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九 汴京·延和殿荒唐的“赌博”·皇帝赵顼直挺挺地跪在御台上合掌祈天·宰相 王安石气噎昏眩,重重地跌倒在御座前的砖地上。 太皇太后毕竟是老谋深算的。她用镇定、泪水和不是决断的最后决断,平息了 病榻前皇室出现的内争。在决断中,她给皇帝赵顼留了面子,又实现了皇太后心中 之所想,同时解脱了岐王颢、嘉王君页的慌窘。她借助看门小吏郑侠的荒唐赌注, 把王安石提了起来,共同押放在这次赌博的赌盘上,让王安石经受王安石自己一贯 蔑视的“天命”的摆布。这真是精巧而离奇的安排! 四更时分,皇太后带着满怀的懊丧和不快回到她的崇庆宫,在忧思焦心、闭目 难眠、辗转反侧地苦熬五更中,突然领悟了太皇太后“决断”的精妙:郑侠奏表上 的“行臣之言”乃“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 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也就是停止新法。若十日之内果有一场大雨, 则罢新法同时王安石势必离开京都,这是“天命”的安排;若十日之内旱灾更烈, 在郑侠人头落地的同时,王安石也将被视为“灾星下凡”、民怨将会潮水般地卷来, 王安石也将会被冲出京都。更为精妙的是,太皇太后已将监安上门郑侠用生命描绘 的可见可着的“天命”,挂在了皇帝的头上,在《流民图》的刺激下,在十日之内 可能有一场雨霖消除旱灾的诱惑下,皇上能不以“暂停新法”作祭品乞求天神的回 心转意吗?如此,不论十日之内是否会有一场大雨,只要皇帝暂停新法的谕旨一出, 王安石的地位也就动摇了。皇太后由衷佩服太皇太后的才智与心机,在不动声色中 便纵横捭阖。而自己智短、浮浅,只会把年已二十六岁的皇上仍然当作昔日宫中的 孩子,能不自讨无趣吗? 皇大后推枕而起,吩咐侍女立即传谕膳房,制做皇帝喜欢食用的几样菜肴,送 往福宁殿。她要主动修补母子间出现的裂痕,鼓励儿子按照太皇太后指出的道路向 前走。 贤惠公主也是带着满腹的惶恐和忧虑回到她的驸马府的。驸马王诜还在卧室里 的烛光下,把玩着自己接版印刷的《钱塘集》,等待着深夜未归的妻子。妻子归来, 皇室纷争的阴影也随着妻子闯了进来,笼罩了这座一向情意缠绵的屋宇。驸马“信 友”的情谊,招来了皇帝的猜疑,并把远在杭州、至今尚不知其《钱塘集》行世的 苏轼卷入了这场天灾人祸交织的朝廷纷争。“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全 是一个看门小吏发疯的呓语!十天之内果能有一场大雨吗?如果没有,看门小吏郑 侠的人头落地,那驸马和苏子瞻呢?不是也与看门小吏一样,犯有怨诗谤政之罪吗? 驸马府的门头高大,有皇太后、太皇太后的荫庇,也许会得安于一时,可苏子瞻呢? 苏子瞻贬任杭州通判已满三年,本该回京都了,这样一来,不仅返回京都无望,只 怕又要贬往更远的地方了。唉,“信友”镂版刊印《钱塘集》,原是要为苏子瞻返 回京都铺设归路,谁知反而害了友人。山高路远,风雨莫测,子瞻不能蒙在鼓中, 得有个迎受厄运的准备啊! 鸡鸣五更,黎明将至,从驸马府奔出一匹疾速的飞骑,沿着御街疾驰。马背上 的汉子,正是三年前赶着驸马王诜的车辇送苏轼去杭州的那个马夫。他扬鞭策马, 奔出了南薰门,向千里之外的杭州驰去…… 皇帝赵顼在皇后的陪伴下,回到他的福宁殿,坐落在空旷、宁静的御堂里,懊 悔之余也庆幸终于有了权宜之计。宦侍在拨亮屋角的几盏仙鹤灯之后悄悄地退出, 贤淑的皇后为了不干扰官家的思索,远远地坐在一边的昏暗处,默默地陪伴着丈夫。 赵顼回想着今夜庆寿宫里发生的一切,懊悔自己对母后的不恭不孝,对弟弟岐 王颢、嘉王君页的不友不梯,对姐姐贤惠公主的冷言冷语、旁敲侧击,更懊悔自己 在太皇太后病榻前的失态和鲁莽。唉,难道历代皇室的骨肉相残,都是这样开始的 吗?不可做一个残忍的帝王,不可做一个不孝不悌的帝王,不可做一个招致后人唾 骂的帝王啊! 但他毕竟从太皇太后那儿讨了个绝好的主意。姑且理解太皇太后的用心,真的 是“让天意决定王安石去留”,乃“爱惜王安石保全之策”,为王安石送来一个下 台的台阶。郑侠弹劾奏表中的“天意”是什么?不就是“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 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吗?一个监安上门小吏何才何德,竟能使上苍十日之 内普降雨霖?疯话而已,连太皇太后自己也不会相信的。但十日之后,“天意”将 消解皇太后、岐王颢、嘉王君页和皇室王公对王安石和“变法”的怨恨,王安石和 进行的“变法”都将得到保全,群臣的异议也就容易统一了。在灾荒年月,借“天 意”暂停部分“新法”,以休息民力,平息城乡黎庶的怨忿;借“天意”进行朝廷 “修善人事”的调整,既可以保持皇权“替天行道”的尊严,又可以避免王安石执 拗蛮横的反对和王安石追随者的非议!这场“赌博”的任何一种结局,都有利于朕。 皇帝应当是英明的,皇帝本来就是英明的。 五更梆鼓敲响,暂停新法的十八项内容已在皇帝赵顼的心头形成,召见群臣的 时间、规模已在皇帝赵顼的心头确定,延和殿里乾坤顿转的场面,已在皇帝赵顼的 心头闪现了。 决定宰相王安石命运的时间,一步一步地逼近…… 延和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威严。在骄阳的烧灼下,屋脊飞檐蒸腾着一层白烟, 两列披甲挂胄、执戈佩剑的禁军士卒,从丹墀下直抵正殿门前,甚是森严。 王安石跟着大内宦侍在禁军士卒戈剑排列的行列中行走着。 他走进延和殿,殿堂里已恭立着黑压压一片朝臣,肃穆得不闻一丝声响。他放 慢步子,眨眼调整了一下因室外阳光刺激而模糊不清的视线,转眸仔细打量两厢的 大员,二府、三司的官员来了,谏院、御史台的官员来了,邓绾、舒亶、李定、谢 景温等都在用茫然的目光询问着他。 王安石走近高高的御座前固定的首辅位置,用目光向右一瞥,吕惠卿、曾布、 吕嘉问等都绷着一张疑惑不解的面孔,直望着他。向左一瞥,陈升之、吴充、冯京 等中枢重臣,都耷拉着脑袋,手足无措。王安石心里浮起一层慰藉:大家都蒙在鼓 中啊! 忽地,殿外传来宦侍一声尖利的“皇上驾到”的唱引,群臣一阵惊慌,旋即匍 伏于地,叩头高呼: “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赵顼踩着群臣骤然腾起的迎驾声,一道闪光似地走进延和殿。跟随皇帝的, 是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和两个中年宦侍。 群臣抬头望去,一时瞠目结舌:皇帝赵顼今天着一袭雪白细绸宽襟博带袍,盘 发于顶,绾以白巾,神情严峻,目光含怒。这是“解冠自罚”的装束,更甚“避殿”、 “减膳”、“广求直言”!群臣惊骇地纷纷垂下头颅。 王安石更是惊骇不迭。他惊骇不仅因为皇帝敬天自罚又进了一层,更多的是因 为韩维的出现使他想到了洛阳的司马光:难道司马君实真地要返回京都了? 赵顼根本没有理睬群臣刹那间的惊骇和沉默,举步登上御座,威严地坐落在御 椅上。他似乎忘记了让朝臣“平身”的朝制,开口就向王安石提出问题: “介甫先生,你认识一个叫郑侠的人吗?” 匍伏的群臣同时抬起了头,茫然地瞪着一双眼睛望着他们的宰相。 王安石根本没有想到皇上一开口就抓住了自己,更没有想到会问及一个监安上 门小吏,他懵懂不解地叩头站起答对: “是监安上门郑侠吗?” “正是此人,卿可认识?” 王安石愈发糊涂了,既不知郑侠犯了何罪,也不知郑侠立了何功,更不知郑侠 何以累及自己。他拱手坦然作答: “禀奏圣上,监安上门郑侠,治平年间进士,原任光州司法参军,秩满后被臣 调进京都,曾居臣门下一年……” “其人品德如何?” 王安石据实禀奏: “据臣所知,其人博学慧辨,精于儒术,对汉儒董仲舒‘天人感应’之论颇有 所得,热衷阴阳五行之说,所见常具新颖,亦颇具奥秘,常人才智不及。故对‘变 法’极表赞同,曾以‘调琴瑟而错之,鼓其它则它宫应之,鼓其商则它商应之’以 誉九项‘新法’之相谐。其人且聪敏多才,诗画皆优,但生性疏狂,不愿任事……” 皇帝赵顼用几声冷笑打断了王安石的禀奏,神情严峻地谕示群臣: “好一个‘天人感应’!好一个‘阴阳五行’!五行统一于阴阳,阴阳统一于 天,天说话了,人感应了,今日朕‘解冠自罚’,召对众卿,以解‘上天示警’之 忧,企盼天心回转,悯我大宋黎庶。现有一物示于众卿观赏!”说罢,向御座旁的 两名宦侍挥手示意。 群臣惶恐地伸长了脖子。 两名宦侍奉旨走到群臣面前,“哗啦”一响,展开了一幅画卷——血泪斑斑的 《流民图》。 群臣惊诧不已。 延和殿刹那间成了一座绝无声息的世界。 《流民图》,扶携塞道的流民,闯进了群臣的眼帘,似乎在控诉着这些庙堂大 臣的昏庸无能。 王安石瞪大眼睛望去:《流民图》!这是郑侠画的《流民图》!他突然明白了 皇上刚才质询的所指。郑侠用画弹劾了,向着“变法”问罪了!难以相信,不敢相 信!他头脑昏昏,有些魂迷心乱…… 昏庸,离奇而有苦难言的昏庸啊!六年来自己信任庇护的心腹,原是仇视“变 法”的“流俗”;自己刚刚赞誉的才士,原是背后捅刀的仇敌;自己满怀满腹地对 人赤诚,为什么总换不到别人的信任呢? 王安石自责失职。屈辱而不明情由的失职啊!自己身为宰相,对流民惨情茫然 不知,却被一个看门小吏活生生地搬进延和殿了,这是对自己的鞭笞,也是对自己 的诛伐啊!尽管这种鞭笞和诛伐是来自一个背叛者之手,但情理却在郑侠一边! 王安石自责的同时也在认真思忖:枉食俸禄,理当咒骂!可这悲惨的现卖,是 天灾之害,还是“变法”之过?如若真是“变法”使然,那么,这样的“变法”就 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了,“变法”的始作俑者则应当斩首示众!可这真是“变法” 的罪过吗?这样的大是大非总得分个清楚明白啊!难道没有“变法”,就不会有这 个“十月不雨”的天灾吗…… 《流民图》,身被锁械的流民,饿毙道旁的流民,咬牙切齿的流民,呼地怨天 的流民……延和殿里似乎呼啸着一场翻江倒海的风暴。 陈升之、吴充、冯京等人,在惊骇中默默猜度着。他们猜度着皇上的意图,猜 度着看门小吏的吉凶,也猜度着王安石是否又将爆发愤怒的反击。 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等人在对流民深切的同情中也在盘算着“变法”的命运, 自己的命运,王安石的命运。王安石决不会屈服于任何危及“变法”的安排,必将 进行强烈抗争。 邓绾、李定、舒亶、谢景温等人已在心底摩拳擦掌,郑侠作画反对“变法”, 其罪当杀!他们焦急地等待王安石发出反击的暗示…… 王安石却仍在认真注视画中的惨景,怨恨自己的不明、不聪,怨恨自己对“十 月不雨”的后果只有耳闻而无亲见,对此他不想推卸任何责任。 沉寂良久,皇帝赵顼高声谕示韩维: “韩卿,你代朕诵读那份字字含泪的弹劾奏表!” 韩维躬身应诺,取出监安上门郑侠上呈的弹劾奏表,哀声诵读: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 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英生 遂。灾患之来,莫知或御。愿陛下开仓凛、赈贫乏,取 有司括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 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 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臣 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 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陛 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 外,以正欺君之罪…… 这是比《流民图》更为惊心动魄的炸雷之音。 群臣吓呆了。看门小吏郑侠提着脑袋向王安石提出了挑战! 当朝宰相王安石敢应战吗? 吕惠卿、曾布、吕嘉问在想,这种挑战不是辩论,不是析理,不是解题,不是 斗智,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荒唐的、无依无据的赌博。介甫就是想挺身应战,也 应不了啊! 陈升之、吴充、冯京吓傻了。历朝历代有过这样庙堂决事的先例吗?朝政大事、 生民疾苦、社稷未来,决定于一个看门小吏的脑袋,荒谬绝伦啊!古时虽有“龟甲 卜筮”之举,那是在析理基础上的决疑。可这十日之内能否落雨之赌,完全是看不 见、摸不着、凭着运气胡闹啊! 王安石却被这荒唐的赌博惊醒了。由于自己“趋时应变”的迟缓和失误,终使 “遇灾慌神、遇乱思迁”的皇上走进了“天命”的死路。“观臣之图”——郑侠的 《流民图》展出了,“听臣之言”——郑侠的奏表宣读了,难道真要“取有司掊克 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吗?难道真要把朝政大事交给“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 外”,全然是一场“荒唐”的赌博?!“天人感应”,阴阳五行,一切统一于天, 一切决定于天,皇帝没有了,朝臣没有了,世间的人都成了一群依从于“天命”的、 失去灵魂的奴仆。只剩下听任“天”的摆布了,“变法”自然也就该停歇了!这是 “天人感应”的悲哀,还是“天人感应”的荣耀?!“拗相公”王安石睁大一双眼 睛,望着御座上神情复杂的皇上,此时心里也不禁颤栗,一个劲儿默默析念:皇上 英明,断不可糊涂至此啊…… 皇帝赵顼在群臣惶恐的注视下开口了: “天高听卑!天神终会为卑下流民的哭声感动的,终会为卑微小吏的忠心感动 的Z朕不敢漠视黎庶流民之苦,更不敢漠视卑微小吏忧国忧民之忠,朕无才无德, ‘避殿’、‘减膳’、‘罪己’、‘求言’都不能挽回天心,只有以‘解冠自罚’ 之躯,依卑吏黎庶之愿,遵照天意行道了……” 群臣倾耳静听。 “‘开仓凛、赈贫乏’,与朕同心,当速力行。枢密副使吴充听旨:从即日起, 开京都所有仓凛,赈济灾民,有敢违抗、怠慢者,斩无赦!” 吴充站起应诺。 “‘下召和气,上应天心’。人天感应,必降吉祥。参知政事冯京听旨:传谕 京都十大禅寺,从即日起,敬佛祭天,有敢晨昏懈怠者,当重罚!” 冯京站起应诺。 “‘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朕将听纳而从之!中书门下平章事王 安石听旨:议停免行钱、议停市易法、议停青苗、免役追呼、议罢方田、保甲诸法……” 王安石踉跄站起,他拱手想要争辩,但嗓门发紧,心胸气淤,声咽泪流,说不 出话来。 赵顼见状,内心亦为之怆然。然决断已出,矢志不移。他不再留意那个为扭转 大宋积贫积弱之势而曾经君臣同心、情同师生的王安石,仰天疾呼: “天高听卑,天高听卑!朕已下令停止新法十有八事的推行了,总该算是顺应 了上天的示警吧?!威福莫测的上苍啊,十日之内,快降雨霖吧!快救救骄阳炙烤 中的大宋黎民百姓吧!仁慈的上苍,无德无才的赵顼,向你跪倒哀求了……” 皇帝赵顼直挺挺地跪倒在高台上,合掌祈天。 群臣匍伏叩头,同声高呼: “皇上……” 王安石头脑一阵昏眩,重重地跌倒在御座前的砖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