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渐紧寒侵月 楚士雄不喜欢柳南天。 柳南天是建武皇帝登基后才当上的礼部侍郎,因为皇后是他的表亲。当柳南天 还年轻的时候,做事神速利落,从容不迫,又有一手治蛊的好本领,很受皇上信任。 可是这两年,尤其是他的千金成了太子妃,柳南天说话总是倨傲自大,谈话中总有 弦外之音,脸上不时浮现出洋洋得意之色。 柳南天是个酸人。楚士雄不讨厌恶人,只讨厌酸人。 以前柳南天比较尊重楚士雄,路上遇见,一阵谦和后他肯定让在后面走。而今 境况不同了,比方现在,柳南天和他几乎同时在孽海楼门口出现,一个落轿,一个 落马,柳南天只给他拱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只管昂首阔步向里面走去。 楚士雄冷冷一笑,这个老家伙!眼光轻轻瞥过,落在后面的任浮身上。 马上的任浮毫无表情,一身玄色衣衫,头上的同色束带在清风里飘忽抖动,衬 出他的潇洒英姿。阳光将他骑马佩剑的身影剪在地面上,让十步之外的楚士雄也能 感觉到那股英气拂拂而来,直逼骨髓。 俩人下马,径自往楼内走。早有内侍过来,将马牵去候着。 晌午时分,楼内寂寞,粉蝶穿槛,不闻平日里的铜鼓蛮歌声。厅堂内皇后独自 坐着,进去的两个人不由得面显惊讶之色,还在跪拜施礼间,皇后已经耐不住的站 起身,环佩珊珊步向两人。 “二位爱卿,出了大事了。”皇后开口道。她纵使态度仍旧端庄,声音里还是 止不了那层焦虑不安。 两人愕然,急忙恭身道:“请娘娘明讲。” “还不是濂儿小祖宗,私自将你家小姐放了。你们说,怎生是好?”皇后的眼 光看向柳南天,后者的脸色煞白,整个身子仿佛被钉在了地面上,嘴里只会喃喃: “怎么会?怎么会呢?” “濂儿已经亲口告诉本宫了,本宫听了也是如遭雷打霹雳。”皇后看了看楚士 雄,“也是本宫纵贯了濂儿,真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这祖宗将烂摊子扔下就走了, 你说本宫如何向皇上交代?还有这事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休不说被天下人耻 笑,本宫的位置怕也是保不住了…” “皇后啊!您可是要想法子啊…”柳南天缓过神来,哀号着长跪不起。楚士雄 冷冷地描了一眼失态万分的柳南天,他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脑子里紧张的思忖着。 “娘娘,想当初这份亲事还是皇上御笔亲赐的,殿下此行为必定会动了天怒。 即使是皇上宠爱殿下,这回皇上也不会轻饶了他,接着会降罪于娘娘、柳大人,与 人与己都不利。” “都尉大人说的极是,娘娘。”柳南天忙不迭的应道。 “楚爱卿的意思是——”皇后眼巴巴的看着楚士雄。 “如果楚某的手下动作有点粗鲁,就请柳大人不要怪罪楚某。”楚士雄带着一 丝笑意,眼光飘向柳南天。 柳南天恍悟,急忙拱手道:“烦请都尉大人了。只要将小女重新捉回太子宫里, 如何安置悉听尊便。” “柳爱卿自可放心,这太子妃的位置你家小姐是丢不了的。等太子妃一回来, 本宫即去劝濂儿,不怕他不知孰轻孰重?” 如此三人谋算着,接着分头各自行动。 青琐这日去了天清的寝宫里。 天清看见她很高兴,拉了她带到内室的香楠马鞍式书桌旁,上面放了折揩式的 锦轴,展开一看,原来上面系绘一垂髻女子,悠悠然坐在树枝上,一色的湖青罗裙, 娉婷可爱。尤其是那双妩媚有神的眼眸,汪如深不可测的碧潭,不经意间,已让人 甘心被沉溺下去,不能自拔。 “这…这是谁?”青琐惊得心发跳。 “连自己也不认识。”天清嗤的一笑,凝眸看她,“我画得不像吗?我第一次 见到你时,你就在树上。” “奴婢像二殿下画里的就好了。”青琐淡然笑道,“二殿下看您母亲的像太久, 画别人时里面自然有母亲的影子了。” “有吗?”天清拾起画锦细细端详,看了看青琐,又看着画,“不会吧?” “不管怎样,青琐很高兴。”青琐笑道,“二殿下对青琐好,青琐会记得的。” 说完,深深一礼。 “你怎么啦?”天清紧张的问道。 “青琐今日是来跟二殿下辞别的。这里跟家里路程远,有老人要照顾,青琐顾 不来…” “是因为皇兄吗?”天清突然打断她的话,看着青琐一脸错愕,他的脸上泛出 一丝苦笑,“你不用解释。落水塘的那日,我看出来了。” 青琐遭天清这么一说,颊晕红潮,低头良久道:“二殿下保重。”福了一福, 天清拉住她默默向着外面走,心如醋捻的一样,苦楚异常。 俩人黯然话别。 青琐默默地往家里走,一路搜索枯肠,想着回去一旦心印问起该如何回答。自 己这些天暂时陪着小姐,等明雨少爷和小姐结婚期间,家里自有许多事要忙。 白日里街面上十分热闹,沿街布满摊位,排不上的甚至摆到了小巷里面,买卖 吆喝声一直传到小巷深处。青琐径直往里面走,离院子不到一半路,只听到后面有 “闪开,闪开”的喝令声,急转头一看,但见几个手持刀刃的士兵正在驱赶着巷口 的摊位,紧接着有车轮之声划过巷口。 青琐暗叫不好,她的第一念头是那些士兵是来抓捕心印的,于是没了命的跑进 院子。心印正在房里,看见青琐撞进来,提起炕上的包袱,拉了她就冲向院门外。 心印平素普通女子装束,经青琐一拉拽,也意识到不妙。二个人打开院门,柳 南天的人马快到门口了。 心印出来正巧与马上的楚士雄打了个照面,一激灵,低下头去,后面的青琐低 呼“快走”,于是慌乱的往小巷深处跑。楚士雄正疑惑着那包着头巾的妇女好生面 熟,只听旁边马车上的柳南天大喊:“就在里面!给我冲进去抓人!”几个士兵呼 啦拥了进去。 里屋的芳菲和胖婆已经出来了,眼前刀光剑影的架势吓得她们抱在了一起。领 头的年轻人脸色严峻,看了芳菲一眼,命令道:“把她带走。”几个士兵冲了过来。 “不许抓她!”青琐清亮的声音传来,人已经闪到了芳菲的面前,用身子挡住, 目光凌厉的盯着他们。几个士兵一时愣住了,不敢动手。 嗖的,长剑从任浮的剑鞘里飞出,发出痛快的声响,一道白光落在青琐的胸前。 “青琐!”芳菲和胖婆同时惊呼。 锋利的剑头停滞在胸前,只差毫厘。青琐凛然的目光轻轻忽略过,一道冷漠的 微笑浮在她的唇边。 任浮手中的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雪白的弧线后,伴随着任浮心中的一声惊叹,悄 然垂地。 柳南天一脸阴沉的走了进来,后面是楚士雄。院子里的三个女人明白过来,这 次芳菲真的逃不掉了。 柳南天这回也是不费吹灰之力,押解芳菲上了马车。人马一路扬尘,不敢停歇, 直奔孽海楼。 芳菲与柳南天对坐在马车内。此时珠泪滚滚,哭泣道:“父亲大人何苦如此? 太子已经放了女儿,您这样硬是将我捉去,女儿在宫里也是暗无天日,不如陪母亲 去死得了。” 柳南天骂道:“好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即便是太子不喜欢,你死也要给我死在 宫里!” 芳菲听父亲尽说些无情的话,父女感情薄如纸,心里万分绝望,眼泪也干了, 默然无语。 柳南天喋喋不休的责骂着,只听车轮吱嘎一声,摇晃了一下。疑惑地揭帘探身, 只见前面三叉路口有十几匹人马在那里等,中间鲜耀矍目的正是太子,后面隐约可 见表外甥明雨。不由得吃了一惊。太子正转过旁边的侍卫,抬弓取箭,看着楚士雄 的人马喝道:“都给本宫停下!” 话还未了,飕地一箭正中一士兵头上毡笠儿的红缨,士兵吓得呀的滚下马来。 楚士雄早已从内转凉,令道:“快下来叩见太子殿下!”众士兵纷纷下马,排排地 跪下。 天濂下了马,径直走到马车旁,一挑车帘,对着已经跪拜在地的柳南天道: “柳大人要把本宫的妃子带到哪里去?” 柳南天陪笑道:“小女不守宫训,卑职带去皇后娘娘那里,请娘娘发落。” “那好,”天濂朗声道,“把她交给本宫吧。”一招手,有侍卫跑过来牵马车。 楚士雄暗暗叫苦,又无可奈何。那边柳南天垂首道:“要不要先去皇后娘娘那 里…”天濂冷笑道:“你们可以告诉皇后,她想见我,就来翎德殿见我吧。”上了 马,一干人拥着马车,投另一方向去了。 这边楚、柳二人面面相觑,急忙奔马赶至孽海楼,将上项事禀告了皇后。皇后 一跺脚:“这不是白费劲了?”又听说天濂要她去翎德殿见他,愀然失色道:“这 小冤家怕是想让他父皇知道了!如此贸然,定然出事,待本宫过去阻止。”慌忙备 了宫车,急奔皇宫。 且说天濂将芳菲交给明雨,交代了几句,果然去了皇宫。 翎德殿里的皇帝批奏折有点累了,这会正靠在龙榻上,眼瞧着卢容华在案上细 描梅花图。鸾金香炉里的龙涎香,烟雾缭绕。看卢容华一团雅态,不觉笑道:“可 是画好了?” 卢容华双手将梅花图捧过来,朝他嫣然一笑。皇帝本来看得心荡神迷,那经得 她一笑,自然生出几分柔情,拉住她端详着面前的梅花图。 “这回又是什么梅?”皇帝笑道。 “簪梅。”卢容华浅然盈笑。 皇帝逸兴更狂:“果然雅致。真的是:约鬓嫩红娇欲语,欹鬟轻晕蕊含芳。膏 沐玉人添雅韵,生香活色费评量。照图让宫匠给爱妃做个梅花簪。” 卢容华喜滋滋地福道:“多谢皇上。” 这时,听得宫人悄然进来禀道:“启禀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闻言,卢容华立时站起身,樱含一笑:“太子殿下进来必有要事,臣妾这就回 避了。”皇帝笑道:“也好,你且下去。”正说着,天濂已经进来了。 卢容华上前与天濂见了礼,款吐莺声:“老见殿下一个人,怎么不带太子妃过 来?上次见面也没说上什么话。” 皇帝惊讶道:“爱妃可是见过?”卢容华瞄了一言不发的天濂,浅笑依然: “殿下新婚第二日,臣妾在皇后娘娘那里见过。长得可爱,臣妾自然印象深刻。” 说完,再次福了福,轻移莲步,飘然而去。 “濂儿,过来可是来看父皇的?”皇帝一手轻搭天濂的肩,“朕的濂儿愈发高 大俊朗,已经比过你父皇年轻时候了。你的媳妇父皇还没见过,上次是去避暑,这 次处理边关紧急事务,过两天来个宫宴,搞得热闹些,你把媳妇也带来。” “父皇,孩儿已经让她走了。”天濂说道,“孩儿对她没感觉。” “什么?”皇帝看天濂一副认真的样子,蹙然不悦道:“皇家婚约岂是儿戏? 你速去将她叫回。” “孩儿不想。”天濂坚持道。 “放肆!”皇帝发怒了,一拍案几,“这种事情关系到皇家的颜面,关系到本 朝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严,怎由得你胡来?父皇再宠你,也由不得你这么做!你母后 呢?后宫不是她在管吗?她是怎么管的?来人,传皇后!” 宫人急步进来禀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已经来了。” “传!” 皇后进来了,一见皇上便跪在地上,花容失色:“皇上,臣妾有罪啊!请皇上 宽恕…” “看这孩子被你娇惯成什么样了?”皇帝怒道,在殿内来回踱步,“此事断不 能让别人知道,你让濂儿去把太子妃叫回来,此事办不好,你也难逃干系。” 皇后凄切道:“臣妾遵命。可是濂儿…” “朕已经跟他说了,两天后宫宴,令他将太子妃带来,倘若那日朕见不到她, 休怪朕无情了。” 皇后听皇帝这么一说,半是喜悦半是惊恐,唯唯应答。抬眼看着默然良久的天 濂,唤道:“濂儿。” 天濂想是被天威给震住了,这回朝着父皇深深鞠躬,老实道:“孩儿知道了。” 皇帝的脸色这才转阴为晴,语气缓和道:“你们新婚不久,小俩口难免拌嘴, 不要意气用事,要多替江山社稷着想。等宫宴完毕,父皇再找你们谈话。” 天濂唯唯从命。皇后又惊又喜的看着他,心里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转眼两天过去了。 皇后平素最喜欢两件事,游玩赏花和宫宴。这宫宴上自然她这个皇后最出风头,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众嫔妃,众大臣齐呼娘娘千岁,山海啸般。一身凤冠霞帔,母 仪天下,这是她最骄傲的时刻。今日又添加了闭月羞花的儿媳妇,必是满座皆惊。 如此想来,怎不让她的神采更加灿如春化,皎如秋月? 头上缀着精美的凤尾,珍珠如意,环佩珊珊,皇后由侍女扶着,往宴殿上走。 此时正值八月初,皇宫四周轻烟月瘦,雪韵花娇。两廊明角灯都已点着,越觉 得玉宇澄清,光华散采。 宴殿里早齐齐坐满了人,正面檐前挂十二盏宝盖珠络的琉璃灯,两旁地上点着 四尺多高的九瓣莲花灯,满殿通明。周围桌子皆摆满玉盘珍馐,栉比罗列。 “皇后娘娘驾到!”随着宫人的高喝声,那些要臣和皇帝平日里宠爱的嫔妃纷 纷起坐,齐齐跪拜。皇后含笑示意众人平身,由宫女扶着在正上座的凤位上坐定, 这才凝神环视。嫔妃里最出格的自然是最受宠的卢容华,她的位置被分在隔皇上两 个座位的距离,此时她正半笑不笑的朝着她看。 皇后从容的将眼光落在要臣位置,一眼瞟见楚士雄正在与别人低声笑谈,她的 眼光停驻片刻,又扫过去,但见柳南天正满脸焦虑的目视着她,她微微示意,不留 痕迹的点了点头。 除了皇上,天濂和太子妃还没出现,她的心里自然忐忑不安,生怕中间有什么 变数。濂儿做事一向为所欲为,看他在父皇那里还算老实,这么晚了还不出现,不 知道会不会有事? 还在着急着,皇上驾到。一阵跪拜礼仪后,皇上扫视四周,张口就问:“濂儿 呢?” “这…想是在路上耽搁了。”皇后支吾了一声。 “谅他不敢不过来。”皇帝冷哼道,也不看她一眼,命宫人御筵开始。 宫人一唱和,教坊司开始奏乐。但见几十名乐工个个青巾桶帽,人人红带花袍 装束,吹龙笛,弹锦瑟,抚银铮,正中几名金翠美人歌舞双行,真个是悠悠音调绕 梁飞,济济舞衣翻月影。众宫女穿梭于筵宴之中,手捧琼浆玉露、百味五俎,雪藕 冰桃,四周锦绣绮罗,合殿飘香。 皇后手掂珊瑚红玛瑙杯,面对着满眼的香醪脍鲜,却是一丝食欲都没有。辰牌 时候快到了,皇帝将要离开宝座,举杯陪宴众臣,以示鱼水同欢,君臣同乐。到这 个时候濂儿还不出现,皇上真的要动怒了。 此时皇上满脸含笑,花红柳绿间载笑载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渐渐被皇上冷 落了,如今他是懒得抬眼看她,要不是有濂儿,恐怕她早入冷宫深院,难以再见君 王面了。心中凄楚着,余光瞥见卢容华正对着皇上秋波暗送,神情悠远。这个该死 的狐狸精,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太子殿下到!太子妃娘娘到!”忽然,大殿门口传来了宫人尖细的禀告声, 那声音在皇后耳里从来没有如此的美妙动听过,她不禁精神大振,端正仪态,那种 难以掩饰的喜悦,在她的脸上层层漾开了。 殿门豁然大开,一对壁人出现在清光皎月下。少年一身枣红衣衫,仪表天然磊 落,丰姿超群。身旁的少女湖青衫子,面上腮晕潮红,身材轻盈合度,举止风雅宜 人。这时,笙乐声戛然而止,先前的欢言笑语声也骤然停住,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 了他们身上。 殿内鸦雀无声,鎏金莲纹台上的蜡烛烧得正旺。少年朝少女微微一笑,手拉着 她的手,两人穿过栉比齐排的筵席,朝着正上方的龙座冉冉而来。 席间的楚士雄震惊了,他瞪大着眼睛,眼前的景象似是难以置信。接着,他的 目光凝聚在那道湖青上,脑海里如同策马疾驰过崇山峻岭,小巷内那妇女仓皇而逃 的身影再次在眼前掠过… 突然,一种奇怪的磕碰声从后侧传来,他不由得转脸去看,柳南天面色煞白, 手中的酒樽磕倒在了桌几上,樽中的酒滴滴嗒嗒顺着桌面流淌下来。 皇后死死的盯着他们,周遭的一切似在摇晃,眼前向她走来的人影逐渐变得模 糊,她不得不用肘臂撑住桌面,以防自己摇晃颤抖的身子滑下来。 皇帝的眼光一直落在少女身上,待辨认出她就是自己在宫里遇到的踢毽子的少 女时,一抹笑意洇在他的嘴角边。 天濂拉着青琐跪膝下拜:“儿臣叩见父皇、叩见母后。”皇帝刚要开口,一旁 的皇后神经质的低呼道:“你把她带来干什么?” “怎么回事?”皇帝蹙眉,“和濂儿一起的是——” “和孩儿拜过堂的人。”天濂不紧不慢,从容回答。那话说得铿锵有力,字字 入耳,皇后死咬住下唇,寂然无语。 皇帝发出爽朗的笑声。那边的卢容华笑道:“太子妃比上次更显俊俏了,和太 子殿下真是天生一对。”另外几个见过青琐的妃子附和着频频称赞,皇后灰白了脸, 连肠子也悔青了。 喧哗的场面重新开始。皇帝微笑着目送天濂带着青琐在宴席上坐定,还体贴的 夹了块鱼片放在她的盘中,青琐含羞接过,一双眼睛偷偷地往四周张望着,他脸上 的笑意愈加深了。 大宴已成,众乐齐举。皇后眼睁睁的看着皇帝携了天濂他们,在宫女宝扇的簇 拥下,轻轻款款向皇帝的寝殿里走去。她失败了,彻底失败了,她的心里沮丧透顶。 曲阑人散,众臣纷纷告退。皇后步到已经瘫坐在桌旁的柳南天面前,唤来楚士 雄,叹息道:“柳爱卿今日醉了,你送他回去吧。” 弯钩明月,流光似水,又是玉漏更深的时候了。白日里赤锦金琉的宫墙殿阁, 此时静谧得近乎死寂。几匹人马拥着一驾马车从皇宫大门出发,投入更深更暗的静 夜里。 街面上阒无人迹,间隔几丈远的距离,有苏木红的牛皮灯挂在屋檐下,灯光半 浮半沉。周边的景致影影绰绰显得模糊不清。一串串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在夜空中分 外清晰。 马车在巷口处停驻,天濂和青琐分别下来,相视一笑。隔着两人仿佛如沐春风 的笑意,倒似打了一场完美的胜仗。 “丫头,看来我父皇真的相信了。”天濂如释重负,“他好像很喜欢你。” “还好皇上没问太多,不然要露馅了。”青琐按按胸口,余魂未定的样子。 “这回母后不敢再拿柳小姐怎么样了,想起柳大人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真是 好笑。” “我们也是在成全小姐和明雨少爷。“ “为免夜长梦多,早点让他们成亲。” 俩人说笑着走进小巷。巷内的老梨树似乎也听懂了他们的谈话,等他们走近时, 忽然传来了浅浅的沙沙响动。俩人不由得驻足仰望。 半明半晦的月光在青琐的眉目间镀上一重浅浅的薄晕,使她明亮的眼眸显得迷 离柔美。天濂失神的看着她,在这个无声的夜色中,恍惚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此时一阵风起,八月初的夜已觉清凉,青琐忍不住一颤。天濂看在眼里,“哧” 的一笑道:“看你这么怕冷,快回家里去吧。” 青琐“哦”的应了一声,心里有点失望,但还是乖乖地独自向院子走。快到院 门,她听到他在后面叫了一声:“丫头。”她急促的扭过身去。 天濂缓缓向她走过来,一双黑亮的眼睛凝视着她,却并不开口。青琐从来没有 见过这种表情,不知所措地站着。他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张开双臂就将她轻轻抱住 了。 他的个子太高,她的头只齐到他的肩头。她已经感觉到他身上的暖意,熟悉的 清香丝丝吸入鼻孔,她微微的闭上眼睛,耳听着他的声音拂拂而来:“丫头,明日 起去我宫里好不好?真的很想天天见到你。” “好。”青琐听见自己这么回答他。 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发出轻柔的叹息,微不可闻的一声,然后舒展在了地面 上,又轻轻的飘动了几下,不动了。 早晨,屋内的窗帘边突然透出了漂亮而柔和的光线。青琐在院子里晃动的人影 投射到薄如蝉翼的纱窗上。 “青琐。”胖婆在屋里边收拾着边唤道。青琐清脆地应着,从院子里跑进来。 “胖婆,不用给我整理这么多,青琐时常可以回家的。”青琐眼看着胖婆收拾 的包袱,笑道。 “青琐啊,你如今过去侍候太子爷,胖婆也替你高兴。”胖婆慈蔼的说道, “只是你要听胖婆一句话,太子爷身份何等尊贵,千万别拿天香楼的那一套去迷惑 太子爷,紫桐姑娘的话会害了你。” “不会的,胖婆。”青琐羞红了脸,“青琐只是个丫鬟,好好侍候太子爷是咱 当奴婢的本分。太子爷如此救小姐,咱理应用心报恩才是。” “等芳菲小姐嫁给了明雨少爷,事情就阿弥陀佛了。”胖婆喃喃念着。忽然听 得有敲院门的声音。 “想是太子宫里派来服侍您的人到了。”青琐笑道,“青琐不在,怎放得下您, 干脆向太子爷讨了一个。我这就去开门。” 笑嘻嘻的打开院门,看见来人,一时骇愕得说不出话来,后退一步,方才跪地 :“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从装饰得极为普通的蓝呢轿子里出来,也是一色的朴素,由李公公搀扶着, 迈进院子里。后面几个普通人打扮的宫人紧随着进来,咣当将门关上了。 站在院子中间,皇后四顾周围。李公公从屋里搬出一把椅子,皇后这才慢悠悠 在槐树底下坐下,瞥了一眼跪在面前的胖婆和青琐,檀口轻启:“你这丫头好生厉 害,连皇上都给骗过去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连本宫也服了。” 皇后的眼睛里像是簇着一团火:“别以为太子护着,本宫暂时动不了你,你就 可以为所欲为!告诉你,臭丫头,想勾引我皇儿你是痴心妄想!想要你这小小的性 命,那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娘娘饶过她吧,青琐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胖婆哀叫道。 皇后冷冷一笑:“本宫犯不着,等太子有了偏妃,想让他再记起你来,怕是很 难了。” 站起身来,皇后款步走到青琐的面前。青琐只管垂首不语,听见皇后怒喝道: “抬起头来!”她蓦然抬头。 皇后审视的眼光死死地定在她的脸上,声音沉沉的:“老实告诉本宫,你父母 是谁?” “奴婢打出生就在青楼里,母亲十年前就死了。”青琐低语道。 “是妓女生的?”皇后轻蔑的一笑,“怪不得那么贱…” “你父亲呢?” “奴婢不曾知道父亲是谁。”青琐回答。 “原来是个杂种。”皇后审视的眼光这才从青琐的脸上收回,心情轻松不少。 昨晚一夜睡不稳,急着过来找寻答案。这种出身的女子,濂儿自是不会上心的,自 己更要加快选定偏妃为好。 轿子从小巷出来,皇后他们来到了热闹非凡的大街上。听着耳边嘈杂混乱的声 音,在深宫内清静惯了的皇后,也掀了一角的帘子闲眺,颇具萧散自在的心致。 “娘娘,老奴方才看见楚都尉的马车了。”李公公凑进轿帘,小声禀告道。 “哦?”皇后好奇的掀帘探身,正望见街面朱阁翠楼中,几个脂粉女子打扮得 艳丽,朝外打着招呼,伴着从里面传来的箫管嗷嘈,阵阵曼妙清音传入耳边,她气 恼得使劲扯了下帘子,颦蹙眉头,默然不语。 如今京城内皇亲国戚,达官巨贾众多,青楼教坊愈加兴盛。无论青云直上的显 贵,还是官途潦倒的官绅、饱读诗书的学士,都来青楼寻欢作乐,消愁解闷,以至 于楼外院前狎客如云,连巷塞陌。这在当时蔚然成风,似乎非此就算不上风流倜傥。 假如楚士雄在里面,也算是很正常的事。 楚士雄的确在天香楼里。 贵客临门,鸨母自然怠慢不得,急忙唤来了楼内最吃香的姑娘,个个打扮得花 红粉绿,杏面桃腮,在楚士雄的面前搔首弄姿着。 “妈妈有所不知,楚某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怎么还敢动你楼里的姑 娘?”楚士雄淡然呷着茶。鸨母看了看楚士雄旁边持剑伫立的任浮,慌忙将姑娘们 引退了,谄笑道:“自从出事后,天香楼关门停业两月,老身也是无路可走,亏了 楚爷没再计较,那些护院杂仆换了不少,生怕他们多嘴。” “如今还有谁在?”楚士雄问道。 “前些日子走了青琐和胖婆,就只有后院总管红柳了。” 楚士雄暗想,原来那个青琐也是从天香楼出去的,怪不得那日看见她们在一起。 “就让红柳过来伺候吧。”楚士雄淡淡一笑,“楚某还欠着她一份人情,今日 该还了。” 红柳打扮停当,怀着欣喜万分的心情来到房间内。她虽已是三十几岁了,一张 脸还是秀丽宜人的。进了屋内,福礼后,浅笑道:“楚爷可是十年未见了?今日过 来,已使楼内蓬舍生辉,还唤红柳过来,更是红柳的造化了。” 楚士雄点头道:“上次多亏了红柳姑娘,楚某才逃过一劫。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姑娘笑纳。”说毕手一挥,任浮捧上一箱黄金,足有五百两。红柳喜悦忘形,只会 娇声谢着楚爷。 “前几日楚某遇见紫桐了,楚某一时没认出来,让她跑了。”楚士雄忽然说道。 红柳一听,咬牙道:“这回又让她跑了,上次要不是她那个疯子姐姐救她,紫 桐肯定逃不了。” “疯子?”楚士雄心一跳,不动声色,问道,“那个疯子是她姐姐?” “请楚爷细听红柳讲来。”红柳看楚爷对这事感兴趣,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 娓娓道,“红柳和紫桐原本一起进天香楼的,关系曾经很密切,听紫桐说起过,她 有个姐姐在宫里做宫女。没过多久,紫桐成了头牌,自不把原先的姐妹放在眼里了。 后来紫桐在门口见到那个疯子,奴婢亲耳听见她在叫疯子“姐姐”,接着把她接进 后院养着,因为碍着她是头牌,奴婢也不敢怎样…紫桐逃走那一天,疯子也烧死了。” “你还记得你见到疯子是哪一年?”楚士雄继续问道。 红柳算了算,肯定道:“是建武五年冬天的时候,那疯子像是在外面流浪了一 段日子。” 楚士雄脸色突变,眉目一横:“你见到她时,她的脸就是这样子?”红柳见楚 爷一改儒雅,凶神恶煞的样子,也慌了:“奴婢见到她时,满脸长满了脓血,像是 被什么器物划的,人又疯疯癫癫的,谁都不敢靠前。” “怎么会?怎么会?…”楚士雄嘴里低语着,仿佛失去了理智,袖臂一挥,桌 上的茶盏被甩到了地面上,发出心惊肉跳的破碎声。 “楚爷…”红柳哀叫了一声。楚士雄走到她的面前,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眼神 带着似邪非邪的笑意:“当初你是因为忌妒,才无意救了楚某,你这种女人知道的 也太多了,今日楚某就此谢过红柳姑娘。”粗大的手掌捏住红柳的脖子,一扭转, 只闻得清脆的裂骨断筋声,红柳连吭声的余地都没有,人就扑通倒在了地面上。 楚士雄出了天香楼,任浮赶了马车过来,楚士雄一上去,恶狠狠的咒了一句, 命令道:“去孽海楼!” 皇后刚到孽海楼,也无心赏花,由侍女搀扶着上了楼,李公公观颜察色,命人 上茶,自己在旁边侍候,说了一段闲话。皇后远眺窗外的殷殷美景,叹了口气,传 人搬来黑玉棋盘,与李公公下起棋来。 一盘棋还未了,听得楼下的宫人高声唱道:“都尉大人到!”皇后掂子的手微 微停滞了一下,朝李公公使了个眼色,李公公挥手让楼上的内侍退下,自己也随着 下了楼。 楚士雄蹬蹬上了楼,面对着皇后却未施礼,开口便道:“皇后,臣想问秋菱到 底死了没有?” 皇后起初见他满脸怒容,以为有什么大事,如今一听,着恼道:“你又提起这 个贱名干什么?她不是已经死了?” “她没死。”楚士雄冷哼道,“今日臣查了,她在青楼里又活了五年!”他冒 火的眼睛盯着皇后,皇后惊愕得低呼道:“怎么可能?本宫亲眼见着她咽气了,才 叫李公公派人将尸体扔到外面去的。” “不是说好让她死得痛快点吗?”楚士雄瞪着怒眼,“她的脸是不是你干的? 既然她已活不了,为何还毁她的容?!” 皇后脸色大变,气得身子发抖,咬牙切齿道:“是本宫干的怎么样?她是个狐 狸精,本宫恨她!” 楚士雄声音冷冷的:“你真是个残酷的女人。” “你也别装什么圣人了!你应该记头功不是?”皇后讥讽道,“要不是你人赃 俱获,怎么治她的罪?” “你…”楚士雄噎声,背过身去。 “十五年了,你还是忘不了她。”皇后冷笑着,“这样更好,让她生不如死… 真是难以想像,她这张脸还能勾引谁去?”说着,她冷声笑起来。 “她疯了…”楚士雄浓音里带着无边的痛楚。 “没什么痛苦的感觉,岂不更好?本来就感觉不大正常,原来脑子有点问题了。” 皇后反倒笑得更加阴森,“这也拜楚都尉所赐,好端端的变成了贼,还是被对她心 仪已久的人亲手抓住,怎让她经受得了?” 皇后愈加笑得不可抑制,楚士雄冷眼看了她一眼,抬脚便走。走到楼门口,皇 后冷涩尖锐的笑声还在耳边徐徐萦绕。 又是落花满庭,夕阳斜照的时候了。 太子宫里,青琐还在原先做洞房的院落里忙碌着。 这个院落自打小姐走后,变得冷寂而落寞。墙边已经爬满了葱翠的藤蔓,在满 目的翠色中,点缀着一朵朵铜钱大小,皎洁如玉的小花,繁繁纷纷,层叠葳蕤。而 香气又浓郁无比,在初秋澄澈而透明的阳光下,越发扩散得肆无忌惮。 因天气晴好,青琐在白日里大开窗户,窗纱都收拾起来,清爽的微风,夹杂着 院子里的奇花异草,一缕缕一浪浪地在室内涌动。皇宫里的娇贵品种又何止百样, 可青琐偏偏喜欢那些小野花,即使它们长在草丛里、石缝间,她也会惊喜万分,小 心呵护。 “青琐姑娘。”太子寝宫里的内侍进来,“太子爷吩咐,今晚就寝由你去伺候。” 青琐应诺了一声,抬眼望了望天,进了房里。 明月带着迷梦般的光色,落在渐入寂静的太子宫的上空。 青琐更衣后,手捧着雕金的水盆进了寝殿。内室里烛光摇曳,连逶迤垂地的轻 纱幔帐也染了淡淡的红,映着淡清色的帘影飘忽不定。秋罗床帐已换了稍重的山水 锦绣帷幕,天濂穿了白绸衣裤倚床看着本书,床畔边镂空的鹤形香炉里散着瑞脑叠 烟,在空中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交错重叠,渺渺茫茫。 内室里的侍女无声无息的退出来。青琐进去,轻唤一声:“殿下。”天濂闻言 抬起头来,朝着她露齿而笑,青琐想到他昨晚的拥抱,双颊腾地热起来。 “总算看到丫头来了。”他孩子气的叫道,“快过来给我洗脚。” 青琐半蹲下来,搅合着盆中的冷热度,天濂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双脚伸进了水里, 大呼过瘾。青琐笑道:“还没洗呢,殿下就这个样子。”天濂半眯着眼睛做陶醉状 :“就不一样,就不一样…”青琐被他逗得开心地笑起来。 “天天能这样,多好…”天濂叹息道。 青琐的心里也被幸福和满足填得满满的,她不禁羞涩地低着头,不再吱声。却 被天濂捕捉到了,一道促狭而生动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 他突然一脚踩水,水花溅到了青琐的脸上。青琐惊得用手挡住:“殿下…” “这是你欠我的,哈哈。”天濂愉快的声音。青琐一听,顺势将棉巾再次掷向 水中,天濂慌忙往床内躲,青琐咯咯笑开了。 内室里花气融融,欢言笑语声在四周漫散着,连烛光也被染晕了似的,欢快地 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