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落花红几片 夜深了,烛光如梦似幻,仿佛笼了极柔的轻纱,又漫漫地往四面铺陈开去,将 黑暗切割成碎碎点点,星星闪闪。 睡梦中的天濂懒慵地漏了锦被的一角,裸露着上身,他的呼吸均匀有致,睡得 极是恬然安逸。 青琐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一切,左膝换右膝,无法坐得安稳。太子寝宫内,廊下 间外,值夜守更的不知有多少,可都安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四周沉寂得让人丝 毫不敢动弹。只有窗外隐隐的风声沙沙地打在窗棂上,轻柔得又像是催眠曲。青琐 在这一片轻轻荡荡的催眠声中,眼皮愈来愈沉重,最后歪着头睡过去了。 宫漏声滴答滴答地划破夜的宁静,天濂翻了个身,迷糊的呢哝道:“来人。” 无人应答。天濂下意识地蹙了眉头,睁开眼来,侧头看去,他看见了半蜷在墙 角的青琐。 天濂站起身,倒了一杯茶轻抿几口,慢慢走到她的面前。 青琐酣睡着,垂下的睫毛在眼帘下投落两道浓密的阴影。十五岁如花初绽的年 纪,无论怎样的睡法都带着婴儿般的天真和怡淡。 在这无声的夜里,天濂的双眼变得蒙胧,心胸慢慢膨胀开来,挤得他简直难以 透气。容不得半点的犹豫,他弯身将她抱了起来。 青琐睡得很沉。天濂轻轻地将她放在床的内侧,自己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躺下 了,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一缕发辫顺着青琐半侧的脸垂了下来, 天濂随手将它轻轻拨开,用指尖触点她蝶翅般的眼睫,青琐微微皱眉,天濂唇边玩 味的笑意更加深了。再轻轻一点,青琐的手不胜其烦似的抬了抬,又无力的落下, 手指正好触到了天濂裸露着的胸肌上。 天濂的身上刹时间起了一阵奇怪的麻粟,孩子般的神情瞬息消失了,黑亮的眼 睛里带了异样的光芒,呼吸渐次沉重…青琐梨花般的唇微微绽开着,天濂仿佛闻到 了一股幽幽的沁香,让他陶醉又难以控制自己,他慢慢地朝着那片唇凑过去… 那呼吸又离得她太近,如蜂蝶穿梭在林间,簌簌的撩拨着她的脸,烘得青琐酥 麻麻的。青琐猛地睁开了眼,正对上天濂一张半迷醉半朦胧的俊脸,逐渐向她凑近 着。 “啊!”青琐大叫一声,一只手下意识的挥将过去。天濂也被青琐吓了一跳, 还未开口,脸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青琐已经醒悟过来,慌乱地爬出床,扑通跪在了地面上。 “殿下…” “你敢打我?”天濂睁大着眼睛,似是无法相信,愣了片刻,才吼道,“出去, 给我出去!” 外室守夜的宫人闻声赶了过来,正看见天濂怒气冲冲地坐在床上,跪在地上的 青琐苍白着脸,那双眼睛盈盈透着亮光,更显得大而可怜。 “出去!..”天濂还在叫着。青琐站起身,一声不吭地朝外面走去。 殿外,凄凄切切的虫鸣唧唧声四处飘散。正是芙蓉花盛开的季节,那一片雪白, 一片淡红,被黑夜涂抹上一层层沉重的晦涩。风掠过寝宫,那浓郁的花香使人感到 胸口微微发闷。青琐抬眼盯着檐下的芙蓉花,眼睛渐渐模糊。但她马上唏嘘了一声, 抬手拭去了眼中的泪滴。 站在台阶上,今晚的星星特别少,泪眼蒙蒙中,一朵朵的在眼前晕开,闪着滟 滟的光。月如钩,秋风送来了断断续续的宫漏穿花声,让寂静的夜更显凄清。 耳畔分明有渐渐近前的脚步声,她诧异地转过脸去,那高大的身影斜落在台阶 上,正一步步向着她移进着。月光静静地铺洒在他清淡的影子上,逶迤一地的光华。 风乍起,他的白衣向后飘起,在风中缓缓地翻飞着,显得飘逸而绵长。他的眼睛定 定的看着她,俊美的面庞上蕴满了淡淡的笑意。青琐微愣了一下,唇边就噙了娇羞 的笑。 天濂缓缓走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有一刹那的恍然与飘忽,她 从来没有被他握过,他的手却是这样的温暖,足以让她放下心中所有的忧郁和不安。 她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子。 “回去吧。”他轻轻地说,那声音恍若她身后的落叶悠悠滑落,发出轻微的声 响。这一刻,竟是如此的安静与宁馨。 “我来自青楼,可我不是……”她喃喃说着,低垂着脸。 “我知道。”天濂点点头,看着她良久,道:“我也不愿意你是个随便的人。” 青琐想说,她只是个假太子妃,等小姐和明雨少爷成了,她要回去的。可她舍 不得打破这片宁馨的气氛,或许在她的心底深处,是如此的留恋这份形影依依、如 梦如幻的感觉。 晚凉天净月华开,初秋的夜带了隐隐的寒意。正好是寂寞梧桐锁清秋,青琐感 觉自己一点都不寂寞,只要在他身边,真好。 “真是好气候啊!”天濂轻吸一口气,带着淡淡的笑,“明雨和柳小姐的好事 快近了,我已经替明雨找了个好住处,我们就等着喝他们的喜酒。” 青琐的声音也欢快起来:“我是大媒人。” 天濂白了她一眼:“哪有女孩子当媒人的?那媒人应该是我。”唇边仍是一缕 笑。 青琐却是不依,俩人在月光下争执着。 寝宫里的内侍手执着彩绢宫灯,惊讶万分地看着他们,又不敢近前。 此时更深漏断,东边已经漂浮着丝丝淡青色的云,太子宫的轮廓变得逐渐清晰 起来,一夜芙蓉愈加的灿如霞色,肆意地绽放着。 青琐白天就呆在那座院落里。不知为何,太子宫里凡是以前认识青琐的宫人都 被换走了,甚至包括那个看管藏书阁的老宫人。小翠和小环也被打发回了柳府。青 琐的身份在别人看起来有点特殊,宫里的人严守宫规,说话也是小心谨慎的,这与 天清宫里自由散漫的气氛截然不同。 宫规礼俗多如麻,只有那些繁文缛节才能彰显皇家威仪,太子宫里也不例外。 不仅如此,即使同为皇室成员,因所处的地位不同,其所应当遵守的种种规矩也表 现出异乎寻常的千差万别。天濂特殊的太子身份,加上他已过了弱冠之年,参与朝 政的机会愈来愈多。每逢朝会必须早起,一大帮宫女伺候着整齐朝服,纵使天性顽 劣,在这方面也是一丝不苟的。 青琐一来,天濂就专门指定她一人服侍。青琐每日将冕服熨理得极为平整,用 灵巧的双手将五色玉珠串旒,缚以小结。天濂梳洗完毕,束发戴冠,穿上玉珠串旒 的冕服,整个人看起来英气逼人,光彩夺目。天濂对着铜镜面显满意自得之色,青 琐在旁也是甜滋滋的看着。 这日青琐去了趟小巷。 胖婆一见她就发急道:“这怎生是好?”青琐急问出了什么事,胖婆告诉她, 芳菲被她的父亲赶了出来。 原来芳菲带了明雨去柳府见她的父亲,俩个人来到四夫人的客房。四夫人命人 上茶端果子,芳菲耐着性子周旋了半天,不见父亲出现,不免有点急。四夫人看在 眼里,似笑非笑道:“老爷前些天生了场大病,差点连命也保不住了。今日好歹有 所缓解,也不知道上哪个房里散心去了?老爷性情暴烈,勉强不得,今日表少爷也 过来了,待妾家派人去喊。” 过了一会功夫,小少爷柳瑞琦从外面进来,看到他们,指着芳菲张口就道: “你还有脸回来啊?你娘废了,你也被废了,你对柳家没什么用处了…” 明雨一听,朝着柳瑞琦怒目以示,想走过去打他一脑袋。柳瑞琦一看不妙,抢 先哭起来,四夫人也呼天抢地的叫嚎着。芳菲朝明雨递了个眼色,拉了他出了柳府。 芳菲在门外沉吟片刻,对明雨说道:“想我父亲不肯见我,只因你是太子那边 的人,不好朝你发火。事已至此,怎好空手而返?他毕竟是我亲生父亲,要打要骂 随他的便了,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再进去一会。” 明雨一听坚决不肯,拉住她道:“你我如今已是一条心了,这是我们俩人的事, 怎让你一个人进去受委屈?要去我俩一起去。” 芳菲听了深受感动,满怀深情的望了望明雨,两人再次进了柳府。 一进客房果然见到柳南天坐在桌旁,在那里挥笔取墨写着什么,神色极为森然。 俩人在他的面前双双跪地,叫了一声。柳南天冷漠的站起来,将手中的纸张扔将过 来,沉声道:“料你们会来,把这个拿去,做你们的野鸳鸯去吧…”说着,一手扶 住胸口,气喘吁吁的样子。四夫人赶紧搀住他,任凭芳菲怎么叫,掀帘进了内屋, 门帘随即落下。 芳菲拾起,展开去看。身旁的明雨看到“断绝父女关系”几个字,不禁叫道: “表舅…” 帘内寂无声响,芳菲冷笑道:“表哥,我们何必还跪在这里?这种父亲不认也 罢…我们还是走吧。”两人就这样并肩出了柳府。 “小姐做得好!”青琐听了,拍手赞道,“想她本性软弱,没料到还有一身浩 气,跟明雨少爷在一起,自然改变不少了。” “可芳菲小姐就要嫁了,连个娘家都没有…”胖婆担忧道。 “这里就是小姐的娘家啊。”青琐笑道,“胖婆您,青琐,都是她的娘家人。 小姐就在这里出嫁吧,她一定喜欢。” 胖婆经她一说,也转忧为喜:“人多自然热闹,要是紫桐姑娘在更好了…青琐 啊,你找个机会去静云庵去看看她,上次她这么一跑,我还真放不下心…” 接着絮絮地算着黄道吉日,着青琐快去将芳菲接来。青琐有段日子没见到小姐 了,自是欢欣,爽脆地应着,就要出门。 “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了。”胖婆突然想起什么,“前两天有位公子来找过 你。” “公子?”青琐疑惑道,“会不会搞错?” “人家还指名道姓的呢,那还会假?”胖婆笑吟吟的,“那摸样还挺俊呢,一 看就是个富家公子。我当时就在想,怎么全天下的美男子全给咱们的青琐赶上了?” 青琐一听就羞红了脸:“胖婆尽拿青琐开玩笑。那人八成是二殿下。” “这事情就复杂了。”胖婆凝思道,“我告诉他你出去了,他的脸色很失望, 不大说话,只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依胖婆的眼光,他是对你上心了。那边有个太 子爷,你还是个假太子妃…这事情如何说得清楚?真是罪过…” “胖婆看您又急的,”青琐笑笑,“等青琐过去解释一下,事情不就解决了?” 嘴里这么说着,终是放不下心,第二天晌午还是去了天清宫。 朱漆大门敞开着,门两旁站着守门的侍卫,看到她挥着手喝道:“闪开,闪开, 马车出来了!”青琐急忙往青石道边躲闪,只听得马匹咴咴作响声,一驾四方呢帷 的马车从宫内冲了出来。 青石道上净无尘土,从车内往外面看道边风景,一目了然,青琐亭亭玉立的身 姿愈加耀人。车内的人已经看到她的,急忙喝令车夫停了,自己从车内跳下来,明 亮的眼眸带着几分惊喜,灼灼的望着她。 “是来看我的?…. ”他说话有点结巴。 青琐福了福,带着轻松自如的微笑。一手拢了拢被风吹在脸上的发缕,那种不 经意的动作,极是自然。一丝细微的甜腻在天清的心里融化,他一把拉住她的手: “走,跟我去一个地方。” “二殿下要把青琐带去哪里?”青琐笑道。 “带你去见一个人,只有他能帮你找到四顺。”天清愉悦的声音。 马车一路载着他们,车檐下悬着的串流苏的小金铃,有节奏的发着珠落玉盘般 的声响。青琐隔老远就看到了红墙碧瓦的皇宫,此时天空中几笔彩云在太阳的掩映 下,落下道道五彩的光辉,仿佛千条瑞蔼浮在水天相接处,使重楼嵯峨的皇宫更现 得金碧交辉,灼人眼目。 “二殿下要带青琐进宫吗?”青琐好奇地问。 天清微笑道:“我早知道你在打听一个叫四顺的,便留了心,想这人在宫里呆 了二十多年,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太监杂役,哪个他不知道的?前几日一想起,就 来找你了。”青琐看天清自信满满的表情,想到自己顷刻就可以得到四顺的消息了, 心里不免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他们在宫门外驻马,早有宫人跑过来跪安,天清一下车,扭身搀了青琐下来。 沿着青砖铺成的宫道走,广阔深远的宫殿就呈现在眼前。远远地望着,那飞檐 高耸云际,如大鹏展翅。四面重重叠叠的金阙玉阁,锦绣般铺展开,无边无际,深 邃悠远。 这就是自己的娘生活过的地方?青琐的眼光渺茫一片,心里酸楚的痛意幽然而 生。身边的天清不解的拉了她一下,青琐淡淡而笑,依稀感觉自己踩着娘走过的足 迹,步步向更深的殿宇走去。 走了很长的一段甬道,转过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见左右两带沿墙的曲曲折折 的回廊,廊边多种竹子,别无杂树。一座院落若隐若现,周围俱是白玉栏杆围着。 进得院来,里面有宫人恭身问安,天清认得此人,便道:“你去把李公公叫来,本 宫在里面等他。” 宫人唯唯而出。青琐依稀记得以前在皇后那里见到过叫李公公的,只觉得此李 公公非彼李公公,也没去在意,只是四向观赏着。院子一带几株石笋,沿石笋周围 列着的盆景,各式花草俱备。那窗棂却别样精致,镶嵌着刻丝字画,用冰兰格子凑 成,阳光下光怪陆离,耀人眉睫。 “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天清站在后面,青琐笑笑不语。天清一把拉着她进 了屋。 进内一看,见列着的桌椅摆得极为齐整,两人刚坐下,那个宫人进来了:“禀 二殿下,李公公在外面候着。”天清唤他去传,一会,帘钩一响,从外面闪进一名 总管摸样的宫人,青琐一见他头上的几撮花白头发,紧张得站了起来。 天清忙转过头来,对她笑笑,拉了她坐下。那边李总管跪着向二殿下请安。天 清说道:“李总管,今日本宫唤你来,是这位姑娘有话问你,你只管实话讲来。” 李总管早已认出青琐,却是平淡自若,谁都看不出一丝神情变化:“姑娘请问。” 青琐不想问了。这李总管虽只见过一面,直觉告诉她这人是皇后那边的,四顺 身份又不明,倘若将名字说出,对四顺不知是福是祸?可是,真的失去这次机会, 想再找寻四顺怕是没有指望了。正迟疑着,不明事情原委的天清已经急着替她开口 了。 “十五年前,李总管可是知道宫里有四顺这个人?” 李总管一听沉思着,青琐紧张地望着他,手心有了汗意。天清也是目不转睛的 盯着李总管,虽然他不知道四顺是青琐的什么人,那人对她来说肯定是很重要的。 李总管沉思了一会,方敛容静气道:“回二殿下,老奴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青琐闻言,怔忡着,闷声不响。天清看她难过的样子,催促道:“李总管,你 再仔细想想。” 李总管道:“回殿下,先皇还未驾崩时老奴已经进了宫,拜皇上所赐,老奴当 上总管只因有副好记性。宫里上上下下一千号人,谁进谁出,老奴记得清清楚楚。 老奴确实未曾知道有这个人。” 天清无奈让李总管退下,安慰青琐:“不要急,以后再想办法。”青琐神情有 点颓废:“找一个人原来是那么的难,青琐怕是跟这人无缘了…” 他们从里面出来,天清为了引她开心,朝着另一方向走。前面一方水池,连接 几曲桥栏。一路看两边池畔的楼台,或临水开窗的,或有假山花木遮掩着的,层檐 飞栋,真正目不暇接。丝丝清新的风儿徐徐吹来,和着周围的鸟语花香,真个令人 心旷神怡。 青琐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想想时候不早,自己还要赶着去太子宫,于是拉了 下天清的肘部:“我们还是回去吧…” “呦,稀客来了。”耳听得一边呖呖莺声,两人同时侧过脸去,只见卢容华在 几名宫女的簇拥下,莲步柳腰,朝着他们含笑而来。青琐一想到自己的假身份,如 今和二殿下在一起,却让熟人碰上了,低着头徘徊不语。 卢容华袅袅走到他们面前,天清和她见了礼,青琐屈膝福了福,卢容华面朝青 琐,秋波横斜天清:“你们俩真是自在,二殿下可是轻易不出门的。” 天清并未多加理会她,拉了青琐就想离开:“我们走。”青琐想甩手已经来不 及了,卢容华惊讶得睁大杏眼:“这…二殿下,这可是你的皇嫂,怎可这样?” 天清闻言,全身滞了一下,手不由得松开了,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青琐。 这回轮到青琐拉他了,她也是顾不了太多,只是使劲地将他拉拽着,后面卢容华恼 怒的叫着:“你是太子妃,怎可以如此不成体统!…” 青琐暗叫不妙,只顾拉着天清逃也似的,一直到了绵长的甬道口,方才气喘吁 吁的停下了脚步。待抬头想解释什么,才看见天清脸色通红,两眼充溢红丝,似有 血腥沉淀。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天清起初喃喃着,接着大叫一声,“你怎么 会成了太子妃?” “二殿下,”青琐努力想让他保持安静,“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天清冷笑起来,眼睛死盯着她,“你不可能是柳家小姐…你明 明在我宫里当过丫鬟,这回反变成了太子妃了。合着你和皇兄来糊弄我,当我是傻 瓜是不是?” “不是。”青琐摇摇头,心里一阵莫名的酸楚:“我以为你以后会明白的…” “可人家已经在叫你太子妃了!” 青琐沉默下来,她的心里懊恼极了。她不应该跟二殿下进宫的,四顺还是找不 到,自己差点又捅了漏子。二殿下这里自己又解释不了,连她自己也难以预见以后 会怎样,她又如何解释得清呢? 天清的脸色由红变白,眼光慢慢移向地面,半晌,才低语道:“我希望你不要 骗我,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接着,眼睛又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挫败,“都是 我一厢情愿的,是不是?” “二殿下…”青琐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天清充满血丝的眼睛闪着盈光,说话困 难:“你回答我一句话,你是不是成了他的…人?” 青琐一听,满脸通红,羞涩得低下了头:“二殿下,我——” 天清感觉到了什么,唇边浮起一缕苦笑,似是自言自语:“他什么都有…什么 都是他的…” 说着,低着头缓缓地朝着巷门走去。青琐张口,又不敢叫他,她无奈地看着那 道强忍悲痛的背影,拖着一地的孤独寂寞,离着她愈来愈远,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出了巷口,往南走便是先前进来的御道。那御道原是青砖铺成的,一眼望去, 笔直而绵长。头上是深邃的天空,三面又是高峻雄伟的殿楼,周围空阔而寂寥,静 得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青琐依稀记得上次夜宴后,太子他们是骑马直进直出的,换了二殿下却要走如 此漫长的路——原来他们是不同的。御道本就打扫得洁净无尘,远远的还有宫人手 持长柄帚,在阳光下一丝不苟地清扫着。 她并未料到在如此晴朗的天日里会遇到建武皇帝。御道的北面就是翎德殿,此 时皇上正坐在御辇上,前有宫人开道,后有侍卫九龙黄伞护驾,一溜人簇拥着。他 本来心思略重,懒懒的靠在步辇上,前面青琐茕茕孑立的身影映现在他的眼帘,他 不由的直起身,眼望着那身影,眼角的笑纹瞬间漾开来。 青琐听到了宫人的吆喝声,轻轻款款的跪在御道上,耳听得皇帝亲切的声音遥 遥而来:“起来吧,丫头。”听见这种称呼,她不禁惊讶地抬头看皇帝。 步辇已经稳稳地落在她的面前,里面的人一身轻松的出来,明黄色的龙袍,象 征着皇权威严,目光深沉,脸上却是带着笑意。就是这副她不只一次见过的笑脸, 在她的心底深处,这个至尊无上的天子,他是个人,一个慈祥而又随和的人。 皇帝就站在她的面前,灿烂的阳光将他的五官勾勒得分外清晰,声音和悦: “是来看朕的吗?” “不是,皇上。”青琐老实答道。 皇帝听了却哈哈大笑,笑声激荡在空阔的御道上空:“你应该多来看看朕才是。” 他的眼光专注的凝在她的脸上,像在寻觅着什么。接着,加了一句,“你要叫朕父 皇。” 青琐这才想起自己太子妃的身份,脸色不由得红了。皇帝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面露趣色,“朕很喜欢你,所以你不用怕什么。上次看见你踢毽子来着,感觉很新 鲜,什么时候可以再过来?” 青琐心里犹豫着,皇帝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他并不点破,只是用轻快的语言 道:“在朕的眼里,你只是个小孩子,天真烂漫,淳朴可爱。朕很久没有碰到像你 这般纯净的孩子了,很希望你来陪陪朕,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朕谈谈。” 遭皇帝这么一说,青琐心中的忧虑紧张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屈膝应诺着, 开心的笑了。皇帝朝跪在后面的宫人示意了一下,有宫人鞠身过来,双手奉上一副 长型木块,又恭敬的退下。 “这是腰牌。”皇帝将它交到青琐的手中,“你可以去碧云轩找朕,有了这个, 谁都不敢阻拦你。” 青琐双手接过,施礼谢恩。 “皇上起驾啦…” 步辇稳稳地抬起,寂静无声的宫墙狭道,再次响起侍卫宫人喀嚓有致的步履声。 青琐手拿着腰牌,眼望着皇帝的步辇越来越远,皇帝还回身朝着她挥手呢。 脚步轻快的出了宫,青琐感觉到自己今日至少有了点收获,因为皇上。天清的 马车还在外面,尽管他自己已经回去了,可是他并没有把她扔下,是吗?青琐的心 里充满了感动,天清刚才的神情让她难受,她莫名其妙的感受到,只要二殿下快乐 起来,她才会真正的快乐。他是她牵挂的一个,尽管她心里有着另一个人。 青琐一路甜蜜的想,马车奔驰如飞。 她哪里知道,一场即将到来的危险正在悄悄地逼近着她。 李公公进了皇后的寝殿。 “什么,她在打听谁?”皇后听了李公公的禀报,惊得花容失态,差点碰倒了 几上的茶盏。 “一个叫四顺的人。”李公公瞄了皇后一眼,重复道,“老奴在宫里二十多年, 却想不起来有这个人。那丫头如今跑进宫里来了,老奴不敢对娘娘有一丝的隐瞒。” “你当然不知道四顺是谁了。”皇后的脸色变幻无常,眉目凝结,“那丫头竟 然会知道这个名字…怎么会呢?” 她手里拧着绞绡帕,在外室来回走着,直到李公公已经退下了,她的嘴里还在 不停的呐呐着:“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青琐是谁?她是芳菲的媒人。 明雨和芳菲结婚的日子到了。胖婆替他们选了黄道吉日,定于初九嫁芳菲。时 间非常仓促,青琐从皇宫回来第二日便向天濂告假,回小巷预先布置杂务,十分忙 迫。 到了正日,芳菲早在院子里梳扮停当,新娘冠裳也是自己彻日彻夜赶制出来的, 街坊邻居早就传闻院子里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这日那些妇孺之辈都跑来看新娘, 还有不少帮忙的,院子里热闹喧哗,等着吉时上轿。 片时彩轿临门,明雨一身新郎装束,骑着高头大马,周围旗锣伞扇,甚是热闹。 邻居们并不知道新娘新郎身份,看新郎一派俊色,都在里面外面喜滋滋地瞧着。 吉时上轿,青琐扶了芳菲出来。为此天濂和青琐还争执过,天濂说,青琐已是 拜过堂的人了,本身又是芳菲的丫鬟,这回连个陪嫁丫鬟也不是,这身份有点尴尬。 青琐不理会他,因为她知道天濂是在戏噱她,胖婆她们更是没想过这一层,那次的 拜堂毕竟是假的。 再说明雨的新宅里端整了宾相乐人,专候新人轿到,厅堂上悬灯结彩,十分闹 热。天濂也在里堂坐定,还有翰林的一些同僚,太子和江进士关系一向密切,太子 的到来人们并不惊讶,行了礼后,众人的目光重新转到新人身上。 俄而,轿子到了,锣鼓喧天,一派笙歌。宾相唱礼,请新人登上红毡,行了礼, 送入洞房。众人接着坐席饮酒。席上说说笑笑,饮到二鼓时分。 正在闲聊,忽闻一股香风从洞房里飘来,座上的人齐声道:“真香啊。” 有人喊:“明雨兄以前闹我的新房,今日要还报了。”几个人响应着一哄而进。 明雨又不敢阻拦,只好含笑看向天濂。 天濂见月色正灿烂,想起青琐还在洞房里,他已经有几日没见到她了。便笑着 道:“你要是不将美丽的娘子请出来,他们这些人是不回去的,闹到天明,看你如 何?” 明雨无奈,只好进去洞房摘了芳菲的红头盖,让芳菲出来相见。 新娘子打扮的芳菲更是妩媚,众人一见,惊为天人。芳菲满面晕赤,浅笑嫣然, 款款施礼。众人早知明雨的媒是太子做的,竟是沉鱼落雁之貌,愈发的羡慕明雨。 天濂见洞房里只出来新娘子,不见青琐露脸,有点坐不住了,眼睛直朝着里面 瞧。 闹了一回,众人方才散席,各自回家。天濂拉了明雨,指着洞房道:“你去把 这丫头给我叫来。” 明雨讶然道:“方才进去时,好像没见到青琐。”回身去问正在整理桌子的芳 菲。 “她早就回去了。天黑路不好走,奴家让她早点回的。”芳菲回答道。 天濂闻言眉心微敛,也不用这对新人恭送,急匆匆地走了。 “你说太子殿下会去哪里?”明雨突然问芳菲。芳菲含笑不语。 一对新人站在院中,此时明月霁霁,伴着清香的风在眼前缕缕拂动。明雨轻揽 芳菲入怀,眼望着耿耿夜宵道:“月老请受我们一拜,明日再去谢媒如何?” 芳菲见此,樱口一笑。她知道明雨是在借物喻人,想起自己曾经手抚虞美人悲 怨悯人的情景。如今风动梨花,淡烟软月中,心上人翩翩归来,月老太眷顾她了, 执手的人就在身边。他们要执手白头,不再错过今生。 有情人脉脉相对,眼前珠帘隐隐,千般温柔,正是一对鸳鸯春睡去,锦衾罗褥 不胜春。 月亮静静地挂在槐树上。小巷深处,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院子里,一老一少还沉浸在芳菲出嫁的喜悦中。收拾完毕,俩个人安逸地坐在 槐树下。 “一眨眼芳菲小姐真的嫁出去了,真像做梦一样。”胖婆感慨道。这么些日子, 她与芳菲也有了感情。 “胖婆又寂寞了。”青琐的声音里也有了些许的伤感,“青琐这就陪着您。” “等你嫁人了,胖婆才寂寞呢。”胖婆笑道,“咱的青琐也长大了,迟早要嫁 人的。也不知道如意郎君是谁?” 青琐有点失神的望着头顶上的树叶,沉默着。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了 心事?胖婆看着她,轻叹道:“要是太子爷就好了,不知道咱的青琐何时能修来这 福分?” “胖婆…”青琐娇嗔一声,又是一阵的默然。今晚的她有了怅然若失之感,或 许是小姐出嫁的缘故。她想着明日自己要不要去太子宫,小姐已经是明雨少爷的人 了,她这个假太子妃闲摆着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思念之情会是如此的强烈!他说,真想每天见到她,他可知道,真想天 天见面的,她何尝不是如此? “青琐。”胖婆的低唤声。她慢慢地有些缓过神来,胖婆关切的眼光,“别总 把心事压在心上,缘分来了,千万不要放弃。” 胖婆的一句话就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她拉住胖婆的手,又恢复了以前怡然无 邪的笑。胖婆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面马蹄的滴答声。青琐不由得直起身,神经紧 张起来,一双眼睛晶澈明亮。 “快去看看谁来了。”胖婆微笑着,望着青琐蹦跃而去的身影,在后面喊道, “不要忘了胖婆刚才的话。” 门开了,双脚刚迈出院门,一双有力的大手一把拽住她,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 “殿下…”她惊呼。 风清白月下,天濂的手指紧箍着她的肘部,眼光灼热,一言不发。他那急促的 呼吸拂过颊边一缕柔软而通密的头发,簌簌地,紧紧地,擦掠着她的脸。她的双腿 开始颤战起来。在她的灵魂深处,很遥远地,觉着有什么新的东西在那里跳动着, 滋长着。面对他灼似燃烧的眼眸,她有点害怕,希望他不要这样的目视着她,否则 她会被融化成水,燃化成灰。然而,不知不觉中,她又在渴望着,等待着。 天濂蓦的将她搂在怀里,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带着痛意的声音:“你这个…坏丫 头…”青琐反而羞赧地笑了,颤栗的将脸倚在他的胸前。头髻上的绒发扫在他的鼻 端,她向来不抹发油,只是自然的用小小的迎春花簪斜插住。天濂的手抬起,花簪 卸了,乌黑的头发缎绸般泻了下来。 丝丝发香合着幽幽若若的花香,一阵阵渗入天濂的呼吸之中,就结成了一股欲 罢不能,欲宣不止的渴望和激情。轻抬起她的下巴,那副醉颜,是撩人的红。那双 眼眸,宛凝春水。他的指头在上面缓缓抚过,手颤了,柔润滑腻。骤然间,他将她 合臂拢紧,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在冬天的柳府花园里,邂逅一个人,眼光深沉,酷冷蔓延,怦然心动。 在初夏的宫墙碧瓦下,她就是一株梨花,月沐全身,花香满地,让人眼神迷惑。 爱恋,就在他们的唇齿间,在他们舌与舌的交织中,像一股清泉,涓涓潺潺, 芳香四溢,流淌不息。 明月可看见,繁星可看见,在这如浮光掠影的秋夜里,在阑池的杳渺水烟畔, 有俩个相依相偎的身影? 她站立在海棠树下,幽幽人影,落花满地。树梢间的鸟儿不解风情,依旧不知 疲倦的,叽叽喳喳的闹着,呢呢喃喃的叫着。 天濂低头凝视着月光下的青琐,脸上有红晕的少女,有着暗幽如兰的气息,只 是她自己不知道。此时,她就如仙林间跳跃的精灵,深深的吸引着他。他以为,自 己就是那个探林撷花之人,年少时梦见的仙女就藏在这里,那些繁华似锦的梦,那 段清辉撒遍的邂逅,应是她的,也是他的。 “青琐…”他喃喃的念着这二个字,他这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青琐…” 那双眼眸如坠入月波,饱含深情,盈盈凝水。他再次低头吻她,那怎么吻都吻 不够的唇香啊。他的心,就像攀附在夏日蔷薇上吐艳的蝴蝶,轻飘飘地,吮吸着那 里的芬芳,呼出一片幽馨,身不由己地漂移… “我会让父皇知道,你是青琐,不是别人。” “还有母后,你是真正的太子妃…你才是我要的太子妃。” 青琐含笑。就如桃源里酣睡的孩子,一觉醒来,睁着迷蒙的双眼。她感觉自己 从梦境里走来,一路体味只有人间才有的惆怅、酸涩、甜腻、幸福。 天将明,情未央,看长河渐落晓星沉。正因为有了情,他们十指交缠,穿花拂 柳间踏步而行。他们情愿太阳永远不再升起,他与她甘心沉沦在星海月潭里,滞留 住手指间,眉目间的良辰美景。就好比,她是水中花,他是云中月,花月交织辉映 间,他们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