和惭 愧的表情在他脸上交换着。 秦白棉不知是麻木还是余悸,脸上只有泪痕和苍白。 “岂有此理!放狗咬人,拦路打劫呀!”场外传来一声断唱。 众人侧目。 断唱老头,头发花白,浓眉大眼,横眉怒目地奔来。 “大叔!”姚发祥和秦白棉异口同声。 “前畈不是共产党的天哪!是强盗寨呀!要留买路钱呀!”断喝老头抓住大男 孩,“赔!黑狗一口,白米三斗!” 大男孩脸色苍白,害怕起来:“不是我家狗咬的!不是我家狗咬的!” 断喝老头放下大男孩,走向秦白棉:“妹!到我家去!” 姚发祥蹲在地上,用嘴吮吸秦白棉小腿上的血迹,吮吸着,吐去,吮吸着,吐 去。接着,背起秦白棉逐断喝老头走去。 围观的人们议论着:“这两孩怕是姊妹走亲戚走六生家走错了!” “六生家没有这样的亲戚呀!” “那这两孩也不像姊妹!” “男孩吸女孩腿上的血,不是姊妹,一般的人下得下这个嘴吗?” “狗咬的有毒呀!当然要吸呀!” 白子岭脚下,花车“吱扭吱扭”地欢唱着。秦白棉坐在车上,六生大叔推着, 姚发祥拉着。 车子推上平路,六生大叔说:“小朋友,不用拉了,你拉我反而走不快,我推 一个人就如同空手走路,不费劲。 姚发祥将拉绳扎在车上:“大叔,你是推车的老手吧!” “我从十几岁推起,如今六十四岁,推了近五十年车,推的货物存起来,可以 堆成一座山,走的路竖起来可以顶着天!” 姚发祥逐在六生叔后面:“大叔,你到过许多地方吧?” “年轻时,花车是我的扁担、伴侣,我走到哪里,车就跟到哪里,我到过大别 山,伪省政府立煌,出兵差,推过粮食,推过子弹。我到过淮北平原萧县,推硝到 湖区去卖,到过江西、湖南。” “吱扭扭,吱扭扭,”车子推向雁岭大队部。 “大叔,不去大队部,直接去大队医疗室!” 大队医疗室里,病人摩肩接踵,小梅身穿白大褂子,在老少的病人间穿来绕去。 姚发祥背着秦白棉走进来。 众人神情肃穆,目光惊讶。 “怎么搞的?”小梅问。 “狗咬了!”姚发祥将秦白棉卸下来。 “是疯狗吗?”小梅紧张地。 “疯不疯不知道,反证是咬人的狗!” “不得了!”小梅心有余悸地,“做稳点,到县防疫站去注射狂犬疫苗!”小 梅边说,边看秦白棉的小腿。 “问题不大,只破了皮,出了点血!”秦白棉轻描淡写地。 “不出血也要打疫苗!”小梅慎重地,“你破了皮呀!” 大队部食堂里,人头攒动,箩撞屁股,车压脚,呼朋唤友,敲碗说闲,热闹非 常。 餐桌上豆腐烧肉,辣椒煮鱼,香气扑鼻。 “豆腐烧肉,集餐庆祝!”有人庆幸地。 “无酒少肴,庆个屁!”有人遗憾地。 “自由结合,八个人一桌!”刘耀宗号召着。 “我来讨饭来了!讨两个人的饭!”六生老头声高气粗地。 众人愕然! “你想吃饭吗?怎么说讨饭呢?还说讨两个人的饭呢?”方树华圆着双环眼, 愤愤地。 “你们就餐还缺两个人吧!” “啊!缺谁?清一清!”方树华惊讶。 众人惊讶。 “啊!缺范坡的!“有人说出来了。 “缺姚发祥和秦白棉!” “人呢?”唐有生问。 “在医院里!”六生老头说。 “病了!”唐有生问。 “被狗咬了!” “哎呀!怎么走到狗窝里去了呢!”唐有生停了停,“夏老头,留两个人的菜 饭!” “刚入班,不走正路!男男女女的!”方树华不足挂齿地。 “呃!方书记,话不是这样讲呀!”六生老头抱不平地,“你们一行在路上, 我在路下,在缺口里陷着了车,你们视而不见,这两个年轻伢,见义勇为,帮我把 车子抬上来,这是扶危济因呀!怎么说是不走正路呢!你也太官僚点吧!” 方树华灰溜得两眼一闭,低头落眼地走去。 六生老头向方树华蔑视了一眼走去。 姚发祥背着秦白棉从医疗室出来,朝大路奔去,匆匆地。 “吱扭吱扭”六生老头推着空车走来:“小朋友,到哪里去?” “这里不行,须进县城!” “进城,凭你背着走?” “我边走边撞车呀!” “撞什么?我这里不是有车吗?”六生老头推着车跑过去。 秦白棉躺在床上,一脸潮红,鬓角汗津津的,秦秀丽、李梨花、唐梅花簇拥着。 问这问那。 姚发祥逐小梅走进来。 小梅打开箱子拿出体温表来,甩了甩:“先夹着!” 王浩翠端着姜汤,一脸怒气地走来。 姚发祥沉着脸,深感内疚,从房里走向堂厅。姚青云、秦迭贵他们跨进门来。 姚发祥拉凳子坐下,众人坐下。 “今天,大队里还有一天会,你们去一下,我这里走不了!”姚发祥心情沉重 地。 “队长会肯定队长去嘛!”姚青云目视着秦迭贵说。 “青云去,他会讲话,我讲不来话!”秦迭贵推辞着。 “你与李梨花一块去,主要是去听会,至多也只回报一下旱地……。” “怎么讲?讲些什么?”秦迭贵认真地。 “范坡生产队不是地处平原,没有良田沃地一千亩,也没有五百个人口……” 姚青云不着边际的说着。 “啊!先讲概况,范坡生产队地处丘陵,田地面积八十六亩,其中水田六十六 亩,旱地二十亩,水田面积除留下六亩晚稻秧田外,其余全部插上了水稻,丰收在 望!旱地全部种上了芝麻、花生、麦类……” “聪明!”姚青云,乜斜着眼向秦迭贵伸出根大拇指。 “二十亩旱地,其中芝麻四亩,花生三亩,豆麦三亩,红薯十亩待种。坟山洼 排地十亩属荒亩,也是待种面积。荒亩各个生产队都有,人家不讲,我们也不讲!” 姚发祥说。 “如果要讲呢?”秦迭贵问。 “那就把芝麻扩大二亩,花生扩大二亩,红薯扩大六亩。长势只能说一般,若 是后期干旱,收成可能只有百分之五十。”姚发祥说。 大队部门口,成年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那是参会的各生产队男队长和妇女队长。 附近放牛的孩子三三两两地逐着,围拢过来。 秦迭贵和李梨花行色匆匆地赶来。“迭鬼!你放牛放过了界嘛!”一个穿着偏 襟大褂的男孩望着秦迭贵鄙夷地。 “二堆子,就是你的地皮,老子也是可以走走!”秦迭贵踌躇满志,趾高气扬 地。 “哈!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今天我倒要看着你这个老子!”二堆子牛鞭一撂, 两拳一提,来冲秦迭贵。 秦迭贵,侧身一闪。提起两拳。 他们你一拳,我一肘地干起来。 众孩子围观看热闹,有的拍手打掌。 “别打了!别打了!还是同学呀!象仇人一样,一见面就打!”李梨花哭喊着。 二堆回转身,脚未立稳,秦迭贵就势一拳冲出,二堆一个趔趄。秦迭贵追上去, 一提腿,将二堆打倒在地。 “啊嗬!二堆打不赢!” “迭鬼胜了!” 孩子们欢呼着,大队部门口喧声一片。 “你们还有教育没有!这里是干部开会的地方,你们跑到这里来打架,岂不是 打到老爷大堂上来了!”夏老头莫明其妙地赶来,操起手里的烧火棍甩起来,“滚! 要打到山上去打!” 众孩子跑去。 二堆连忙爬起身,体面地退去。 秦迭贵和李梨花昂然地往大队部里走。 “里面开会,你们到里面去干什么?还不去看牛!”夏老头制止着。 “今天不是开队长会吗?”李梨花问。 “啊!”夏老头惊愕,“你们是队长?” “范坡队的!”秦迭贵有恃无恐地。 “请请请!”夏老头一叠连声,弯着腰,嬉着脸,向秦迭贵和李梨花连连打躬, 接着回转身向门外跑去,向山边的孩子跑去。 孩子们见夏老头追来,跑得更快。 “别跑!别跑!队长会正在开,你们中,凡是队长的赶快回来开会!”夏老头 唯恐失职地,大声呼喊着。 听到喊声,孩子们跑得无影无踪。 夏老头汪着两颗浑浊的老眼,怅然若失。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