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黄昏月上时 俩人为此又有了一番争执。 青琐的意思是她已经十日未见小姐了,这次见了小姐无恙,她自然也就安心的 回到宫里,直到太子放她出宫。然后主仆俩在静云庵团圆,陪小姐过喜欢过的生活。 太子的真实身份她可以当面解释清楚,免得以后万一碰上了彼此尴尬。 天濂可不这么想,这丫头的古怪精灵他是领教过了,一旦放她出去,她就会像 鸟儿出笼,飞了。这段日子他是不会放她走的,一者母后那里好歹可以应付过去, 省得她再给他制造出第二个太子妃来。二者虽是英雄惜美,放了柳家小姐,可心里 的那道阴影无论如何不能立时除去。 争到一半天濂又摆起他的太子架子来,青琐无言以对,只好无奈顺从。 到了晚间,天濂上了洞房来。后面还跟来大批内侍,洞房里顿时芸气拂拂,花 香罩影。青琐也是插不上手,只好干站着看着忙乎的人影。到了天濂已经安侍完, 那几个宫女转到她的面前,齐声道句“娘娘请宽衣”,又看见他在一旁狡黠的浅笑 着,一时慌乱得没了主张。待宫女们侍奉完隐退,天濂早一个人躺在落帐的床上睡 下了。 青琐站在琐窗边望着一轮明月,心中想着小姐见不到她会怎么样?明知道今晚 不是侍寝,她可以到那张紫榆雕刻的杨妃醉酒榻上靠一靠,因为心事重重,在窗边 来回踱步,寻思着明早如何想办法出去。看帐内的人呼吸均匀有致,暗想明早他定 会出去办事,等他一走,自己瞄准时机出宫正好。主意一定,心下坦然,也就蜷在 榻上眯了眼睛,不大一会便沉沉而睡。 青琐每日都是天光一放亮便醒,这天一翻身却发现外面已是红日照高头了。瞧 着床上无人影,周围寂寞无声,心里有了一丝惶恐。跑到院中一看,只有燕影掠过 花树,院门紧闭,推拉几下不见动静,方意识到自己被反锁在里面了。 已时已到,温暖的紫红朝霞掺着几抹玫瑰色的光辉照在阑池上。 从池岸边扑过来的暖风撩拨着芳菲的冰肌雪肤,十天的面对青灯古佛生活,芳 菲的心境平静不少,脸上沉静而庄重。 出发前心印师傅的谆谆话语还在耳边,她始终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很温顺的 答应了,心印师傅到底有什么事不愿透露? “告诉青琐,去宫里自然最好。想办法靠近太子,以后我会联系她的…” 夏日光景,暖风和煦,周围花香四溢,已经到她和青琐见面的时候了,她在宫 里可是顺利?她有时也暗暗自责,是不是自己太自私了?把青琐推到风口浪尖处, 自己却暗地里躲了起来。可是,她本就是个柔弱无主的人,如今青琐代她入宫,她 只有天天在佛祖面前烧香磕头保佑她了。 身后传来了轻柔的踩草声,她的心中一阵欣喜,可是青琐回来了? 转身一看,原来是上次在池水里救过她的那个人。那人长身玉立,面目清俊, 上次因为自己太狼狈没有看清楚对方,只是他的那道冷眉让她想起了明雨,所以她 对他还是有印象的。 她盈然施礼,天濂先开了口:“柳小姐可是在等青琐?”芳菲微愣了一下,还 是轻声点头称是。对面的人身上有股别人所没有的天生的贵气,让她不得不如实告 知。她的眼光再次环视四周。 “她不能来了。”天濂平静的说道。他的眼光轻落在这个美丽绝伦的女子身上, 俩个人保持着距离,天濂这才发现,眼前的美人对他来说是非常陌生的,他甚至不 想再朝她跨越一步,他对自己在一刹那否定了十年的梦感到困惑。 “你是——?”芳菲疑惑的看着他。 “她过得很好。”天濂淡然说道。他的眼里浮现出青琐发现自己被反锁在院里, 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很好我就放心了,只是没有见到她有点遗憾。”芳菲素来闺训重重,除了 明雨,还没有孤男寡女的相处过,一时绯红了脸,“请问这位公子是如何受青琐之 托的?” 天濂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柳小姐休问得那么多,她在宫里过得不错,宫 里自有适合她的活可干。”看芳菲愕然的看他,他冷哼一声,“不过放心,以后你 们主仆俩还是会见面的。” 芳菲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不禁低声惊呼:“难道你是?…”天濂的嘴角牵了牵, 在芳菲惊讶万分的眼光中,回身踩着青草大踏步而去。 望着天濂束发翩然的身影,芳菲的心中像是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这个 救她的人竟然是太子!青琐的身份已经暴露,难道她真的如太子所说的“很好“吗? 那太子会如何待她?她回去静云庵该如何向心印师傅交代? 再说青琐在院里呆得久了,眼看着时辰一点点的过去,心里焦急万分。喊了半 天不见有宫人过来,明白那些人肯定奉命躲起来了。情急抬眼量视了红墙,一棵高 大的梧桐耸立在高墙边,有繁茂的树枝正探出墙外,心里有了大胆的念头:爬墙出 去。 青琐爬过天香楼后院的紫槐树,那时紫花缀满枝叶,她就爬上去摘。胖婆是不 允许她爬树的,说是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每次在树上她总会看见红柳在厨房 里吆喝着,看见她的小身影在树上就挥动着柳条来赶她,每当这时,青琐就机灵得 如狸猫般从上面滑下,一溜烟的跑开了。 这回青琐也是三下两下的上了梧桐树,攀过茂密的枝叶,她的眼光俯视墙外, 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她忘了那树是长在里面的,墙外空阔一片,她怎么下得去呢? " 有人吗?”她开始叫,“小翠!小环!” 没人应答,她低咒了一声,犹豫着往下面看了会儿。一手攀着树枝沿墙顶来回 走,有了主意,她开始解身上的腰带。正在这时,她听见不远处的树丛里传来轻微 的干咳声。 原来树丛里隐着一个人,因为是家常的青灰色的袍衫,在绿意盎然的树林里并 不显眼,青琐一时没注意此人是何时出现在里面的。那里连接通往外面的游廊,想 必是从廊外过来,看见墙上有人,倒先躲到树林里去了。 “你是谁?”青琐长了心眼,仔细的往林间扫视过去,太子宫里无人着青灰色 的,想是什么皇族子弟,她要看仔细了再作论断。还在探身望着,那人倒大方的从 树下闪了出来。 青灰色的袍衫上披散着几缕黑发,用同色的发巾束着,这种装束明明是很普通 的,可衬着他清秀无甚表情的脸,反让人有几分散漫之感。此时他站在离她不到十 几尺停住了脚步,神情专注地看着她,不言不吭,好像在看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青琐已经解了腰带,将其一头绑在树枝上,一头双手蜷着,叫了一声:“下了!” 人就顺着带子轻盈盈的下来。那少年眼看着一抹湖青如叶如烟飘落,那原本暗淡的 眼神变得光彩有神了。 青琐抬眼扯了扯腰带,见扯拉不下来,也就随了它了,面呈得意之色,朝着他 微微施礼后,只顾往前走。 “你叫什么?”那少年突然开口。 “青琐。”青琐响亮的回答。方抬头再次看他,那张脸极是云淡风清的,却冷 得让人不敢逼视,那双眼睛又让她似曾相识,目光凝聚在她的身上,既平静又魅惑 的…紧接着他一笑,这让青琐有一阵的恍惚。 “你是什么人?怎么在树上?”他继续问。“丫鬟。被关在里面了。”青琐答 道。他又是一声轻笑:“皇兄宫里也有有趣之处。” 青琐明白他是谁了,这么多天的宫廷生活,她自然知道些皇室内情:“二皇子 殿下。”她再次施了礼,急步走开。 天清早在天濂大婚前来过太子宫,看天濂不起劲,他就不再主动过来。因为自 襁褓里已丧母,宫中所有的人的注意力又都在天濂身上,他一直被人忽视,所以从 小养成孤傲冷僻的性情。宫里也只有天濂和他关系近些,天濂昨日约好和他去马围 场,等了很久不见踪影,只好来太子宫找他。 眼瞧着青琐一直往前走,他也不再追问,望着她迈过石桥,走到游廊处却被两 位迎面而来的宫人拦下了,他看着他们在争执着什么,接着那叫青琐的鼓着腮帮子 回来了。 青琐垂头丧气的走着,阑池她是去不成了,太子设了重重关卡,不会让她出去 的。眼前煦日当头照,这时候小姐怕是等不了回去了。也不知道她和小姐何时还能 见面?只能指望着太子早点放她走,可是,她止住脚步,前面有瀑布在假山上泼撒 而下,水波在烈日的映照下,四处轻漾,幻成绮色七彩,耀眼夺目,便忍不住闭上 眼睛,摇头,叹息。 这样恍恍惚惚的走着,等她清醒过来,人已经来到了藏书阁。老宫人开心的朝 她咧嘴笑着,想要和她说些什么,忽然的倒头便跪:“参见二皇子殿下。”她一转 头,那二皇子原来一直跟在后面。 青琐疑惑的看了看天清,步入了阁内。在里面找了本书,坐在雕窗旁看起来。 天清也是一声不响的,并未打扰她,随意的翻弄着。 因到了晌午,晴暖的日头逐渐显热,碎金的光透过轻薄的窗帘照进阁内,映着 蒙蒙晕晕的二个人影。俩个人安静极了,偶尔青琐会毫不客气的过去向天清指教, 天清也会轻声指点,说得青琐频频点头。 等他们听见老宫人的咳嗽声,才发现太子天濂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阁门外。 天清向青琐微微示意,青琐眼看着二人迈向台阶,消失在苍翠的树林间。 天濂从马围场回来已日落西山,青琐在洞房等了他半天,不见他回来。等到月 上柳梢头了,只好走到靠近太子寝宫的角门,里面守卫森严,不敢贸然进去,彷徨 了一阵,才原路返回。 支开了小翠和小环,正想独自寝下,却见天濂徒步踩着月色进来了。 今夜的天濂与往日不同,仿佛与什么人赌气似的,蹙着剑眉并未吭声。青琐伺 候着泡了脚,便急不可耐的问道:“殿下今早可是去见了小姐?” “我哪来的空闲?”天濂闷声道,“大老远的赶去,却让你一人在此逍遥?” 不知怎的,他不想马上说实话。 青琐一听,不免提高了声音:“殿下既然这样,为何将我关在院里?” “你不是照样出来了?”天濂也扬起了眉,冷笑道,“假如是大开院门让你出 来,天清那么冷淡的人会注意上你?”他想起他们在藏书阁你哝我哝的情景就来气。 “我那个清弟今日不知问你问了多少遍了,也不知道你有哪股子的魅力将他迷 住了?”他哼哼,“要么明日送你去他那里,搞个贴身丫鬟做做?” 青琐也不甘示弱:“那好啊,奴婢在这里谢过殿下恩典。”说完,竟朝着他郑 重谢拜。天濂一见呼的起身,寒了脸,促步走向屏风,甩手摔门而去。 接连三日天濂并未露脸。青琐对天濂不让她去阑池也是耿耿于怀,可又无可奈 何。每日在院里闲转着,或者去藏书阁,日子反而清静了,多了些聊懒。特别是暮 色下沉后,倚在院门往外张望着,每每怅然而回。 这日院里来了皇宫里的两个宫人,说是皇后请几位娘娘去宫外的孽海楼赏花, 叫上太子妃也去。青琐有点情急,左右不见小翠小环的人影,这边两宫人又催得紧, 便仓促的梳洗一番,换了玉荷色的衣裙。又觉素雅了点,拿了皇赐的宝石琥珀戒串 上,这才跟了宫人出了太子宫。 宫外有架缀花檐轿候在门口,一旁站着花白头发的老宫人,连守门的侍卫也恭 维的叫着“李总管”。李总管面相肃穆,极是寡言,请了青琐进轿,挥手轿夫抬了 就走。 大约走了不到一个时辰,青琐下了轿。仰面一看,前面是三层楼,飞檐高栋, 直接云际,上面檐铎丁丁当当的响个不住。隐隐认得榜着“孽海楼”三字,隶书的 泥金匾额,映着日光,闪闪熠熠,耀人眼光。 青琐见李总管已向前面走去,便跟着又进了一重花格子的圆洞门,又换了一种 景象。一带碧瓦栏杆,环着一所小小的三楹精舍。周围樱桃花正是妩媚,皇后在群 花缭绕中端坐在舍檐下,漫不经心的修理着指甲套,看着青琐正要弯膝下跪,轻启 朱唇:“拿下吧。” 青琐突感觉到后背被谁猛踢了一脚,整个人扑倒在地,接着又被一股有力的劲 提起,双手被紧紧的反扣在后面。 皇后站起身,轻移莲步走至青琐的面前。郁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锋利的指 甲套缓缓划过她的面颊:“告诉本宫,柳小姐在哪里?” “奴婢不知。”青琐扭了一下脸,眼光倔强的看着皇后。“啪”的一声,皇后 的巴掌重重的落了下来,在她的脸上烙下几道紫粉色的痕。 “臭丫头,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冒名勾引我皇儿!也不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 皇后冷笑着,锋利的指甲套差点戳着了青琐的眼睛,“快说实话,柳小姐到底在哪?” “奴婢真的不知道。”青琐咬牙说着。她冒名顶替的事情终于被戳穿了,皇后 是如何得知的?她的眼光飘过从舍内闪出的两个人影,心里反倒镇定起来。 又是一阵缄默。皇后的眼光一直落在青琐的脸上,想从那里找到一丝慌乱和恐 惧,可是她还是失望了。脸上的紫痕正在逐渐褪去,留下几道淡粉色的印迹,那双 毫无畏惧的眼眸正视着她,如一泓清亮的泉水,深不可测又如此的熟悉,像一个人? 又像是另外一个人?她的心突然无端的跳个飞快,心虚得低下了眼帘。 “念你是柳家的丫鬟,又年轻幼稚,本宫这次暂且饶你。”皇后冷言道,“下 次别再让本宫看见,你现在就滚出去!”说完,广袖一挥,两个宫人推搡着青琐往 门洞处走。 “柳爱卿。”疑惑地望着前面远去的青琐,皇后缓缓开口。后面的柳南天恭手 称诺。 “就这样放了是不是太便宜了她?”皇后看了看柳南天和楚士雄,面露愠色, “要不是不想将事情扩大,本宫真想好好教训教训这该死的丫头。” “娘娘放心,为臣已派人盯着她了,等她一将小女见上面,臣马上将小女捉来 见娘娘。”柳南天已是汗颜。 “捉来见濂儿吧。”皇后不满的看了他一眼,“要不是楚爱卿,想必你现在还 蒙在鼓里呢!真是笨得可以,连亲生女儿被人调包了也不知道。”柳南天急忙称是。 “这事要快,万一让皇上知道了麻烦就大了。”皇后最后叮嘱道,“限你这几 日找到芳菲,别让本宫等得心急。” 再说青琐被赶出了孽海楼,外面早有一架马车守候着,俩宫人不容分说将她推 上了车。马车夫挥动着马鞭,马车载着她往城中央走。走了一段路,那车夫喝令她 下了车,马车扬尘而去,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抛在路边了。 青琐在道上踽踽独行,本想往静云庵方向走,算算要行二十几里路,还没到山 下恐怕天色已漆黑,不如明日过去。可是如今两手空空,饥肠辘辘,正是前面茫茫 不知路,望不到尽头。 正踌躇着,人已不觉来到花街附近。 此时正所谓太平日久,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衢,宝马争 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整个京城沉浸在黄昏暮色中,大街小巷流光露影, 到处都是歌声、调笑声和丝竹乐器声。天香楼内笑声喧哗,姑娘们粉颈酥胸、杏脸 桃腮。 天香楼里的鸨母今日有些累了,唤过丫鬟,泡了杯茶,刚要歇下,红柳进来了, 说是今晚的饭又烧糊了。鸨母尖声咒骂了一句,由红柳引着向后院走去。 厨房里胖婆正蹲在灶前烧火,柴草火把又湿,她年迈眼力又不好使,又烧不着, 一齐灭了。尽力一吹,被灰迷了眼睛,满天灰尘,厨房里的两个帮厨又喃喃呐呐地 骂。 “你这是在干什么?”鸨母掩着鼻走了进来,叫道:“老个不中用的东西,反 要我养你了是不是?” “老不死的,连饭也不会烧了,留在这里干什么?”鸨母喊着另外一个女佣, “刘婶,明日开始你来烧饭。” “今晚甭给我吃饭了,老不死的,早点饿死算了。”鸨母骂骂咧咧的走了。 吃饭时间已过,两个帮厨把锅里的饭都盛去了,胖婆才开始照例讨吃。两个自 吃了一回,剩下些残汤冷饭给她,又不住声骂了几句。胖婆端起饭碗舔得满脸都是 汤渣,抬眼望见青琐默默的站在门口看着她。 “青琐姑娘,这是你自愿带胖婆走的,到了外面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可关不了 天香楼什么事。”矮屋外,鸨母笑吟吟地看着青琐收拾着胖婆的衣物。 青琐一声不吭的收拾完毕,挽着胖婆出了屋,抬头望了望树荫浓密的紫槐树。 在后院众人眼光的注视下,开了后门步出了天香楼。 “青琐,我们这是上哪?”胖婆拉着青琐的手,疑惑地环视着四周。 “我们今晚住客栈,青琐带您去吃好吃的。”青琐莞尔一笑,柔媚的眼睛晶亮 清澈,“然后找个好地方给胖婆住,您老放心吧,以后让青琐来孝敬您。” 胖婆满脸的皱纹笑开了。青琐得意地摇晃着手指头,夕阳下那串宝石琥珀戒熠 熠地发着光。 这晚,掌灯时分,太子宫里照例挑起一对对琉璃纱灯。宫人们穿梭于各个宫殿 庭院,伴着逐渐深邃乌黑的夜色,殿檐下,屋角边被宫灯赤霞朱锦地燃映着,连青 石的甬道都成了粉红。 天濂站在寝殿外仰望着天空。此时云净夜幕,一轮冰月拥出,微风引着各种不 知名的花香,幽幽的一层层扑入鼻孔。那股清香又是撩拨心绪的,心尖处似乎有什 么沉重的东西放不下,他不禁苦恼地抿了抿嘴,踏着月色星辰缓缓向外面走去。 前面一连串的灯光仿佛繁星,在沉沉乌黑中流动。花木扶疏间,他隐约看到了 洞房处的围墙,薄薄的嘴唇勾起一个奇怪的弧度,舒心坦然地微笑起来。 院门大开着,里面悄然无声,四周廖黑一片。他感到奇怪,踏了台阶上去,沿 着木墙走,琐窗内黑乎乎的,俱是模糊。 “睡下了?”他心里想着,不觉有点后悔自己晚了来。“这丫头,睡觉也不知 道掌灯。待明日再与她理论。”嘴里低喃着,出了院子时随手将院门轻掩上了。 一夜不知怎的睡不安稳,早起了又往洞房走。依然院门虚掩,透过琐窗望进去, 床榻上收拾得极为平整,一件丫头平时爱穿的湖青色罗衫随意地斜在贵妃榻上,榻 边的玳瑁几上摆了一盏紫砂杯,杯里略放了一撮槐花瓣,并未放水。 天濂又到四面去找青琐,花园榈院处处有宫女走动,阵阵妙曼清音,独不见青 琐的身影,便往藏书阁找寻。待老宫人告知说青琐从昨日起便未曾过来时,心里起 了疑惑,脑海中电石火光一闪,跑到宫门查询去了。 住在皇宫里的皇后娘娘也是一早起了,挽了云髻,走履漫穿于寝宫的芳径香道, 花荫漫拂。不久看见天濂兴冲冲的往这边赶来,心里料准了这一步,淡然一笑,缓 款而行。 “母后,昨日您叫了太子妃赏花,为何不见她回去?”天濂急急问道。 “她跑了。”皇后轻描淡写的说着。 “跑了?”天濂惊讶的问。 “昨日赏花柳侍郎也在,那丫头一见是他,趁着咱们不注意跑的。”皇后轻叹 口气,声音委婉道,“也是母后疏忽,原来此女不过是柳小姐的贴身丫头,骗了柳 小姐冒名进宫,现在柳侍郎到处在找真正的太子妃呢。母后自觉对不住你,想等到 找着了柳小姐再与你细说。” 看着天濂闷声不响,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皇后将手挽住天濂,宽慰道:“本想派了内务府四处搜寻,只是这次事件说到底也 是皇家的羞耻,你父皇如今还未知道。一旦让他得知,动了天怒,母后日子更是难 过,此事只好悄悄进行。实在是委屈了濂儿。” 天濂轻轻皱了皱眉,眼光投向远处。皇后笑道:“濂儿不必生什么气,只是便 宜了那丫头享了几日的福。濂儿有所不知,真正的柳小姐却是倾国倾城的,濂儿见 了,心中这股怨气自然就会烟消云散的。” 在皇后那里也问不出所以然,天濂怏怏地回到了太子宫。站在洞房里环视着一 切,想着此事迟早有一天会暴露的,没料到会发生得这么快;想着前几日还在为天 清的事情吵着架,人转眼说跑就跑了;想着他就坐在这张床沿上泡脚让她轻柔地抚 摸着,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失神的站了会儿,抬手拿起了榻上的罗衫,心里 便有了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之感。 青琐可没想那么多,她根本无暇去想那些。首先她成功地当掉了那串宝石琥珀 戒,这够她和胖婆生活一阵子的。然后搀着胖婆去找个房子租住,为了胖婆出外能 够方便,她专找城中心的房子,那里的租金自然不菲。 这日也是顺利,在拐过街道处,进去一条僻静的小巷,有座二明一暗的院落空 着,床帐桌椅家具一应俱全,让她心下欢天喜地的,是那院里竟耸立着一株扶疏茂 密的槐树。和房东讨价还价了一番,将租金谈到最低点,青琐这才满意地搬了进来。 接着是大半天的收拾擦洗,跑到街上买了日常必须的。到了夕阳快西沉时,眼 看着周围拾掇干净,青琐虽是累得满身汗渍,想着总算和胖婆有地方可以安身,明 日再去静云庵见心印师傅和小姐,脸上不觉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一夜好睡,青琐翻身起床。隔壁房间的胖婆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和面做早 膳。俩个人自是争抢了一番,胖婆争不过青琐,无可奈何笑着到院子里闲转去了。 吃饭的时候,胖婆突然问道:“青琐你说是柳大人放你出来的,怎么还对你不 放心似的。” “胖婆怎么说?”青琐奇怪地问。 “今早我在院门往外无意瞧,有人鬼鬼祟祟地朝着这边看呢。别以为胖婆年纪 大了,老眼昏花,这种直觉还是挺灵的。” 青琐一听赶紧搬了椅子放在墙边,登上去顺着墙角偷偷地望了望外面,脸色凝 重起来。 她差点上了皇后他们的当了,怪不得皇后这么轻易地放她走,原来是有阴谋的。 幸亏胖婆发现得早,不然小姐被逮个正着不算,还可能害了心印师傅,紫桐身上斑 驳的血迹还历历在目。想到这里,她不觉汗颜涔涔。 如今静云庵是去不成了,她和胖婆暂时过着,手里的银子迟早会花光的,她必 须做好长期打算。于是心下有了主意,不如自己出去找点活干,这样一来还可以分 散皇后那边人的注意力。 主意已定,换上昨日才买的素蓝的粗纱衣裙,朝镜中收拾完鬓髻,脸上的粉红 掌印比昨日淡了些,涂上点药膏,跟胖婆打了声招呼,从从容容的出门去了。 拐过绵长幽深的辟巷便步行在了街头上,一股热闹的气息拂面而来。她感觉自 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熙熙攘攘的,到处可见乡下人挑着担子,提着篮子进出的情景, 也有富家公子哥儿游手好闲的摸样。四处人声吵杂,人们大声的说话,打招呼。沿 街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金粉漆墙,生机勃勃。茶亭、杂铺、驿站布满街道,无论 是宰羊的屠户,卖橘饼包子的店家,还是站在柜里一脸活泼的酒保和小厮,都在高 声吆喝着,时常还见乡下人捧着汤面薄饼沿街叫卖。 青琐行走其间,沿街一家一家打听。市面上倒有不少招人的,只是干活时间太 长,没功夫回去照顾胖婆。也有招丫鬟的,青琐服侍过芳菲,服侍过天濂,心里有 些不愿意再去侍候陌生人了。这样挑来挑去,没有落得下心的,一天毫无结果。 隐约总感觉后面有人尾随着,青琐也不去管它。第二日又找了一处地方过去, 这回找到了一户好人家,一对青年夫妇开了家包子烧卖铺,孩子小要照顾,正缺人 手。那对夫妇看青琐心灵手巧,声音又脆亮,心下欢喜,说好工钱,又允了青琐等 午饭后客人少时过去照顾胖婆,晚上放她早点歇工。 青琐一连干了几天,本来这家包子铺在满大街里算是中下游的,青琐声音清亮, 加上嘴甜笑容亲,把远近的买主都吸引了来,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那对夫妇简直 将青琐当财神爷看待了,每天忍不住的夸她,青琐也干得起劲,把受人盯梢的事淡 忘了。 这一日午后,青琐总算歇了下来,解了腰间的布兜想回巷子去。这时,肩上被 人在后面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惊喜得差点叫出声来,是心印。 心印乔装打扮成村姑摸样,头上戴了斗大的遮阳笠,这种再普通不过的打扮, 满大街一大把,要不是她看见青琐,青琐无论如何都不会认出她来。心里又惊又喜, 拉了心印往巷子深处走。 胖婆在院子里养了几个雏鸡,此时正拿了米粒逗着雏鸡玩,看青琐带进一人来 也没去注意,只是乐呵呵的招呼她们进屋。青琐在里屋唤着胖婆,胖婆一进去,里 屋的人脱了头上的斗笠,满脸悲凄地望着她。胖婆惊怔了半晌,老泪纵横,哽咽道 :“紫桐姑娘……” 十年生死两茫茫,今日一重逢,三人自是唏嘘落泪了一阵。心印道:“自从逃 出天香楼后,官府查得紧,无处可逃只好去静云庵落脚。主持可怜我将我收留,劝 我潜心修佛。只是到如今还未看破红尘,落发为尼也是无奈之举。” 胖婆叹道:“自古红颜多薄命,你这样一走也算跳出火坑了。你以前那个丫头 小菊,后来做了楼里的头牌,不到三年就跳楼销了香魂了。天香楼里哪是咱女人呆 的地方?就说老身,要不是青琐将我接来,现在不是饿死也被折磨死了。” 心印看了一眼青琐,道:“我在京城也不能久留,巧着在街上碰上了她。我想 和青琐说几句话就回去。”胖婆会意,带上门去了院子。 心印的眼睛一直望着青琐,声音宛丽:“本来想去太子宫打听来着,没料到你 已经出来了。”青琐将被皇后发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你是个知恩图报重情义的好孩子,就怕你以后也在这方面吃亏。”心印轻抚 青琐的脸,眼中泛着晶莹盈彻的水光,“那柳小姐出身富贵,人虽娇弱了点,性子 却是傲得很,难得你俩投缘。她一来静云庵找我,我是一见就喜欢上了。”青琐调 皮的一笑。 心印从袖中掏出那只雕花木镯,交到她的手里:“你拿好,这是你娘唯一留给 你的东西。以后不要随便给人。” “我的父亲是谁?娘为什么会疯?她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您十年前为什么 要杀楚爷?您能告诉我吗?”青琐急迫地抛出一连串的问题,那些在她心中萦绕了 十年的问题。 心印拿过青琐手中的木镯,举过额头在阳光下照着。青琐探头仔细看,才发现 镯面上,在一簇簇碎花中雕刻着细小的五个字:四顺和秋菱。虽因为时光磨得有些 模糊,刻的人也并非出自行家,却是精雕细刻,想是花了十二分的耐心。 “四顺?”青琐低声喃喃着。 “对,那叫四顺的就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是我姐姐,名叫秋菱,是个宫女。” 心印轻轻点头。 “那你怎么不问问她,我的父亲是谁?”青琐开始流泪了。 “当我见到姐姐时,她已经疯了,肚子里已经怀了你。”心印悲哀的说道, “幸好她还记得我,我在天香楼门口看见她时,她是那么的惨…” 心印泪流满面:“为了掩人耳目,我不得不将她关在了后院。可第二天她就生 下了你,你那时真小啊,像只小老鼠,一点声响都没有。我以为你不会活了,就将 你放在了槐树下,被胖婆他们发现了,你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姐姐每次看见我就一句话:是楚侍卫害我的,我没偷过东西。我发誓要替她 报仇,所以我等着楚爷来,要不是被红柳发现,那人早就被我杀了。”心印咬牙说 道,眼里仇恨的火焰再次被熊熊点燃。 “那四顺到底是谁?”青琐擦着眼泪,再次问道,“是那个楚爷吗?” 心印摇摇头:“我探问过楚士雄,他不是。那时皇帝亲政没几年,宫里多的是 侍卫,侍卫和宫女相好的事情有的是,都是偷偷摸摸的,如若被发现会被送到宗人 府法办。你母亲怀了孕,谁都没注意,倒被冤枉了偷窃,折磨成这个样子。” 青琐无语,默默地看着手中的木镯。心印将手轻搭在她的肩上:“今日我来, 除了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外,我叫你想办法再次进宫去。”青琐猛然抬头,惊讶地 望着心印。 “楚士雄官居都尉,除了皇帝、皇子,谁都奈何不了他。”心印继续说道, “我们女人手中最好的武器就是出卖色相,你要让皇上、太子、皇子,他们中的任 何一个喜欢上你,我们报仇的机会就来了,知道吗?” “可是——”青琐喃喃着,她的脑子里一片嗡嗡声。心印要她替自己死去的母 亲进宫去,母亲以前也是宫女啊! “别担心。”心印再次轻抚她的脸,“药性过了十年自会慢慢消失的,即便你 没有惊人的美貌,你还有智慧、勇气和魅力,你还有很多别人所没有的。别忘了, 你娘是怎么疯的,是怎么死的?还有你那个父亲,只有去了皇宫,你才能有机会调 查出来。” 青琐含泪点头,不管怎么样,她只要知道她的亲生父亲到底在哪? 心印走了。胖婆进来了几次,悄悄的往里面看去,里屋的青琐怔怔的坐着,手 里捏着一只木镯,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