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烟柳渐重重 青琐乘了轿子回家,轿到小巷处她急忙叫停。打发走抬轿的侍卫,四顾周围, 看无人注意,想悄悄的进院子里去,岂料心印笔直的站在屋檐下,双眼望了望远去 的轿子,一把拉了她进去,反手将院门关上了。 “刚才是太子派人送你回来的?”她问。 “是。”心印的出现让青琐防不胜防,她老实回答道。 “为什么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印问得急促。 “是青琐惦念着家里,自己想回来的。”青琐嘴里嚅嗫着。不知怎的,她今日 有点害怕看见心印。 “你呀,可真蠢。”果然心印大皱眉头,手指捻了下她的额角,“傻瓜都看出 那太子对你有意思,你的大好时机到了。” “不是的,太子仁慈,看青琐离家远,才派人送我回来的。”青琐解释道。 ‘他对所有的人都仁慈吗?难道每个丫鬟去他宫里,他都会去她们家一一告知? 还有就这么几日的他还要专门派人送了一堆银子来?”心印说话显得咄咄逼人。 “这……”青琐心虚,一时无语。 “你告诉我,你和太子到底发展到何种程度了?”心印的眼光死死地盯住她, “他有没有碰过你?” 青琐闹了个满脸通红,急急摇头道:“您想到哪里去了?太子殿下那么高贵, 青琐只是个小丫鬟,他派人送银子来,也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 “你不用骗我!”心印恼火了,“虽然我与你十年未见,但我一向以为你是不 善撒谎的。你这样子分明是在敷衍我!别忘了如今你就我一个亲人,听我的,明天 你就回去!” “紫桐姐姐…”青琐开始讨饶了。 “闭嘴!”心印挥起一巴掌打在青琐的头上,“天香楼是怎么教你的,你就把 学会的劲都使出去!” “青琐真的不想这样。”青琐哀哀求道。心印气极,甩手想又是一巴掌。 “住手!”胖婆出现在她们的后面,拉过青琐,万般疼惜的抚摩着被打过的头 部,一边朝着心印斥道:“你怎么可以打这孩子?真是作孽!” “不用你管!‘心印强硬道,”她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做点规矩。” “老身知道她是你的人。”胖婆指着她颤巍巍的说道,“这十五年来你到底给 过她什么?打她一出生你就扔了她,好端端的孩子你又让她服了药。接着呢?你又 跑了,剩下她一个人在天香楼里受苦受难。她却一天到晚念着你的好,说你给过她 糖葫芦、点心,给她穿你最喜欢颜色的衣服…这孩子心地善良着呢!好容易恢复自 由身了,你却跑过来逼着她去报仇,拿天香楼乱七八糟的东西去勾引别人…你,你 真要把这孩子毁了不成?” 胖婆一个劲的骂,骂得也爽快,青琐想拦都拦不住,直骂得心印的脸一时青, 一时白的。她本是天香楼的头牌,自然知道如何回击,也是不住的骂骂咧咧着。骂 声把里屋的芳菲也引了来,和青琐好说歹说,分别扶持了一个,将她俩劝开了。 心印回到屋里,涔涔泣下,不发一言。她向来性子烈,如今被胖婆一搅和,青 琐又是这般态度,悲从中来,想着自己十多年来的仇恨,想着姐姐的惨状,想着静 云庵里青灯古佛前的日子,不禁喟然哭道:“想我紫桐这十年来也是东躲西藏不敢 见熟人,活着真是受罪。这辈子怕是指望不上什么了,还不如陪了姐姐去。” 哭泣着,忽见案头有高粱一瓯,取过来便狂饮。青琐进来,素知心印不善饮酒, 急忙劝阻道:“您到底也是出家人,怎么可以饮酒呢?” 心印冷笑道:“我这出家人也是有名无实,今日心情抑郁,喝点酒有何不可?” 青琐见她神情颓废,愈加着急,便夺了酒去胖婆屋里。看芳菲一个劲的搓摸着 胖婆的脊背,始知刚才胖婆与心印争吵后,哭了几声,差点背过气去。于是好生安 慰胖婆,让芳菲陪着,回身又进心印的房间。 这样坐在心印身畔,心印心灰意冷,一言不发。青琐没了办法,眼见已到晌午, 就回厨房收拾去了。吃饭的时候和芳菲分别端了过去,胖婆吃了点歇下了,心印一 动未动。 青琐仔细一想,知道心印固执,恐有它变。便和芳菲商量着,让芳菲照看胖婆, 自己去陪心印。 心印和衣向床边睡下,青琐走过去看她面色泛青,牙关咬紧,珠泪涔涔,连忙 再三盘诘,见她蒙胧睡去,没有声响。想想此事越发的奇异,附在她耳边急唤了几 声“紫桐姐姐”,又在她面上一试,鼻际忽然冲出一阵芙蓉香气来。 青琐惊骇得叫道:“紫桐姐姐,您为什么要寻短见?是不是因为青琐不听您的? 您若寻了短见,青琐也不要活了!”说罢大哭,惊了胖婆和芳菲跑进来。 胖婆有经验,一看心印的样子便知道是服了芙蓉膏一类的药物,便叫芳菲往厨 房去取些羊油来。 青琐用力扶起心印,要她开口,她哪里会开。连忙用筷子撬开了口,伸进手指 揠起上腭,自探舌尖入内,卷了些出来。心印见青琐救她,重新将牙关合紧,将青 琐的两指咬得鲜血淋漓。 青琐忍着痛道:“紫桐姐姐,你便将我的手指咬掉,青琐我只要你活,决不害 怕缩手的。” 说着,见芳菲取了羊油来,直往她的嘴里灌。心印哪里肯吃,眼睛死盯着青琐, 青琐看了这般光景,不觉又哭起来道:“紫桐姐姐,您看我青琐就答应了的份上, 回心吧。您若执性要走,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娘呢?” 心印倒清醒了些,默默流了泪。青琐将羊油送入心印的口里,说也奇怪,心印 头摇了几摇,腹中一响,忍不住大吐起来。 总算化险为夷,众人舒了口气。胖婆直摇头,嘴里念叨着:“作孽啊,作孽…” 经过一番折腾,青琐心里稍稍安定,替心印覆了薄被。一直到了夜里,青琐一 直坐在床边照应一切。到五更时分,心印方才恢复原状,青琐的心才安定下来,顿 时感觉身子困乏得要倒,也就在心印身边睡下了。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黯然了 良久,方才凝眉睡去。 青琐今日照例去二皇子行宫。早上起来时,看心印睡得踏实,便轻手蹑脚的来 到院子。刚要进厨房,发现芳菲在等她。 “青琐,我一夜睡不好,尽想着你的事情。”芳菲的脸上满是担忧。青琐不由 得露齿而笑:“小姐不必替青琐担虑,青琐自己会搞定的。” “我倒不担心心印师傅要你去干什么,因为我了解你的为人。再说,那太子确 实是个君子,他若有心于你,我倒替你高兴。只是这皇宫深院的,皇后他们并不会 容纳于你,你岂不是要受苦?昨日听了胖婆她们的话,我知道你还有个父亲尚在人 世,心里真是为你又喜又忧的。” 看青琐兀自沉思着,芳菲继续道:“你看我真是没用,什么忙都不能帮你,还 尽给你增加负担。要不是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活?” 青琐急忙宽慰小姐:“小姐千万不要这么说,青琐的自由身也是你和大夫人给 的,自从大夫人去后,我一直拿你当亲姐妹。小姐不要再说这种话来,有你和胖婆 她们在,青琐心里踏实。” 说到这里,她想起天濂说的话,便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说,皇后娘娘马上 就要知道你已经离宫了,让你小心点。” 芳菲一听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要是我父亲知道,非抓了我去不可。” 青琐笑道:“不要着急,太子说表少爷过些天就回来了,到时候想办法让你们 见面。有太子殿下撑着,柳大人不会拿你们怎么样。” 芳菲绯红了脸,羞答答的浅笑着。青琐又轻声耳语了几声,看时辰不早了,和 她告了别,上天清宫去了。 天清行宫里与往日冷清了许多,厨房里的佣人们除了做活,就是围坐在院子里 聊天说笑。这让青琐感到百无聊懒,她的目光开始搜寻那个周总管了。 周总管并不出现在厨房,他总是爱上各院子里的丫鬟那里打转。青琐绞尽脑汁, 寻找着机会。这天有宫人过来传话,说是周总管让厨房挑一篮鲜果去他的住处,青 琐自告奋勇的过去了。 出了院子,穿芳径,度石桥,这一路到了宫人们居住的地方。周总管在宫里职 位大,自然是独门独户。 青琐提了篮子进去,前面就是一带梅林,隐约有姣笑呢喃声传来,接着又是一 阵唧唧哝哝,似乎有人在说话。径直过梅林往那边一张望,不觉放慢了脚步。 石凳上坐着一宫人摸样的人,凶眉猴眼,脸上连一根髭须都没有,两只招风大 耳与猪无异,居然抱着个宫女在膝盖上旖旎亲热着呢。青琐定眼一看,见是周总管, 一时有点进退两难。 石凳上的两个人倒看见她了,那宫女刺溜从周总管的怀里下来,慌乱的低头跑 开了。周总管看着青琐从梅林间冉冉而来,对她搅了他们的好事并未生气,反倒咧 嘴笑开了。 “是青琐姑娘啊,过来,过来。”周总管笑着打招呼,“今日不知是什么风把 你给吹来了?” 青琐看周总管一团和气,也就浅笑道:“厨房听说周总管需要鲜果,这不让青 琐拿来孝敬您?” 周总管已经站起身来,走到青琐的面前。一双盯着她的小眼睛眯成了缝:“青 琐姑娘送来的果子自然是分外好吃了。”说完,一手伸向篮子,顺势要来抬她的下 巴。青琐机警的偏了一下头,接着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举动反倒刺激了周总管,他嘻笑道:“要么麻烦青琐姑娘把这些果子拿到 我房里去。” 青琐知道他不安好心,眼珠一转,笑道:“青琐有件事情想在这里讨教周总管。 就是怕连您也答不出,青琐不知道还能向谁问去?” 周总管大感兴趣道:“你尽管问来。” 青琐笑问道:“听说您以前是宫里的大侍卫,自然见多识广了,可曾听说过四 顺这个人?” “四顺?”周总管认真起来,喃喃着,咬了口果子,摇头道,“倒没听说这个 名字。”青琐眼巴巴的看着他,听到他的回答,不觉大失所望,人就呆呆的失了神。 “那四顺是你什么人哪?”周总管调笑着,“他对你可是重要的话,你跟着我 进房去,容周某再仔细想想。” 青琐一听,忙将果篮递过去:“青琐这就走了,这个给你吧。”周总管的脸色 瞬间沉了下来:“鬼丫头,原来是别有用心的,你以为我周某是这么好骗的吗?” 说完,扑过来想拽她的手。 青琐情急之中拿起一个大的果子,正色道:“你别过来,你过来我拿这个扔你!” 周总管恼羞成怒,骂道:“好啊,你敢吓唬我,看我不收拾你!”说着就去抓 她,青琐手中的果子已经扔过来了,啪的一声,正中他的脑门,果浆飞溅。周总管 气得哇哇直叫,青琐扔了果篮,闪身便往外面跑,周总管在后面边叫边追。叫声惊 动了一些宫人,这里本来就是他们居住的地方,一时青琐三面受敌,只能拼命的往 石径处跑去。 天清行宫里地形复杂,青琐也是东拐西转没了头绪。身子刚恢复不久,这回疲 倦感又上来了,眼看着被那些宫人围追得穷途末路,被迫上了假山。 周总管率众将假山团团围住,吆喝着:“下来!死丫头!”那些宫人本是闲得 慌,这回有戏看了,簇拥在周总管旁边,愈发闹得六缸水浑。 青琐凛然坚守在假山上,带着漠然的冷笑。间或一阵风徐徐吹起,撩拨着她靠 边蓬松的乱发,夹带着一身湖青,整个身躯显得娉婷多姿,迎风欲飘。 假山下围观的人群突然鸦雀无声,宫人们齐齐下跪。青琐凭风望去,原来在人 群后面站着二皇子天清,仍然是青灰的衣袍,一色无二。冠玉般的眉目间凝了阴鹜, 此时他的目光冷冷的扫视了跪在地面上的宫人,然后缓步向她走来。 天清毫不费力的登上了假山,一声不吭地站在她的面前。他那双本来藏着阴郁 的眼睛,此时一瞬不眨的凝视着她。接着他向她伸出手来,他的动作那么自然又似 乎不可抗拒,青琐在一阵恍惚后,竟然伸手接住了。 天清拉着她从假山上盘纡而下,从始至终沉默着,在众目睽睽之中扬长而去。 俩人迤俪行来,看一路风景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令人眼花缭乱。青琐也 不说话,任由着天清拉她走,绕过十二回廊,忽见前面崇阁巍峨,层楼高耸,天清 停住了脚步。 青琐问道:“这是哪里?” 天清开口道:“我的寝殿。” 青琐望了天清一眼,他的眼光远视着前方,刚才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没有半点 的迟疑,游走自如中让她感觉不到一丝的杂质,仿佛青琐去他那里是件极为自然、 极为理所当然的事。青琐对这种毫无来由的感觉有了些许困惑。 天清继续拉着她走,只见宫殿两旁或是抄手栏杆,或是顺着游廊曲折委蛇而行。 寝殿并不大,进到里面,见结构幽雅曲深,琐窗屈戎,掩映绿纱,偶尔有宫女端盘 穿梭,也是行色匆匆。 疑惑着,青琐已望见寝殿的门柱左右楹联一副,笔法甚秀。不禁低声念道: “微微隐隐,龙楼凤阙散满天香雾;霏霏拂拂,珠宫贝阁映万缕朝霞。” “那是我父皇题的,他就喜欢端正的隶体。这里曾经是他的行宫。”天清在一 旁淡淡的接了口,随手拉她进去,青琐不禁又回头往那联上瞟了一眼。 进入内室,要不是看见有一座檀木的凉榻,挂着水纹的纱帐,青琐简直以为进 入了书的世界。除了沿窗横放一只香楠马鞍式书桌,东壁列着四座书架,和那秘书 法帖,层层纵横叠接。室内中挂湘竹灯,系绘《四书》全本。最让人叹为观止的, 檀木床榻的四围也全摆着书。 青琐不由得亮眸:“二殿下这里真是与众不同。” “二十年来,我就生活在书里,是这些书陪伴着我。”天清拿起一本书,缓缓 抚摸着,声音还是淡淡的,“很多都是我母亲留下的。” “你的母亲在生下你时走的,对吗?”青琐看着他,突然问道。 天清拿书的手滞了一下,他的眼睛有一瞬间的黯然。青琐以为自己说错了,有 点失措的站着。半晌,天清忽然扬了扬眉,叫唤道:“青琐。”那声音极是温柔, 一如春风杨柳过水。 青琐就安静地站在他的面前,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她的脸庞有一半沐在柔和 的阳光里。细密的睫毛微微颤下两道阴影,尤其是那双眼睛,眼波流转,清澈明亮。 天清的眼中带着如梦般的神情,他抬手轻轻拂拨开青琐有点凌乱的发缕,迷惘地看 着她。青琐仍旧一动不动的,用那纯澈的眼神望着他,然后浅浅地笑了。 “你来。”他不容分说拉她来到书桌上,青琐见桌上列一红装锦卷,正心疑着, 天清已经小心翼翼的将它缓缓展开,一副美人图展现在青琐的眼前,带着馥郁异香, 青琐初意只是好奇的一瞥,立刻是神心荡漾,痴了。 图中美人倚靠在棠梨树下低眸而思。眉似初春柳叶,仿佛饱含脉脉情意却又似 雨恨云愁。脸似三月桃花,每带着风情月貌。纤细的腰肢袅袅娜娜,又拘束得燕懒 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四周蜂狂蝶乱,手执罗巾在那里轻轻拂拭,看似漫不经心, 却让人更生七分爱怜。真所谓玉貌娇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世上还有如此这 般美丽的女子?青琐呆呆的想。 “我的母亲。”天清的声音很柔和,这和他平时冷冷的口吻大相径庭,“二十 年前的画。” “她的眼睛…”青琐看着低下眼帘的美人,当她抬眸看你时,那会是双怎样摄 人心魄的眼睛啊! “可惜了,看不清,只能想像。”青琐不无遗憾道。说完,抬头朝天清望去, 才发现天清的眼光一直凝固在她的身上,这让她有了一丝的窘迫。 “你怕我吗?”他轻柔的声音。青琐摇了摇头,用脆亮的声音回答道:“您没 什么可怕的,二殿下。” 天清的手指顺着青琐的发缕绵绵落在她的眼睛上,青琐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她 仿佛感受到自己五岁的时候,娘就是这样迟疑地伸出一根手指,触了触她纤长而细 密的睫毛。她的眼眸又眨了眨。 “你不一样,”天清梦幻般的声音,嘴里低声喃喃着,“你和他们不一样…” “二殿下。”青琐想唤醒他。他可是有满腹心事? 天清的眼中有道光彩掠过,他的声音有了轻松:“这是我第一次带人来,连皇 兄也没来过。你觉得我的寝宫怎么样?” “以前那么多客人都没来过吗?”青琐有点不解,她想起前段每日肉山酒海, 歌舞升平的日子。 “父皇要我从书堆里走出来,学会和那些人各叙旧论新讲,诉说平生之怀,” 天清冷笑道,“看那些人的嘴脸,只是想在我身上打探点什么而已。就如做了一个 梦,如今都已醒来,行宫还在,平原王也是个虚名。反让人添了许多世态炎凉,费 了许多精神,真个是过眼皆空。” 看青琐一脸懵懂的看着他,天清环视周围道:“我知道你爱看书,这里的书你 都可以随意翻看。” 青琐的眼睛瞬间晶亮起来:“多谢二殿下。青琐学字不多,殿下可教我?”天 清被她愉悦的声音也感染了,微笑道:“今日你早些回去,明日早些过来。” 有书可看,青琐自然高兴。这天回家时夕阳还未西下,胖婆她们有点意外。青 琐暗暗观察心印的脸色,自从服药后她身上的锋芒倒是稍减,并没有再来逼迫她。 胖婆和心印一顿吵后,在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两人说话难免尴尬。小姐自从听说 明雨少爷即将回来,天天盼着,神情有点恍惚。青琐更不敢将天清的事情告诉她们, 几个人各想各的,倒相安无事。 天清和天濂不同,他是喜欢呆在室内的人,终日沉溺于书海中,对行宫里的事 情也是不闻不问。宫里的人知道二皇子对青琐的特殊,除了暗地里叽叽咕咕指指点 点,没人敢招惹她。青琐照样在厨房里干活,空闲的时候去天清处看书,倒过得无 拘无束,逍遥自在。 这日午后天清突然想到带她去个好去处,沿着石子砌成的甬道,便向另一边游 廊走去。越走越觉清幽,较别的地方迥然异样。只见那边有座山坡,坡上奇花瑶草, 怪古崆峒,中有一带清泉,带着潺潺作响声,向山坡下的池子里灌流而去。 青琐见行宫里有如此幽闲的地方,任何人进来都有一种洗涤尘心之感,不觉十 分快乐。 天清看了也是欢喜。此时正是七月下旬,天气温暖,便宽去袍衫,赤足慢慢地 走入涧中,用脚探其深浅。那里只是二尺余深,天清便撩衣步入水中。 “深吗?”青琐大喊。 “不深。”天清回答,“你也过来吧。”看青琐雀跃着,飞快的褪去脚上的绣 鞋,愈加使他添出孩童性情,他便往涧的中间走去。 谁知这涧本自天然,中间却有三尺多深,天清行了几步,双足突然进入泥泞, 整个人往下一沉,只露着两只肩膀,顺着湍急的水儿漂流无定。 天清大骇,可怜他并不识水性,双手只能徒劳的扑腾着,嘴里叫喊道:“青琐! 你别过来!” 青琐听到他的叫喊,意识到二殿下出事了,急忙跳下水中想去拉他。谁知刚行 两步,顺着水一涌,人竟立脚不牢。她也是旱鸭子,只好重新回到涧边,看着挣扎 中的天清,慌不迭的大喊:“来人哪!快来人哪!” 这座行宫其实是劈山而造,早年建武皇帝游玩到此地的时候,被这一带崎岖耸 秀的山势所迷惑,加上它地处京城附近,便环山一带建了行宫。那些投其所好的商 贾文人名士纷纷沿着行宫建屋造舍,渐渐形成热闹的局面。 山涧处一泻清泉正是此山一大奇观,建武皇帝多次将它当作行宫的一部分而流 连其中。后来有宫人偷偷进入涧内戏耍,却被湍急的水流卷入,顺水落到坡下的水 塘中。那水塘却是极为幽深的,落下的没有一个能爬得上来。宫人频出意外让建武 皇帝也意识到此涧看似清丽柔缓,原来是暗藏凶险,便下旨将这一带封了,不准宫 人进出。 天清自然不知道,本来以为找到了一片新天地,没料到一脚陷入险境,身子就 不由自主的旋转了几圈,顺着水流飞快地坠入水塘。“这回真的是必死无疑了。” 在坠入水塘的一瞬间,他绝望地闪过这个念头,母亲美丽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前, 母亲抬眸看他,眼光柔静而清亮,这分明是另外一个人的眼睛啊…他呛了一口水, 恍恍惚惚中,有双大手抓住了他的身子,接着他的头部被托了起来,他深深的吸了 一口气,猛的睁开了眼睛。他看见蓝天白云了。 救他上岸的人将他放在草地上,然后轻拍他的脸:“清弟,你还好吗?”天清 已经清醒过来,刚才的险境让他惊慌未定,直起半身不好意思道:“原来是皇兄救 我。要不是你,我怕是上不来了。” 正说着,方才望见天濂的脸色阴沉可怕,他的眼光死死地落在从坡上发疯般跑 下来的青琐身上,仿佛要一口将她吞噬了似的。 “你们刚才干什么了?为什么清弟会从上面掉下来?”他大声的问道。 天清一看青琐已经吓白了脸,皇兄的架势又让人胆战心惊,急忙说道:“皇兄, 这跟她没关系的,你听我解释…” “你别解释!”天濂回过头来厉声止住了他,“我知道你一向是不会水的,以 前你根本不会有这份闲心,如今她在,你连性命都不顾了!” 天濂虽比天清早生一个月,平时知道他谙事不多,生活孤寂,所以格外关照与 他。天濂说话果断有分量,天清一直习惯在他身边不言语。这回看天濂大动肝火, 一时噎住了话,想等他消火了再解释不迟。 “青琐。”天清叫了一声。 “你先回去。”天濂冷声道,“回去先把衣服换了。记住,不要让人知道你是 从山涧处掉下来的。”天清应了一声,再次看了看青琐,无奈独自走了。 “还记得以前我曾经对你说过什么?”天濂直面呆立着的青琐,“原来你还在 勾引我清弟,你这种女人!” 青琐苍白着脸,刚才可怕的情景让她惊魂失措,又被天濂吼了一下,她真的吓 坏了。接着天濂阴冷的眼光看过来,她的嘴唇抖动了一下,才说出“没有”二字, 整个人就被天濂的手臂夹卷住,天濂做了个往水中欲扔将过去的动作。 “不!”青琐惨叫了一声,双手死命地抓住天濂的衣衫,“殿下,奴婢会被淹 死的!” “我真的好想把你扔下去,”天濂的声音沉沉的,“你差点要了他的命!” “是奴婢不好,不该让二殿下下水的。”青琐的眼泪下来了。天濂放下了她, 看到她脸上的泪花,迟疑了一下,冷笑道:“我不屑做这些,你好自为知吧。” “殿下…”青琐眼光迷茫的望着他,哽咽道。 “我今日过来,想告诉你明雨回来了。”天濂说话突然感觉吃力,“却让我看 到这样,你真的让我——失望。”说完,他回身向行宫内走去。 “殿下对青琐好过的,对不对?”青琐在后面突然叫道。这是藏在她心里良久 的话,她终于鼓足勇气的说出来,她不求有任何的奢望,只要面前的这个人能够证 实,哪怕是稍微的点点头,她也心满意足了。 曾经在阑池畔他对她温和的笑过;曾经她坐在洞房外的台阶处呜咽抽泣时,他 的手落在她瘦削的肩胛上听她哭;曾经在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候,他抱着她去他的寝 宫;曾经他拭着她的额角、她的面腮,说“丫头还真行”…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 动作,都那么清晰的在她的脑海里,落地生根。他确实对她好过的,对吗? 天濂回过身来,眼前的丫头巴巴的望着他。他突然想起他在阑池边看到她时, 她状似狼狈,也是这样的一双眼睛,他的神情刹那有了些许的迷惑,然后,紧抿的 唇边蹦出一句:“我不记得了。” 他走了,他说他不记得了。青琐痴痴地望着天濂远去的背影,脸上抹着一丝伤 感的淡然的笑意。她怕是很难再见到他了,四顺找不到,紫桐姐姐也要走的,不久 她也会离开二殿下行宫的。 明雨少爷回来了。 “青琐姑娘?” 他听到门口的守卫进来禀报说,外面有位姑娘找他。刚回来的时候,老门卫就 向他叙诉过某天有个美丽的女子来过,难道是表妹?他跑出来,见是芳菲的丫鬟青 琐,自是惊讶不已。 青琐笑道:“表少爷可是有事?”明雨答道:“在翰林也是闲差事,这次回来 听说表舅母已去世,正要赶着过去祭拜。”青琐道:“表少爷现在就跟青琐过去。” 明雨吩咐马车,一直取路,由着青琐指挥,径直投小巷处来。 下了车,明雨疑惑地跟着青琐走到院子口,青琐门一推,明雨早闻到了米饭香。 胖婆正弯身站在屋檐下的鸡笼子里,看见是个年轻清秀的男子,吃了一惊。看 青琐满面笑容,恍然大悟道:“这位可是明雨表少爷?” 明雨还在惊疑中,只听得青琐清脆的叫道:“小姐出来,表少爷来了!” 里屋的芳菲听到叫声,急急地转将出来。明雨又惊又喜,无限深情的看去,眼 前的芳菲更有了一番风韵。素色的罗裙,不施粉黛,容貌依然似晨露滋润,腰肢如 杨柳袅东风。看见明雨,眼圈一红,当下移动莲步,走到他的面前,半晌无语。 明雨百感交集,在众人面前也不忌讳,抓住芳菲的纤纤玉手,还没开口,俩人 倒都落了泪。几个人在院子里伤感着,心印进来了,问明了情况,提醒着青琐将明 雨教进里面内坐,安排好细食茶果,殷殷相待。 几个人商榷着,认为现今皇后柳大人他们还未知晓芳菲已经出来,等太子将事 情坦露给皇后,然后再由芳菲带着明雨去见柳大人,请求明媒正娶。 合计完,众人拿他们的事情开玩笑。场面活跃起来,每个人的脸上洋溢了喜悦 的笑意,明雨还留下吃了饭,才回房和芳菲说了些温存软款的话,方才依依不舍地 离去。 这日天气晴和,皇后已听得皇儿派人传报说即日过来,欢喜得急忙派侍女去御 膳房,准备些天濂喜欢的佳肴点心,自己就打扮停当,在寝宫外等候着。 门外的莲池里游鱼唼藻,宛如锦屏风一般艳丽,又如花假山一样鲜妍。皇后心 情从来没有如此好过,掂起手中的豆蔻扔入池中,池内的红鲤鱼争先恐后唼之,翻 于绿水之间,斗到青萍之侧。皇后又将口中的香津吐去,吐得不巧,恰恰吐到鱼儿 头上,那鱼摇了几摇,悠然而逝。 皇后见了,开心的笑起来。忽然想起至今新太子妃进宫快二个月了,皇儿今日 过来,莫非媳妇有喜了?前些天自己跟随皇上避暑回来,想见媳妇濂儿还不让,他 自己倒先按捺不住过来报喜不成? 如此想来,皇后愈觉得意。不由得回忆起前情旧事,不觉又添出许多惆怅,心 里叹道:“想我入宫二十年有余了,昔日有了濂儿,何等风光!如今和我差不多进 宫的去了一大半,新人还是不断的填充进来,这后宫何时能填得满呢?现今我的满 腔希冀都在濂儿身上了,那太子妃虽美,人却弱了点,往后还是再给濂儿挑几个偏 妃才是。” 正滋滋想着,忽听栏杆处一声轻柔的姣笑,款款盈盈走来一个美人。那美人朝 着她屈膝而拜,微微一笑道:“娘娘千岁,不速之客来了。” 皇后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容华妹妹。去里面坐吧。” 卢容华浅笑道:“里边可有人在?” 皇后闻言,微愣了一下,接口道:“不妨,不妨。里面即便有风流才子,也是 等一会才过来的我家太子了。” 卢容华掩口笑道:“既然太子殿下要过来,臣妾不进去坐了,就在这里陪娘娘 说话就是。” 原来这位卢容华,就是以前在皇后宫里前来观看新太子妃的卢才人。年十七, 为人十分骄气,最爱淡妆。貌似芙蓉,神如秋水,工绘梅花,然非所爱者不肯举笔。 皇上听说此女有不同之处,他本是爱梅之人,顿然产生好奇之心,派人传来,一见 却宠上了。才二个多月从才人一跃升到容华,真个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了。 皇后初见卢容华时,便明白皇上宠幸她的原因是什么了。只是不想点破,淡然 处之。岂料那卢容华仗着皇帝的宠爱,说话愈加的骄横刁蛮,自不把早受冷遇的皇 后放在眼里了。 此时卢容华对着那些鱼儿嘻嘻地笑,自顾从宫女盘中取了豆蔻喂之,引动了鲤 鱼掉尾齐来,正遇一阵微风,但见半池萍藻,水底天光般划开一线。皇后不知她突 然来此的真正目的,斜眼瞟着她。 果然卢容华慢吞吞的说道:“这些天皇上去碧云轩了,臣妾不放心。皇上突然 叹说自己年事已高,想拟遗旨来着。想皇上还及壮年,怎么能说自己老了呢?”看 皇后的神色稍变,她装作没看见,继续笑道:“皇上也真是的,这么重大的事情怎 么可以透露给臣妾呢?臣妾一思量,还是过来告诉娘娘为好,您终归是皇后不是?” “难为妹妹如此好意。”皇后淡淡的说道,“濂儿是太子,他父皇又打小宠爱 他,这位置自然是雷打不动了。” “娘娘说的甚是。臣妾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皇上说了一句,却让臣妾吓了一 跳。” “皇上说什么了?” “皇上说他亏待了二殿下将近二十年,要想办法补偿他呢。”看着皇后若有所 思的样子,卢容华接着道:“听说皇上以前极宠童淑妃的,怎么把二殿下疏忽了呢?” “那是皇上变着法子在保护他。”皇后突然冷笑起来,眼光阴沉的落在卢容华 身上,“你兜了那么大圈子,想告诉本宫什么?” “娘娘不必动怒,臣妾只想说皇上真是用心良苦啊。”卢容华的嘴角带了冷意, “现今臣妾肚里也有龙种了,正思忖着要不要请皇上也用此法保护咱娘俩呢。” 皇后听了反而大笑起来:“这要向容华妹妹道贺了,不过本宫好心提醒妹妹, 妹妹不用自恃多娇贵,你不过是摸样长得和一个人稍像而已。” 卢容华听了也变色:“是谁?” “童淑妃。”皇后盯着她的脸,“你是因为长得稍像与她,所以皇上一时宠幸 你。要说最像的,还是当年的阮贵嫔,还不照样被皇上废了,送了宗人府?” “那是因为她触犯了娘娘!”卢容华也针锋相对,“她对太子殿下施了蛊,自 然动了天怒。臣妾也正奇怪呢,想阮贵嫔也是聪明之人,怎么会害了太子还将蛊毒 放在自己宫里,搞得人赃俱获?听说那时候在皇上身边的只有楚都尉和柳大人…” “住口!”皇后骂道,“休得在这里胡说八道,道听途说的东西你也敢在本宫 面前乱讲?你肚子里的龙种本宫不感兴趣,至于别人有没有兴趣那是别人的事了, 本宫已经管不住那些,你还是回去求皇上保护你才好。” 卢容华自讨没趣,加上皇后刚才告诉她只因为长得像过世的童淑妃,更是捶胸 顿足,掩着嘴哭泣而去。 皇后更是气恼,想着自己起初的愉悦心致被卢容华搅得云烟散尽,愤愤然思道 :“想这狐狸精本是来挑衅的,本宫要是被激起不是正中她下怀?如今怕是又上皇 上那里告状去了,本宫先忍着,等楚士雄打探来皇上拟旨真假再说。” 心情大坏,皇后斜倚雕栏,也不吐香津,也不喂豆蔻,默默地望着一对比目鱼 儿。终于听到侍女报说“太子殿下来了”,抬眼看那一身玉树临风的神采,眼眶中 盈盈欲泪,勉强忍住了。 “参见母后。” 皇儿的声音懒懒的,在她耳里却温暖如阳春。皇后激荡不已的心跳平稳了许多, 带着满脸的溺爱说道:“你又是独自一个人来,怎么不带她过来?” 天濂说话有点含糊:“孩儿过来看母后,想告诉母后一件事。” 皇后笑了:“你说话一向带了几分倨傲的,连对母后也是如此。今日怎么有点 吞吞吐吐的?是不是太子妃有什么事?”她等待着皇儿告诉她好事到了,然后她就 像天底下所有的婆婆一样,赶着过去安抚儿媳妇。 “孩儿已放她出宫了。”天濂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清晰。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 击打在皇后的心膜上,皇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她的身形晃动了一下,摇摇 欲坠,天濂健步将她扶住,一边的侍女也惊慌的拥过来。 “去,去把她给我叫回来。”皇后字字咬牙。这世道真是变了,像卢容华这样 位职的妃子也敢顶撞她,她苦心为儿子挑选的媳妇,儿子竟然私自放了! “母后,柳小姐固然美貌,孩儿跟她却合不来,没有感觉。您不是听说有“强 扭的瓜不甜”这句话吗?” “那你到底要怎样的女子?!”皇后突然歇斯底里爆发了,“是不是那个丫头? 你知道她是假冒的你还庇护她。见不到她了,你会跑来向我要人,你难道喜欢这样 的女子?” 天濂本以为过来告诉母后,他已放柳小姐走就完事了,被母后这么一将,不由 得错愣了一下,然后摇头轻笑道:“母后说了些什么?孩儿怎么会喜欢那丫头呢?” 老练的皇后自然看出来,怒火更盛,她把所有的恶气都发泄在青琐身上:“这 个臭丫头!当初为了柳家小姐我还放了她,今日我非抓了她治罪不可!”说完,人 就往外面走。 “母后哪里去?”天濂拉住她,急急的问道。 “我去叫人传话宗人府,抓了那丫头!”皇后气冲冲地想挣脱他的阻拦。 “孩儿不许别人动她!”天濂也生气道。 皇后的脸转到儿子的身上,冷笑道:“你心疼她了?”看儿子不吭声,发狠道 :“你要是想让母后饶过她,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天濂稍一犹豫,应道:“行,如果母后不去为难她们主仆俩,孩儿自会答应您 的要求。” “下月初母后挑几个秀女给你,你自可选二个做你的偏妃。以后你的事情母后 定要过问,不许你再欺骗我!”皇后暗暗苦笑,说不出是喜是悲,儿子毕竟太年轻 了,他终归逃不脱自己的手心。 “母后放心,”天濂反而显得漫不经心,“孩儿以为是什么大事?您尽管去做。 至于柳小姐已经出去了,那柳大人定会对她大动干戈,那就要请母后费点口舌了。” 天濂施礼过后洒洒而去。皇后心中的波澜根本难以平息,她的脑子里千回百转 着,下一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