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不为少年留 一顶官轿迎了晨曦的秋风,在空荡的宫道上飘过。 天空中如丝如雾的晨蔼,如淡出的水墨,在晨曦里萦纡环绕。皇宫内的景阳钟 撞响了,这是京城的第一声。那洪钟大吕的声音,在京城上空久久回荡。钟声不仅 传递着早朝的信息,也飞扬着皇家无与伦比的权威。楚士雄抬眼望着蔼色四合的天 空,嘴角浮起一缕似有似无的微笑。 玄直门外,或信马或乘轿,官员们在染了一丝寒意的秋风里,等候着觐见和廷 议。 翎德殿是宫中进行早朝的地方,每月的朔望两日,皇帝在这里接见群臣,处理 政务。届时文臣武将分班列座,听候旨意。翎德殿以北的侧殿是举行内朝的地方, 通常只有少数决策大臣才有资格参加,包括楚士雄。但真正起举足轻重的是碧云轩, 每逢大事,皇帝往往在碧云轩深思熟虑,然后再提到内朝,翎德殿宣布旨意罢了。 楚士雄纵然职权再大,也同样不能迈进碧云轩一步。 平原王天清也来了,这段日子他每次都来。门外的官员见了,都作揖表示恭敬 一番,然后各谈各的事情。天濂的高头大马一出现,自然引起一阵骚动。未落马已 经围过来一群人,纷纷打揖问安,天濂一边回着礼,一边朝天清看去。 天濂打招呼:“清弟,好早。” 天清淡然回答:“皇兄,我也就是挂一名儿,还不是父皇跟你节度。” 天濂微笑,拍拍他的肩:“你太年轻了,总让人放心不下。历练一下也好。” 天清低头不吭声了。天濂感觉天清好生奇怪,正要说点什么,玄直门突然敞开 了,当值宫人唱诺喊朝。 此时,太阳刚在东边露脸,空气里散漫着清爽的气息,群臣缓行在宽阔的天庭, 鱼贯进入巍峨的翎德殿。建武在宫女宝扇的簇拥下,款步登上了龙座,接受群臣的 朝贺。 “吾皇万岁,万万岁!” 建武皇帝正视下方,道:“崔将军年事已高,为国鞠躬尽瘁,朕已让他养老去 了。老头闲不住,上了许多折子方略,濂儿,你可看过?” “儿臣已经看了。”天濂出班道,“崔将军昨天回京,儿臣明日看望去。” 皇帝满意一笑。眼光落在天清身上,又转向群臣。 柳南天出班奏道:“皇上,豳洲近奏院送来红翎奏章,蝗虫遍地,已演化为灾。 官府百姓视作神虫,心存忌惮,不予灭蝗,愈演愈烈。减缓蝗灾,刻不容缓。冠以 神虫为名,任其肆无忌惮,毁坏庄稼农田,臣看惟有着手赈灾了。” “糊涂,蝗虫怎么变成神虫了?任其吞食庄稼,不如供奉在家好了。”皇帝愤 然道,“秋天到了,刻不容缓。朕下旨灭蝗,你督办此事吧。” “皇上圣明。”柳南天禀道,“皇上的圣令,还不足以消除地方官吏、士族百 姓的忌惮。瞬间的犹豫,就会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为消除人心中对虫的恐惧, 臣恳请皇上銮巡豳洲,登临城楼亲灭蝗虫,破此谬言。督促官吏率领百姓,灭蝗灭 灾。” “爱卿的建议总有奇处。”皇帝沉吟,面带焦虑道,“你既会灭蛊,小小蝗虫 奈何得你?朕离开京城,现正值边陲频频出现危机,突厥偷窥我边境久矣,朕怎能 放心得下?这一去势必增加远途消耗,浪费财物。必须派一个称职称责的皇家弟子, 好代朕说话。” “父皇,”天清闪出,“儿臣愿意前往豳洲。” 众臣惊异的目光纷纷扫向天清。皇帝大喜道:“清儿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了。难 为你如此替父皇分担解忧,朕现就下手谕,诏令官民齐心扑灭蝗虫。” 天清跪伏在地。 皇帝面带笑意,辞朝而去。 天濂目视天清从退朝的群臣中淡淡而出,想着今日他的壮举行为,他隐约感到 天清成熟了。 这一日并未内朝。皇帝依然去了碧云轩。 旭日的绚丽辉映着宫楼城阙,在虚浮冥蒙的光辉里,惟那高耸的翎德殿,折射 出异样的光芒。楚士雄是最后一个出翎德殿的人,周围寂静无人,他就在白玉栏杆 上迎风伫立着。眼望着这片他已经进出二十多年的天地,他忽然愈加的喜欢皇宫的 初日,喜欢那缠绕在宫殿周围袅袅的青黛暮色。 很多年前,他已走出了皇后为他画的圈子。孤守后宫的女人依然是一个霸道的 女人,阴魂不散。他的心思早已不在。 沿着花木幽径,前面就是碧云轩。 飞檐三重的碧云轩,峥嵘崔嵬,曲径通幽,宛如仙宫楼阙。外有御林军把守, 极为森严。据说连身边最受宠的嫔妃也俱不得进。那“碧云”原是皇帝以前的童淑 妃的名字,皇帝将她最爱游玩的地方更名为“碧云轩”。这个爱做梦的皇帝,今日 大概走不出这座花团锦簇的园子了。 秋天和初春的艳阳一样,是白无聊懒晒墙根的日子。不知是哪个嫔妃的小花猫, 在一片花丛中扑蝶,那是丛丛将要开放的秋菊,蕴透出无尽的秋意。那花猫已经窜 进了门洞内,守护的御林军却淡然瞅了它一下,不予理睬。花猫的影子在一带幽径 处消失了,楚士雄突然羡慕起这只小花猫来。 楚士雄的眼睛突然明亮,不是看蝶飞蕊吐,他真切地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不是 很熟悉的人,拿出手中的腰牌,两侍卫恭谨地请她进去了。 青琐在进去的一瞬间,下意识的侧脸过来。她也看见了站在栏杆处的楚士雄。 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带着冷漠的眼神,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青琐从花木深处走进,便觉道路幽静,两边阁楼插云。柳荫处露出一座轩阁来, 居中一额,上写“碧云轩”三字。 阁内居中供奉大肚弥勒盘坐在须弥座上,单腿盘起,更显突出的腹部。佛身是 一整棵名贵的白檀香木雕刻成的,佛像平视前方,眉眼舒展,大张着笑口,神情轻 松惬意。青琐正在端详着,门帘轻轻挑开,皇帝的贴身内侍无声无息地从里面闪出, 朝着她做了个恭请的动作。 建武皇帝右手抚在折子上,半倚着软椅。轩窗外面是一片竹林,透过竹海,就 是古色古香的的拱门,能够清晰地看到那镂空的木雕和青色的龙纹空心砖,当然门 外门内的动静尽收眼底。 楚士雄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皇帝内心起伏的思绪还是久久不能消退。他太低估 楚士雄了,在权欲面前,拳头大的胆子也会膨胀成斗大。楚士雄表面低调,谁能断 定他是安分守己的人?谁能担保他遍布朝野的僚属们不会怂恿他去争权夺利?如此 下去,必酿大祸。一旦有变,内外呼应,京城两面受制,大胃国盛世不复存在。更 为可怕的,楚士雄的精在与,你找不出任何理由去动他,明明知道后事将难以预料, 还是放任其蔓延下去。 轩门戛然一声推开,他看见几乎拖到鞋面上的湖青色的纱裙,艳阳里雾一样在 眼前化开来,无限的妩媚,无限的恬淡。惟那模糊的轮廓,像梦里一般的陌生又熟 悉。他试图剥开那一层阴暗缠绕的岫云,最终映入眼帘的是潭水一般的幽澈。 “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丫头。” 皇帝弓身相扶。青琐惊愕地抬头看他,皇上朝着她眨眼睛,面带笑意。那磁石 一样被粘牢的双手,又似被春日的微风荡开,有了温暖的感觉。青琐绽开了天真的 笑颜,满怀喜悦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被称为皇帝的男人。 “你到底来看朕了。” “是。” 建武皇帝挥去了一旁侍候的宫人,笑道:“你不会烦朕讲些罗嗦没完的事吧?” 青琐脆声笑起来,皇帝也跟着笑,笑声在碧云轩内回荡不息。 皇帝讲天濂小时候的故事,讲发生在皇宫里的奇闻逸事,讲得最多的就是这座 碧云轩,讲童淑妃,说青琐的眼睛很像她。青琐想起天清寝宫里的美人图,听着皇 帝娓娓叙说,她不由自主地对皇帝那份二十年不变的情愫所感动。那些隔了岁月的 故事,蕴藏着皇帝的梦想和无奈,盛不下一丝辉煌,只能算是灰色的一声叹息。 青琐在轩室外踢着毽子,那彩色的锦毛在空中化成一团耀目的火焰。 建武皇帝伫立在门外,望着眼前轻巧袅娜的身影,他还没从对童淑妃的缅怀中 摆脱出来。他和她,濂儿和这丫头,应该是不同的。他和童碧云之间,至死没有海 誓山盟,更没有形影相随的生死不渝。 曾经有这么一天,他不去理会清儿有气无力的哭啼声,痛不欲生地站在这里。 她就静静地躺在离他数丈的锦絮里,周围堆砌着尺厚的冰块。他沉沉地感受着冰融 的寒意,再也看不到她恬淡纯净的笑容。假如先皇不过早册封储君,假如他没有三 宫六院,或许他们会拥有亘古不变的爱情。这一切又都随了皇后这个位置,无限的 权力,无限的欲望,在荣贵的温床自然改变了,变得毫无痕迹。 毽子飞到了草丛里,青琐无邪的笑声。 皇帝回忆着童碧云的笑,但在记忆里似是没有她的笑声。惟那低首敛眉的温柔, 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那清泉一样的明眸,充满了想向他诉说情怀的愿望,那种 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让他心痛,痛至骨髓,永志不忘。 八月的京城里,垂柳依旧轻舞飞扬,只在略带清凉的风里,凋零出一丝丝的黄 叶来。南街一幢官邸,鹤立于民居宅第之间。正是天开图画风光好, 良辰美景乐无 穷,而书房里传来的缕缕琴声,一如金戈铁马,旋尔寂如死水。 四壁木质书橱,陈设不染纤尘。大胃国将军崔广抚琴凝望窗外,余音犹如飞扬 弄舞的树叶,漫无边际。满室的兵书典籍是他生命中的华章,却只能在绕袅的琴韵 中感受着无奈。 满头银发的崔广从边陲归来,已然清晰地听到了老去的脚步声。他已经没有多 长时间去等候未知的战争,他甚至不敢想像,在他的生命中没有战争,听不到金戈 铁马的呼啸,生命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 侍卫在门口回话。 “老爷,太子殿下要见您。” 崔广闻言赶忙整衣束冠。开皇前后,崔广只是一个出镇边塞的将领,对这位英 俊太子的才华,也只是仰慕。自从皇上告知他,对将来突厥战役无意亲征,统帅的 重任自然落在了太子肩上。身经百战的他坚信自己能够左右战争。他的最后一身襟 抱,也都决定在太子身上。 越过宽敞的天井,厅堂外的艳阳令他突然眩目。天濂剪手站在门口,风姿俊逸, 眉宇间英气四溢,一身闲装,举手投足处处彰显尊贵。如灰烬中蓦地迸发出火花, 崔广有了脱蛹化蝶之感。 行礼落座,天濂坐了上席。 天濂道:“将军的上折献策我已看过多次,将军久经沙场,对突厥地理又相当 熟悉,您的战略文令人信服。我想来听听您对战略的剖析。” 崔广道:“我朝建立以来,双方实力逐渐悬殊,经过这么多年的准备,朝廷不 但稳定了南线,解除腹背受敌的忧患,也无需仓促了。以皇上的圣明,临战之际会 有裁定。” 天濂笑道;“我不过是舞文弄墨,天下大业岂可纸上谈兵?我得将军如霖雨见 日,今日你我都是报国公心,请将军不必过谦。” 崔广拱手道:“蒙太子殿下知遇之恩,老臣愿追随麾下杀敌报国。” 天濂感慨:“将军精忠报国,胸襟豁达,令人敬重啊。如今边陲虽稍有事端, 还算稳定,真希望将军从此可以在京城颐养天年啊。倘若有这么一天,我自然请将 军作陪了。” 俩人哈哈大笑。 天濂回到太子宫的时候,宫灯已经挑起来了。 大踏步进了寝宫,内侍迎了过来。天濂问在哪里,内侍会意,说在花园里呢。 蒙胧的光华里,忽然从花园里传来快活的笑声。 天濂遁声望去,如纱如雾的暮岚里,纤巧的青琐站在梨树下。一只白色的鸽子 绕着她飞,徐翔落在绣鞋旁,轻缠慢伴地叫唤。天濂笑着小跑过去,俯身想抱鸽子, 鸽子扑棱飞到了青琐的肩上。天濂作势要捉鸽子,鸽子又飞了,青琐整个人被他捉 进了怀里。 “告诉我,你今天去了哪里?”天濂瞧着一脸红晕的青琐,吻了她的唇。 “找皇上聊天去了。” “怎么,比我还急?”天濂笑,“是不是已经告诉我父皇了?” 青琐急忙辩解:“这些天我们别拿这事去打扰皇上,听说朝廷为边陲的事情, 还有蝗灾的事情犯愁呢,你又是太子,儿女私情是小事,还是过段日子再说。” 天濂沉吟道:“等父皇同意,母后就不敢怎样了。”低眼看她,一脸坏笑, “不如先……”说着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青琐一听,脸涨得通红,作势要打他。天濂赶紧讨饶,青琐还是不依,俩个人 在花园里追闹着,白鸽咕咕叫着,围绕着他们飞转。 两个宫女挑着柿漆宫灯,在通往寝殿的道口迎住了主子。天濂一把抱起了她, 迈着轻快的脚步往里面走。青琐叫道,别人都看着呢。天濂也叫,让他们看去吧, 你迟早会是我的人,还不快去给我泡脚。 天清宫染了些许暮色的时候,天清的双眸疲倦地离开了泛黄的麻纸《中庸》。 读了多少遍了?记不清楚。但每读一遍都有新意,这是他闲暇时最爱读的一本书。 薄暮轻云似的从琐窗外飘浮进来,向书橱几案倾泻着昏暗,滚动着一室的墨香。 他静静地枯坐在圈椅上,父皇的手谕就在案几上面,或许这就是他踏上政治的开端, 从此他就是大胃国朝中的一份子。但他的性格又笃定不适合,洁癖、孤寂而放任, 或许他很快会溺死在深不可测的宦海中。 门外有宫女的嬉笑声,粉碎了内室的寂静。她们说话总是肆无忌惮的,生怕他 没听见。这里或许是他最钟情的地方,因为她来过,阅过书,看过画,听他说话。 但他又注定要割舍这难以割舍的,过两天他就要走了,在这万物开始凋落的季节, 他会无声无息地离开京城。半年?一年?他还会聆听到如潺爰水声的轻笑,还会看 到眼眸如水,轻舞飞扬的身影? 父皇说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给他饯行,以他一贯的性情,他肯定会谢绝的。 可是这次他却点头了,因为他以为趁这次机会,他还能再看到她,再见她一面。 他的心境异常沉重,那种几欲窒息的感觉令他绝望。那些陌生的面孔,冰凉的 神色,险些促使他将手谕交还给父皇。而另一方面,体验价值的欲望又超越一切, 或许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吧,因为皇兄就在他的身旁。就如眼前逐渐悠深的黑暗, 令他同样有着复杂的不甘,迷惘的期待。 室内的烛火燃起来了,明明晃晃地摇曳着。罩上的灯纱也是青色的,昏冥得让 人的灵魂都似脱了壳,漂浮不定,不知道是心碎了还是痛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风灼 人似的拂入,青琐生动撩人的身影就深陷在这个如水的青色中,秀骨珊珊,身轻如 燕,秋水般的眼眸一瞬不瞬的望着他…一瞬间他的眼睛盈满了雾水,像是被一片轻 纱捂住了眼。 “青琐。”他喃喃地叫唤着她的名字,“青琐…” 太子宫里的青琐蓦的一懔,睁大了眼睛。仿佛刚做了一个将睡未醒的梦,却被 一个遥远的呼唤惊醒,梦境里的一切稀薄脆弱得稍纵即逝。 “怎么啦?”床榻上的天濂警觉的转过脸来,睁着惺忪的眼睛。 “没事。”青琐昂起头,望了望天濂。这才发现自己一半坐在地上,一半靠在 床榻边睡着了,天濂的手懒懒地垂着,放在她的身上。 天濂勾起一个灿烂的笑,一手很熟练的抓住了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里缓缓 滑动。 “今日母后一定是气坏了。”他吃吃地笑,“谁让她不愿承认你呢。” 青琐的心情没有天濂的轻松,白日里皇后的话语还杳杳在耳,心里不由得沉了 沉,微叹一声。 皇后进入太子宫的时候,青琐正在花园里和白鸽嬉闹着,天濂站在不远处笑嘻 嘻的看。 “皇后娘娘驾到!” 天濂并不理会,倒是青琐一惊转头看过去,皇后一身正宫装束,乘在步辇上, 在十数花团锦簇的宫人簇拥下,已经到了近前。而喊话的正是走在前面的李总管。 皇后从步辇上下来,看天濂站在树荫下,因是背对着,所以瞧不见他的神情。 走到他的身后,半是焦虑,半是不满,轻呼道:“濂儿!” 天濂这才转过头,眼神似笑非笑,细细地打量着皇后。皇后被他的神情有点迷 惑,她今日接见外臣,妆饰也分外隆重,发髻上凤尾如意步摇坠子,也随之颤动着, 发出轻微的声响。 “母后还是很美的。”天濂的语气像个虔诚的小孩子,专注地看着她。皇后的 脸上立刻浮起开心的微笑,伸手抓住儿子的手:“濂儿,我们去那边亭内说话。” 天濂看到李总管怀里的几卷画轴,眼珠转了转,淡然笑道:“那是什么?” 皇后笑意盎然:“你是太子,将来储君位置也是你的。你父皇在你这般年纪的 时候,已经有四个偏妃了,当然也是为了充实后宫。上次你已答应母后了,今日让 你挑几个,你看看好不好,好的招进来。” “青琐。”天濂自顾叫着,青琐的影子随着徐翔徐落的白鸽走远了。 皇后的笑容敛了敛,只管拉着天濂往亭处走,暗暗朝李总管使了个眼色,李总 管怀揣着画轴,小步跑向亭内。 八角亭里的海棠墩上铺设了锈金锦垫,锦缎毡子铺着圆桌,一直泻到地面。皇 后的声音轻柔温和,一派慈母。 两宫女跪地,接过李总管手中的其中一卷,呈在天濂的面前缓缓展开。天濂漫 不经心的扫了一眼,然后在画中人的脸上微微凝视片刻。皇后小心谨慎地盯着天濂 的眼睛,嘴角微露浅笑。 “这个怎么让孩儿想起童淑妃来呢?”天濂一本正经的说道。皇后一听,急忙 令宫女收起来,再换一幅过来。 “这个,”天濂指着第二幅画,“有母后年轻时的好看吗?”皇后不知如何回 答,天濂不耐烦道:“倘若没有母后的好看,就不要拿过来。” 皇后无奈又换了一幅,这回天濂又嫌画中人腰太粗了。皇后这才意识到天濂在 敷衍她,气恼得捶了他一下:“她是丞相的侄女,说起来还是远近有名的美女呢, 母后好不容易才弄来这幅画,由不得你喜不喜欢,你…” “青琐。”皇后的话似乎没听见,天濂朝着出现在栏杆处的青琐打招呼,“快 过来,让你看样东西。” 皇后气结。青琐已经走到亭内,施施然朝皇后福了礼,天濂攥住她的手,将她 拉到画卷面前:“这个袖子绣得不错,赶明儿我们也去描一个。” “濂儿,现在谈的是你选妃的事情,你把她拉来干什么?”皇后怒不可竭,朝 着青琐咬牙切齿道:“滚到一边去,这里关你什么事?你这个…” “怎么不关她的事?”天濂突然冒火,丝毫不顾及礼数,截断了皇后的话, “她是太子妃,当然跟她有关系了。” 看皇后一脸愕然,天濂的嘴角竟然挂了讥诮,那双乌黑的眸子,坚定的流光闪 动着,快得让皇后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难道不是吗?母后。” “好好,你这小冤家,我服了你了。”皇后气得脸色发白,命人将画轴收起来。 “想要我承认,那是不可能的!你且把这丫头当宝去吧。” 皇后气急败坏地上了步辇,大团宫人簇拥着。李总管怀里仍然揣着那些画轴, 急匆匆跟在后面。天濂站着喊,画掉啦。李总管连忙回身去找,结果发现上了天濂 的当了,正要转身跟上,怀中的画轴真的掉了,一卷接着一卷,慌得前面的宫人跑 过来帮忙收拾,天濂看着哈哈大笑。 天濂嗤的笑出声来,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有些孩子气的弯下身去看青琐,发 现她又睡着了,细长的睫毛沉沉垂落,探指过去,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指头上,带 着一股轻柔的清香之气,浓重且粘腻,缠住他心房内的一抹悸动,温情漫漫荡漾。 “找个时机快点让父皇知道…”他深深的吸口气,带着甜蜜,睡去了。 京城的秋天看起来要比别处晚来,特别是太子宫里,仍然绿意盎然,没有一丝 凋落的迹象,至少在青琐眼里是这样,她就如此快乐而平静地生活着。真切倾听着 和风的脚步和自己的心跳,她惊奇艳阳的明媚和湛蓝天空的远邃,内心希望所有的 人都来分享她的快乐和幸福。 她决定去静云庵看心印师傅。 和天濂说是去庵里烧香许愿,准备好了物品。真要走了天濂到底放心不下,一 定要陪她一起去。青琐笑说自己以前胡走乱撞的也过来了,怎么跟他在一起反而一 跃富贵身了。天濂嬉笑道,你是太子妃了,怎可以独自乱走,碰上山贼怎么办?青 琐无奈只好答应了。 天濂这回也不骑马,同坐马车出了宫,他们悠然向太白山去了。沿途风景依旧, 又好像陌生,青琐似深藏闺闱的小姐,双眸里充满了新奇,一路上问个没完,连天 濂被她的快乐深深感染着,一路回忆他们在柳堤扔石子的情景,惹得青琐羞红了脸, 天濂愈发的戏噱她… 秋天的静云庵是一年中不算鼎盛的季节,虔诚的香客还是络绎不绝,山门外停 放着许多的车马轻轿。因是乔装打扮,他们的出现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青琐让天 濂在山门外等候,自己杂在人流中向庵里走去。 庵内香火旺盛,经声不断。青琐烧了香,沿着各香殿找。总算在一僻静处遇见 了上次给她木镯的小尼姑。 “小师傅,麻烦你请一下心印师傅如何?”青琐笑盈盈的叫道。 小尼姑变了脸色,疑惑地看她,终于认出她来,瞧周围无人,将她拉到角落处, 轻声道:“施主请小声说话,一旦被别人听见,非被抓了不可。” 青琐惊愕:“心印师傅怎么啦?” “上次官衙来抓人,把庵里的尼姑都召集起来,挨个盘问。幸好心印师傅已有 准备,从后山跑了,到现在才知道心印师傅原来是个杀人犯呢。小施主,幸好你问 上我,不然你也难逃干系。你还是快走吧,心印师傅不可能再来了。” 青琐心中一阵悲凉,原来佛门清静之地也容不下她藏身,如今会上哪里去呢? 她也是心怀深仇大恨之人,茫茫世间可否有她的安身地? 青琐在山门前怅惘良久,直到天濂在叫她。两人携手往马车走去,天濂瞧青琐 的神情不爽,浅笑附在她的耳边,问她许了什么愿?青琐严肃地说,佛家圣地许愿 只在自己心里,不准乱讲话。天濂耸了耸肩,神情忽然肃穆,攥着她的手进了马车。 马车驶在羊肠小道上,青琐努力张望车外黯淡的风景,终于在最后拐弯里,看 到紫桐曾经伫立的台阶,那道留在脑海里的身影,纸鸢似随风飘扬出去,虚妄的风 景即刻被湮没了,她叹息了一声。天濂把她轻轻揽在怀里,手指堵了她的嘴唇,游 丝似的嘘了一声。 “不许叹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难道你不快乐吗?” 青琐的脸上重新漾出沉醉的微笑,依偎在他的怀里,散漫着雪韵幽兰的芬芳, 一如初日芙蕖的温柔。不管是在奢丽的太子宫里,或是在小巷处、阑池畔,他们都 同样感受着缠绵美好的心情。回忆那些不染纤尘的往事,聚拢着两颗心,把他们牢 牢地缚在一起。天濂在缄默中感受着无限幸福,轻轻地哼唱着儿时学会的歌。 她在余韵袅去的一瞬,睁开双眸,深情地凝视着他。末了,问他歌中的意思? 他狡黠地笑笑,说是新郎在洞房夜唱给新娘听的,脉脉幽情在心里滋长着,她把头 又轻轻地埋在他的怀里。 “也不知道明雨他们怎么样了?”他突然说道,其实他想让她高兴。果然她的 眼睛亮了起来:“我们现在就去看他们。” 明雨的宅第布置得相当幽雅,庭户寂静,却是落花满庭,粉蝶穿栏。从里室往 窗外看,云淡风清,藕香侵槛。月亮门内一瓜架,半熟的瓜垂垂欲坠,微风迎着南 墙桂花的香,阵阵扑入鼻孔。天濂和青琐徜徉其中,几疑坠入世外桃源,流连赞叹。 “客人来了。”檐下花架上的鹦鹉突然叫起来,他们怔了一下,彼此相顾大笑 起来。 “小的正想过去给殿下请安呢。”明雨施了礼,喊着芳菲的名字。芳菲从里屋 出来,看见他们,惊喜道:“是太子殿下。”说着福了福,眼瞅着青琐浅笑。青琐 甜甜的笑,只管拉着芳菲的手,不住的摇晃着。 主人泡了茶,芳菲携了青琐去院子里说话。青琐打量芳菲,瞧她婚后仍旧一身 素色,脸色如同朝旭下的芙蓉,比以前更妩媚了,不禁拍手笑道:“小姐愈发滋润 了,真羡慕死人。” 芳菲倒落落大方,含笑轻抚青琐的脸,赞许着:“你自己不去照照镜子,看自 己变化有多大?” 青琐在小姐面前露出她的调皮相,咯咯笑着。 “看起来太子殿下对你情有独钟,我也就放心了。”芳菲拉着青琐的手,微叹, “只是皇家并未容你,圣命大于天,皇后又是这样,你恐怕要吃点苦了。” 青琐缄默不语。芳菲又说:“还有你的父亲至今下落不明,他又是宫里的,以 前会不会犯了事?要是找到了就好了。”又叹口气,“以前是你担心我,现在我又 何尝放得下你呢?” “小姐这是到哪里去?”青琐听出了芳菲的弦外之音,心里难免一急。 “和表哥到南方去。”说这话时芳菲的脸上洋溢着愉悦,一改往日娇弱之气, “表哥正在为朝廷编制《南域录》,这是件大工程,必须走遍南域的山山水水,深 入民间百姓,我这就陪着他。” “小姐。”青琐紧握住芳菲的手,心情有点激动。以前那个软弱娇嫩、动辄梨 花带雨的小姐不见了,这就是爱的力量吧?她和明雨少爷从此夫唱妇随、比翼双飞, 她真的羡慕他们,也从心里为他们高兴。可是,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们?紫 桐姐姐又失踪了,她想着想着,鼻子一酸,竟掉下泪来。 “我会写信给你的。”即将离别,芳菲不免难过,“明日我去跟胖婆道别,你 以后好好孝顺她老人家。”说着,珠泪频频下落,俩个人相拥着,抱头哭泣。 天濂和明雨出来,看院子里的两人愈哭愈伤心,一边劝着一个,各自搂着安慰 去了。 傍晚临近,这天的天气不知怎的有点闷湿,有场雨即将到来。暮气顺风扑面而 来,混着酒香的味道。父皇所居的碧云阁位于低处,从亭内往下面望,只能隐隐绰 绰看见阁外飞檐的一角。眼前宫楼幢幢相接,长廊栏桥蜿蜒,还有重重叠叠的月牙 门洞,本是秀美到了极至的景色,在天清的眼里却呈现出令人窒息的错觉。 因为他的执意,这次的饯行酒宴就摆在亭内。说是酒宴,不如说是小小的家聚, 父皇携着皇后娘娘、卢容华来了。皇后只稍坐一会,便推说身子突感不爽,表示歉 意后由侍女搀着离席而去。 参加的还有天濂和青琐,可是到了现在还没见他们的人影出现。皇帝倒不在意, 和卢容华并排说着悄悄话,卢容华不时发出娇憨的轻笑声。 天清独自喝着闷酒,后面宫女手打的扇风,越来越无法遏制他额头上沁出的细 汗,他没料到秋天了天气还会如此的闷热。微弱的香风里,卢容华斜眼睨视着他, 故意寻衅似的撩弄着颈部下方的蝴蝶坠。那是她自己画出来后照原样雕成的,蝶儿 呈现着美妙的舞姿,蹁跹欲飞。卢容华一见天清的眼光循过她的颈脖,便朝着皇帝 撒娇着,说一定要给他们还未出生的皇儿画点什么,如果都刻在金玉上,那再好不 过了… 天清不是瞧卢容华的蝴蝶坠,他是耐不住张望着卢容华的背后,顺着亭柱,可 以清晰地看到通往廊檐的出口,此时一宫人正匆匆跑上来,禀告说太子殿下还在崔 老将军那里,太子妃娘娘先行赶到。皇帝笑着责怪了一声天濂,还安慰天清不必放 在心上。 天清反倒暗喜,心下释然,脸上也噙了浅薄的微笑。随了宫人的唱和声传来, 他的心跳动不定。那从迂廊中渐近的面孔,那缠绕梦境的身影,终于在他渴望的视 线里真实地出现了。恍惚间,她已步到亭内,他听到了她那永远平和的声音… 亭外洋洋洒洒的清辉里,因为天气的闷热,几只不知何时出现的飞虫,无声无 息地落在草丛间,亭柱边,在虚浮的暮色里缓慢地飞翔。远处的甬道旁,静止的树 梢上,叫了一天的鸟儿似是余韵未了,合着轻碾在道路上的宫车,时断时续地冒出 几声来。 “你真的要走了?”青琐就坐在他的身边,声音低低的。 那副毫无掩饰的失落感映在天清的眼里,天清的心就莫名的痛了。他咀嚼着她 的话,慢慢的有了一丝的甜。当着父皇的面,他有点做作的再三向她揖谢,他知道 这短暂的寒暄之后,独把他一人置身在荣辱的旋涡里了。于是他向她解释着,他不 愿躺在现有的锦衣玉食中,那样安逸的富贵他宁愿放弃。不管前途充满了荣贵,或 是充满了屈辱,豳洲远在千里,已经阻断了退路,他必须勇往直前了。 听到这里,青琐脸上的担心就消失了,她给了他鼓励的微笑。她蓦地回眸眺望 模糊的翎德殿,眼睛晶亮透彻:“二殿下肯定会凯旋归来的,到时候我们就在这里 迎接你。” 天清感动得真想握住她的手,然后紧拥她入怀。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都无法 走进他的心,惟有她。当他曾经离开她,坠入无边无际的痛苦时,他不知道以后会 如何再次面对她。他看不透京城的繁华,更是一脸茫然的走进豳洲,原本此行他是 抱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态度,她轻轻的一句,就如拨开乌云见天日,眼前灿烂一片, 她不知道她的只字片言对他起着怎样的意义和影响? 夕阳在西天喷薄出最后一抹余晖的时候,天清先自回去了。辇车的响声像风一 样在通往宫门的甬道上飘荡着,他直起身往亭子的方向张望,树荫半掩的亭外依稀 有人影绰动,那里肯定有她的影子。由淡渐浓的暮色,迅速如潮水汹涌淹没了亭子, 他的心一下揪紧,眼泪顿时掉落下来。 青琐伫立在亭外,眼前的辇车已经消失了,她的心愈加伤感。小姐和明雨少爷 走了,紫桐姐姐也逃离了静云庵不知所踪,这回连二殿下也走了,人世间怎么有这 么多的聚散离别?好歹她还有胖婆,还有他,她应该珍惜眼前的一切,对吗? “在想什么?”身后传来皇帝浑厚的声音。她顿时缓过神来,回头朝着皇帝璨 然一笑。 “清儿有点傻,是不是?”皇帝笑道,“他的个性越来越像他母亲了,任何心 事只会埋在心里。” 青琐喃喃道:“二殿下有点寂寞。” 皇帝轻叹一口气:“是啊。想当初他母亲痛了三天三夜,还没能将他生下来, 那时他还没落地,朕就厌他了。” 青琐好奇地问:“我以为民间才有孩子难产,没料到皇宫里也有。” 皇帝笑起来:“你以为皇宫里生孩子那么容易?那些女人太娇贵了,反而难生, 哪比得上会吃苦的农妇,一生就是一大堆。”那边倚靠在榻上的卢容华边任宫女往 嘴里送果片,边娇嗔着问皇上在说谁啊?皇帝朗声笑着,说爱妃应学点民间,生下 的皇子帝姬取个小名什么的,好养。 卢容华笑得花枝乱颤,说皇上真会开玩笑,民间的小名怎能用到宫里。青琐也 笑,说她听说过很多小名来着,比如阿猫阿狗,大傻小呆的,虽土了点不过亲切。 皇帝心情愉悦,絮说以前皇太后接连生了三个皇子,都不幸夭折了,他是第四子, 皇太后连忙照民间给他取了四顺这个小名,这才有了建武皇帝呢。 说完,皇帝自顾大笑。看青琐睁大着眼睛,脸色突变,以为她被他叙说的故事 吓着了,开心的拍拍她的肩:“这事很正常,四顺这名字不错,别大惊小怪的。” “哎呦”,卢容华突然呻吟起来,想是动了胎气。皇帝转身亲自拉住她的手, 有点着急的问她哪里不爽,卢容华起先还偎在皇帝肩头哼哼着,青琐呆立的身影不 见了,她的呻吟声才缓缓消退。 青琐已经听不到皇帝在喊着她,她几乎是踉跄而去。身边的宫人追问着太子妃 娘娘怎么啦?她仿佛没听见,只是恍恍惚惚地走。游廊曲径通幽,一点火也没有, 就像是走在绝望的穷途末路顶端,她的眼前没有了方向,没有了希望。 “皇上是四顺,四顺是皇上…”这个念头一点点的啃噬着她的心膜,身子跟着 一截截的凉下去。脚步再也无法移动,她无力的歪靠在石壁上。 “娘娘!”宫人惊呼。浸凉的全身混混沌沌不似自己,她撑住自己脑子里最后 一抹清醒,带着哭腔:“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