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 京城渐静的街巷,已是万家灯火了。马车停在御道口,天清孤寂的身影伫立在 车旁。一匹白色的宝马由远而近,能够清晰地看到马上人的面容。天清张嘴欲喊, 又生生的咽下了。他知道天濂肯定赶着去皇宫,是去送他?是去接她?他一脸伥意 地望着天濂融入黑暗的背影,心底泛起一股又一股的悲凉。 天濂骑马从皇宫回来,皇上在卢容华的寝宫里,天清很早就离宫了,听宫人禀 说太子妃娘娘也自各回去了。他惊讶青琐竟没有等他,或者她等不及先回去了。他 们一早商量好等今晚向父皇禀明一切,或许卢容华坏了他们的计划,看来他需等下 个时机了。 寝宫里竟没有她的身影,由内侍挑灯引着去洞房处寻找。没有声息的院内,天 濂也没有看到窗台上水烟红的妩媚。檐下悬挂的一支竹编鸟笼,一只画眉正冲着他 啾啼。从琐窗探进去,一株蜡烛绽放着嫣红的光芒,在天濂的双眸里,凝聚成一片 妩媚的水烟红。 隔开紫檀屏风,她就埋在角落处,昏蒙的烛光浮沉着,初始看不清她的神色, 天濂听到了一声凄凄哀哀的抽泣,攀结了折射的光线袅在他的心弦上。他急忙步到 她的面前,弯下身,伸手托住了她的下颚,细细地看。乌暗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 清澈的瞳孔里空洞洞的,仿佛她的神智正飘荡在远处。然而她很快惊醒过来,一手 狠狠的甩开了他的,逃避似的将身子缩了缩。 “丫头!怎么啦?”他慌乱地问。她刚去过皇宫,可是碰到了什么事? “没有…”青琐幽幽说着,微阖双眸,眼泪一滴滴打在他的手上,“我只是害 怕不见你…没有你,我怎么办?” “傻瓜。”他笑了,刚才她真的吓了他一跳。他揽过她的肩。将她拉进自己的 怀里,“你应该等我来接你的,我肯定会来的,我们是不会分开的对不对?” 她颤抖着,愈发伤悲,无穷无尽的悲痛铺天盖地。他感觉到了她的颤动,将她 抱起来,像拍打着一个哭泣的婴儿,哄着她。 就让你最后一次抱我吧,最后一次将你当我的爱人!从明天开始,没有你的日 子,我不知道如何消磨以后的时光?她在心里呐喊着,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 将脸深埋在他的怀里。他还是他啊,她还是那个青楼里出来的那个丫鬟吗?前番是 情深意浓,现在是情深深不得,再也不能了! 窗外落花凄迷,如梦如幻,室内瑞脑香消散,如幻如梦。心境如水烟迷离,落 寞如空灵的落花,无语问苍天啊!人为何要有这般凄苦哀怨?这种噩梦般的打击为 什么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天濂将她轻放在床上,温柔地吻她。青琐机械地接受着他的吻,眼睛贪婪地落 在他摄魂的脸上,悲哀地想,这张脸再也不是她的了!回忆仿佛烟雨飘杳的相爱, 人在往事中渐行渐深,一幕幕掠过眼前…即便是昨晚的欢愉,他们的嬉闹,她替他 泡了脚,他反过来要给她泡,她不让,他任性地偏唤内侍提水进来…往事,不胜思, 不胜思。 不去皇宫多好啊!他还是那个他,她还是那个快乐幸福的人。她多么希望就这 样永远的蜷缩在他的怀里,仍旧做着阑池浩淼水烟的梦!不再醒来,不再醒来… 外面下雨了,打在梧桐叶上的雨声,好似敲打在心坎上,麻辣辣的痛,她终于 明白什么叫做痛不欲生了!他搂抱着她,呢喃软款地向往着他们的将来,他的手还 是那么的温润柔软,他的笑,他的眼,他的唇…有多少让她留恋的地方啊!她的心 意凄绝。 就留给他最后一抹微笑吧,直到天明。今晚还是他们的夜,明天再也不是了! 泪水,怎么都停不住,是因为她不甘心,可又留不住——生命里最想抓紧的美好。 虽然憎恨离别,可我不得不要离开你啊,我的殿下!但若,离开能让你牵挂我, 离开能让你忘记我,我愿意——永远的离开你。 时间过得好快啊,身边的人已经沉沉睡去,带着淡淡的笑意,手仍然放在她的 手上。明天要是发现她不见了,他会怎么想的?因为分离,她怎能睡得去,可又想 睡去。多么希望等一觉醒来,只是做了个梦而已啊!可是,现实分明无情的击打着 她的全身。偏偏在这似梦非梦,愁恨萦怀的时候,窗外的雨声淅沥不断。离人苦夜 长,雨夜更是使得孤寂格外分明,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天将明,雨声歇了。青琐轻轻地挪动着身躯,慢慢地离开了天濂的怀抱。在最 后从屏风隐去的一刹那,她默默的望着酣睡中的天濂,眼泪,再次溢出,咬着牙绝 然而去。 雨停了,云和雾在这一夜也是淡淡的,看上去蒙蒙若湿将要落泪。当真是愁情 难遣梦也悲,不梦也悲。这是他们的一段相恋,花开汹涌如潮似水,如同一场游春 戏,眼前繁花错落,难道就意味着他们就这样结束了吗? 宽阔的碧云轩内室里,内侍抱着拂尘,一丝不苟的拂扬开去,袅绕的龙涎香, 合室漫散,迂缓飘荡。 皇帝有点乏了,放下手中的御笔,撩开倦怠的眼眸。轩窗外面没有了屋檐雨, 那滴答的雨声,在凉爽的秋风里歇息了。满目五颜六色绽放的菊花,一夜雨后落了 花瓣,让皇帝感受着秋天飘零的气息。 一抹湖青从远处的迂廊时隐时现,渐渐飘来,他惊异这丫头这么早的过来。昨 夜她不辞而别,他还在纳闷着呢。他示意内侍出去,内侍轻轻的落了帘。皇帝阂目 想听到天庭里的脚步声,但那紧闭的朱门,把他与来自天庭的声音隔开了,于是他 淡然一笑,继续埋头批阅。 青琐推门进入,弥勒佛一脸笑意地正视着她,她闭目苦笑了一下。内侍从里面 出来,对她微微施礼。青琐轻声询问皇上在干什么?内侍恭谨地回答说,皇上在批 阅折子呢。 “进来吧。”皇帝已经听到了说话声,门帘无声无息地拉开了一角。 皇帝正坐在案几旁,低头对着折子沉思着。青琐沉默地坐在他的对面,眼睛一 瞬不眨地看着他落笔。皇帝抬眼笑道,等一会就好。青琐摇头说自己没事。又勉强 笑说,说没事儿,也有点事,皇上只管忙。 话不好说,口不好张。青琐心里哀苦的想,哪怕是噎住了,我也得说出来。我 要问问他,我必须问问他。 不大工夫,皇帝撂下笔,微笑:“啥事,说吧。” “皇上就喜欢这种字体啊。”她吞吞吐吐道。 “绕圈子不是?”皇帝反而笑了,“直说吧,你说话不该是云里雾里的。” “是这样,想向皇上打听一下。”她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动,吐字还是很清晰 地问道,“皇上是否记得十五、六年前有个叫秋菱的宫女?” “秋菱…”皇帝敛眉凝思,过了片刻,回答道,“这名字有点熟悉,想是在哪 里听说过。” 青琐颓丧地低下头去,努力攥紧着拳头,不让自己掉下一滴泪来。 皇帝见她闷声不语,觉着好生奇怪,又觉察不出什么,便劝慰一句:“你应该 去问问皇后。你知道那时候童淑妃去了没多少年,朕的生活有点放荡不羁。” 青琐的心底深处呻吟了一下,说话变得有气无力:“皇上一定是到处找寻童淑 妃的影子…” “是啊。”皇帝被自己的痴情打动了,仰首长叹:“你是不知道什么叫痛不欲 生的。那割爱的滋味,你何尝能理解呢?自打童淑妃去后,朕当时安慰自己,或许 二三年后,这样的阵痛也就在时光里自然逝去了。没想到时光愈久,那心拧得愈厉 害。朕常想,两情若非在朝朝暮暮,一样的同心相结天长地久啊!” 青琐垂头阖目,一滴眼泪似断线珍珠,无声的落下。 门帘又掀起一角,内侍捧着一大叠折子进来。青琐站起身,说了一声皇上珍重, 施礼后踅出了内室。 埋首在折子堆里的皇帝抬起了头,青琐的身影已经隐去了。 “秋菱…”他站起身,踱到轩窗旁,眼望着廊桥处时隐时现的熟悉的身影。初 秋的阳光下,隐约有鸟儿的歌声传来,那歌声幻作了绝唱,拖着凄凄哀哀的尾音, 在耳畔缠绕回荡。 “皇上,您还记得奴婢吗?奴婢是秋菱啊,奴婢是秋菱啊…”曾经有一日,宫 女簇拥下的自己,在廊桥处赏花,一个自称是秋菱的宫女突然跪在他的面前,不顾 一切地拉住他的龙袍。那宫女就是这样凄凄哀哀地叫着,他不耐烦地挥手让宫人将 她架走了。 其余的记忆俱逝去得无影无踪,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那秋菱是这 丫头的什么人呢? 晨曦浅淡的光辉,迷迷蒙蒙地洒进悠长的甬道上。青琐仿佛托浮在虚幻的光影 里,纸人一样的飘逸着。前面茫茫不知方向,每移动一步,身后失落一地的伤感, 逐渐坠落在无边无际的黯然销魂中。 恍恍惚惚地看到了烟波浩淼的太液池,四周没有人影。曲桥上满是天濂的笑靥, 她颓废地跌坐在桥阶上,眼泪淹没了眼帘。 她无声的呜咽着,灿烂的笑靥猝然不见了,眼前漂浮着淡淡的雾气,迷茫一片。 她扒着桥栏站了起来,池水静静的流淌着,落到地势稍低的人工溪流处,弯弯曲曲, 溪水率真的潺潺流动,不知道流向何处。 “娘…”她支持不住了,跪倒在地,哀痛的眼光散乱在潺爰的流水上,“可怜 的娘,他记不得你了!记不得了…你只是长得有点像她而已啊,你又何苦呢?” “娘,你为什么生我?你为什么生下我啊?娘…”她无助地哭泣着,寸肠欲断。 晨霭下的太液池异样的寂静,能够清晰地听到树叶飘落的声音,泪眼蒙胧中, 眼前的风景是那样的陌生,连皇上脸颊掠过的微笑,也是那样的陌生。跪地良久的 青琐,缓缓的站了起来,她拭去泪花,从袖兜里取出那个雕花木镯来。 那雕刻的五个字仍旧清楚可见,她喃喃的念着,眼光再次落在桥下的流水上。 迟疑了一下,她还是将它抛了出去。她知道那木镯将被潺流的溪水吞没,自己生命 中最倚重的一部分,将从此流逝而去了。 天濂站在院子中,雨停了,空气中漫漾着清新的气息。今日清弟离开京城去豳 州,昨晚没见上面,现今自己无论如何要赶着去送行。第一次出远门吧?他总是放 心不下。 青琐不在。这丫头昨晚神经兮兮的,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搅得他在睡梦里似 乎也听到她的哭声。他已经习惯了她的笑,瞪眼,生气,发怒,这样哭哭啼啼的却 教他无所适从,待他好好训训她才是。 “又跑到哪里去了?”他轻声嘀咕着,传了内侍过来服侍。 在宫里找不到她的人影,时辰快到了,急着赶去天清那里,在宫门外听得守卫 禀告说青琐天还蒙蒙亮就出宫了,来不及细问,先策马去天清宫。 天濂回来已时已过,是午膳的时候了。青琐还没回来,人就坐不住了,重新骑 马往外跑。 先去明雨的宅第,发现大门紧锁,方意识到他们已经出发去南方了。青琐是不 是因为和柳小姐分别才悲泣呢?百思不得其解,看来是去小巷处看胖婆了,或许胖 婆身体有恙? 天濂还是头次这样记挂一个人,宝马驰骋在大街上,不大一会进了巷子,在院 门口下了马,看着紧闭的大门,有点傻了。沉甸甸的铁锁挂着,门板上贴一张“此 屋出租”,尤为触目。 站在门外呆了呆,正看见一行人经过,手提着马鞭喝令他:“你去把院子的主 人叫来!”行人看天濂的架势,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去叫,不大一会房东匆匆过 来。 “这位爷是不是租房啊?”房东小心问道。 “原先住的人家哪里去了?”天濂厉声问,他隐约感到事情不妙。 “她们也是一早就退房的,老身也是纳闷着,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退呢?” 房东谄笑,察觉这个英俊而贵气的小爷神色有变,连忙补充一句:“听她们说是回 那位老太太的葑观老家去。” 天濂的脑子嗡的一声,瞪大了眼睛:“是不是一位姑娘陪着去的?” “老身当然认识那姑娘,不就是那叫青琐的?” “她们为什么要去那里?”天濂急了,眼睛里似有血腥沉淀。房东吓得慌忙解 释着自己做房东的怎好多管客人的事,看天濂神情茫然,趁机走开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的离开?葑观离京城起码有五百里 路,她要是去那里应该和自己商量一下的,是不是?天濂回想着昨晚青琐的表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青琐幽幽说着,微阖双眸,眼泪一滴滴打在他的手上,“我只是害 怕不见你…没有你,我怎么办?” 她在宫里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是父皇,母后,还是天清?不行,他不能在这里 胡思乱猜,他必须赶到皇宫里去。 碧云轩内。躺在锦绣榻上的皇帝,一手轻抚在榻柄上,双目微阖兀自沉思着。 内侍进来,轻声禀告着太子殿下求见,他微微点头,挥手示意让太子在天庭处候着。 庭外的石榴红了,又因了昨夜的一场细雨,花瓣儿,花蕾儿,天上不停地飘着, 盈满了一庭的秋意。漫天飞扬的秋色里,天濂飘逸的长发上落了几片浅黄色的树叶。 皇帝眯起眼,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还是看到了他焦躁不安地仰望着湛蓝深邃的 天空,惶惑的在天庭上踱步。 天濂看到了皇帝,正要施礼,皇帝扬下手,笑道:“今日是怎么啦?一个刚走, 一个又来?” 天濂惊道:“她又来过?” 皇帝微微颌首。 “父皇,”天濂迟疑了一下,果断地问道:“父皇可否告诉孩儿她来干什么?” “她来问朕是否记得十五六年前有个叫秋菱的宫女?”皇帝敛起笑容,一脸憾 意:“以前的事情,朕真的忘了许多。朕劝她去皇后那里问问,她没说什么,就走 了。” “秋菱?”天濂一脸茫然。至此,他才意识到青琐对他来说,就像一个迷。他 不知道她的身世,不了解她的情况。只知道她来自青楼,有个不是亲人的胖婆,她 是柳小姐的贴身丫鬟,仅此而已。如今她不见了,除了派人封锁前往葑观的道口, 沿路盘查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 她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她昨晚回去后情绪不对,父皇。”他眼望着闻言吃惊的皇帝,继续道:“不 知她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皇帝在天庭来回踱步,自言自语着:“…清儿回去的时候她还好端端的,一起 说笑来着。后来…说到什么了?”他仰首望苍穹,恍然道:“后来说到皇宫里生孩 子取小名的事,朕还道出自己曾被你皇祖母取名叫四顺,容华身子突感不爽,朕回 头就不见她了。当时朕还喊了她,也许是冷落她?那也不会啊?…” 天濂听着父皇的自言自语,脑子里有无数的疑问千折百转着,心里又不停的安 慰自己,或许她遇到了什么事,没准过不了多久她又会笑吟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濂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看天濂神色呆滞,这回轮到皇帝问他了。 “父皇。”天濂突然双膝跪地,恭手道:“请父皇恕罪,孩儿有一事隐瞒了父 皇。她不是柳大人的千金,她是——” “她叫青琐,对吗?”皇帝截断了他的话,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你告 诉过父皇的。你以为这种事情瞒得了别人,也瞒得过父皇吗?” 天濂满面通红。皇帝斥道:“年轻人就爱瞎打瞎撞,不知天高地厚。朕虽说是 默认了你这么做,对你还欠苛刻。你是老大,以后怎好在弟妹们面前做好大哥的样 子?” 天濂垂首,缄默不语。皇帝又道:“你现在还不找她去?”天濂再拜,起身后 就往外走。 清风吹过,细碎的树叶沙沙,晃落满地。天濂吁了口气,幽幽烦恼又上来了。 这丫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漫无目的的在宫内走。太液池畔杨柳依依,楼高水阔,梦魂杳杳。他想起阑 池的水烟轻波,他俩携手沐月,这池水还清碧着,仿佛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的倩影。 他在曲桥上滞留怅惶,闭目时,想起俩人相爱的景象,想起俩人嬉闹欢笑着,伸出 手去,仿佛还能捉住她微笑如水的摸样。他们两情依偎,快到了最亲密之间的时候, 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短暂两字的。 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了皇后的寝宫内。 “母后,秋菱是谁?”他一进去,坐在软榻上,张口就问。 皇后本来一手端起茶盏品茗,掺着鲜菱雪藕,一手揭了茶盖。听到天濂的问话, 如遭雷击,茶盖重重地磕在盏沿上,晃了晃,星点烫水溅到她玉笋一般的手上,她 吃痛的轻叫一声,手一松,茶盏掉在了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天濂霍的站起来,急问:“您是知道这个人的,是不是?” “一个贴身宫女,偷了宫里的东西,被处死了。”皇后已经镇定下来,眼看着 闻声过来的宫女小心拾掇地面,轻描淡写道。 “毕竟是我身边的人,这么多年了,听到这个名字还是让人心震。” 天濂满脸狐疑,却又问不出什么,十五六年前自己也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孩子, 那时青琐出生了吗? “濂儿今日过来,是专门打听这个吗?”皇后仔细端详着天濂的脸色,一身的 随意掩不住眉宇间的焦灼,聪明的她已经明白过来了。 天濂的脚步迈向殿外,他知道在皇后这里多问也是徒劳,那坚定而有节奏的步 履声,令皇后愈发的心烦意乱。 她静静地坐在梳妆台旁。那是一面青铜菱花镜,宫女们隔三差五把它从红木梳 妆台上取下来,擦拭得明净铮亮。镜子中的自己依然容貌秀怡,态度端庄,风流绰 约。但她清楚如果没有脂粉的遮掩,她逐渐老去的形容毕露着沧桑阅历,隐约着哀 怨悲凉的风霜痕迹。 在缤纷如云的后宫,她还是万众敬仰的皇后,即便皇上不再临驾,那些大臣, 宫人,后妃还是敬畏她的。这让她在五彩缤纷的幻想中,一次又一次回想着自己的 花容月貌,对一些事物的无限眷恋。漫长的梳妆过程中,青丝未老,不染一丝白发。 多少日子来她的心思在天濂身上,对他一贯的溺爱,却一错再错的选错了太子妃, 但是她对天濂又无奈,母子之间愈加生分。她对青琐也从开始的讨厌到憎恶,现在 变成无边的恐惧了。 裹了铁皮的马车轮子,生硬地硌在青石铺就的大街上,响声里没有丝毫的柔性。 她不止一次的乘着这架不起眼的马车前去孽海楼,而今日她忍不住去另一个地方。 清寂的僻巷,悠长的大街,在雨后的凉爽里,她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寒意,手中的锦 帕攥紧在了胸前。 楚士雄跪在都尉府的廊檐下。 皇后在宽敞的头院天井里止了步。庭院里浓荫蔽日,清辉淡淡地泻满整座院子。 不远处几声蝉声袅绕着葡萄架,架下两个侍女匍匐在地,风送满庭芳香,葡萄晶莹 可挹。 皇后突然冷笑起来。 “皇后,有事儿?” “还是那件事,但是又添了新内容,你绝对想不到,想必你有兴趣。” 楚士雄窥视皇后一眼,那眩目的毫光旋即离开了她的视线,扬手挥去了周围的 侍卫和侍女。 “秋菱不但没死,她还生下了青琐那丫头。”皇后悠悠说道。 楚士雄身子一凛,陡然变色:“她跟谁?” “皇上。”皇后眼盯着他,那两个字仿佛从牙缝里冷冷嘣出:“这狐狸精,早 料着有这么一日。本宫总算明白她为何有点痴呆了。” 瞧着楚士雄的脸色逐渐发白,皇后竟咯咯轻笑起来:“难为你还如此痴情,你 的心上人爱的是皇上,也难怪她屡次拒绝你。” “皇后!”楚士雄突然冲着她低吼:“她知道的并不多是不是?你是因为心存 嫉妒,才借口让为臣捉了她对不对?”看皇后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楚士雄从心底 狠狠咒了一句,这毒妇。 皇后并未生气,自顾说着:“就怪当初下手欠狠,总以为她已经咽气了。你也 知道,本宫是最见不到死人的。当初只盼着她快点死,看她的脸血肉模糊的,能不 憷嘛。虽说是交给李总管他们干的,让她死是你我想出来的。你说这丫头的出现, 是不是就意味着这狐狸精的灵魂还未离开皇宫,不会阴魂不散地和我们纠缠下去吧?” 空气中似有阴冷的气流浮动,皇后不禁双臂抚肩。缄默良久的楚士雄抬起头来 :“皇后要如何?” “很简单,除了她,她终归是个祸患。”皇后的声音也是阴冷的:“别让濂儿 发现,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正说着,任浮在庭门处出现,楚士雄并未喝令他退下。皇后正纳闷着,任浮径 直向庭内走。“皇后暂且不要动。”楚士雄低沉的声音。皇后的身子僵了僵,说时 迟那时快,任浮不知何时已经出剑,一道白光直射向枝叶繁茂的树阴,随着一声惨 叫,一个黑影重重的坠在了地面上。 皇后大惊失色,跟着楚士雄走到倒地的人面前,剑头不偏不倚插在那人的胸前, 看样子当场毙命。任浮弯腰从尸体上搜出一块玉牌,双手呈给了楚士雄。楚士雄接 过玉牌,脸色隐在阴翳中,随手递给了皇后。皇后瞥了一眼,不禁失声轻呼:“皇 上…” “皇上已经注意上我们了。”楚士雄沉言:“以后你我少走动,免得再让皇上 发现什么,这对太子殿下也不利。皇上早晚会立储君的,请皇后沉住气。至于那个 小丫头,为臣自会处理。” 皇后惶恐不安的走了,一路仰望天空,黑云压城,仿佛预兆着一场危机的到来。 她并未读得出楚士雄下一步会干什么,她毕竟是妇道人家,总相信楚士雄这座山不 倒,天濂就会平稳安全地过渡到龙袍加身,到时候,她就是至尊至上的皇太后了。 日头躲藏在一片云彩里去了,厅堂刹那间黯淡下来。楚士雄懒懒的蜷在虎皮软 榻上,手里把玩着任浮的宝剑,脸上似笑非笑:“好剑啊。”手指轻轻划过,依稀 有鲜血染在指尖上。 美人已经换了湖青色的衫裙,衣袖绣满姣白的木兰花。两腮艳若桃红,黛眉弯 挑,双眸顾盼。施施然一礼,水袖飘拂,扬袖踏地,凌空旋舞,令人遁入仙境。楚 士雄微阖双目,思绪飞扬。 摇晃着的木兰树下,露珠纷纷从木兰花上滚落,她张开小嘴,将露水、阳光和 空气贪婪地吮吸进去,整个身子笼罩在耀眼的花雨中。他想抓住她,木兰树下空无 一人… “秋菱,我们谈谈…”他追上她,拽住了她的衣袖,她像受惊的小鹿挣脱开了。 旋舞的美人低首含情瞧着他,身子徐缓缩到明柱后面,那注满脉脉温情的笑靥 在明柱后面闪动又消失,充满了迷惑,仿佛是梦境中抓不住的东西。他突然攥住了 迤地的水袖,使劲一拉,她娇叫一声飞旋了过来。一脸的矜持散尽了,蜷缩在他的 怀里,真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那在梦境中无数次重复的风景,那无法捕捉的虚妄, 都真实的紧拥在他的怀抱。那如兰的气息和白皙纤细的肌肤… 天色阴暗下来,仿佛在一瞬间尽失了颜色,美人惨白的脸。蒙胧的晕红不见了, 散落的琴声,断了弦,绝了缱绻。楚士雄有点失魂的伫立在美人身边,不再飘动的 湖青,一泓鲜血残留着纤柔的脂粉,涣散着最后的芳香,顺着柔滑的胸脯肆意流淌。 楚士雄抬手眼盯着沾满殷红的宝剑,那段割舍不了的情爱不再是永远的追忆, 它在他挥剑的一瞬间化成了灰,以至于他不再去扫一眼地上的遗容,他的喃喃低语 有点紊乱:“这回你真的死了吧?” 青琐并未去胖婆的葑观老家,她们还在京城里。 前方关卡,守关的士兵凡见年轻女子和老妇的,必是一顿盘问,几名宫内侍卫 摸样的人游走绰动,青琐把脸缩进了落帘马车里,吩咐车夫拐转马头,她决定不去 葑观了。 “青琐啊,我们这怎么走?”胖婆一脸迷茫。 “胖婆,您老家是回不去了。我们还是去客舍暂住两日,等守城的松懈了,我 们去城东,那里离皇宫远,人少不热闹,房租又不贵。”青琐一面警惕地从帘缝里 往外溜转着眼珠,一面吩咐车夫往前赶路。 胖婆幽幽叹了口气。不大工夫,青琐叫停。 茂树成荫的古道两侧,散落着几十户人家,或茶寮或酒肆或旅舍,为那些在天 黑后赶不及出皇城的商贾、杂艺等形形色色的人,提供一驿。这里少有文人墨客, 杂人众多,周围都是闹喳喳的,闲空的房间倒有,青琐和胖婆进了旅舍,这两天就 不再出来了。 到了晚间,灯火亮起来。酒肆是空酒肆,生意又出奇的火,客人们都上旁边的 柳林里喝酒去了。柳林里散布着许多白茬方桌,各自间隔几丈远,树叶婆娑,微风 习习,客人们一面呷酒,一面猜拳行令。菜也是时令的蔬菜,小黄瓜,毛豆角,黑 釉小米甜米酒,碗里漂着泡泛的白米粒儿。小二穿梭其间,吆喝着,从后取下挎在 胳膊弯的陶壶,翻开扣在桌面上的茶碗,娴熟地挽着花样,高翘的壶嘴拉着漂亮的 弧线,雨线似的洒了进去。 “青琐,别看了。”胖婆走到一直趴在窗台上往下看的青琐面前,声音有点埋 怨:“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选的,这个地方太烦了,叫人怎么睡得着?”说着,将窗 户一关,喧哗的声音减弱了。 “闹点好,就不会想什么了。”青琐懒散地抬起头,眼睛飘荡在不知处,嘴角 泛着苦涩的浅笑:“他是料不到我会住在这种地方的,是不是?” 胖婆瞧着青琐低首垂眉的摸样,那近似抽噎的娓娓愁绪,一股疼惜涌上心头。 她抚住青琐的头,哀叹道:“可怜的孩子,原以为你已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胖婆也 替你高兴着,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青琐的眼睛眨了眨,一颗晶亮的眼泪霎时坠落,一头无力的靠在胖婆的肩胛上。 胖婆搂着她,一手抚摸着她尖尖的下巴,声音里透着悲凉:“看把你折腾成什么样? 傻孩子,怎么把那东西给扔掉了呢?这可是证据,它可以证明你是金枝玉叶身啊…” “我不要。”青琐摇摇头:“我宁愿不是。我只是青琐,跟胖婆在一起的青琐 …” “孩子不要太过伤心了,愿菩萨保佑你,事情都会过去的,你的笑容还会像以 前那样明媚灿烂的。” 望着青琐从门帘徐缓隐去的背影,胖婆紧拢五指,慈善的脸一团虔诚,嘴里喁 喁念着:“菩萨啊,保佑这孩子吧,保佑她至尊至贵,一生平安…” 这两天青琐喜欢在镂空的清辉里,静静地坐在窗旁的椅子上,胳膊支着脸腮, 在艳阳升起或沉没的时候遐想。窗外门外嘈杂零乱,她总是安静地呆在房间里,这 让胖婆心生忧郁,却又无可奈何。 两天总算过去了,今日她们收拾完包袱,去城东。青琐好像变得没事似的,声 音又变得清脆起来。关卡果然松动了,不见那些侍卫晃动的身影。青琐她们也是顺 利,抄近路翻过一座不高的小山,前面就是城东了。 山林寂静,只有几声鸟鸣声从树梢上传来,阳光斜洒在松林间,针芒似的落在 山道上。青琐蹙眉望了望天日,嗔怪胖婆不该回绝了赶马车的,胖婆的腿脚不灵便, 这会累着的。胖婆笑道,这样好歹可以省下点铜钱,挣钱不容易,不可乱花。 话音未落,前面不知从何处闪出一道人影来,手提刀刃,黑虎躯穿一领粗布短 褐袍,粗声喝道:“娘们,打劫!”青琐惊慌地扶着胖婆往回跑。不料没跑几步, 又有四五个男子挡住了去处,满脸凶神恶煞,阴阳怪气地笑着。 胖婆一见这架势,慌忙将手中的包袱扔在了地面上:“诸位爷,咱们都是贫苦 人家,没多少银子,爷们只管拿去。” 几个人围拢来,有人拿刀尖挑开了包袱上的结头,顿时花花绿绿撒了一地。那 些人在地面上捣鼓着,眼光却落在青琐的身上。“这小娘不错。”有人馋着眼叫: “让爷们尝尝鲜如何,爷们再放你走?”几人应和着,开始站起来。 “胖婆快跑!”青琐一把拉住胖婆,朝着山下跑,一边呼喊着:“抓强盗!抓 强盗!”那几个未料到青琐的反应那么快,不过他们还是很快地追上了她们,有人 大为光火,骂道:“臭娘们,还挺犟,吃我一刀!”说着,手中的刀落下来了。 “青琐!”胖婆绝望地哀叫一声,身子软瘫在了地面上。 胖婆是被青琐的叫唤声惊醒的,她抬眼看时,青琐好端端的蹲在她的面前,双 手扶着她。耳边一片厮杀声,她惊异地望去,那几个强盗围着一个穿玄色袍衫的年 轻人,眼前刀光剑影,几个回合下来,那年轻人手中的剑仿佛生风添光,愈战愈勇, 那些人扔下手中抢到的银两落荒而逃,一眨眼工夫消失在阒静的山林中。 年轻人收起宝剑,健步走了过来,替她们收拾完包袱,沉默地站在她们的面前, 将包袱递还给了青琐。两人已经认出此人,他就是任浮。 “多谢这位壮士救命之恩。”青琐屈身拜谢。胖婆也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眼 含泪花,连声道:“恩人哪,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任浮恭手道出自己的姓名,并 解释道:“鄙人已离开都尉府,现去城东投靠司马大官人,巧着碰上两位了。” 他们又重新赶路,任浮一声不吭地背起了胖婆,青琐亦步亦趋地跟上。到了城 东,任浮背着胖婆找了郎中,郎中诊断说胖婆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老年人 切勿太劳累。青琐放宽了心,扶着胖婆出来,任浮不知什么时候讨了二轮的木推车, 扶了胖婆上去坐好,连同包袱放在胖婆身边,吱嘎着推了胖婆出发。 胖婆一路念叨着:“全靠任壮士了,不然咱祖孙俩不知如何是好?…”任浮起 初沉默着,一会崩出一句:“以前在楚大人那里得罪过你们,这回正好给任某一个 谢罪的机会。”青琐急忙说:“壮士那时也是公差,奉命行事,这不怪壮士。倒是 这次的救命之恩,青琐无以回报。”胖婆也笑道:“任壮士以前投错了人,如今离 开他还来得及。上次你们奉命来抓柳小姐,也是柳小姐福气好,被太子殿下接走了, 这回早就和明雨少爷鸳鸯成对又成双了。”一眼看见青琐闻听太子殿下又阴了脸, 不觉暗自责怪自己多嘴了。 那个叫垂花巷的巷子,差不多和京城惯见的巷子一样,幽静而不起眼。月牙儿 在半透明的东天淡出了,如笔端墨尽时的一撇。抬眸眺望,夕阳绽放着彤辉,没有 日落的痕迹,染了一巷橘黄。蒙胧的巷子边,闲坐着几个聊家常的女人,随意地做 着手中的针线。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目视着青琐他们经过。她们大概猜出仨个人的 关系来,在背后嘀咕着:“小夫妻还真孝顺…”青琐闹了个大花脸,偷眼看去,任 浮紧抿着嘴,头却低了下去。胖婆哧的笑出了声。 小巷深处,一座一明一暗的小院,天井里栽植着许多的花草。子母砖缝里,生 长着旺盛的青苔,漫过青砖染了浅浅的绒绿。一只黄花猫尖叫着窜过,稠密的草丛 里,躲闪着惊悸的眼睛。 他们进了屋,屋内陈设井然,手指撇过,薄薄的灰尘。青琐扶了胖婆在床上坐 了,自己和任浮拾掇起来。两人干活利索,不大会儿收拾好了。任浮想着还要上司 马大官人那里,便告辞了。 白日里的惊吓和劳累,让青琐一夜睡得深沉。第二日一早,任浮背着一袋米过 来。 薄雾弥漫了天井,晨曦迷蒙地照了进来,斑驳剥离的墙面上,一动不动地趴着 个小壁虎。那层薄薄的雾气顷刻消失了,一切都反射出令人感到温暖的金色,连任 浮打扫天井的背影也染了迷人的色彩。青琐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眼睛又湿润了。 任浮搬挪了一些重物,有点出汗了。他随手撩起了衣衫,青琐机灵地拿了块干 净的湿巾给他,任浮衣衫半褪,脊背上道道暗紫色的鞭痕,触人眼目,震人心魄。 “这是什么?”青琐倒抽了口冷气。 “没什么,任某漂流四方,跟从怎样的主人自要受点罪,咱也是奴才的命。” 任浮轻描淡写道,一手随意的去揩拭背后的汗迹,却被青琐夺了过去。 青琐轻轻地擦拭着任浮的脊背,她生怕手重了那里就会渗出血来。那恐怖锥心 的道道伤痕,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遭红柳一顿抽打的情景,一股痛楚和悲凉顿时漫 漾在了心头,她呜咽着哭了起来。 “怎么啦?”任浮吃惊地问道。 “任大哥,”青琐亲人般的叫了他一声,哽咽着:“你也是个苦命人…” 任浮反而笑了。他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俊冷的脸变得柔和起来,声音 还是低沉的:“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 有地方落脚了,青琐出去找活干。 城东离皇宫远,听不到那里的景阳钟声,自然比不了京城里的繁华热闹。青琐 这回没有以前的幸运了,在大街小巷探问了三日,也没有称心如意的。每次怅然回 家,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天井里想着心事,胖婆见了心疼,便安慰着说些不着边的有 趣话渣子,惹得青琐又绽开了笑颜。 任浮并不常来,司马大官人正是用人之际,任浮也是趁了空闲匆匆过来,匆匆 回去,每次总带些食物给她们。任浮话语不多,胖婆寻思着他也孤苦惯了,看样子 也是忠厚之人,自然渐渐地将他当亲人看待了。生活清苦,但是他们平静而安和, 青琐重新活泼起来。 这一日,青琐正在街面上走,后面有人姑娘姑娘的叫住了她。青琐回头看,见 一中年男子,缎子布衫举止儒雅,正笑咪咪的朝着她走过来。 青琐好生奇怪,那人打量了她,带着惊讶:“这位姑娘莫不是以前南街包子铺 的?”青琐想起自己在一对年青夫妇的包子铺里干过,于是点了头。那人一拍大腿, 笑道:“以前鄙人还是老主顾呢,后来铺子关了,鄙人还心存遗憾着,没想到在这 里遇见姑娘了。时隔几月,姑娘变化真大,鄙人真怕认错人了。” 青琐一听是老主顾,格外亲切,便施礼问安。那人自称姓冯,问明了情况,愈 加愉悦:“这回姑娘可是撞对人了,想姑娘心灵手巧,声音像鸟莺似的,鄙人一直 印象深刻呢。鄙人就在东城开了家杂货铺,专做灯笼什么的,扎好送到京城里卖去。 姑娘若是不嫌,可到铺里干去,时辰照旧,工钱比你那家包子铺涨两成如何?” 青琐听言,自然欢天喜地,跟了冯老爷走了。 冯老爷的杂货铺并不远,指引着青琐过去,望铺子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灯笼, 千奇百怪,映红了每个过铺人的脸。有彩绢宫灯、麒麟灯、凤凰灯、走马灯、羊角 灯等,青琐仿佛走进了灯的海洋。 冯老爷的闺女莲儿从里面跑出来,装束可人,杏黄衫子上还粘着零星竹碎屑, 冯老爷让她们见了面,莲儿比青琐小半岁,亲昵的叫起姐姐来。青琐跟着莲儿学扎 灯笼,好在手灵巧,记性好,加上两人逐渐熟稔起来,青琐学得也是快。 暮秋季节的城东,寂寥中透着清凉,天气寒冷起来,冬天快要来临。青琐每日 行走在从垂花巷到杂货铺的路上,她总是很早出门,踏着暮色归来。 很多时候,她的心尖处有着莫名的悸痛,逼迫自己强忍住思念和痛苦,那是她 最艰难的日子,总希望时光流逝得快点,好让她在令人窒息的煎熬里挣脱出来,因 此她疏忽了自己容貌在一天天、一点点的改变。 每当丝丝袅袅的暮色,在街面上、小巷中幻成碎金的光影,又乘了清风,浮云 似的缥缈。人们或凭窗倚槛或滞步回头:看那走过来的女子,是谁家的姑娘?濯濯 如春月柳,滟滟如水芙蓉,脚步轻盈如踏云彩…身后垂柳轻舞飞扬的白絮,头上飘 飞的黄叶,正一片一片的凋零… 城东的民风朴实,人们都是老远的端详着她,或者有意无意的买点杂品为借口, 和她说上几句。杂货铺的生意自然红火起来,冯老爷毕竟是生意人,他没看错青琐 会给他带来财运。 然而也不乏好色之徒,蹲在院外,等青琐走近,过去调戏一番。青琐大喊胖婆 快来,胖婆手抄扫柄出来边骂边打,青琐回去也抄家伙,一老一少把那人撵得老远。 这种事情不止一次了,胖婆担忧不已,找了任浮帮忙,任浮索性就在离小院附近租 了一间,从此垂花巷内就太平了。 青琐很久没做阑池的梦了,当爱已消逝,她绝然而走,心中悲哀的想,她以后 恐怕再也没有那个美好的梦了。窗外疏星残月,梧桐碎影,周遭迷蒙孤寂,心中倍 生幽怨幽凉之情,往事不堪思量。她凝眉阖目,晓月清光流荡,轻浪摇曳中她朦胧 的睡去… “丫头。”她惊悸地睁开眼,他就站在她的面前,眸含怨痕,悒悒不乐,阴云 蔽目:“你让我找得好苦…” 她悲凄的叹了口气。“不许叹气,难道你不快乐吗?”他拉住她的手,将她揽 在怀里,他的手仍旧是那么的温热。她呆呆的看着他俊美的脸,想挣脱他的怀抱, 浑身却是柔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他有力的怀抱里弥散着甜腻的瑞脑香,像一朵逐渐 盛放的芙蓉,将她的整个身心包容进去。 在她的身子底下,就是波光如镜的阑池,发出潺缓平柔的流水声。他抱着她漂 浮在水面上,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眼前似花非花,困酣娇眼,欲开还 闭,一如他缠绵眷恋的长吻,不再是梦… 哭泣中醒来,泪水已经沾湿衾枕。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耳际余吻犹存,眼帘下,滴滴是离人泪。 月夜下,两人相爱的情景清晰在目。喟叹着喟叹着,屈指算来,离第一次阑池 相见正好半年。难道他托梦不成? 一骨碌起来,半坐在床榻上,再也睡不着了。眼睁睁等到窗外清光洒入,轻手 轻脚的忙碌完早膳,留着给胖婆,悄悄然出了门。去杂货铺跟冯老爷告了假,趁着 行人稀少,马车生意寥落,讨了价钱,往西北方向的阑池赶。 已是冬日,顺着乡间曲曲小道一路颠簸。这时候东方刚露鱼肚白,天色尚带着 一点灰,眼看着一点点白起来。冷风和着路边的萧瑟草木,吹得人瑟瑟发抖。 “姑娘可是感觉冷?”赶马车的高声吆喝着。青琐老实的应了一声。“路途漫 长无聊啊,唱首《溱洧》给姑娘听,姑娘就好比三月三踏青,想着你的有情郎,就 不怕冷了。”赶马车的爽直的笑,开始唱起来。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 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 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 将谑,赠之以勺药。 唱到“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爱恋和惦念之情在青琐的心里疯 长,她陶醉在歌中的春光里。记得陪着娇美的小姐一起去静云庵烧香,她是以赏花 春游的心情去的,在柳堤上看到了他,他乘船与她们一路平行,后来她才知道他是 去阑池啊…到今来,却是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 阑池畔芳草萋萋,黄叶遍地。乱落的柳絮残红,似乎也解人意,倦怠无比的飘 散着。轻踏着软软的衰草,她放慢着脚步,隐在茂密的树丛中。前方海棠树下,清 寂落寞的背影。他正默默地伫立着,清风拂动着他玉色的发带,她看不到他的脸, 在她的心目中依然销魂摄魄。 咫尺之间,两地离愁。他久久的伫立,她久久的望着他的背影,露泣残枝,任 凭西风吹干泪眼。可怜是,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注)。 她听到了他的长叹声,缓缓的转过身来。隐在树丛里的青琐分明看到了那张日 夜相思的脸,就如梦境中一般,眸含怨痕,悒悒不乐,阴云蔽目。暗暗地拭去泪水, 顷刻间又偷偷地流。他就这样离着她愈远,那道背影就要离开了她的视野。 “殿下…”她在心里呼喊着。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突然的回过身来,伥徨的张 望了一下,背转身,缓步向径道处走去,那道身影消失在她的眼帘中。 (注):该舍弃的如今已舍弃,该忘记他却怎么都忘不了。 有地方落脚了,青琐出去找活干。 城东离皇宫远,听不到那里的景阳钟声,自然比不了京城里的繁华热闹。青琐 这回没有以前的幸运了,在大街小巷探问了三日,也没有称心如意的。每次怅然回 家,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天井里想着心事,胖婆见了心疼,便安慰着说些不着边的有 趣话渣子,惹得青琐又绽开了笑颜。 任浮并不常来,司马大官人正是用人之际,任浮也是趁了空闲匆匆过来,匆匆 回去,每次总带些食物给她们。任浮话语不多,胖婆寻思着他也孤苦惯了,看样子 也是忠厚之人,自然渐渐地将他当亲人看待了。生活清苦,但是他们平静而安和, 青琐重新活泼起来。 这一日,青琐正在街面上走,后面有人姑娘姑娘的叫住了她。青琐回头看,见 一中年男子,缎子布衫举止儒雅,正笑咪咪的朝着她走过来。 青琐好生奇怪,那人打量了她,带着惊讶:“这位姑娘莫不是以前南街包子铺 的?”青琐想起自己在一对年青夫妇的包子铺里干过,于是点了头。那人一拍大腿, 笑道:“以前鄙人还是老主顾呢,后来铺子关了,鄙人还心存遗憾着,没想到在这 里遇见姑娘了。时隔几月,姑娘变化真大,鄙人真怕认错人了。” 青琐一听是老主顾,格外亲切,便施礼问安。那人自称姓冯,问明了情况,愈 加愉悦:“这回姑娘可是撞对人了,想姑娘心灵手巧,声音像鸟莺似的,鄙人一直 印象深刻呢。鄙人就在东城开了家杂货铺,专做灯笼什么的,扎好送到京城里卖去。 姑娘若是不嫌,可到铺里干去,时辰照旧,工钱比你那家包子铺涨两成如何?” 青琐听言,自然欢天喜地,跟了冯老爷走了。 冯老爷的杂货铺并不远,指引着青琐过去,望铺子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灯笼, 千奇百怪,映红了每个过铺人的脸。有彩绢宫灯、麒麟灯、凤凰灯、走马灯、羊角 灯等,青琐仿佛走进了灯的海洋。 冯老爷的闺女莲儿从里面跑出来,装束可人,杏黄衫子上还粘着零星竹碎屑, 冯老爷让她们见了面,莲儿比青琐小半岁,亲昵的叫起姐姐来。青琐跟着莲儿学扎 灯笼,好在手灵巧,记性好,加上两人逐渐熟稔起来,青琐学得也是快。 暮秋季节的城东,寂寥中透着清凉,天气寒冷起来,冬天快要来临。青琐每日 行走在从垂花巷到杂货铺的路上,她总是很早出门,踏着暮色归来。 很多时候,她的心尖处有着莫名的悸痛,逼迫自己强忍住思念和痛苦,那是她 最艰难的日子,总希望时光流逝得快点,好让她在令人窒息的煎熬里挣脱出来,因 此她疏忽了自己容貌在一天天、一点点的改变。 每当丝丝袅袅的暮色,在街面上、小巷中幻成碎金的光影,又乘了清风,浮云 似的缥缈。人们或凭窗倚槛或滞步回头:看那走过来的女子,是谁家的姑娘?濯濯 如春月柳,滟滟如水芙蓉,脚步轻盈如踏云彩…身后垂柳轻舞飞扬的白絮,头上飘 飞的黄叶,正一片一片的凋零… 城东的民风朴实,人们都是老远的端详着她,或者有意无意的买点杂品为借口, 和她说上几句。杂货铺的生意自然红火起来,冯老爷毕竟是生意人,他没看错青琐 会给他带来财运。 然而也不乏好色之徒,蹲在院外,等青琐走近,过去调戏一番。青琐大喊胖婆 快来,胖婆手抄扫柄出来边骂边打,青琐回去也抄家伙,一老一少把那人撵得老远。 这种事情不止一次了,胖婆担忧不已,找了任浮帮忙,任浮索性就在离小院附近租 了一间,从此垂花巷内就太平了。 青琐很久没做阑池的梦了,当爱已消逝,她绝然而走,心中悲哀的想,她以后 恐怕再也没有那个美好的梦了。窗外疏星残月,梧桐碎影,周遭迷蒙孤寂,心中倍 生幽怨幽凉之情,往事不堪思量。她凝眉阖目,晓月清光流荡,轻浪摇曳中她朦胧 的睡去… “丫头。”她惊悸地睁开眼,他就站在她的面前,眸含怨痕,悒悒不乐,阴云 蔽目:“你让我找得好苦…” 她悲凄的叹了口气。“不许叹气,难道你不快乐吗?”他拉住她的手,将她揽 在怀里,他的手仍旧是那么的温热。她呆呆的看着他俊美的脸,想挣脱他的怀抱, 浑身却是柔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他有力的怀抱里弥散着甜腻的瑞脑香,像一朵逐渐 盛放的芙蓉,将她的整个身心包容进去。 在她的身子底下,就是波光如镜的阑池,发出潺缓平柔的流水声。他抱着她漂 浮在水面上,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眼前似花非花,困酣娇眼,欲开还 闭,一如他缠绵眷恋的长吻,不再是梦… 哭泣中醒来,泪水已经沾湿衾枕。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耳际余吻犹存,眼帘下,滴滴是离人泪。 月夜下,两人相爱的情景清晰在目。喟叹着喟叹着,屈指算来,离第一次阑池 相见正好半年。难道他托梦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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