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落梅花婉婉香 这一年的隆冬,天气异常寒冷。瑞雪飘了起来,飞锦剪玉,洋洋洒洒,白皑皑 的天地,满世界似是铺上了一层白绒毯。 任浮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小巷内。那院门口前的黑槐树,光秃秃的,雪花在枝桠 上迎风弄舞。一巷厚厚的积雪,留下了几行浅浅的脚印痕迹。他伫立在门前,在风 雪交融中沉思片刻,才吱嘎推开了院门。 屋内温暖如春,炭火烧得正旺。胖婆看着他雪人似的进来,忙不迭的替他拍打 身上的积雪,边埋怨着:“外面这么大的雪,叫你别去买药你偏去,等雪停了也不 迟。我这把老骨头撑几日不碍事。”任浮依旧淡淡的勾了勾唇角,将买回的药包放 在桌上,兀自坐在火炉旁暖手。里屋的棉帘掀了一角,青琐的脸像春日里绽放的花, 嫣然而笑。 “任大哥来了。”青琐打了招呼,将手中的瓷罐放在桌面上,拆开纸包,将药 一末不剩的放了进去,随即去厨房煎药去了。 任浮有点失神的望着青琐袅娜的身姿,那边胖婆轻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 “这孩子…愈来愈水灵了。想这地方确实养人,老身也习惯了。下雪天冯老爷也是 体谅人,让她在家里呆着不用过去。老身正感激着,原来是城里那个伙计病了,等 雪一停让青琐进城帮忙。她原本不去,又不好推辞,正犯难着,你就过来了。” 任浮道:“京城离这里不远,只是帮两天忙,胖婆不用着急,我会过来照顾您 的。” “倒不是我自己的事情。”胖婆应道:“我是怕京城里太杂,乱七八糟的人又 多,她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的,我不放心。” 任浮点点头:“等我回了司马大官人,瞧她去。” 胖婆听了自然高兴,其实她知道青琐不想去皇城的原因,细想就这么两日,偌 大的皇城不会那么巧的碰上个熟人,回绝冯老爷实在不好。等任浮回去,胖婆劝慰 了青琐几句,青琐倒是很乖顺的点了头。 雪第二日就停了,久违的太阳露了脸。青琐回到杂货铺,冯老爷已经准备好了 去皇城的马车,车里装满了五颜六色扎好的灯笼,只容得下两个人挤进去。莲儿也 要跟着青琐走,她父亲不同意:“你别去瞎胡闹了,乖乖的做你的灯笼。等元宵到 了,为父带你和青琐姑娘过去赏花灯,到时候够你玩的了。” 青琐也拉了莲儿嘱咐着:“白日里烦你帮我看一下胖婆,我带好吃的给你。” 莲儿溜转着大眼:“你那个大哥在吗?”青琐明白她说的是任浮,便打趣道:“我 不在,你自可以和他多说话。”莲儿腾的羞红了脸,伸出粉拳作势打她,青琐咯咯 笑着躲开了。 冯老爷在京城里的灯铺位于南门大街上,那是京城里最繁华的市井之一。旅舍 酒楼铺子多如牛毛,车马轿子熙熙攘攘,五色杂人在商铺间流连徜徉。南去第十棚 枋木露台上,那些江湖卖艺的正上演杂活,上竿,跳索,惊险中嘘声一片,有路人 在钵里扔铜钱,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新年快来临,又是第一场雪后,天气晴好得 清冽透明,一些富商巨贾,达官贵人也出来踏雪,大街上比往日更显热闹。 冯老爷将灯笼挂在铺檐下,门柱上,搬了椅子在门槛旁的太阳底下,让青琐坐 在那里编灯笼。五彩灯笼映着清光白雪,放眼望去格外姹紫嫣红,鲜艳夺目。青琐 就笼罩在那片滟滟的光影下,安静而恬淡,一双纤柔的玉手灵活地上下左右编结着, 也不知道是灯笼映了人,还是人衬了五彩灯笼。 “老板,要个灯笼。”有人叫道。冯老爷忙不迭的应着:“来了,爷要哪个?” 那人指着青琐手中正在编结的:“要那个。”冯老板指着头上挂着的:“就这样儿, 也是那姑娘扎的,爷不用等。”那人问了青琐,青琐笑着点头称是,那人满意地付 钱走了。 少顷又有买主进门,这回索性要青琐帮着挑,青琐给他选了个五鸟衔灯的,买 主回去时也是欢欢喜喜。也有的非要青琐手里编结的,心甘情愿的站在对面等,带 着艳羡的目光打量着她。晌午过后,铺里灯笼已买出去不少,冯老爷的心里笑开了 花,眯着眼在里面数钱。 “啪”的,声音有点沉闷,青琐惊叫一声,霍的站了起来。冯老爷蓦的侧脸看 去,青琐想是被从哪里飞来的雪球打中了,正起身掸掉溅在灯笼上的雪花,一边吃 痛的甩着被打中的手。冯老爷吃惊的探身朝街上望去,不远处站着位裘皮斗蓬的贵 夫人,掖着精巧的暖香汤婆子,雅态绰约,一双眸子正死盯着青琐。一旁站着宝蓝 缎棉的小爷,手里还搓着雪球,看着青琐抬起头,大惊小怪的叫:“娘您看,就是 那丫头!” 贵夫人环佩珊珊的过来,青琐微微施礼,低头叫了声四夫人。四夫人并未去看 青琐,眼睛朝着满柱子的灯笼瞧,挨个的摸将过去。后面的柳瑞琪早按捺不住的拿 手里的雪球去蹭青琐的脸,青琐急忙用手挡住,柳瑞琦恼怒的将雪球往她的怀里塞, 青琐顺势用手中的灯笼挡住。这样几回招势,结在灯笼里的竹编子脆弱的折了,柳 瑞琦肆意的手正巧碰到了断裂处,哇哇大叫起来:“打人啊,丫头欺负人了!” 四夫人闻声急回身,拉住瑞琦的手,心痛的呼喊:“啊哟,我的小祖宗,手伤 着了!”阴冷的眼光射到青琐的脸上,一个大巴掌扇过去,青琐的头早就偏了,人 顺势跑进了店里。四夫人扑了个空,气急败坏的叫嚷道:“好个不知羞耻的奴才, 敢伤我家的小少爷,也不瞧瞧自己是谁?来人,进去给我抓住她!”随后的两个家 奴也认出青琐来,青琐以前和他们关系不错,于是装模作样的冲了进去。 尖叫声也吸引了周围的行人,人们围拢了过来。冯老爷慌里慌张的出来,拱手 哈腰道:“这位夫人请勿气恼,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四夫人见人愈来愈多, 叫起屈来:“大家快来看,这是什么店啊?找了个青楼里的小狐狸,专门坐在外面 勾引男人招徕生意呢。还把我家小儿子给打伤了,大家帮忙评评理啊…”接着掏出 绢帕哭泣起来。冯老爷料不到这位贵夫人会说得如此这般,一时不知所措,只会一 个劲的摆手解释。 人们将信将疑,有人喊道:“把人叫出来。”四夫人唤家奴,冯老爷叫青琐, 不大一会儿,青琐从里面出来。 众人一见,一阵哗然,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人说道:“这位小姑娘如此可人, 长得好比是冰雪团成,琼瑶琢就,不像是青楼里的女子。”四夫人一时噎声。 早就有人对四夫人母子的嚣张跋扈看不惯,也出来打抱不平:“说她是青楼里 的,夫人可有证据?想夫人来自富贵人家,怎会认得青楼之人?”人们顿觉有理, 纷纷反问起四夫人来。四夫人这回慌了,她本是想拿青琐出点恶气,如今却是搬了 石头压自己的脚,又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坏了老爷的名声。一旦被老爷知道,遭 老爷痛骂,岂不自己吃亏?又想顾及自己的面子,拿了瑞琦破了点皮的手说事,心 里虚得很。 总算有打圆场的:“想那小少爷破了手,人家也是小本生意,夫人高抬贵手, 老板赔个灯笼就是。”四夫人一听有台阶下,也就装出大度的样子。青琐为了店铺 的太平,也低头陪了不是。柳瑞琦还是不依,冯老爷亲自挑了个双凤衔月的给他, 四夫人扯了他的手就走。 围观的人渐渐散了,冯老爷向众人道了谢,回身见青琐兀自站着不吭声,眼中 盈盈闪着泪光,便好心安慰了她几句,进铺收拾去了。青琐幽幽的叹口气,她没想 到进城的第一日,遇到柳家的小霸王。如今她是替冯老爷干活,不比以前了,自然 忍气吞声。那对母子好歹也走了,没什么大损失,只当是一场小风波,自己应该庆 幸不是? 还没来得及舒口气,第二日那柳瑞琦单独挑了几名自己院里的家奴冲冲闯来了。 那帮人的样子出奇的恶煞,近得店铺,柳瑞琦挥手:“给我砸!”几名家奴一 拥而上,砸的砸,踏的踏,刹那工夫,铺外花团锦簇的灯笼变成残花败柳,地面一 片狼籍。 冯老爷阻拦不住,心痛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跺脚道:“这位小爷,本店又惹 您什么了?”周围的人也都远远的观望着,又怕惹祸,不敢靠近。 柳瑞琦将手里拿着的双凤衔月灯往地上一扔:“你这老家伙好生奸猾,想烧死 本少爷不成?昨晚我家差点烧了个干净,那些东西你们赔得起吗?”青琐识得柳瑞 琦的伎俩,弯身捡起乱扔的串珠诸物,嘴里不由得道一声:“可恶!” “来人,将他押到衙门里去!”柳瑞琦一指冯老爷,众奴呼啦将冯老爷双臂扭 住,冯老爷急得乱叫。青琐挺身拦住他们,怒喝道:“柳少爷,你到底想干什么?” “犯了事自然要送衙门。”柳瑞琦早等着青琐这一句,谗笑道:“想救这老家 伙,你回柳府服侍本少爷几日,这里本少爷一概不追究,还花银两替你们重饰店面, 你看如何?”青琐啐道:“卑鄙小人,妄想!”转身就走,柳瑞琦恼羞成怒,指挥 众奴:“快过来抓她!”众家奴放了冯老爷,将目标转移到青琐身上。 突然,有个家奴惨叫了一声。柳瑞琦转头看去,一家奴想是受了重击,在雪地 上滚爬着,脚上的靴子不翼而飞。愣了愣,两只靴子扔了过来,正砸在他的后脑上。 柳瑞琦啊呦一声,护着脑袋望去,任浮双臂环胸,英姿勃勃的站在路边。 “好个搅事的家伙,不要命了?”柳瑞琦哪知任浮的厉害,叫嚷着众家奴上去。 众家奴操着手中的家伙蜂拥而上。任浮冷冷一笑,宝剑已出鞘,在众人的一片惊呼 声中,家奴们眼前只见一团白影,那宝剑本是削铁如泥,刹那片刻,众奴手里的刀 刃不见了,只有刀柄还握在手里。众奴面面相觑,还在骇愣间,眼前又是一团白光, 众奴身上的袄衣风吹柳絮片片似的,那碎布飘落一地,眼前望去,有光胳膊的,有 只剩短衣裤的,在天寒地冻中瑟瑟,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老远围看的人们一阵笑 声,那些家奴吓得屁滚尿流,也顾不了主人各自逃开了。 柳瑞琦傻眼了,眼见任浮健步来到他的面前,扑通跪下了:“好汉饶命啊,我 再也不敢了。”又拉了青琐的衣袖,哀求道:“青琐姐姐饶过我吧,这回我娘不知 道,回去定被我爹骂死。”青琐指着满地受损的灯笼道:“你说怎么办吧。”柳瑞 琦慌忙道:“我赔我赔。”从袖兜里取出两个大元宝来。 青琐让冯老爷论价赔偿,叹口气道:“念你年少无知,往后别再做出为虎作伥 的事。这次看在小姐的面子上饶了你,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好自为知吧。” 柳瑞琦没了锐气,连道是是。任浮让他滚,他溜烟似的跑了。 风波一过,好心的左邻右舍过来帮忙拾掇。檐下又齐整了,灯笼挂了起来,青 琐的脸上又浮现出舒心的笑意。对面店铺的小伙计跑过来,将一张折好的信笺交给 她,说是刚才有个看热闹的托他交给她的,这回人已走了。青琐谢了,暗中取信展 纸,上写几字:正月十五酉时三刻,安庆桥头,桐。青琐四向望了望,见无人注意, 将信笺偷偷塞进了袄襟里。 经过这场风波,冯老爷再也不敢要青琐管京城的店铺了,青琐回到了城东,又 跟着莲儿扎起灯笼来。 正月十五的这一天,积雪在暮色里异样眩目。街面在夜幕降临的霎时,点燃了 万家灯火,京城在无边无际的灯辉里沸腾了,盛会将通宵达旦。 莲儿日日盼着这一天,青琐也盼着见紫桐,她们早早就出发了,任浮也跟着去。 冯老爷对任浮很是放心,叫了自己家的马车,又放了些扎好的灯笼进去,叮嘱他们 早去早回。 从店铺里出来,青琐他们一路步月赏灯,信步而行。沿街十里,到处是灯的海 洋,缤纷耀眼的灯笼,映红了沿街潺爰的河水。灯盏的前头,是已开场的百戏奇技 场子,有杂剧,影戏,道术,傀儡戏,上竿,鼓板小唱等,皆不设幕,游人纵观。 莲儿正望见台上扮鬼神的吐烟火,兴奋得叫了起来。 还未站定,那边锣鼓骤然响起。一少年手挽十余丈的麻绳,快步走场亮相。场 地中央竖立十余丈的粗竿,顶端一面粉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少年口衔绳子的一端, 缘竿而上,骁捷若飞。到了顶端系牢绳索,上下翻腾。又猝然手足一放,凌空而下, 在一片惊呼声中,少年拱手谢场,顿时满场爆发出掌声喝彩声。青琐惊吓的心也释 然,喜滋滋往钵里放了块铜板过去。 他们在一摊前买了三串糖葫芦,三人一人拿一串,津津有味的吃着,边观灯边 驻足百戏。街面上势如潮涌,人山人海。 青琐见人愈来愈拥挤,唯恐三人挤散,便叫莲儿任浮小心,酉时三刻她去安庆 桥头,到时去那里找她会面。任浮自信道,有他在,三人定是安全。莲儿一眼瞥见 前面游人无数,壁间悬灯下无数谜条在上面,有人在那里抓耳凝思,也有闭目猜字 的,也拉了青琐过去凑热闹。任浮对猜谜不敢兴趣,青琐便差他再去买三串糖葫芦, 她们在这里等。 刚猜了一条,前面锣鼓声声,游人节节往两边退散。大排宫人侍卫赶来,个个 刀枪剑戟,声势浩大。青琐她们在路边站定,只见前面翠盖珠轿排排落下,仿佛座 座琳宫梵宇搬到了人们的面前。接着轿子里的人出来了,个个装扮华丽,千娇百媚, 衣香鬓影。 “皇后娘娘来观灯了。”有人小声道。青琐一惊,放眼望去,只见凤髻雾鬓中, 皇后娘娘一身粉琢香堆,态度端庄,一脸盈笑。 “那都是宫里的娘娘吗?”有人好奇的问。 “来的是些王公大臣的千金们。”有人断言道:“听说皇后娘娘要给太子爷选 偏妃,这回想必是了。” 青琐心里一格楞,扯了莲儿的衣袖:“别在这里凑热闹了,我们去别处。”莲 儿已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追问:“这么说,太子殿下也到了?” 那人朝那里努了努嘴:“在那呢。” 青琐偷偷的望去,但见天濂正从后面步入众香国里,火树银花下晴如点漆,面 似堆琼,照得青琐的心扑通乱跳。“好标致的男子!”莲儿禁不住的赞叹,拉了青 琐往前面去。 皇后他们兴致勃勃,款步来到灯谜下面,随手摘了条子,檀口轻启:“《子谓 伯鱼曰》一章,打《四书》人名一。”天濂在旁淡淡一笑,脱口道:“不就是告子?” 做谜的恭身答是。众人见天濂如此捷才,无不低声称赞。 皇后浅笑,又摘了一条,将脸转向几位千金:“这回本宫要考你们了。这里有 菊圃二字,打《六才子》一句。”一蓦寂静,有娇弱莺声传来:“那定是黄花地了。” 做谜的恭贺,赞叹声中青琐细细观望,只见那女子锦绣碧罗襦,皓齿星眸,肌若凝 脂,朝着天濂莞尔一笑。 天濂兀自摘了一条递给宫人,宫人读阅:“飞渡蓬莱我不惧,打一句。”众千 金纷纷猜测,不中。倒是那位锦绣女子轻吐一句:“任凭弱水三千。”做谜的送了 花红,天濂频频点头,接过花红含笑亲自交到那女子手中。 莲儿抚掌雀跃:“好有趣!”转头一看,身边的青琐不见了。 “青琐姐。”她朝两侧张望,不见青琐的身影,不由得着急了,声音大了起来 :“青琐姐姐!” 天濂的身形震了一下,他蓦然回首,见观望的人堆里有个姑娘东张西望着,边 走边叫,朝着另一方向走。他大步走到她的后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灼灼 的:“你在叫谁?她在哪里?” 青琐踽踽独行在通往安庆桥的路上。那凝晶欲坠的眼泪,不知道是为了他,还 是为了自己。 她以为,如果没有这次的赏灯,她与他不再有邂逅的可能。有多少日子了?没 想到,看到他,心中那份痛意还是那么的深,如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块,痛得全身痉 挛,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 烟花漫天,前面便是安庆桥。这里比不得街面上的热闹,显得稍为冷清,但桥 上时有提灯赏月的人走过。 她看见紫桐早已站在桥头,头裹纱巾,一身普通妇人打扮,正四面顾盼。 “紫桐姐姐。”青琐站在紫桐的面前,泪光盈盈。 “青琐?”紫桐错愣的看着她,嘴唇抖动得厉害。好大会儿才醒悟过来,现出 惊喜万分的神色,环视左右,拉她来到附近的阴暗角落处。 “青琐,我的青琐…”紫桐一把拥住了她,声音哽咽了。 “紫桐姐姐,我很想你,胖婆也想你。”青琐流泪道。 紫桐深深点头,一手抚摸着青琐的脸,一时哭一时笑的:“变了,我的青琐变 了…”眼望着夜空喃喃自语:“姐姐,你在天上保佑她吧…” “紫桐姐姐,我…早已离开京城了。”青琐低头说道。她只是说二殿下去了豳 洲治虫,自己去静云庵找过她,为了安全,和胖婆搬到城东了。 紫桐也长叹:“自己一旦暴露,必是牵累了你和胖婆,一直来东躲西藏的,寝 食难安。你们还是出城的好,我也就放心了。现如今你再有如花的美貌,怕是也没 有入宫的机会了。那楚士雄是何等人物,他定会饶不了我们。” 青琐不敢说出真相,只是不停的点头,听紫桐细细絮说。元宵节举城欢庆,城 门通宵大开,紫桐趁着这光景和她见面,等会就要离开。她要了城东的地址,又拉 着她说了一段话,方恋恋不舍的松了手。 “紫桐姐姐…”青琐轻声叫唤。 紫桐回眸,向送在路边的青琐一笑,然后缓缓步向喧闹的大街。每一步,还是 那么富有弹性的韵味。灯火阑珊中望去,单薄轻盈的影。 青琐转身回走,慢慢走向通往安庆桥的道路,踩在深黑又两边积雪的砖道上, 有一种寂寥的沙沙回声。 遥看星河灿烂,明月团团挂。低头看,河水凌波间的片片鳞光,在料峭的微风 里闪烁着凄迷的光。路边的寒梅在灯与烟的照映下绽放着最后的花絮,时光流逝, 当飞花落尽,她不知道是否还有心境去体会春天的来临。 桥头那高挂的檐灯,灯火冥蒙,在自己的面前摇曳不定地吞吐着夜色。紫桐姐 姐再也不会逼迫自己做什么了,一切都会过去的,还是回城东吧。她有点恍惚,胡 思乱想着。 “青琐姐…”莲儿在叫她,声音有点犹豫。 青琐的视线从檐灯移向桥头,慢慢地把身子转过去,就对上了天濂的眼。乌黑 的眼瞳似有电光耀射过来,依稀听见倏的一声,坠入漆黑无边的夜色中。两个人的 眼睛对上的刹那,青琐的双腿不听使唤的抖动,脑子一片混沌。 昏黄的灯光下,天濂微微苍白的脸上,带着痛楚难抑的神色,唇际因为激动有 着轻微的颤抖。 “是你吗…” 他呢喃着,一步步走向她。 青琐深深地看入他的眼,桃花双目有着慑魂的哀怨,但更多的是久别后难以置 信的喜悦。两种不同的感受糅合在他的眼中,直渗入她的心里去,绞结缠绕不能自 拔。 她好半晌才挣脱恍惚,一转身就要往路面跑。 他大步流星的跨下桥阶,一手已拽住了她的衣袖,她逃不开了,他已伸手紧紧 地揽住了她的腰,低声说:“丫头,别跟我玩了,我们回宫去。” “殿下,我不能的。”她挣扎着。 他的手劲加大,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随后,一手握住她的, 那双手厮磨着她的手指,与她五指纠缠:“没人会对我们怎样了,你别怕,我在这 里。” 一串烟花在空中漫散,顷刻布满了整个天空。天濂看着她微笑着,笑容被绚丽 的烟花染映得极为明亮,饱含光辉。 这双手曾经带给自己多少幸福啊?青琐哀痛地想,现在就被他握着,仿佛握住 了他几个月来的相思眷恋。然而,他们能握住一生吗?他们就是这层关系,真的不 能啊… 天濂抬指,轻柔地抚摸她的下颚,身畔人声笑语烟花爆竹声声,仿佛都是极遥 远的,这世界就剩下他们俩个。 “好美…”他痴痴的说,低头将唇凑了过来。青琐微微一怔,旋即侧头避开, 来不及细想,人已挣脱了他的怀抱,朝着桥头跑去。 “莲儿,叫任大哥来,我们快走!”她推了一下傻站着的莲儿,莲儿茫然的点 点头,跑开了。 天濂健步冲到青琐的面前,大张着眼,惘然地看着她:“为什么?到底是为什 么?你告诉我!”他的声音近似呐喊,有人想过桥,也被惊吓得闪躲到另一边去了。 青琐无言以对,只管低头往桥下走。耳边传来莲儿的叫唤声,她看见莲儿和任 浮正朝着这边跑来。在他们的身后,一条装饰精丽的船只悠悠而来,船上各色的彩 灯与荡漾的河水搅在一起,霓光滟滟,那是各家官眷不屑和平民拥挤,都从河上沿 着赏灯。 “我走了,殿下。”她无奈地说着,轻微的声音仿佛一片雪飘落在河水上,刚 自嘴唇里吐出,便消失在河水之中,苍白无力,软弱得听不分明。 “不行!”他还是听到了,不甘心的攥住她的手,越攥越紧,咬牙道:“你告 诉我原因,我自会放你走。” “放开!”青琐挣扎着,力气又不够。天濂自然不放手,眼瞳里冒着炽烈的火, 似要一眼将她燃烬:“曾有一阵子,我恨极了你,到现在还恨着…” 话音未落,他的后肩遭到剧烈的一击,迫使他放了手。他回过头,任浮冷鹜的 眼睛。 “任大哥!”青琐惊叫道。任浮阴沉的扫了天濂一眼,自顾拉住青琐的手: “我们走。”刚转身,天濂有力的拳头击在任浮的脸上。任浮踉跄的后退了几步, 抹了一下嘴角的血丝,寒光一闪,宝剑出鞘了。 青琐尖叫起来,人已扑到了天濂的面前,双手使劲的推了他一把:“快走。” 天濂没有准备,急急后退几步又收不住脚,他的身形晃了晃,在一片惊呼声中,人 后仰着坠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有人掉水里了!”路人惊叫着,人们闻声从四面八方赶来,河岸边顿时乱糟 糟一片。不远处有手持长戟的官兵的绰绰身影。 “青琐姐,怎么办?”莲儿焦急的问道。 眼看着他浮出水面,朝着慢慢移近的官船游去。青琐的双手突地掩住了脸,转 身而去,她的脚步极快,片刻就融进了昏暗的夜色中。 他说,曾有一阵子,他恨极了她,到现在还恨着… 命已注定,他纵然是恨,那又如何。 一夜之后,雪花不知怎的又飘了起来,稀稀落落的。莲儿呵着手,蹦跳着来到 垂花巷的小院外,一只落在围墙上的燕雀警惕地低头看她,她调皮的嘘了一声,将 头凑近院门,里面传来胖婆高一声低一声的斥骂。 隐约说到自己的名字,她吐了吐舌头,推开门,一步跨进了院子里。这里就像 她自己家里一样,熟悉而随便。胖婆的声音清晰起来,屋内的骂声显然是对着任浮 的,昨晚他鲁莽的举动也吓着了她,当时她以为要闹出人命来,那个太子万一有什 么好歹,就是杀他十八代还是不够。于是她暗暗点头,这任浮,确该遭骂。 砰的一声屋门大开,任浮从里面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看见莲儿也不说话, 自顾怏怏的离开了。莲儿朝他做了个鬼脸,胖婆在里面唤道:“是莲儿来了吧?” 莲儿应了声,掀了棉帘,顺势将屋门关上。暖融融的屋子里,青琐沉默的坐在 角落边的椅子上,眼圈红红的,脸色泛白,想是一夜没睡好。 “头次让你们去京城,就闯了这么大的祸。”胖婆半盘在床榻上,一脸怒意: “人家可是太子,这事追查下来那还了得?莲儿啊,你可是将这事告诉你父亲了?” “没有。胖婆放心,莲儿谁都没告诉。”莲儿乖巧的坐到胖婆的身边,替她捶 着腿:“胖婆也别生那么大的气,小心隔墙有耳。” 胖婆吁了口气,一脸疼惜的瞧着青琐:“你也别难过了,他是大富大贵的人, 不会有事的。你收拾一下,先和莲儿一起去铺里,省得冯老爷疑心。”青琐唯唯而 起,梳洗干净拉着莲儿出门了。 白雪蕊絮般的洒落,绵绵撒在她们的身上。莲儿侧眼注视着身旁的青琐,微风 摇曳,片片洁白晶亮的雪花栖在她细密翘动的眼睫上,剪剪秋水的明眸簌簌微垂, 雪花抖动着飘落下来,软款款的,像她迷一样的身影。莲儿眨巴着眼睛,她到底是 谁呢? 太子宫里。 厚重的帷幕无声无息地拉开了一角,两个宫女将铜质饰纹的炭盆移到了软榻前。 天濂斜倚在软榻上,一手拿了银钳子在跳动着蓝色火焰的炭盆上随意翻转。一个宫 女小心地说,殿下,外面又落雪了。他撩开双眸瞧着被遮掩得密实不透光的锦窗, 随手气恼地将银钳子扔进了炭盆里,火星末子溅了起来,发出滋滋的声响。 两个宫女自是不敢多言,垂首在一旁候着。 室内重重叠叠,热流滚动,沉闷的心胸似被压得难以透气,他揭开盖在身上的 锦毯,在宫女还未来得及阻拦之际,兀自下了榻,随手将帷幕、幔帐、窗帘一把把 的撩开,阵阵微微的清风夹杂着突如其来的天影光色,眼前蒙蒙一片,竟让他觉得 阵阵眩晕。 屏风前一记跺脚声,皇后姗姗而至。目视着天濂,笑道:“濂儿,又发什么牢 骚了?赶快回榻上躺去。” 天濂对她的笑视若无睹,径直走到窗边,窗外无数的流光碎影漂浮在他的脸上, 他蹙紧了眉头。皇后使了个眼色,宫女赶忙将貂毛的披袍轻披在他的身上。 皇后的声音是轻柔的:“昨晚怎么会去那个地方呢?听说你拉了个女子走的, 怎么一忽儿掉到河里去了?” “想去找一个人,桥上挤,不小心掉下去了。”他淡淡地说。那刺骨阴寒的感 觉还在,冷得他的心似裂欲碎。他强忍着,带着浓浓鼻息的呼吸声渐渐沉重混乱… 他轻咳起来。 “当时把母后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皇后款款的嗔道:“这么冷的天你想吓 着她们不成?尤其是那个丞相的侄女,我瞧着她一直暗中垂泪,那楚楚可怜的样子, 连母后也为之动容。想她如此才貌,又是性情中人,母后真是喜欢。” 她的手摩挲着儿子的后背,探身在天濂的身边耳语:“你是当朝太子,唯一的 太子,你一定要有妃!” 她的声音低低的,可一字一顿,击打在他的心膜,心疼得无以复加,天濂的脸 痛苦地扭曲了一下。 外面雪花飘曳,满眼银白在窗前隔了一道透明的墙,而她就在墙的另一边。皎 洁的面庞,盈盈水眸,竟是那么的近在咫尺,恍惚就在抬指触及的一刹那,却如眼 前的碎琼乱玉片片坠落。无数流光碎影转瞬飞逝,即便是闭上双眼,她的笑靥,她 的呼吸,她的唇香…她的眼睛深深地凝着他,就如他依然咬定她不放,虽是恨着, 他还想告诉她…心痛着比恨着多。 “你不要去想那丫头了,谁知道她去哪里了?这回母后可是没赶她走。”皇后 似是猜透了他的心思,观察着他的脸色。 “她…不理我了。”天濂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慢慢的松了口。 皇后微微一愣,眼睛里透出不可捉摸的光,稳定了神色,笑道:“你现在身子 不爽,好自歇着,过些天再谈选妃的事。听说这段日子你父皇每次在殿上发脾气, 你自然知道说些什么,小心惹了他生气。二皇子就要回来了,皇上定会对他刮目相 看,你比他机灵,别让他顺着你爬上来。” 天濂仍旧不理会她,兀立在窗前望着雪景。皇后突然感到浑身躁乱不安,室内 暖煦如春,她的额头微微渗汗。 从寝宫里出来,李总管恭谨的撑起竹骨伞,附耳道:“娘娘,容华娘娘生了。” 清凉的风拂过,她清醒过来,拢了拢身上的火狐斗篷,她慢吞吞的说着:“是 个皇子?”李总管满脸笑开了菊花:“娘娘这回猜错了,是个公主。” 皇后的脸上浮起了一缕笑。 “李总管。”她突然敛容,李总管称喏。 “你跟本宫二十多年了,从太子宫到皇宫,这一路走来,许多事还真靠你了。” 皇后娓娓说着:“偌大的皇宫让你调理得井然有序,非一般人能所为啊。你就好好 干着,有本宫在,你自然有享受不尽的福。”李总管照例说全靠皇后娘娘栽培。 “你绝对是个聪明人,做事一丝不苟,这一点本宫没看错你。就差秋菱那事你 漏了底,留下这么大的祸根。”皇后娘娘心里既纳闷又生气,这么多日子了,怎么 还不见楚士雄的动静,任凭那丫头逍遥自在? “本宫如今不方便跟楚都尉见面,你过去问一声,就问都尉大人是否把事情给 忘了?”她扶住李总管的手,又一路说笑起来,她赶着去皇宫看望卢容华,去见见 那张失去嚣张后欲哭无泪的脸。 暮色降临的时候,皇帝出了太子宫,御驾前往皇宫。 京城冬日的夜晚分外的寂静,入夜的寒风夹着潇潇的雪,让两匹拉着御驾的乌 黑骏马有些烦躁不安,一路沉重的喘着粗气。因为雪天,早就没了人烟,马车疾驰 在长街上,那辚辚的声响在夜空格外触耳。 皇帝敛眉坐在车里,一手沉重地掀了身侧的车帘。雪下得大了,地面结了厚厚 的一层,马车前檐的琉璃宫灯,此时照在雪地上,划开道道浅淡的影。 他闭上有点酸涩的眼,他想起了那个叫青琐的丫头,很久没有见到她了,那种 思念情绪油然而生。天濂颓废的神情还在眼前,这么多日子了,那丫头竟然消失得 无影无踪。他惊讶的睁开了眼,突然发现,自己也好久没有笑过了。 “皇上是否记得十五、六年前有个叫秋菱的宫女?” “皇上一定是到处找寻童淑妃的影子…” 那样温软和煦的声音,如春日里的杨柳青青,点点暖意抚摸心头。他回想着她 的笑声,深切地感受着那道清澈的目光,在冬日的夜里,杳杳在耳,清晰触目,浪 一般拍打着他的神经。 “明日,传朕的手谕…” 很多时候,他是至尊无上的君王,他的心思无人可懂,也不必让人懂。他好比 是天,他就是神,他的内心深处自然只有天神洞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