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春色二分愁 久违的太阳露脸了,暖煦煦的,照亮了人们的脸。雪开始融化了,到处都是轻 快的落珠滴答声。 城东的街面也热闹起来,人们纷纷打辑问安,或步行,或车马乘轿,络绎不绝。 摊贩也摆起来了,买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春天来临,人们的欢声笑语在开眼的晴光 里舒缓地飘荡着。 杂货铺里,青琐和莲儿跑进跑出,搬运着货物,忙中不乱,整齐有素。 两个路人悠闲的经过,铺子外面的摆设吸引了他们驻足,他们步了进来,边聊 边随意地挑选着。从话语中,听得出他们是从京城里过来的。 “还说瑞雪兆丰年呢,这刚过完年,那些大臣们又可以回家浑噩几日,继续蜗 在暖香阁里,岂不乐死?” “即便皇上不行銮,也是寿将不永。按理说皇上才过五十,不会这么快老去的, 可哪经得起任情纵欲?这一病,倒要成全了那个楚都尉,再次名震京城了。那些爷 们,还不都是投其所好的泛泛之辈?” “这种话你得小心了。”其中一人扫了青琐和莲儿,放松了话语:“你家那个 姑爷虽是太医院的,也不能这样放出话来。” “早就有人放话了,如今已是满城皆知。你也不用着急,太医院的医道最高明, 个个有妙手回春的手段,不会没办法的。” “你得要你那姑爷露一底儿,实话实说,咱当百姓的心里没谱啊。真要有个好 歹,也可以提前有个准备。” “不是还有太子爷吗?听姑爷说,皇上原本龙体不适,不宜出行。下雪天去见 太子,又是拜神的,颠了这一天的路更加虚弱了。人老了像一棵大树,会焦梢空死。 皇上的大寿原不该来得这么快,三宫六院房事无忌,这样折腾,再补也是无用。” 俩人嘻哈了几句,挑了一个大头虎,朝着里面叫:“小姑娘,付钱。” 莲儿见青琐没反应,神情有点呆滞,便应道:“来了!”收了钱,看着买主出 了店铺,莲儿捅了捅青琐的胳膊。青琐醒悟过来,也不搭话,埋头干活去了。 入夜,雪放慢了融化的速度。浅勾在树梢上的胧月,弥散几许蒙蒙的光。有水 珠从瓦隙里一滴滴的落下,叩坠在石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青琐仰面站在屋檐下, 用手接着滴落的水珠。空气中依稀有清冽的芬芳,和着一声轻柔的叹息,在寂寞深 黑的气氛中清晰透明得如洗一般。 这一晚,她的思绪被皇帝占去了。其实这种逃避似的离开,距离拉远,一种难 以描状的情感却越来越浓。那从心底深处发出的叹声,一声声荡在天井里,充满了 无奈的悲凉。她纵然逃得再远,一根无形的绳牵着两端,她永远都脱离不了这段关 系。即使他是皇上,他不记得她的娘,他只当她是个逗他开心的丫头…唉,无端的 又是一声叹息。 一双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胛上,她回眸,胖婆慈蔼的脸。 “胖婆,我怎么办?” “别憋坏了自己,去看看他吧,他毕竟是你的亲人。”胖婆摸透了她的心思: “孩子,做你该做的事。” 也就是元宵过后没几天,青琐怀揣着令牌,再一次去了京城。 当大地还是一派萧杀无颜色时,皇宫里已是新绿满眼,各处景致都欣欣繁荣起 来。即便是眼前的翎德殿,还是对面的亭台楼阁,都如初妆新饰,越发的华美流光, 富贵祥和。沿道草花茁壮蔓延,含蕊欲吐,想像着不到半月,定是万千垂柳吐新绿, 风动花香满庭芳的气派胜景了。 远远地从这一边已经看到了碧云轩,引道的宫人悄然隐退。青琐将怀里的令牌 示意了一下,侍卫恭谨地单跪在地,她有点吃惊的晃了晃手中的令牌,对她来说, 那令牌只是允许她随意进出碧云轩而已,并没有多少深刻的涵义。收起令牌,她轻 轻款款的进去了。 旭日高照,白日里的碧云轩更加的富丽堂皇。清美的倩影穿行在这幽静的迂廊 之中,转过花枝簇拥的小道,映上轩内华美笼纱的门帘。 门轻轻的开了,大肚弥勒佛咧嘴朝她开着笑脸。周围寂静无人,连怀揣佛尘的 内侍也不见所踪。青琐料想他们就在内室,不可鲁莽进去,自己就在外面候着吧。 她就蹑手蹑脚的退了几步,双眼盯着内室的门帘。 这时候,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嗤笑声,她愕然的回过头去,皇帝不知什么时候站 在她的后面,一身闲装,笑盈满脸,神情也是极轻松的。 “皇上——”她失声的叫道。眼前的皇帝比以前憔悴了些许,隐隐的呈现出一 丝病态,然而没有外界传说的那般厉害。 “丫头,你看朕来了?”他凝神看她,神情忽明忽暗。 “您的病…”青琐茫然的看着他。 “朕病了。”他已经敛起笑容,一道凌厉的寒光从他的眼中转瞬掠过,口吻严 肃:“朕的确病得很厉害。” 一股酸涩苍凉之情潮水般涌上心头,她顿时泪流满面。 “别哭,朕不会有事的,傻丫头。”看着她手抹眼泪的样子,皇帝的眼里有了 一丝哀伤,手轻轻的搭住她的肩,沉沉的叹了口气。 “你早点回去吧,记着不许对任何人讲朕的事情。”他温和的说道:“别忘了 来看朕。” 青琐迷惘的望着他,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皇帝是那么的深不可测。以为他病得很 厉害,这几日牵挂着,她怀着哀怨矛盾的心情重新来到这里,是因为想见见他。他 并无大恙是不是?隐约中她觉得事情并未如此简单,只是她不懂。她单纯的以为, 皇上没事了,她可以继续安心的回去跟胖婆一起过属于她们的日子。 青琐跪拜辞别,因为寒冷她穿了廉价碎花的棉裙,她做不起用湖青面料裁成的 锦绣厚衣,春葱般白皙娇嫩的手指上没有金玉甲套的痕迹,脸上也没有任何脂粉颜 料,就是清谈而朴实,那隐隐的粉红散发出璞玉浑金般的光泽。 皇帝站在轩窗旁,那一抹清淡的身影隐入了花木深处,轻灵的声音还在耳畔萦 绕。竹影扶疏,绿玉般的柔韧身姿轻轻摆动,撩动得他的心多了无限的惆怅。 转身步到楠木天然案几上,他拨开砚台水注,拿起了那只雕花木镯。他派人在 水池里搜寻了半天,积雪融化后,宫人却无意在下游的御沟里发现了它。今日一见 到她,透过室内氤氤的光影,他有一刹那的惊艳,这孩子竟出落得如此美好,恍惚 之间,只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 “秋菱?”他呢喃着这个名字,眼光落在手镯上的五个字上,记忆大门豁然洞 开。 某一日皇后身子有恙,他前去探望。也是在外殿氤氤的光影下,有个宫女跪地 迎驾,他径往里面走,眼光只是轻易的一瞥,她刚抬起头来,他突然的滞步了—— 他看到了童淑妃的眼睛。 他回身步到她的面前,她又惊又怕的看着他。他感到好玩,贴身将她逼到殿柱 旁,手指抬起她的下颚,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秋菱。”她羞得垂下了眼帘。 他笑了,依然抬着她的下颚,看着她娇羞欲滴的样子,他情兴勃发,低头开始 吻她。她没有一丝的抗拒,只是笨拙的回应着,身子却一个劲的发抖。他搂紧了她, 更深的吻下去。 “臣妾恭迎皇上。”后面传来皇后的声音。 他放开了她,低声在她耳边咬了一句:“下次朕再来。” 下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偶然从皇后宫经过,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信步进去 了。她就在殿外独倚朱栏,手里拿着一个木镯用小尖刀专心的雕花。四向寂寥无人, 砌下落花,春色恼人,她的双眸又是愁痕点点,含情无际,他不禁勾起怜惜之情。 轻挽起她的纤纤素手,在木镯上雕刻那五个字,虽无山盟海誓定钟情,那副情 景不是人惜春也是春恋人了。那些软绵情话撩得她的脸愈加的如醉后风神,千般妩 媚万种温存,他早喜得情意旖旎,神魂飞越,拦腰抱起娇柔身躯往殿内走… 他仰声长叹,不知道为了自己以前的荒诞无度,还是为了那丫头。他迟早会将 手中的木镯交到她的手中,只是现在还不能。 丫头,对不住了。他是不忍心将她也卷入这场险恶的旋涡中,可她确实是枚诱 人的鱼饵,他将它抛出去,耐心等待着楚士雄这条大鱼落网,他坐享渔成,即便他 不知道胜算有多少,他已经暗中行动了。 青琐出了皇宫,一路行走,来到了先前住过的小巷。 小巷内安静如常,稀疏的行人匆匆而过。抬眼望去,院内的槐树叶悄然探出头 来。青琐在院门前沿着门缝往里窥视,院内静悄悄的,槐树下空荡荡一片。她伥然 的叹了口气,眼光迷茫的环视周围。 她一直深深的留恋这里,她最快乐和幸福的日子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胖婆、心 印师傅、小姐,还有自己。月光满院,她们在槐树下说笑聊天,听胖婆讲故事。小 姐怀着对明雨少爷的眷爱,烛影摇曳下,一针一线地做女红,然后喜轿来了,小姐 出嫁了… 忆当初,就在这里,自己驻足的地方,他第一次吻了她,那甜腻的感觉,馨人 的清香,点点滴滴柔肠寸断…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听不见院内悦耳的笑声,四周没 有了动静,斜阳拖着她孤零零的影。 她犹豫着正要走,门突然的开了一道缝儿,房东从里面闪身而出。 “谁在外面?” “是我,大妈。”青琐脆声应道。 房东睁圆了眼,好容易咧嘴叫道:“原来是青琐姑娘!真盼着你来呢。” “我回来看看,是否有我家小姐的来信?” 房东连声有有,拉了青琐要进去,青琐摆手说还是在外面等候着。房东小跑着 进去,不一会取来一封信,嘴里念叨着:“你来了就好,放着有些日子了,老身也 急…” 青琐笑笑,接过信谢了,顺着小巷往街面走。房东在后面小心的跟着,走到巷 口指着青琐的背影,对路边站着的两位男子说道:“快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那姑娘 来了。“待他们跑开,又嘀咕一句:“这回不会再来烦了吧?待我明日将院子租出 去。” 在街面上遛了一会,满目琳琅俱让人爱不释手,青琐也是爱美的女子,无奈手 头的银两盘计着过日子,她咬了咬牙,买了碎花的头簪戴上。快出城门,她才发现 自己已走了一天的路,腿脚酸疼得坚持不了多少,加上天色不早,讨了辆马车回城 东去。 马车颠簸着,眼见前面人家丝丝袅袅炊烟飘动,隐约还有狗吠声,大人唤小孩 回家吃饭声,城东到了。 马车后面扬起漫天飞尘,一辆豪华垂流苏的带篷宫车飞驰而过,紧接着马儿嘶 鸣,青琐前座的车夫早就勒紧了马绳,马车停了下来。 青琐好奇的探头往前面看去,漫散的飞尘被风扬过,眼前豁然清晰,那辆宫车 停在路中央。紧接着锦帘掀起,车内的人从里面出来,一身飘逸的锦玉,青光白晕 下透出耀目的冷傲。 青琐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他,天濂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向她伸出手来。她抬 起脸,仰望着眼前高大的身影,他的唇抿得紧紧的,脸色比雪更苍白。 “不…殿下…”她无力的说着,低下了头,不愿伸手。他的声音沉沉的:“这 是我最后一次要求你,如果你不愿意跟我回去,我绝不强求。” 青琐默默的下了车,付了车钱。马车夫觉察到不对头,扬鞭赶车,仓皇而去。 他的脸色有了暖意,顺势拉住她的手。她使劲一甩,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手 竟然松开了,双目似是不敢置信。 “你走吧,我是不可能回去的。”她咬牙:“你不用要求我什么。” “你忘记我们之间的话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阑池。”他不容分说,强硬地 拽着青琐向宫车走去,青琐跌跌撞撞地跟着。 “我不去!我烦!”她突然叫喊起来,声音带了尖利。天濂停止了脚步,吃惊 的看她。 “我过我的日子,我喜欢过我自己的日子。”她有点喘息,她只想把话一口气 说完:“我不喜欢宫里的生活,你知道吗?太子殿下。总对着那些老脸,这种奢靡 的过日子,我厌倦,我烦透了!”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他冲着她大叫。 “是的,以前我是感觉新鲜。”她回敬他:“可我最后发现,像现在自由自在 的日子我过得很好,我喜欢。我不想回去了,你还是走吧!”她近似哀求。 “你还是改不了你的本性,对不对?”他怒眼看她,摇摇头,一时气愤脱口而 出:“我差点忘了你是从哪里来的。” 青琐一听,转身而去,难抑的眼波掠过天濂。天濂感觉一抹凄清,如寒冰飕飕 漾过。 她往道路走,路上静悄悄的,天色暗了下来。清冷的风儿漱着两边老楝树,树 叶沙沙入耳。 天濂五内俱焚,激愤地在后面狂喊:“你这样待我,我明日找个妃子给你看!” 青琐站住了脚,微闭双目,然后转身似是不胜其烦的:“这关我什么事?随便 你。” 然后冷冷一笑,极艳丽的,也是极残酷的,像是一把尖刀,明知他的痛楚,仍 然深深地刺到他的心里去。 他摇晃了一下,恍惚能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控制不住的扶住车架,一口呻吟 从咽喉里传来。 “我到处找你…我真是有眼无珠,算我白认识你…” 青琐看着他,蓦地回身,眼泪夺眶而出。棉鞋急急踏过石砖,头上的碎花灼灼 如雪,划过她的长发,她的衣袖,落在她的脚下,身后,漫了一地的白。 半月后。 这一天的京城热闹起来。春天刚刚到来,草芽在依旧肃杀的寒风中,挣扎着萌 发出绿色,又似在春的气息里传播开去,绿遍了河岸、林荫道。飘逸而得意的马蹄, 沿路扬起缕缕芬芳。 銮驾进入南城门的时候,箭楼上的红色绣球灯和远处鼓楼翅檐下的风铃,在夕 阳的霞光里,普镀了一层橘黄色的光辉。宽阔的街面拥挤起来,两旁站满了士族百 姓,中间只留一条甬道。 天清在飘扬的旗帜里,在金黄色的车帘内,张望着喧噪的风景。沿路上,人们 翘首朝这里张望着,銮驾凡是经过,激起一片欢呼致意声。天清的脸上浮着笑意, 在微弱的颠簸中,向皇宫行进。 玄直门外,天清步下銮车。踩着悠长的青石路,廊道朱栏,宫内宫外,顷刻间 笙歌曼舞,霓裳飞扬。 早有众臣恭迎,簇拥着天清向翎德殿走。钟声阵阵,天清细心倾听,感觉如此 久违,内心滋生对时光流逝季节更迭的感慨。仰望充满诗意的湛蓝深邃的天空,他 真想拥抱这花絮缀缀的春色。翎德殿下,有多少人等待着他的到来?真心的,和勉 强的。 …她给了他鼓励的微笑,回眸眺望模糊的翎德殿,眼睛晶亮透彻:“二殿下肯 定会凯旋归来的,到时候我们就在这里迎接你。” 他内心澎湃着,那抹清影,那轻绵柔和的声音,无数萦绕的梦境。 “我回来了,青琐。”他说道。 “二殿下请。”楚士雄站在殿门口,拱手道:“皇上已经大半月未上朝了,今 日可是开天颜啦。” 天清怔了一怔,敷衍笑说各位大人请吧。大家便拥了天清,众星捧月似的往殿 内走。 “哈哈…”皇帝一身明黄,在宫女宝扇的簇拥下,笑着迎将过来。天清正想叩 头行跪,皇帝突然的咳嗽几声,抚住胸口,脸色大变。身边的内侍一把将他抱住, 免得他沉重的身子往地面倒。 “父皇!”天清大惊失色,半年不见,父皇怎么这个样子? “没事,没事。”皇帝冰凉的手心放在天清的手上,在他和内侍的搀扶下坐回 到了御座上,并将他叫到身边坐下。 “皇儿治虫有方,豳州百姓欢欣鼓舞,今年看来是个丰收年啊。如今西南一稳 定,朝廷就可以全力对付突厥。朕今日痛快,国富民安,我朝皇儿功不可没,今晚 大宴,为皇儿接风洗尘。”皇帝面朝殿内王公大臣,声音虽是虚弱,但充满了愉悦。 众人齐呼万岁。 天清环视两旁,不见天濂的身影,问道:“父皇,怎么不见皇兄?” 皇帝一听,拉长了脸,满脸失望:“前些日说是养病,他连早朝都松懈了,哪 像个太子的样子?”众臣见皇上动怒,自不敢吭声。皇帝缓和了一下神色,说道: “楚爱卿,柳爱卿。” 楚士雄和柳南天次序出班。 皇帝拉了天清的手:“清儿对军政一贯低调,从不主动参与,如今自然不同了, 往后靠你们诸位多加协助才是。朕期望二卿维护朝野,且要相互沟通,同心辅政。” “臣叩谢圣恩。”楚、柳二人磕头谢恩道:“蒙皇上信赖,臣誓死报效朝廷。” 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艰难的站起来,瞧着跪伏一地的臣子们,笑说:“都起来 吧,今晚爱卿们想干啥干啥,尽兴欢庆。不要拘于君臣礼仪,更不要你们陪驾,朕 也呆不了多大会儿,兜一个圈子又回銮了。” “恭送圣驾。” 楚士雄和众大臣自然知道皇帝的病势,皇上如今呆在碧云轩里,想见龙颜连皇 子宠妃也不存奢望。今日挣扎着出来,足以说明天清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望着天清 的脸上露出了受宠的沾沾自喜,楚士雄的笑意隐去了,眼睛里闪动了一丝寒光,谁 都没有发现。 夜晚的天清宫张灯结彩,红烛高烧,亮如白昼。在京正四品以上的官员,从都 尉楚士雄到九卿,内务府教坊乐坊,包括皇室贵胄中的王爷和闲散的王孙全都来了。 宫门外车水马龙,官轿骏马一直排列到青石道的尽头。 宴殿内座无虚席,大臣们纷纷恭贺天清,话题自然落在他的身上,言辞里又多 了恭维虚夸。天清依旧淡淡的笑笑,眼光时不时的朝殿外望去,皇兄答应过来,他 的心境极好。 周总管操着公鸡腔在唱和,官员们全都乱哄哄的起来。天清顺着人们的眼光望 去,天濂差不多到了最高一级台阶了。他轻缓一口气,瞧着天濂的身影,紧接着他 的心里沉了沉,天濂的身旁空无一人。 天濂一踏进殿门,大家都随着天清驻足距离两丈余,又都随着天清跪伏磕头请 安。天濂精神不错,一副没事似的,挥手说都起来吧。 到了天清面前,他拉着天清的手说:“清弟,你不来请我一样来。你是有出息 了,父皇赐给你那么多的荣耀,我打心里为你高兴。” 天清问道:“听说前些日子皇兄受了风寒,今晚怎么一个人来?” 天濂笑道:“我当然是一个人来了。” “青琐呢?”天清脱口道。 天濂微微蹙眉,脸色有了消沉:“你说那个丫头?早走了。”见天清一副茫然, 他冷哼一声:“这里吸引不了她。” “为什么?”天清愕然。 “别再提她好不好?”天濂不耐烦了,负气地说道:“她那个太子妃本来就是 假的。” 天清虽内心有无数的疑问,看天濂脸色逐渐阴沉,盛典之下只好沉默了。心里 却有一抹的欣喜幽幽而生,原来她是不属于皇兄的,他就有机会找她去,对吗? 周总管匆匆进了内殿:“殿下,皇上皇后莅临了,辇驾快到宫门了。” 天濂懒懒的坐在位置上不动。天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皇兄,快去接驾。” 天濂慢吞吞的起来,天清瞧着天濂缓慢的方步,轻声对天濂笑道:“皇兄,是你陪 驾,还是我陪驾呢?”天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父皇莅临你的行宫,自然由你陪 驾了。” 天濂站在殿门口,眼看着皇帝在宫人的搀扶下一步步艰难的往大殿挪动,天清 跑过去叩礼,父皇随即笑咪咪的接住了他的手。后面的凤辇上,几个宫女伺候着皇 后款步而下,皇后的目光随即落在他的身上,他无端的烦躁起来,一甩袖子回到了 内殿。 又是一阵跪拜迎驾,皇帝携着天清进了内殿,皇后仪态万方的随驾步入。 皇帝一副满足的样子,笑说:“父皇到这里来瞧瞧,随后就要回去了。父皇一 直盼着你有出息呢,这次豳州之行,足以证明你有控制局面的能力,内心甚慰啊。” 皇后插上一句:“濂儿也能干呀。天下谁不知咱濂儿少年英才,文韬武略?” 皇帝并不搭腔,兀自在榻上坐定。皇后见天濂一直沉默的不说话,便笑盈盈的 说道:“母后又有半月未见濂儿了,你又不让我去你宫里,真是愁煞母后了。今日 你父皇在,母后得说一句,萧丞相的侄女,还有沛国公的小女,我是看着喜欢。上 次我已透了点风,人家巴巴的等着,这回你又没声音了,叫我怎么交代?唉,你这 个小冤家,何时让母后省心呦?” 她本来是说给皇帝听的,皇帝一旦点头,天濂自然无话可说。那料得皇帝扫了 她一眼,责怪道:“来到清儿这儿,你怎么扯上东宫的事。” 皇后噎了声,又羞又恼,扯着绸帕不说话。皇帝只呷了一口茶水,站起来想走 的样子,指了指天濂道:“那丫头又惹你气恼了是不是?你贵为太子,岂可沉湎于 儿女情长?振作点,别让父皇失望。” 天濂垂首不语。 皇后含怨看了天濂一眼,满肚子掬了一捧泪水,跟着皇上出了殿门。面对跪伏 一地的众臣,她一眼认出了楚士雄的背影。此时楚士雄正微微抬眼,俩个人的眼光 对上的一刹那,他又迅速地将目光移开了。皇后的心凉了凉,在众臣一片恭送声中, 袅袅细步上了辂车。 刚出宫门,前面皇上的车马蹄声促促,皇后撩着车帘望去,皇上的马车离着她 迅速的跑远,继而车马的影子在黑夜里消失了。 “李总管。”她轻咳一声。竖着耳朵听,还能隐隐听到从行宫里传来的舞乐声, 此时的天清宫里一定沸腾了。 “老奴在,娘娘。”李总管花白的脑袋探了进来。 “你问过楚都尉了?他说了些什么?” “这…老奴不敢说。”李总管支支吾吾的。 “你说吧,说来无妨。”皇后沉了沉声,慢慢抬起手中的绸帕,用牙齿咬住了 一角。 “楚大人只说了四个字,他说您是——”李总管顿了顿:“妇人之见。” 只闻嘶的一声,绸帕被咬破了个口子。皇后冷冷一笑,尖锐的声音细薄如刀: “那丫头把濂儿的魂灵都叼走了,他还等到何时动手?”两手向边头一扯,那块绣 着百鸟朝凤的绸帕就被撕成了两半。 第二日。 深长幽邃的垂花巷中飘洒着漉漉的雨丝,有孩童嬉戏的儿歌自曲巷深处隐隐传 来,犹如一缕缕荡漾在细雨中的游丝,袅袅不绝,撩人心弦。在歌声中,天清下了 马车,撑起竹骨柿漆纸伞,走到一座半敞的院门外。 一个行人经过,打量着眼前气宇不凡的少年。他稍一犹豫,朝着来人打听,然 后打着辑致谢,双脚跨进了院门。 门内,洒扫整洁的天井中,载着一棵半人高的海棠树,在雨中纷披着茂盛的枝 叶,水珠儿滚滚呖呖,闪着湿光。雨水从瓦隙里滴下,落在底围布满青苔的水缸里, 发出节致落寞的滴答声,钟鼓似的敲在他的心上。他踌躇了片刻,长吁出一口气, 回手轻轻叩响了门鼻儿。 屋门开了,随着一抹淡色身影挑帘儿出现,天井里的滴答声消失了,连空气也 凝固在惊鸿一瞥的窒息中。眩目光晕里,天清仿佛目睹凌波仙子和风吹皱了心底的 一池春水,灵动的杏眼,白皙纤细的肤质…素白的裙裾里裹着一肌妙肤,弱骨纤形。 周围亮堂起来。 “二殿下…”青琐惊喜地凝望着他英姿勃发的形容,竟然忘记了跪迎的礼节。 他已经径直来到了她的面前,攥紧了她的双手,毫无顾忌的把她拥进了怀里。 “我来见你。”他期期艾艾的说着:“昨日刚回京,我等不住…” 青琐灿烂地笑了:“恭迎二殿下凯旋。”天清感觉一抹清香滟滟,如水波轻漾。 青琐拉着他进屋。天清环视着周围,屋里整洁,摆设极为简陋,他没想到她的 生活如此清贫。昨日锦绣繁华的场面闭目尤在,空气里依然萦绕着歌舞笙乐的余韵。 他眼看着她笑盈盈的替他倒茶,笑道:“我以为在宫里可以见到你,你却跑到这儿 来了。”青琐倒水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天清的心里疑问百结,这会站在她的面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我看皇兄 的神色不对。” 青琐默默地笑了笑,抬眼望他:“二殿下,我一直当你是个亲人,最亲的人… 我的话你信吗?” 天清目光蓦然一颤,看着青琐清澈灵动的眼眸,一丝一丝的喜悦完全无法抑制 地渗了出来,手下意识地抓紧青琐的手,含笑道:“我信。” 这是一双似熟悉又亲切的眼睛,青琐不禁释然,粉红的唇中慢慢吐字:“还记 得你帮我打听四顺吗?他是我的父亲。” “我猜是这样,你打听到了?”天清问道。看着她苦涩的一笑,电光火石之间, 他的心里激跳了一下——不会吧? “那是皇上的小名。” 天清倏然有一瞬间的僵住,四周死寂下来,屋内暖炉子撤了只有寒气在漫漾, 他的脊背上却是密密的一层汗,黏腻在肌肤上化为冰水,整个身心似被冻住了。 他突然笑起来,绝望的笑。 他一路奔来,以为见到她,他们就有美好的开始。或者说,正因为她已经知道 了自己的身世,才放弃了皇兄。她毫无顾及他的感受,将真相轻易的告诉了他,而 舍不得告诉皇兄…他和皇兄终归是不同的。 心一直坠落,无比沉重的。他的眼含了流波,脸上却挂着微笑。 “这么说,父皇也不知道?” 她默默地摇头:“他不记得我的娘了…” 天清凝视着她,她离着自己那样的近,幽兰吐芳,清香怡人。他的目光已经被 绝望淹没,嗤笑出声:“我该叫你什么?” 青琐的心瑟抖了一下,泪水顺着眼帘流淌下来。天清哭一般的笑颜恍惚幻闪在 眼前,明明是难以掩饰的凄绝,却勉力咬唇笑着。 雨下得越来越密。 天清蜷缩在宫车里,还是抵不住一阵阵寒冷深深地逼进。车轮碾石的声音单调 而沉重地响彻在清寂的雨帘中,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茫然望着帘外的雨丝发呆。 “二殿下,是回宫里?”赶车的宫人问道。 天清陡然一愣,微红的双目仰望花鸟纹饰的车顶,淡淡开口:“去太子宫。” 暮色渐渐上来,暮色如烟,缓缓去笼罩水世界,躲雨的鸟儿齐着噪,一批批在 太子行宫上降落。宫灯已经亮了起来,天清踩在积水的青石道上,他感觉自己的灰 影子幽灵般的,轻轻地从地面上漂浮起来。 “清弟。”皇兄就站在寝殿外,一脸笑意。 他应了一声。天濂注视他片刻,忽然问道:“你去见她了?” “我…”他有点支吾,心中有了罪恶感。毫无知情的天濂朝着他微笑,搭着他 的肩进去了。 天清从寝殿里出来的时候,天幕变成了暗蓝,夜来了。雨还在下,稀疏极有力 的,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周围的一切。他刚迈进迂廊,就被一种惊天动地的声响惊得 回过身去,声音从寝殿里传来,分明是濒临绝境的狼嗥,撕心裂肺的嘶鸣着,夹杂 着劈里啪啦摔碎声,如一道道横劈竖砍的闪电亮到了头顶。 他想像着殿内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反倒有种释重的感觉。是的,那份罪恶感 消失了,她不属于他,她也不会是皇兄的了,真的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