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 五岁的青琐躺在柴垛的缝隙里睡着了。无人发现,一棵巨大而枝叶茂盛的槐树 遮隐了柴垛,也将她弱小的身影遮掩住了。槐树上,满树的紫花正在凋谢,落英缤 纷,飘满了大半个后院。 而青锁正在做一个梦,梦中又出现了那泓明亮如镜的水池。这些天她已不止一 次梦到这座撒满清辉的水池了,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莫名其妙的梦到它。 她只知道自己不需要,她需要的是油饼,糖葫芦,但她在梦中竟没有一次得到它们。 现实中她品尝它们也仅有两次,那都是紫桐姐姐买给她的。想到紫桐她笑了,口水 从她的嘴角溢出,一直流到身下的柴草里。 “噼里啪啦”爆竹炸响的声音突然在整条花街上空响彻。 花楼上,许多窗户被推开了,探出一张张浓装艳抹的脸。天香楼的大门处,张 灯结彩,花香飘万里。衣冠楚楚的男人们络绎不绝的走进楼内,时不时传来老鸨那 尖细的媚笑声。整条花街的姑娘们都知道,今天天香楼大摆宴席,为名妓紫桐做寿。 一阵“哐啷”脆响,一扇扇窗户愤愤然关上,那一张张满怀恶意的粉脸便隐在 了窗后。恶毒的诅咒声隐隐从窗缝内挤出,在整条花街上随风飘荡。 经久不息的鞭炮声吵醒了青琐,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从草堆里坐起,把一个正 在抱柴草的胖婆吓了一跳。 “妈呀,吓死我了!”胖婆惊叫道,举起手中的一根枯树枝欲抽打青琐。青琐 坐在柴草堆里揉着眼睛,不躲也不逃,她知道胖婆是故意吓唬她,胖婆从没有打过 她。果然,胖婆举到空中的树枝只是在她头顶上旋过,便又重新回到了柴草堆上。 青琐一骨碌爬起身,竭尽最大的力气抱起一抱柴草,准备帮胖婆送到厨房去。 “快放下吧,”胖婆急忙道:“这会大家都忙得团团转,那恶女人都把你忙忘 了,你这么灰头土脸的跑出去,被她撞见不找打才怪。” 青琐知道胖婆说的恶女人是总管红柳。慌忙扔了怀里的柴草,躲在胖婆后面朝 院里窥视,果然望见红柳正站在院中的树阴下,她急忙跑回柴垛里,将脑袋迅捷的 缩了回去。 胖婆不再搭理青琐,急急忙忙抱了柴草离开了。 青琐一边摸索着头发里的乱草,一边继续窥视。树阴下的红柳一动不动,宛若 石雕,除了冷漠的吆喝声从她嘴里发出,青琐甚至怀疑她身上的血也是冷的。青琐 早就注意她走路的姿态跟天香楼里的姑娘们一样轻盈而飘逸,那身板却是平的,没 有紫桐的玲珑有致,凹凸分明,甚至不如那个长相奇丑,拖着一条残腿的疯女人。 刚想到这里,那疯女人出现了。她正目中无人的从红柳身边穿过,右臂高举着, 竖起的两根手指头上杂耍般晃着一个暗红色的雕花木镯。青琐知道她住在天香楼的 后院里已经五年了,是紫桐姐姐收留她的。因为紫桐那时已经是天香楼里的头牌了, 老鸨碍于她的面子,也就听之任之。 在天香楼里,她是最无所事事的人,整天在后院游荡,因为她又丑又疯,楼里 是不让她出现在前院的。因此除了那些下人,红柳,青琐,倒没多少人见到她。 她经过红柳时,红柳不禁蹙眉,抚起手中的帕巾掩住鼻,眼中分明露出厌恶的 神色,惟恐避闪不及,人早先一步飘出了院子。 红柳一走,青琐瞄准时机狸猫般窜进了厨房。先弄点水把脸洗干净,在天井里 洗脸是很危险的,红柳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她的身边。 厨房里菜香爆起,青琐的饥饿感更加强烈。她东张西望,忙碌的人们机械的做 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她。青琐的目光停留在大案板上的一排排菜碟上,那些花 花绿绿的菜肴如同磁场吸引着她。离她最近的是一盆红樱桃,这是用来点缀的。她 伸着细长的脖子,咽着口水,频频扭头四下张望,确信无人注意,伸出小手迅速的 抓起一枚,飞快的往嘴里塞。倏地,一只大巴掌从天而降,将她打翻在地。 青琐慌忙抬头,正对上红柳凌厉阴冷的眼眸。红柳笔挺地站着,她总是出其不 意的出现在别人身后,让人防不胜防。 “你跑哪儿去了?”红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青琐,语气中透着极大的厌恶。 青琐战战兢兢的爬起来,垂着小脑袋不敢抬头看红柳的脸,尽管那脸也是艳丽 的。在这个后院里,除了那个目中无人的疯女人,没人敢抬眼正视她。 “把它吐出来!”红柳冷冷地命令道。 青琐鼓动着腮帮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嘴里还含着那枚红樱桃。她的嘴巴抽动着, 只是那么一刹的犹豫,便迅捷而勇敢地吞下了那枚红樱桃。 “小杂种!”红柳恼羞成怒,飞起一脚踢翻了青琐。青琐捂着被踢疼的肋骨, 紧紧的咬住嘴唇,不允许自己哭出来,但泪水不争气的在眼中旋转着。 “站起来!”红柳的声音寒得如同掉进了冰窖,厨房里的杂工虽然依旧不停的 忙碌着,闻得她的喝斥声,身子却禁不住打了冷战。 青琐兀自半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她小小的脑袋始终想不明白红柳为什么如此 的厌恶自己,是不是自己是院子里唯一的小孩,便可以受她任意的欺负?而且都是 在阴暗角落处对她时不时的拳打脚踢。 “贱货!叫你起来没听到?”红柳气得声音发颤,今天她的火气格外的大。她 弯身揪了青琐的长头发,将她拽了起来,一直拖到厨房角落处。胖婆正在烧火,满 脸惊惧的看着她们。 红柳找了一根细柳条开始抽打起青琐,边打边咒骂,世上所有歹毒的话语从她 的嘴里非常流畅地奔涌而出。 青琐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柳条打在身上热辣辣,麻涩涩的。她忍不住时稍微 动一下,柳条落下的频率更加频繁更加有力。恍惚中,脑海里总是盘旋着那盆红樱 桃,红的鲜艳诱人,无论怎样努力都挥之不去。 昏昏沉沉地,红柳的动作似是已经停止,青琐的耳边隐隐传来细细柔柔的声音。 定睛细瞧,这才发现紫桐房里的丫鬟小菊站在她的面前正跟红柳说话。 “紫桐姐姐想让这孩子给她扮寿童。”小菊说道。 “去吧。”红柳似乎已经耗尽力气,神情颓然,冷冷的对小菊说道。 小菊拉着青琐的手往前院走,青琐两腿发软,磕磕绊绊的不听使唤。她们经过 院中的天井和长廊,又穿过花园,然后才看到金碧辉煌的红楼。她们沿着后门的木 梯上了楼,又走过一段长廊才走进紫桐的房间。 一进门,迎面一股浓郁的脂粉香袭来,那香气刺得青琐的鼻子痒酥酥的,她禁 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紫桐姐姐,青琐来了。”小菊轻叫了一声。 里屋的珠帘一动,紫桐一步三摇从里面移了出来。青琐看不见她隐在襦裙里的 脚,却觉得她的脚每动一下,细腰随之扭动,双肩交替着往前摆,这种在别人做来 很滑稽的动作,可让紫桐摆起来却有种特别的韵,一种弹性的韵。 青琐看见紫桐那艳丽的脸上有红有白,脂粉敷得很细致,脸上显出懒懒的倦意。 身着一袭湖青色衣裙,手里捏了条纯白的丝绢,圆润的手臂上套着对翡翠玉镯,无 意相碰时发出细微的叮当声,那声音让青琐听了心神荡漾开了。 在青琐的记忆里,紫桐从没有穿过别的颜色,她只钟情于湖青色,而那种颜色 似乎只配紫桐穿戴似的,显得清雅而高贵。青琐曾目睹别的姑娘效仿紫桐,而她们 穿上却显得俗不可耐了,活像戏台上的村妇。 “怎么弄得这么脏?“紫桐微微蹙眉,声音有种病态的柔弱,“给她洗一洗。” 小菊利索的打来一盆水,然后三两下便将青琐的衣服扒光了。她不由得“哦” 的一声。 紫桐闻声扭过头来瞧,看见了青琐身上细密的青紫痕迹,便恨恨的嘀咕一句: “这恶婆!”然后捧了桌上的点心盘,用两只纤纤手指捏着往青琐的嘴里送。 青琐在木盆里被小菊小心翼翼的洗着,小嘴灵活轻巧的咬着紫桐捏着的点心。 功夫不大,她已被小菊擦干身子,抱到一把红木椅上。 紫桐拿出一叠衣物帮着小菊给青琐穿戴。青琐惊喜的发现这些衣物好象是专门 为她做的,而且也是同样的湖青色。青琐兴奋的涨红了脸。 “天,真像个小仙女!”紫桐端详着青琐,不禁赞叹道。 小菊也赞叹连声,然后拉了她站在落地菱花镜面前:“小仙女,你自己看看。” 青琐在镜中看到了一朵裹在荷叶里的花苞儿,一双黑亮柔静的眼睛,白静的脸 蛋,她屏住呼吸,眼前的景象似在梦里。 “可惜有些瘦了。”紫桐轻叹了一声。 青琐仰望着紫桐,被她脸上流溢出的悲悯之情深深打动。青琐突然想哭,她伸 出双手搂住紫桐的脖子怯怯的问:“你是我的娘吗?” 紫桐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青琐失望地垂下了眼帘,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在这之前她从 来没有想过。 门开了,鸨母晃了进来,脸上挂着笑,声音却急急的嚷道:“我的祖宗,还没 好?客人们都等急了。” “这就去。”紫桐淡淡回答,替青琐整了整头上的小簪花。 鸨母正准备往外面走,不知什么牵扯住了她的眼光,蓦然回首,惊异的看着青 琐,肥肉挤成一堆的面部显得木讷而又迷惑,好大一会才突然叫道:“青琐!天啊, 这是青琐!”她立即换上了一副甜腻的笑颜,伸出胖嘟嘟的手拍了拍青琐的脸: “我看好好调教调教,是个好坯子。” “她现在还小着呢,过些时候再调教也不晚。”紫桐毫无表情的脸。 “怕她将来抢了你的风头?”鸨母笑道。 “早晚有这么一天。”紫桐淡淡的说道,“花无百日红,自古只见新人笑,哪 见旧人哭。” “起码现在还没有人能压倒你紫桐的势头。”鸨母说着,“你下去看看,全京 城有头有脸的爷儿们都来了,除了我们紫桐姑娘,谁还有这么大的脸面?” “楚爷来了吗?” “我就知道你惦记他,他手下的人已经来过了,说楚爷立刻就到。” 紫桐漠然的笑笑没搭腔,牵起青琐的手,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紫桐姑娘来了!” 厅堂里一片嚷嚷,众首仰望。欢呼声中,紫桐牵着青琐款款步下木梯。 紫桐如一条油滑的鱼穿梭于众人其间,向每一个在场的人招呼着,打情骂俏, 嬉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唯有此时,青琐觉得眼前的紫桐与楼上的那个简直判若二人。 紫桐花样百出,忽而捧出香盒抛送礼物,忽而在每位宾客手腕上系上红丝带, 牵住者便表演节目,或抚琴,或吟诗。嬉笑嗔骂,丑态百出。在众人的起哄声中, 有人跳出吟道:“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 风流。凭着我折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弄柳抬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众人叫好,鼓掌击桌。 更有人已经喝得手舞足蹈,索性唱开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 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 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上走。” “有种,这才是咱男儿铮铮硬骨头!”有人叫好。 吆喝声频频起,众人纷纷起坐,围着,叫着。 有人叫嚷道:“听说宫里要给太子过十岁寿辰,怕也不会如此热闹。“ 应答者如云:“就是,看见皇上还要三叩九拜的,哪像咱们这般自在?皇宫再 好,也比不了咱们神仙般的过日子,说不定连皇上也在羡慕咱们呢!”众人杯碟相 碰,撞击声和说笑声又将气氛掀了起来。 紫桐冷眼观四方,嘴角荡着一抹似无若有的笑意。 “楚爷来了。”有护丁凑近她身边,轻声禀报。 紫桐噙着笑,一路招呼着,来至木梯口,撩起裙摆,脚下生风般向楼上飘去。 青琐急忙跟上去,待走到房间门口,紫桐才发现她的存在。 “现在不需要你了,你就留在下面吧。”她回头对青琐说。 青琐后退,少顷,便听见房间内紫桐媚声媚气的嗲笑声。 房间里,楚爷正端然而坐。他看来三十几岁,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袍衫,衬得身 材修长而又飘逸,举手投足间透着儒雅。 “楚爷安好。”紫桐恭敬的福了福。 楚爷轻轻一扬示意她免礼,上下打量着,面含微笑:“你穿这种颜色真是好看, 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它了。” 他极少来烟花巷,第一次来是因为有好友喝醉酒,强拉了他来,这是一年前的 事。待他看见她一身的湖青色,突然愣了神,莫名其妙的,来了一次又一次,并没 有碰她,只是为了她身上的那抹湖青。 在他的记忆里,也有一个人穿过这种颜色。只是他不能容忍她活在这个世上, 有她就没有他,这事很简单。 “你可是有个姐姐?”他突然问道。 紫桐嫣然一笑,半嗔道:“楚爷真坏心,紫桐要是有个姐姐,紫桐怕早晚被楚 爷抛了去。” 楚爷一笑,心下释然。世上不可能有如此凑巧的事。回头望向门口一位侍卫摸 样的人,那人立刻将一个锦盒捧了进来。 “这是我送给你的寿礼,请笑纳。” 捧盒的人打开锦盒,屈膝,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捧向紫桐。 这是一只小巧玲珑比猫还小的袖狗,睁着一双亮而柔媚的小眼睛怯怯的环视四 周。 “好可爱的小东西啊!”紫桐娇嗔嗔的嚷道,小心翼翼的捧起袖狗在自己的粉 脸上蹭了蹭,再次向楚爷施礼,满脸喜悦道,“谢谢楚爷。” 楚爷含笑无言。 紫桐童心大发,将袖狗抱在胸前,踩着特有的富有弹性的脚步隐出房间,楚爷 迈开温文尔雅的步子跟了出去。 步出长廊,迎面一座高耸崔巍的榭台,周围绿树柳荫,从榭上观望,前后院的 景致一目了然。 紫桐将袖狗放在地上,半蹲着逗它玩。楚爷闲庭信步,驻足四处观望,前院, 花园,走廊,还有来回奔忙的下人,这些庸俗的地方丝毫勾不起他的兴致。那后院 更是邋遢,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成荫的槐树下,懒懒的斜靠着一个脏兮兮蓬头 垢面的女人,那女人的脸丑陋到了极致,傻呆呆的望着他。 是个疯女人,他微微皱眉。 这时,那个侍卫摸样的人奔跑过来,鞠躬后在他耳边小声言语,他的脸色大变, 只是向一侧的紫桐示意一下,便急匆匆的走了。 紫桐抱起袖狗,望了望后院,疯女人已不见了。她锁了眉,满脸疑惑的向房间 走去。 刚走至门口,一名护丁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不好了,紫桐姑娘,那个疯 女人跑进楼里来了!” 紫桐大惊,随即扔了手中的袖狗,急惶惶向楼下跑去。那被扔的袖狗细声惨叫, 在地上打了个滚,睁着圆亮的小眼睛不知所措的望着跑出来的小菊。 厅堂里,通往前院侧门处,两个身强力壮的护丁在推搡着疯女人。那疯女人力 气惊人的大,已脱了身,两个男人都架不住,只能追逐着在厅内转圈。 众人有笑的,有拍掌击桌叫好的,都围在一边看热闹。厅堂内顿时乱糟糟闹成 一片。 鸨母从后堂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看这场面便气得浑身乱颤:“小李子,小显 子,你们这群笨猪,怎么让她跑进来的?”又有两个护丁冲过来,鸨母恼怒的骂道 :“把她捆起来,弄走!” 四个护丁分别扯住疯女人的胳膊往外拖,疯女人挣扎着扭头咬向左边的小李子。 “妈的,松口!”小李子被咬着了手腕,疼得大叫,一手使劲捏着疯女人的下 巴,迫使她松了嘴。小李子回手便给疯女人一巴掌,飞起一脚正要往她的胸口踢去, 只听得紫桐一声娇叱,急忙将腿伸了回去。 “把她弄走!”紫桐浑身哆嗦着,声音变得歇斯底里。 几个护丁扯着疯女人往后院拖,疯女人愤怒的叫喊着,也不知道在叫着什么, 许久,那叫声还隐隐在厅堂里回荡。 青琐半夜睁开惺忪的眼。青白色的月光从高高的窗口倾斜进来,照得屋里忽明 忽暗。耳畔是胖婆起伏有致的呼噜声合着吱吱的磨牙声。屋里漾漫着汗味,酸霉味, 脚臭味以及各种分辨不出来源的杂异味,这一切熟悉极了,从她记忆那天起,这些 味道就夜夜陪伴着她。 刚才她又做梦了,还是那个清澈的水池,好象刚刚下了一场雨,天空明净得不 带一丝云彩。天空下,水池边,还有一棵海棠树,她甚至还看到了树上结着的鲜艳 细小的海棠果。她咽了口水,禁不住上前去摘,胖婆白晃晃粗壮的大腿正压到她的 身上,青琐睁开了眼睛。 青琐不停的耸动着自己的身子,经过一番努力才使自己从那条肥腿下逃离出来。 她光着脚下了地,蹑手蹑脚地踩在一张凳子上,拨开门闩溜了出去。 明亮的月光静静地泻在院里,落在院中那棵粗大的槐树上,投下一大蓬阴影。 院里阴森深沉,疯女人那怪异的笑声隐隐传来。青琐奇怪自己听到她的怪笑竟然一 点都不感到害怕。 疯女人就关在柴房里,此时正从木栅栏间伸出两条赤裸的手臂,摇撼着两扇栅 栏门,阴阳怪气地笑着。 青琐轻轻地走到柴房门前。疯女人的每一次摇撼就让她的身心颤抖一下,并且 真实的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痛。 疯女人抬着脸向门外张望,看见了赤着脚走过来的青琐。渐渐的,她的目光变 得朦胧而又迷惘,身子顺着木门缓缓下滑,将脸紧贴着木门间的缝隙,眼光痴迷的 望着青琐。 她是娘吗?青琐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便有一股热流在涌动。泪水顷刻溢满了 眼眶,嘴唇哆嗦着,颤动着双肩贴着门跪下去。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疯女 人脸上累累疤痕,喃喃低语:“可怜的娘…” 疯女人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出奇地平静。 青琐伤心地呜咽着,轻轻地缩回了小手,她害怕自己碰疼了那伤痕累累的面孔。 她一直猜测着自己的娘一定跟自己一样过着受苦受难的日子,当她一见到疯女人时, 便下意识地觉得她就是自己一直在寻觅的可怜的娘。 疯女人迟疑地伸出一根手指,触了触青琐纤长而细密的睫毛,青琐的眼眸不禁 眨了眨。 “这是他的…”疯女人呢喃着,手指又滑向青琐小巧秀挺的鼻子,“这是他的 …”她的手指移向青琐微微翘动的小嘴,“这也是他的…” “他是谁?”青琐迷惑地盯着疯女人。 疯女人一怔,然后嫣然一笑:“他就是他。” 青琐颓丧地望着眼前瞬息万变的脸,低语道:“你是我娘吗?” 倏忽间,疯女人的眼中放射出异样的光芒,神情变得狰狞可怖:“我要杀了你!” 一把捏住了青琐的嘴巴。青琐挣扎着,喊不出声,嘴巴里只能挤出一串含糊的唔唔 声,口水顺着被捏成圆型的嘴巴往外流。 “疯子,快放手!”胖婆突然出现,手里挥着一根木棍,打向疯女人的手臂。 疯女人呻吟着缩回了手。 “你这个疯子,你要捏死她了!”胖婆愤怒地将木棍伸进门去,朝着她又捅又 打。 “别打她!别打她!”青琐哭叫起来。 胖婆扔了木棍,回身拉着青琐回屋。边走边训斥青琐:“以后不许到这里来, 这个疯子会杀了你的!” 青琐被胖婆扯着往前跌跌撞撞地走,边走边回头,哭泣着:“我可怜的娘…” 胖婆闻言身子滞了一下,突然生气地扯着青琐加快了脚步:“她是个疯子,她 不是你娘!她哪点配?” 正是夏天,太阳明晃晃的照射在赤锦金琉的皇宫上,让人濯目刺眼。耀目的光 亮拉出地面几道人马,那影子愈拉愈长,一直拉扯到玄直门外。 最先下马的人一身月白,后面几个紧跟着下来,守门的侍卫一见来人,急忙鞠 身拱手:“楚大人请。” 来人正是被紫桐称为“楚爷”的楚士雄,官居左都尉,武职位仅次于将军,因 将军常年在边塞行军打仗,如今在京城的武职官里数他最大。楚士雄十年前曾是宫 廷一等侍卫,侍从皇帝有功,皇帝特许他可以便装随意进出皇宫。 楚士雄一脸凝重的进了皇宫,穿过狭长绵延的永巷,拐过峥嵘崔巍的万寿山, 迎面正见皇后急匆匆赶过来,后面几个小宫女亦步亦趋的跟着,急忙跪膝施礼: “臣楚士雄叩见皇后娘娘。” “士雄,”皇后已顾不了礼节,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孩子,天濂不见了!” 楚士雄惊得倒吸一口气,问道:“什么时候失踪的?皇宫里都找遍了吗?” “都找遍了。这孩子是顽皮了点,可每次午膳的时候自个就会跑来。今日本宫 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踪影,以为去他父皇那里了。到了午睡时辰传人去接,才发现他 根本没去过皇上那里。他父皇也急了,派人去每个嫔妃处问,都说没见过,发动所 有的奴才把整个皇宫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结果还是没找着。这孩子,生辰 快到了,却发生这样的事情,叫本宫如何是好?”皇后一边絮絮细说,一边抽出丝 帕抹眼泪。 楚士雄镇定心情,沉吟片刻,问道:“皇后刚才说派人去各嫔妃处问了问,可 曾进去搜过?” 皇后泪眼盈盈道:“你以为本宫这个皇后这么好当的?皇上不下旨,本宫怎么 可以妄自行动,搞不好有些得宠的,传到皇上的耳边,还以为本宫是以讹传讹,皇 上岂不是因此埋怨本宫?” 楚士雄思忖着,太子肯定在后宫,或许真的在某位嫔妃的寝宫内。皇后的意思 分明是要自己去跟皇上说,皇上爱子心切,只要自己说话不露声色,皇上应该会应 允的。 正想着,前面大批人正往这边赶,皇上一身明黄在人群中格外耀眼,紧随后面 的就是刚刚还在翎德殿内侍驾的阮贵嫔。连忙跟着皇后走至皇上面前跪地叩礼。 “怎么还没找到?”皇帝轻扬手,用不满的语气朝着皇后问道。目光扫过皇后 的后面,“原来是楚爱卿也来了,你看这事情闹的?楚爱卿你以前在宫里呆过,你 帮朕想想,太子会在什么地方?” 楚士雄恭手道:“回皇上,臣以为既然已经找遍了还没找着,反而容易找了。” 皇帝眼光一亮:“爱卿的意思是——” “恕臣直言,怕是有什么疏忽遗漏的地方没去过。” 皇帝回身问后面的宫人:“李总管,难道还有什么疏忽遗漏的地方不成?”李 总管急忙答道:“奴才不敢。”稍显犹豫,目光瞥过阮贵嫔,支吾道,“就是几位 娘娘的寝殿奴才们自是不敢进去,只在门外问了几句,奴才想想太子殿下应该不会 去那里的…” 话音未落,皇帝已发了怒:“朕叫你们一个地方都不许放过,太子年纪小,一 不留神溜进去和你们捉迷藏玩也说不定,看你们这群大人被小孩子耍的。” 阮贵嫔掩嘴娇笑道:“陛下说的甚是,臣妾在翎德殿已陪陛下大半天了,寝殿 一直空着,那几个侍女好不懂事,怎么不请公公进去?要不先去臣妾的寝殿看看?” 皇帝朝着阮贵嫔微微一笑,携了她的手,众人跟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向阮贵嫔 的寝殿走去。 太子天濂是被一只懒蛤蟆吸引走的。那蛤蟆被一个宫人捉着,阳光下那双圆鼓 皱起的大眼朝着他溜溜的转动,当时他在花园里无所事事,立刻对这种丑陋的东西 来了兴趣。 那个宫人在前面晃悠悠的走着,他在后面小心地跟上。 经过一座假山,他看见二皇子天清孤寂的背影,此时他正在荷池旁捧着本书看 得聚精会神。如果在往日,天濂会偷跑过去吓唬他,然后看着他惶惶然的样子哈哈 大笑。 天清只比他小一个月,是以前的童淑妃所生。就是这短短的一个月,两个人的 命运有了天壤之别。天濂成为建武皇帝的第一个皇子,天濂被册立为太子,母亲殷 妃母凭子贵当上了皇后,紧接着天清出世,童淑妃却因难产香消玉陨了。 现在天濂的兴致在那只又丑又怪的懒蛤蟆身上,宫人一直掂着它走,来到一座 院落外。天濂依稀觉得这里是父皇最宠爱的阮贵嫔住的地方,那宫人怎么会到这里? 正疑惑着,前面的宫人已经驻足,突然对他回首一笑。 阮贵嫔寝殿外,几个宫女围坐在廊柱处聊天,想是正聊到兴头上,唧唧喳喳笑 闹个没完,丝毫没有发现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悄悄地隐进了寝殿。 宫人引着天濂径直走进了内室,撩开重重绣着牡丹的幔帐,一袭清香扑鼻,天 濂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种香气比母后寝殿内的那种浓郁的西域沉香好闻多了。内 室里一片谧静,阳光透过琐窗斜射进来,给原本阴暗的空间弥漫上了一层神秘。 天濂还没缓神,宫人已兀自坐在青砖地面上,向他招招手,他机灵地也在宫人 的对面坐定,眼光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动静。 宫人变戏法般,从身上掏出一个木制的器皿来,放在地面上,一手移动器皿上 的盖子,天濂好奇地将头凑近。 里面几个虫子搅在一起,种类很多,有蚂蝗,蜣螂,蜈蚣,蚂蚁等等,天濂直 瞧得眼睛发亮,这时宫人将手中的懒蛤蟆放了进去,“啪”的一声,盖子盒上了。 “我还没看完呢!”十岁的天濂恼怒道,亲手要揭了盒盖。 宫人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噤声。不大功夫,盒子摇晃起来,有细微的声音从里 面丝丝传来,盒里似有无数的虫子在互相啮食着,残杀着。天濂听得毛骨悚然,热 血沸腾。 盒子一动不动,地面上安静下来。宫人移动盖子,天濂眼光定住,皿内只趴着 一只小小的金蚕,壳甲上透着幽暗的光,那些虫子,包括那个懒蛤蟆已经荡然消失。 “这是什么?怎么变出来的?”天濂好奇地问道。宫人拾起盒子,笑道:“太 子爷想知道是什么,等奴才把这个拿走。您先在这里呆着,别让她们看见,奴才再 去取些虫子来,教太子爷变戏法。”天濂听话地点头。 宫人走了,天濂坐在原地静静等候,心里一直回想着刚才的一幕,等到他学会 了,再去吓唬天清,保证让他看得目瞪口呆,想到这里,他嘴角那副惬意自在的笑 意水渍般洇开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宫人还没来。他坐不住了,刚要起身,听到两个宫女进 来时的说话声,无处可避,看见一架花梨木缠枝床,他一挫身便往床底钻了进去。 宫女在寝殿里一直唧唧喳喳的说话,天濂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而又耐心地等候。 时间长了,床下又阴暗,那股好闻的清香在周围流动,天濂不觉迷糊过去了。 好象下了一场雨,天空明净得不带一丝云彩。他不知不觉地来到一座水池岸边, 四处海棠树成荫,海棠果鲜艳密匝,倒映在水面上,他甚至还闻到了阵阵花草香。 心旷神怡中抬头,对岸一个素衣少女蒙着白色的面纱款款向他走来,他看不见她的 面容,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少女肯定是美丽的。 “你是谁?”他问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声音变了,变得浑厚而深沉。他急忙将 身子凑近水面看,波光粼粼中玉树临风的身影。 “我是你未来的皇后。”少女清丽的声音。 他很高兴,上前去拉她身上飘动的面纱。少女轻盈的身子闪过,他抓了个空, 眼睁睁看着她飘然而去。情急之中,他大喊:“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少女缥缈的声音:“十年后这个时候,你到城外的阑池来找我…” 他刚要开口,眼前的水池不见了,天空变得昏暗阴沉,耳边似有无数嘈杂而零 乱的声音在回响,他不甘心的睁开了眼。 “醒了,醒了,这孩子怎么会睡在这里?”分明是母后的说话声,他清醒过来, 原来刚才只是一场梦而已。 “母后,城外有阑池吗?有没有海棠树?”他急急地问道。 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谁都没想到太子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皇帝不 由得皱了眉:“你们谁告诉他城外有阑池的?皇宫里的太液池还不够大吗?尽给他 的小脑袋输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好端端的孩子都给你们给惯坏了。” 皇后不吱声,委屈地望向楚士雄。楚士雄上前一步,恭手道:“皇上,太子殿 下刚醒来就说这样的话,想是做了什么梦。依为臣看来,城外确实有阑池,确实有 海棠树,为臣以前去过,想必宫里的人知道的不多,这就有点蹊跷了。殿下大半天 没吃没喝的,是不是先传来太医看看?” 皇帝点头,李总管急忙唤了宫人去请太医过来。 “母后,阑池边有仙女吗?”天濂还在问。 “傻孩子,那种地方怎么会有仙女?仙女都在皇宫里呢,你去问问父皇。” 天濂顺势就黏上了父皇,皇帝拗不住,加上刚才不过是虚惊一场,心情一松懈, 脸上现出宠溺的笑:“好,好,父皇就给你找一个仙女。” 说话间,太医赶到。往天濂手上搭了脉,看了舌苔。又仔细地查了一遍,还俯 下身凑耳聆听天濂肚腹间的响动,搞得周围人的神经都紧张起来。好大一会功夫, 太医有了绝对的把握,才跪地禀报:“启禀皇上,太子殿下身上有中蛊的症状。”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皇帝皇后几乎同时出声:“你怎么知道太子中了蛊?” “回陛下,回娘娘,依老臣经验,如何查验出是否中了蛊,可以用口嚼生黑豆 一试,生黑豆很苦涩,常人是难以下口的,假如殿下吃起来感觉是香的,那便是中 了蛊无疑了。”皇帝急忙叫人从御膳房拿了生黑豆,天濂果然嚼得咯咯直响,一副 津津有味的样子。 皇后不禁掩袖啜泣,皇帝大怒:“我朝有律,置造、藏畜蛊毒,堪以害人及教 令者,绞。没想到我宫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谁想加害太子?朕要一个一个的查! 查到者,定斩不饶!” 接着皇帝转向太医,问道:“可有治疗的办法?” 太医回禀道:“殿下中的是金蚕蛊,宫里最常用的办法是用雄黄、蒜子、菖蒲 三味用开水吞服,使之泻去恶毒。可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殿下每过一段时辰会发 作一次,会产生额焦、神昏、性躁的现象。” “难道就这样完了?民间可有解除毒蛊的办法?”皇帝脸色已变。 “回皇上,臣闻得礼部侍郎柳南天有祖传针灸秘方,可以治愈殿下。” 楚士雄也禀道:“太医所言真实,为臣以前亲眼目睹柳大人替人治过蛊毒,并 帮人查出蛊源,灭了蛊害。” 皇帝大喜:“赶快派人传来柳爱卿,朕要他除了替太子解去蛊毒外,还要替朕 查出加害太子的人。” 一行人又前呼后拥来到皇后的寝宫。 几个宫女服侍太子天濂用完了御膳房精心准备的点心,天濂瞌睡虫又上来,在 里面的寝殿内安然入睡。 夕阳西沉的时候,礼部侍郎柳南天终于赶到。见了礼后,皇帝直入话题:“柳 爱卿,朕听说你治蛊很有一套,今日朕唤你来,想让你替朕将太子中蛊的原因查个 明白。” 柳南天虽刚过而立之年,却显得老成持重,一副沉稳淡定的样子,倒让皇帝心 生七八分信任。柳南天恭立着,神色平稳:“臣先祖曾经留了治蛊的秘方,为的是 替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到了臣这一代能力已有所不及,臣斗胆肯定治金蚕蛊这点 本事还是有的。请皇上先允臣进去探望太子殿下。” 皇帝马上应允。不大一会工夫,柳南天从寝殿内出来,脸上还是那副淡定的神 色。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确实是中了金蚕蛊,臣断定中蛊时间不长。臣已带来柳 家的丹方,只要用水酒和鸡煮即可,以后固定时间做些疗程,蛊毒自会逐渐消除。” 众人轻舒一口气,皇帝急忙吩咐下去煎药,接着问道:“柳爱卿可寻得蛊毒之 源?” “这好办,中蛊之人必寻蛊而去。只要知道殿下今日去了哪些地方,哪里呆的 时间最长,那里就是蛊源所在。” 殿内霎那一片寂静。少顷,阮贵嫔从皇帝身侧闪出,愤懑委屈的样子:“皇上, 方才太子殿下在臣妾那里睡了一个晌午,难道臣妾的寝殿就是蛊源不成?” 皇后柔声劝说道:“妹妹何必急成这样?柳大人又不知道濂儿去了你的宫里, 等蛊源查到,清者自清,自会还妹妹一个公道。妹妹你说对吗?” 阮贵嫔已哭得梨花带雨:“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皇帝的脸已挂了霜,也没去安抚她,声音阴沉:“来人,带柳爱卿去阮贵嫔寝 宫查清蛊源。” 殿内剩下的几个人沉默地坐着。楚士雄睥睨四周,皇帝阴沉着脸,身旁的皇后 端然而坐,脸上的表情风清云淡,阮贵嫔坐在另一旁小声地抽泣着,他的心里已经 意识到阮贵嫔的好日子到头了。 果然柳南天在阮贵嫔的寝殿里搜出了装着金蚕的木盒,盖子当众打开,众人一 声惊呼:皿内趴着的金蚕一动不动,身上泛着幽亮透深的清光,虽然已被柳南天用 治蛊术除死了,那样子好象随时还要扑出来,看得人心惊肉跳。 阮贵嫔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呼冤枉:“皇上,臣妾绝对没有看到过这种东西啊! 肯定是有人想害臣妾,请皇上明查啊!”叫嚷着,一手拉住了皇帝的肘。 皇帝懔然一抖,脑子里想着如此可怖的东西却在她的寝殿里,昨天他还歇在那 里,和她共渡云雨之夜。心里起了疙瘩,不由得甩了她的手:“朕待你不薄,原来 你竟有一颗蛇蝎之心,如今铁证如山,你再狡辩也是无用,朕已不想再听你什么了。” 阮贵嫔颓然坐在地上,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悲凉。皇帝也不去看她,挥手示意: “传朕的旨意,削去阮如玉贵嫔封号,降为平民。连同贵嫔殿里的几个宫女送至宗 人府,一并按我朝律法惩治。” 金蚕蛊风波终于平息,皇帝仿如打了一场持久战,显得慵乏而疲惫。皇后走至 他的面前,用温柔绵软的声音安慰道:“阮妹妹这样,臣妾也是万分难过。皇上还 是以龙体为重,切勿躁了心,臣妾再去选个德才兼备的来侍奉皇上。” 皇帝大受感动,长叹一声:“你我夫妻十年有余了,当中那些人换来换去的, 真心待朕的能有几个?没人像你如此的大度谦和,许多事情也真是委屈你了。” 皇后看皇帝当众赞赏她,不由得绯红了脸。她本就是个美丽的女子,这回越发 显得娇姿欲滴了。皇帝心里一动,微碰了她的袖肘,轻声低语:“今晚朕来陪你跟 濂儿。” 皇帝心情逐渐好转,方坐直了身子,对着柳南天微笑道:“这次多亏了柳爱卿, 宫内才保住了平安。朕一定要奖赏于你,不知爱卿有何要求?爱卿尽管提出来,朕 肯定会答应。” 柳南天跪地谢恩:“替皇上分担解忧是为臣的本份,为臣不敢有丝毫的要求。” “君无戏言,爱卿尽管提出来,不必客气。” 柳南天微微沉吟,才恭身回道:“臣膝下有一女,年方不到六岁,乖巧秀气。 臣斗胆恳请将来我女能侍奉太子殿下,臣心中不胜荣幸。” “哦?”皇帝扬眉,侧脸看向皇后,“听皇后说起过,柳爱卿是你的远房表亲。 如今柳爱卿要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濂儿做妃,不知皇后有何意见?” 一直没出声的楚士雄冷眼瞥向皇后,嘴角牵起讥诮冷薄的笑,今天最大的赢家 就是她了。 皇后已经隐约感觉到他的目光,却含笑道:“臣妾虽还没见过这孩子,可早就 听说她生来就明眸皓齿,人见人爱。一岁多已背熟四书五经,两岁就会吟诗写词了, 等她成年必是个才貌双全,倾国倾城的美人,跟濂儿倒是天生的一对。” 皇帝兴致颇高,话语显得爽朗轻松:“如此才貌,可不能委屈了你家千金,等 濂儿过了弱冠之年,朕就赐她做太子妃。”接着微笑看向皇后,“皇后亲上加亲, 这里要向皇后道喜了。” 柳南天嗑跪谢恩,一旁的楚士雄趋前恭贺,一桩儿女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天气逐渐转凉,秋天到了。 柴房里的疯女人已经被放了出来,紫桐曾经进去过一次,对着她一顿长时间的 训斥,疯女人变得安静乖顺了。她本来就是紫桐收留进来的,紫桐的话她自然最听 得进去。 疯女人又开始在后院里兜转,青琐突然发现她手中的木镯不见了。会到哪里去 了呢?青琐纳闷地想。 天香楼里的生意如秋天的气候开始萧条。这一天,写着“小菊”名字的红灯笼 挂出去了。 看着小菊痛哭流涕的样子,紫桐跨进了鸨母的房间。 “妈妈,小菊是个粗人,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也没有学过琴棋书画,你怎么就 让她见客呢?” 鸨母眼含微笑:“小菊不用这些,只有这张新鲜的面孔就够了,那些爷儿们喜 欢的就是一张清秀的脸。” “小菊才十五岁。” “紫桐姑娘的第一次不也是十五岁?这才嫩呢。”鸨母含笑的脸上透着冷酷, “到我天香楼的女人可不能光闲着白吃饭,那些嫩雏早晚有一天要竞价开苞的。” 紫桐听罢一言不发,径直步出了房间,一直走到榭台。 已过晌午,后院找不到疯女人的身影,想是已到柴房睡觉去了。这时一个细弱 孤独的身影出现,阴暗的树影投射到她小小的脸上显得模糊不清。紫桐想起她换上 湖青色新衣时娇嫩细巧的脸,一种不祥的预感由她的躯体深处幽幽地升了上来,她 不禁打了个寒蝉。 十年?十年后她紫桐本人会是什么样子?她不禁苦笑。她连一年都保证不了, 怎么可能再去保护这个弱小的身体?这个小生命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的,她 仅仅来自于一个偶然。 紫桐真希望她被疯女人掐死了,或者倒在红柳的拳打脚踢之下,可是她的生命 力之旺盛让她暗暗吃惊,内心一种母性的本能又驱使她去保护她。 想到这里,她定了定神,眼光再次落到后院的青琐身上。青琐正抬头巴巴地望 着她,榭台上的紫桐茕茕孑立,那抹湖青在天衬地映下更是清雅而高贵。青桐似在 犹豫,过了良久,才向她轻轻招手。青琐得了旨意般,飞快地向红楼跑去。 “这是什么?”当紫桐开启履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木盒,盒内只有一粒粟米 大的药丸时,青琐不禁好奇地问道。 紫桐的眼睛一直紧盯着这粒不起眼的药丸,她珍藏它已经好多年了,这是她的 母亲临死前留给她的。当她的姐姐进宫的时候,姐姐并没有服它,结果落了个悲惨 的下场。她也不想服它,因为她太爱惜自己的美貌了,所以成了天香楼第一名妓。 紫桐轻笑,带着一丝酸涩:“这是去香散,服了它,美丽的人会变得很普通, 普通的人会变得很丑。今日我叫你服了它,你怕吗?”说完,将药丸摊在掌心,缓 缓伸到青琐面前。 五岁的青琐是懵懂无知的,她对美丽的概念只停留在紫桐一个人身上,在她的 眼中,除了紫桐,别人都是极普通的。而对丑陋更是模糊,在别人的眼里,没有比 那个疯女人更丑的了,可在青琐看来,她一点都不难看。 她听话的用双指掂起药丸,在紫桐疼惜无奈的眼光下慢慢咽了下去。当一股似 有若无的暖流从腹腔弥漫到脸上,她向紫桐投去了怡然无邪的笑意。 楚爷又来了。 紫桐好象专门在等他,将房间里的摆设都变动过了,乍看起来更像书房。倚墙 而立的花几上放了南建奇品碧兰,香韵而幽,墙上挂了山水笔墨,案上摆了文房四 宝,空气中飘溢着墨香而不是脂粉的香气。 楚爷面墙而立,修长的身子在烛光摇曳下有种被拉长的错觉,他正在端详着墙 上的一幅字,神情很专注,看起来他对这里很满意。 “楚爷。”紫桐柔媚的低唤声。 楚士雄转过身来,眼光缓缓扫过紫桐湖青色的罗衣,然后在她的脸上停留凝滞。 曾经也是这样一对幽深清澈的眼眸,宛若一根无形的绳,牵引着他一步步向她 走去。她看着他专注的眼神,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突然跑开,他瞬间抓住了她的肘 :“秋菱,我们谈谈…”她窘迫的挣脱着,她愈是如此他抓她的手劲愈大。正在这 时,他们听到一声轻微的干咳声。 皇后倚门而立,双眼分明簇了一团明亮的火焰,几欲燃烧,他倏然放手。 “啪”,皇后的巴掌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似有道不尽的哀怨,说不完的 悒恨,“她知道的太多了,你还走火入魔... ,你若想保命先想办法除了她。” 几天后他就以偷窃为名抓获了她,如此的轻而易举,不留一丝痕迹。她惊恐的 看着他,恍如一只落网的虫,连丝毫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但是,那双眼眸却已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正如眼前 这对秋眸,明艳得如此之像,和着那抹同样的湖青,依稀中他感觉她正盈盈向他走 来。 紫桐一步三摇,绞着她那特有韵的步态走向楚爷,她站在他面前稍作停滞,然 后伸出纤纤玉手缓缓为他宽衣解带。他迷蒙的看着她,她反而笑了,笑得那么温柔 而甜腻。她的身子贴着他如同一只柔顺的猫,双手轻柔而熟练地抚摸着他半裸的胸 脯,渐渐的,他的身子在她的撩拨下轻轻律动,目光迷茫地望着她满含笑意的眼… 青琐被红柳拧着耳朵押进鸨母的房间,那里还站着三个比她稍大的女孩子。 肥胖的鸨母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手里倒握着鸡毛掸子,阴鹜的眼睛一丝不苟地 盯着三个女孩的一举一动。 地上铺着一行宣纸,三个身着长裙的女孩排成队,踮着脚步小心翼翼地依次从 纸上走过。 “脚步要轻,”鸨母厉声命令道,“裙子不能带起纸来!”突然跳起来,冲过 去,手中的鸡毛掸子准确而凶狠地分别打在她们的脚上。 青琐是在后院长大的,过去的日子没有人真正管束过她,她总是赤裸着一双天 足野猫般在无人的角落里钻来钻去,弄得灰头秽面。除了红柳时而会厌恶地揍她一 顿,其实她还是很自由自在的。 三个女孩头顶一碗满盈盈的水从纸上走过,偶尔溅起一星半点水珠,伴随而来 的是鸨母的痛击声和嘤嘤的哭泣声。五岁的青琐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眼里盈满了哀 伤和悲痛,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以后所受的苦难将遥遥无期。 青琐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倚在门槛上,回过身去。这时,她蓦然看见红柳一动 不动地站在红楼的长廊上,郁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紫桐的房间。 “青琐,”鸨母在叫着她的名字,她急忙跑了进去,“不许开小差,你给我看 好了,以后你也是这样子做!” 就在此时,从楼上传来一串尖嚎声,鸨母肥胖的身体腾的弹起,青琐的小身影 已闪出了门外。 楼梯口,紫桐和红柳扭打在一起,紫桐竭尽全力挣开红柳的阻拦,迅速地窜溜 下了楼梯。亮如白昼的烛光下,青琐清晰地看到那湖青色的衣衫上满目血迹斑驳, 一时惊愣住了。 “杀人了!紫桐杀楚爷了!”红柳边追边叫。 紫桐已跑到青琐面前,她在她面前只是一刹那的停留。 众护丁们叫嚣着围拢过来,鸨母叫喊着:“抓住她!” 紫桐的嘴角泛起怪异的笑,眼光从青琐身上匆匆掠过,转身跑向一侧的院子。 月波凝滴,紫桐借着月光跑过了前院,花园,然后跑向后院,那里有一道通往 外面的小门。 一串火把在夜色中快速移动,越来越近,红柳带着众人赶到了后院。 “那里有门,快追,别让她跑了!”众人叫嚷着。 突然,通往小门的地方腾的窜起了一道跳跃着的火焰,紧接着,一个女人怪异 而疯狂的笑声在迅速扩大的火光中横冲直撞,“飞吧,我要飞起来了!”女人的叫 声和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将追赶的人们生生地拦住了。 “柴垛着火了!”胖婆惊叫着。 人们看见疯女人在火焰中挥舞着宽长的广袖,她跳跃的身姿与跳跃的火焰彼此 纠缠着,她脸上的神情呈现着一种狂迷,双目似醉非醉,如梦如幻。 人们不知所措地站着,远远地观望。眼前仿佛有个红彤彤美丽绝伦的火焰鸟在 跳跃,身轻如羽,经过此生涅磐般的煎熬又回归原形。 “娘啊…”青琐哭叫着向柴垛飞奔而去,当经过胖婆身边时,被她一把扯住, 一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巴。青琐挣扎着,哀痛地盯着焰火中的舞之灵,“娘…” 火焰中的身影舞动着,那柔软的双臂如风中的飞翅狂舞,那身躯如灵动的蛇在 焰火中扭动,她兴奋而又充满了激情,她把一生的美丽和梦幻都淋漓尽致地凝聚在 最后的翩翩飞舞中。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眼里带着笑。 “秋菱…”她含了羞,眼波流转盈动,他的唇就落了下来… 她在最后发出了幸福极致的欢鸣:“…我飞起来了…” 火光冲天,跳跃不已的大火映红了天香楼整个后院,照得天空亮如白昼。 疯女人死了,紫桐跑了,因为红柳的及时发现,楚爷只受了点伤。 青琐孤零零地站在那棵高大的槐树下,树挂被远处的灯笼映红得晶莹剔透,美 丽至极。她仰望夜空,寻觅着那个万能的上苍,那里宛如又深又幽的黑洞,什么也 看不见,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惟有一缕树挂飘落下来,那丝清凉才使她感觉到 自己的存在。 槐树后走出一个人,她伸出手轻轻地放在青琐的头上。青琐抬头,胖婆略显苍 老的脸。 她紧盯着胖婆,眼里流溢着渴盼:“你知道谁是我的娘吗?” 胖婆闻言发出一声轻叹,她摇了摇头。 青琐仰起脸又问:“是这个死去的女人吗?” 胖婆呆呆地看着她,嘴里含着无奈和悲凉:“她死了。” “我从哪里来?”青琐带着哭腔。 “没有人说得清楚。”胖婆说,“人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就躺在这棵槐树下, 才刚刚出生没多久。” 青琐无望而悲戚地哭了起来… 青琐时常想起昔日在后院里的自由快乐,想起自己为了躲避红柳而躲在柴垛里 睡觉的惬意,想起紫桐对她的好,她清晰地记得紫桐曾经给过她的所有东西,糖葫 芦,点心,小饰品,那套湖青色衣裙… 她想的更多的是那个疯女人,她在火焰中狂舞的身姿留在她小小的脑海中,这 是她永生难忘的记忆。她莫名其妙地认定她就是自己的母亲,这毫无来由的念头折 磨着她,使她幼小的心灵一点点地被痛苦所吞噬,这痛苦是无以名状,无法言喻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念头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日益频繁地活跃在她的心间, 在她的心中深深地扎根,发芽,最后长成一棵树,使她锄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