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鼓是乾清门御门听政开始的时刻。 今日的御门听政是照制常朝,可是因为内阁于深夜子时接到靠近云南的湖广总 督奏折,疏报吴三桂举兵叛乱的消息,使得康熙皇帝怒气顿生,形于颜色。他虽然 设想过吴三桂接到撤藩诏谕后的种种反应,并估计到他可能举兵叛乱,而且也筹划 好了平定叛乱的军事措置。然而当这一消息真的到来时,他仍然不免感到震动。除 鳌拜后,国家的农事商事有了发展,国库岁入渐丰,但毕竟只有四年的时间,不可 能有太多的财粮积贮。战事一起,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财力能够支撑吗?再说, 因近年来没有战事,满洲八旗不少官佐牍于安逸,染上了嫖、赌、玩鸟的恶习,疏 于日常的军事演练,一旦交战起来,八旗军力如何呢……康熙想了许多不利方面, 这使他感到局势的严重。他也想了有利的方面:吴三桂燃起叛乱战火,反叛朝廷, 反叛天子,上违天意;他把过了凡年太平日子的百姓,重又推入炙难深渊,下背民 情……想到此,康熙又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青年皇帝在黄案后的御座上落座以后,不像平时常朝那样,谕衹候在中左门的 各部院奏事大臣近前陈奏,而是一反往日情形,开口就叫:“兵部尚书明珠!” “奴才在!” 这情景使朝臣们感到意外,他们预感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由得把目光投 向北面的丹墀。头戴珊瑚顶冠、身着麒麟补服的兵部尚书明珠,手捧一长方花梨木 匣,走到丹墀上黄案前跪下,将木匣恭设于案,奏道:“奴才启奏皇上,湖广总督 蔡毓荣疏奏,吴三桂杀了云南巡抚朱国治,竖起灭清复明的叛旗,率所部兵丁叛乱 ——” 明珠此言一出,丹墀下的朝臣们吃惊得纷纷瞪大了眼睛,不由面面相觑,有几 个胆小的人甚至抖颤起来。他们慌乱中,又见刑部尚书莫洛走出班列,跪奏道: “奴才启奏皇上,昨夜京师四门起火——” 莫洛所奏,本是京师头天夜间发生之事,许多大臣早已知道了。可此时与明珠 所奏吴三桂造反这一震撼人心的大事联起来,更加重了不安的气氛。靠南的距丹墀 稍远的班列中,响起了窃窃私语…… 这是朝会时未曾出现过的异常局面,康熙皇帝甚为生气。他耸起的浓眉下,一 双敏锐的眼睛扫向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刚要口偷什么,突然间,乾清门前传来了惊 慌的喊声:“不好了!不好了!吴三桂反了!” 这是两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人——兵部侍郎党务礼和户部员外郎萨穆哈。 他们一边高声喊着,一边从中左门方向闯了进来。当这二人跪倒在丹陛之下时,康 熙看清了,原来是诏谕撤藩后被他派往云南迎接吴三桂眷属的党务礼和萨穆哈。他 严厉地断喝一声:“如此惊慌失措,有失大臣体统!” 党务礼和萨穆哈经这一喝清醒过来,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太不像样子 了。 康熙问道:“你二人擅闯御门,可知罪吗?” 党务礼惶恐地说:“事关大清江山,奴才吓糊涂了。” 萨穆哈悚惧地说:“奴才等行至贵州,未见吴三桂眷属,却得了他已反叛的消 息,于是从贵州星夜驰京,十日十夜未下马鞍,只想早报军情,以至犯下大罪……” 康熙皇帝脸色缓和下来,说道:“朕念尔等忠悃可嘉,姑免治罪。” “谢皇上隆恩!”党务礼和萨穆哈连连叩首谢恩。 党务礼继续奏道:“启皇上,吴三桂竟捆绑了传诏钦差,折尔肯和傅达礼至今 下落不明。” 萨穆哈也继续奏道:“他还自封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发布檄文,辱骂朝廷, 拥戴朱三太子——” “哪里有什么朱三太子!”康熙截断了萨穆哈的话。他知道,朱明王朝的后裔 中从没有什么朱三太子,他对吴三桂的鬼话置若罔闻,却问道:“那里民情如何?” 党务礼答道:“百姓惶惶不安,都骂吴三桂乱臣贼子。盼望皇上兴兵讨逆!” 萨穆哈也说道:“云贵总督甘文焜骂他事明叛明,事清反清,是反复小人。” 康熙皇帝点点头,说道:“百姓皆愿江山一统,国家安定,农商繁荣,朕岂能 容忍逆贼乱民!”这时,他注意到党务礼和萨穆哈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知道他们 长途跋涉,心神劳瘁,不免受了感动,说道:“尔等连日辛劳,下去吧。” “是。” 康熙略加思忖,又道:“你二人告变有功,着陛光禄寺卿。” 党务礼和萨穆哈复又叩头,齐呼:“谢皇上大恩!” 党务礼和萨穆哈退去后,乾清门前变得一片静寂,刚才的紧张和不安气氛一扫 而光。丹陛东西两侧的议政王大臣,六部尚书、侍郎、御史,翰林,科道,记注官…… 一齐向御座上的青年皇帝投去崇敬的目光。康熙对党务礼和萨穆哈告变一事的处置, 使他们看出来,皇上临危不乱,确是“英资天纵”,即使天崩地裂,他也能应付从 容,何况吴三桂反叛呢! 康熙皇帝一双炯炯目光扫视着丹墀下的文武百官,说道:“朕曾有言,吴三桂 蓄谋已久,撤藩会反,不撤藩也会反。如今,吴三桂公然反叛了,卿等看应如何处 置?” 身着绣鹤补服头顶珊瑚顶冠的大学士索额图从班列中走到黄案前,捋下两只马 蹄袖,跪在拜毡上奏道:“奴才曾说过削藩激变之理,如今平西王果然反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想起盛夏时即在畅春园九经三事殿主张不能削藩,他心上 掠过一阵得意。但他不能在皇上面前表现出来,他平静地说:“以奴才之见,只有 安抚一法。撤回削藩诏谕,令他世守云南,当会复归无事。” 工部侍郎额库礼奏道:“奴才以为大学士所言甚当,用文德抚之自定。” 康熙问道:“吴三桂已兴兵反叛,岂肯仍听命朝廷?” 索额图道:“那——”他侧过身去,瞧了一眼班列中的明珠和户部满尚书米思 翰说道:“那只好将主张撤藩之人加重治罪,平西王或可罢兵。” 明珠闻言一惊,米思翰和刑部尚书莫洛也吓得脸色变黄了。他们深知索额图在 朝中举足轻重,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万一皇上听了他的话,自己的性命难保无虞。 不料康熙听了索额图的话后,态度忽然严厉起来,高声说道:“大胆的索额图, 你明明知道撤藩是朕的主张,竟敢要治主张撤藩之人,莫非是要问罪朕躬吗?” 索额图没想到康熙因为自己的话如此动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断叩头 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康熙继续说道:“你说要加重治罪明珠、米思翰等,不过是‘诛晁错,清君侧’ 的故伎——”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盛夏时索额图就在九经三事殿用汉景帝故事, 力陈削藩之弊,为此受到朕的责备。事后,朕还为在百官面前没有给他留面子心常 怏怏,现在看来,这索额图并未接受教训,倒是自己过于仁慈了。想到这里,一股 怒气陡然升起,严厉斥道:“‘清君侧’,断送了汉景帝的王业,朕早已说得明白。 尔索额图欲叫朕重蹈覆辙,是何居心?” 索额图以额碰地,连连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康亲王杰书这时出班奏道:“吴三桂反叛朝廷,违天逆民,皇上应派兵讨伐。” “朕意已决,”康熙坚定地说,“即派八旗禁旅,并征调盛京满洲兵、蒙古兵, 会同征剿。”说罢,问米思翰道:“户部财储如何!” 米思翰出班奏道:“内府所储及各省库金、仓粟协济,足支军需十年。” 康熙“哦”了一声,想起户部汉尚书侯万昆在畅春园曾说过“户部拮据,无款 项可动”的话,猛然叫道:“侯万昆!” 胸飘银须的侯万昆,此时如壮年人一般,步履轻捷地出班跪在丹墀之下。 康熙盯着他,问道:“到底有没有款项可动?” “启皇上,户部有款项可动。” “大学士,朕深为不解,”康熙的声音虽然并不严厉,却隐藏着一种威慑之力, “既是如此,你为什么在畅春园说无可动款项?” 侯万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瞥了一眼索额图,说道:“那是因为有人奏请 皇上营造苑囿。臣以为户部所储原备缓急之需,若平日耗于土木,遇有急用将何以 支付?皇上请放宽心,平叛所用军需,臣保无虞。” 青年皇帝听了侯万昆所言,半晌无语,他注视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许久,眼眶 有些发热,轻声说道:“你为江山社稷,甘冒欺君风险,朕心甚慰。”他伸出手去, 缓缓地从腰间摘下身佩的革丝绣龙荷包,说道:“特赐卿御用荷包一枚……” 侯万昆跪接过乾清门首领太监递给他的荷包,感动得颤声说:“谢皇上赏。” 康熙亲切地说道:“大学士快起来,快起来!” 侯万昆复归原班后,康熙庄严地叫道:“明珠!” 为皇上坚定的平叛态度所鼓舞,恢复了原来神情的兵部尚书明珠,精神抖擞地 应道:“奴才在!” “兵部准备如何?” “俱已准备停当,恭候皇上圣谕。” “荆州乃咽喉要地,着前锋统领硕岱带同佐领前锋一名,兼程前往,以固军民 之心;并进据常德以遏贼势。” “遵旨。” 康熙那一双炯炯目光移向丹墀东面的班列,叫道:“顺承郡王勒尔锦!” 勒尔锦忙登上丹墀,跪在黄案前:“奴才在。” 康熙谕道:“朕封你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多罗贝勒察尼,都统觉罗朱满、 鄂内、伯宜理布、觉罗巴尔布等驰往湖广武昌、岳州、南昌、安庆诸要地,迎敌歼 贼!” 勒尔锦谢恩道:“奴才领旨。” 康熙的目光又转向莫洛,琅声叫道:“大学士莫洛!” 莫洛趋前应道:“奴才在。” 康熙谕道:“朕封你为经略大臣,督理陕西军务。以防逆贼由川入陕,绕道进 图京师。” 莫洛谢恩去讫,康熙又谕封都统赫叶为安西将军,同将军瓦尔达等由汉中入蜀, 护军统领胡礼布为副将军同往。青年皇帝部署军事完毕,又叫道:“户部尚书米思 翰!” 米思翰趋前跪应道:“奴才在。” 康熙谕道:“立即派员召还启程赴广东、福建的钦差梁清标和陈一炳。” 米思翰问道:“这粤闽二藩……” “暂时不撤了。” “是。” 米思翰退去后,康熙的目光射向侯万昆。今天还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 康熙觉得,只有交侯万昆来办,才能表示自己对他的倚任。 “大学士侯万昆!”青年皇帝的声音格外亲切,甚至含有尊敬的意味。 侯万昆答道:“臣在。” “侍候拟诏,晓谕天下!” “是!” 康熙皇帝从御座上起立,手抚黄案,遥望着远方,口授道:“逆贼吴三桂穷蹙 来归,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输欸投诚,授之军旅,锡封王爵,恩赍有加;迨及朕躬, 委以重任,晋爵亲王。殊恩优礼,振古所无。讵料吴三桂阴图不轨,径行反叛,祸 国殃民,罪不容诛。今削其爵,特将宁南靖寇大将军顺承郡王勒尔锦统领禁旅,前 往扑灭。兵威所至,刻期荡平。” 康熙说到此处,口气转缓:“……但念地方官员民人等身在贼境,或心存忠义, 不能自拔;或被贼驱迫,怀疑畏罪;大兵一到,玉石莫分,朕心甚为不忍。爱颁敕 旨,通行晓谕,尔等各宜安分自保,勿为贼助……南北军民,皆朕赤子,必不容忍 吴三桂横行凶逆,裂我封疆。宣谕中外,天下咸知。钦此。” 侯万昆边录诏谕边想:皇上果然气度非凡。斥叛逆,义正词严;恤下情,温语 良言。这道诏谕颁出,朝廷大军浩荡南下,地方百姓壶浆相迎,那逆天背民的吴逆 三桂还能逃得了天诛么……他将诏偷录毕,忽然想起一事,抬起头问道:“皇上, 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康熙说道:“朕深知尔——言虽不多,殊有见地。说吧!” “臣以为应拿逮吴三桂之子吴应熊——” 索额图闻听此言一怔,微微仄起耳朵,注意地听侯万昆说下去。 “吴应熊身为额驸,却背叛朝廷,网罗奸党,养蓄亡命,图谋不轨。且刺探皇 上行止,日夕飞报云南藩府——” 明珠此时插言说道:“吴应熊侦知皇上诏谕撤藩,即先派亲信密报吴逆,早钦 差一天送达。” 莫洛也道:“昨夜京师四面起火,也是吴应熊差遣歹徒所为——奴才已提审明 白。” 侯刀昆继续说道:“吴应熊罪不在赦,不可使其再逍遥法外。皇上——” 索额图尽管刚才受了康熙皇帝严斥,但当他想到在此关键时刻如不出来说话, 额驸爷就会真地被逮拿时,还是大着胆子插言道:“皇上,吴应熊是太宗皇帝十四 额驸,万不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康熙皇帝便将那鹰隼一般的目光倏地射向他的眼睛,久久 盯着他,直盯得他无力地低下了头。康熙转身面向明珠,厉声谕道:“拿逮额驸吴 应熊!” “奴才遵旨。”明珠应声甫毕,跨着大步走下丹墀。 二月之夜,乾清宫在寒冷的月光中显得庄严而肃穆。子夜时分,紫禁城中万籁 俱寂,唯乾清宫高大的须弥座丹墀上响动着靴底儿着地的声音。一个身材细高、步 履轻捷的青年人,从丹墀的左侧走到右侧,又转回身踱向左侧,在鎏金社稷江山金 殿前停住了。他凝视了这江山社稷的象征许久,然后把又明又亮的眸子投向高远的 夜空。 康熙皇帝乍从寒夜中走进乾清宫来,觉得这里温暖如春。他把双手放在大熏笼 上烤了烤,又快速地用力搓了几下,就跨进了西暖阁。刘春录随着他进去了,达奇 留在了阁外的乾清宫正间。 西暖阁里也是灯光明亮。康熙走进阁门迎面看见阁壁上挂的唐寅真迹《墨梅图》, 不由微微笑了。苏麻喇姑出宫四年多了,每年腊月底迎接新正,乾清宫首领太监刘 春录,都从东暖阁的抑斋内取出一轴珍藏古画,替换这幅《墨梅图》,都被青年皇 帝制止了;他一直在自己的寝宫里挂着《墨梅图》。只有他心里知道,每天看见它, 就如同看见了苏麻喇姑。他含笑的眼睛从《墨梅图》移向御案,御案上仍像从前那 样摆着苏麻喇姑献上来的小社稷坛。那暗红色硬木框架紧箍的五色土,为一方灯笼 锦所覆盖,灯笼锦上绣着五种颜色的社稷坛图案。那是苏麻喇姑出官前留下的纪念, 它每日每时都在诉说着她对他的忠诚。康熙看着这灯笼锦,眼里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一股思念的情绪升上他的心头:如今她在哪里呢…… 然而,这怅惘的思绪并没有停留多久。小社稷坛旁边那一摞待批的奏章,使他 的注意力立即转到军国大事上去了。 昨天,南方各省督抚及前线将领来的奏章太多,而且多数是告惊、告急疏奏。 晚膳后到子夜前,青年皇帝亲阅手批,已经处理了大半,但待批的仍然有一大摞。 吴三桂发动叛乱以来,长江迤南各省的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贵州巡抚曹申吉、提 督李本深投降马宝,贵州全省沦于敌手后,吴三桂原命去攻四川的王屏藩也引兵到 达成都。庸碌无能的四川巡抚罗森,在提督郑蛟麟怂恿下,携总兵谭洪、吴之茂开 城揖贼,使全川迅速沦陷。夏国相、胡国柱等率叛军进了湖南,先占株洲,后攻长 沙。吓得湖南巡抚卢震弃了长沙,逃奔岳州.副将黄正卿出城投降了叛军。康熙派 往湖广剿逆的都统朱满、觉罗巴尔布等本已抵境,却又惧于叛军威势,不敢交锋, 夏国相、胡国柱、吴应麒、高大节及从贵州乘胜而来的马宝又闪电般占了岳州、衡 州、洋州、常德,使湖南全境落入吴三桂手中。 坐镇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本来与吴三桂早就暗中勾结在一起,这时便扯掉了 “效忠朝廷”的假面具,公开起兵叛乱了。他将福建总督范承谟拘禁之后,即派出 三路兵马进攻浙江和江西。东路由总兵曾养性领兵,攻打浙江的温、台二州;中路 由都统马九玉领兵,杀向金华、衢州;西路由白宪忠领兵,遥攻江西的广信、建昌、 饶州。“三藩”之中最凶悍的两藩,相互呼应,紧密配合,掠地攻城,连山接海, 使原来局势稳定的江南骤然紧张起来。 三藩之中的粤藩——平南王尚可喜不肯叛乱,吴三桂非常恼火,便驰书广东, 要尚可喜共同行动。尚可喜却将吴三桂的密札转呈给康熙皇帝,同时将他派来的下 书人拘禁起来,以示自己忠于朝廷。这使吴三桂勃然大怒,立刻修一密礼,遣专人 送达耿精忠,叫他去攻尚可喜。耿精忠便命潮州总兵刘进忠进军广州,又约占据台 湾的郑经窜扰广东沿海,从水陆两路夹攻尚可喜。遂致长江以南遍被兵祸,黎民百 姓流离失所,各地告急奏章迭连飞向京师,时日多达三四百件。 青年康熙皇帝自即位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严重的局面,开始时未免有些震惊, 但不久便镇定下来。他谕令兵部每隔四百里设一驿站,前线军情均由快马邮传,奏 折到达京师后,勿论白天黑夜,立即呈递御前,不许延搁。因此吴三桂和耿精忠的 一举一动,他都能了如指掌,他并且根据随时变化的形势及时采取相应的措置。军 国大事如此繁重,他不得不兢兢业业,昼夜辛劳,以至每日都很疲惫;也许这重担 放在常人肩上早就把身体压垮了。但他自幼演习弓马,练得体魄强健,又值血气方 刚年纪,并且自信贵为天子异于常人,所以并不觉得穷于应付。常常是子夜时分离 座,于乾清宫丹墀上踱步一周,便恢复精力如初,即使“连轴转”也不感到疲劳。 今夜如画的月色,清冽的空气,使他神清气爽。当他坐于宝座床上,把那待批的一 摞奏章置于眼前,手里拿起了朱笔时,他的精力又恢复得十分充沛。 最上面的奏折是湖广总督蔡毓荣星夜驰进的,他报告了驻节荆州的宁南靖寇大 将军、顺承郡王勒尔锦畏敌如虎,怯与叛军交锋,却勇于搜刮地方,聚敛财富,并 且强娶民女为妾,至今已是第八房了。“啪”的一声,康熙气得把朱笔掷在御案上。 侍立一旁的刘春碌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守卫在乾清宫正间 的达奇,这时也把一双警惕的眼睛瞧向阁内,他见并未出现异常情形,就收回了目 光。 “这个勒尔锦,竟如此有负圣望——”青年皇帝双眉紧皱,说道,“着实可气! 可恨!” 刘春禄不敢言声,因为宫里的规矩,内监不许干预朝政,四年前皇上除鳌拜时 赐死敬事房总管太监常生的事他记忆犹新。 其实康熙皇帝的话并非是说给别人听的。他是想起了去秋南苑大猎时,他对勒 尔锦谆谆的训诫,又想起了在平定吴三桂叛乱之始就命他担起了主帅重任,勒尔锦 竟辜负了圣望!这使他气愤不过,不由把心里的话说出声来。但目前不是撤换前线 将领的时刻,他只好采取下诏诘责的办法,命他自省、改过,立刻领兵迎敌。诘责 勒尔锦的圣谕很快拟就,他又从那一摞待批的奏章上面,取下第二个折本迅速阅览 起来…… 御案右前方的嵌螺钿紫檀几上,置有一尊兽耳八卦篆铭刻漏壶。这是本朝制造 的以水的循环升降显示时辰的计时新器。这时,壶顶上显示出现在的时刻为丑时三 刻。实在是太晚了。刘春禄望着全神贯注批阅奏章的青年皇帝,弯下腰来轻声说道: “皇上,圣躬宜稍节养……” 埋头朱批奏章的康熙皇帝,知道他说下去又是劝自己歇息,不耐烦地摇了摇手。 乾清官正间里响起了人们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刘春禄侧耳细听,知道是太皇太 后和皇后来了。太皇太后这不平常的举动使他心里一振,他本能地想照例高喊一声 “太皇太后驾到”,却见阁门处达奇向他摆了摆手,又听太皇太后谕道:“不要高 声喊了,别扰了皇帝。”她一边说着,走进了西暖阁。年轻的皇后和六个官女也鱼 贯跟了进来。 太皇太后寅夜驾至乾清宫,使青年康熙皇帝感到意外。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忙从宝座床上下来,给皇祖母跪安。待到抬起头来,看清太皇太后慈祥的微微笑着, 他才放下心来。在明亮的灯下,他见皇祖母头顶冬用东珠饰顶薰貂古服冠,身披御 寒黑狐端罩,似乎上边还裹着寒气,不由激动地说道: “皇祖母有何慈谕,叫玄烨去慈宁宫一趟不就行了,何劳寅夜至此……实实使 臣不安。” 康熙的话出自内心深处。他对太皇太后的崇敬,远非平常孙辈对祖母的感情可 比。他钦佩皇祖母早在皇祖在世时就为大清江山立下卓越功劳,皇父年幼时她又驾 驭摄政王理政,得以顺利入关定鼎。自己冲龄即位,全赖皇祖母做后盾。要不是她 深谋远虑,四年前怎能智除鳌拜?如今吴三桂叛乱,虽凶焰万丈,但有她老人家做 主心骨儿,何愁克期荡平! 太皇太后凝望着康熙,见他虽精神奕奕,却显得有点儿削瘦,尤其是鼻梁,好 像隆起得更高了些。他虽然满了二十一岁,做皇帝已经十三年了,可在太皇太后眼 中仍然是自己的爱孙。她心疼地说:“皇帝又是这么晚还不安寝!夜夜如此,怎么 得了?” “皇祖母不是也没有安寝么?”康熙说着,眼神里闪出了一丝调皮的笑。 “笑,笑,你还笑!”太皇太后心上升起一股祖孙亲情,说道,“我没有安寝 还不是因为皇帝!怎么我两次命人送八宝如意粥来皇帝都没吃啊?” 康熙闻言不安起来,说道:“臣不知道皇祖母等着我吃粥后才安寝……”他指 指御案上的奏章,解释说:“告急奏章太多……” “今儿个来了多少?” “三百七十八件。” “又是这么多!”太皇太后说着走近御案,拿起一件件朱批过的奏章,边看边 说:“怎么都呈皇帝这儿来了!内阁和兵部就不去分办几件?” 康熙说道:“是我让他们悉数送来。皇祖母不是常常训诫,‘皇上要自己做, 不要别人代做’吗!”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深情地凝视他良久,说道:“你这样经常记着我的话,我 就放心了——可我还说过要多加珍摄,怎么就忘了?” 康熙连忙说,“皇祖母时时刻刻为我操心,以后一定谨遵慈训。” 年轻的皇后赫舍里氏一直恭谨地站在太皇太后身后。这时她那美丽的眼睛瞧着 康熙,轻轻叫了一声“皇上”,想说什么,却又低下了头。 康熙一双机敏的眼睛,瞧见她的嫩脸上升起了两朵红云。在绢灯的映照下,她 显得更加妩媚可爱了。她今夜也头顶东珠饰顶的冬用古服冠,身着华美的薰貂端罩。 康熙从上到下端祥着她,待到看见她那明显隆起的端罩时,他忽然想起,她已有孕 七个月了。 四年前,赫舍里氏曾有过一次身孕。那曾经使青年康熙皇帝和赫舍里氏皇后充 满了新奇的喜悦和希望,但因为少年帝后你贪我爱,行房过频,后来小产了。因此 康熙十分重视皇后这次的身孕,为了避免蹈覆,也由于平叛战事紧张,他已有数月 未在坤宁宫过夜了。这时,他望着她那泛着青春光彩的俊美脸庞,她那一双漆黑的 大眼睛,她那小巧而周正的鼻子、红润而潮湿的双唇,他突然很想与她单独在一起…… 她,也只有她从他的眸子里读出了他的炽情。她与他一样,也极想与他单独在 一起……但是,当她抬起头来注视他时,她那好看的唇里飞出的声音却是:“皇上, 太皇太后命御膳房新做了银耳燕窝粥,还有几样饽饽……” 青年皇帝瞧着眼前的银耳燕窝粥和悖悖,心上涌动起一股热流——有谁能像皇 祖母和皇后这样惦着自己呢! 太皇太后笑眯眯向他说:“皇帝这回该好好吃了吧!” 康熙答道:“是,皇祖母。” 太皇太后又说:“天快亮了,用膳后就安寝吧,我也该回慈宁宫了。” “是。” 太皇太后在皇后赫舍里氏和宫女簇拥下向暖阁门走去。 康熙走在皇后的旁边,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一阵阵袭来,使他心旌一阵阵摇动。 他突然想把她留下,就在乾清宫过夜,但在皇祖母跟前儿他不敢说出这话。赫舍里 氏皇后显然也有此意,然而她连多看他几眼都唯恐被太皇太后瞧见,只是垂着粉颈 一步步往前挪动。她心里实在想在出乾清宫前再瞧他一眼,眼看就走到西暖阁了, 她大着胆子侧过了嫩脸 恰在此时,前边的太皇太后停下了。她转过身来,瞥见赫舍里氏皇后迅速低下 了头。她意识到了什么,却装作没有看见,琅声向康熙说道:“差点忘了一件大事 ——明儿个散朝后皇帝到慈宁宫去一趟。” “是,皇祖母。”康熙恭敬地答应毕,又问道:“皇祖母莫非对玄烨有何训诫……” “不”,太皇太后没等他往下说就截住了他的话,一字一句说道:“我要犒军。” “犒军!”这两个字送入康熙的耳朵,使他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喜悦的色彩。他 明白,这是皇祖母维护祖宗骑射开基的大清江山的坚定表示,也是她在关键时刻对 自己的莫大支持,他兴奋得几乎喊出声来:“谢皇祖母!” 太皇太后满意地一笑,迈开大步走出了西暖阁。她走得很快,有意给皇帝和皇 后腾出工夫说几句体己话。但康熙和赫舍里氏却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紧随在太 皇太后身后,簇拥着她通过金砖墁地的正间,欢欢喜喜出了乾清宫。 年轻的康熙皇帝送走了尊敬的皇祖母,回到西暖阁,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办事 效率也似乎快多了。他用过夜膳,将待批的奏章朱批已毕,仍不想就寝。 太皇太后临走留下的“犒军”二字,在他心底搅起巨大的波澜。皇祖母的榜样, 在使他意识到皇帝责任的同时,第一次认识到“战士”的重要。没有战士,哪有八 旗劲旅?又怎能去平定吴三桂、耿精忠的叛乱?一个个忠于朝廷、不怕吃苦受累、 不借流血牺牲的战士,才是赢得平叛战事胜利的保证……他在这西暖阁内踱来踱去, 深深地思索着——皇祖母这一举动大有深意啊!他从宝座床边踱到暖阁门口,又从 暖阁门踱回御案前。嵌螺钿紫檀几上的兽耳八卦铭刻漏壶壶顶上显示出,已是寅时 初刻了。刻漏壶中的水仍在不停地循环,壶顶上的刻度表仍在不停地变换。一个清 晰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他忽然想赋一首诗。他停了踱步,一手抚着这鎏金的兽耳 刻漏壶,随口吟了出来: 午夜迢迢刻漏长, 每思战士几回肠。 江南寇氛何年靖? 日望军书奏凯章。 他非常满意这首御制诗,他想把它录下来呈太皇太后过目,皇祖母一定喜欢。 光迅速扫了一眼班列,见康亲王杰书、安亲王岳乐、简亲王喇布、贝勒尚善、贝子 傅喇塔俱在东班之首,兵部尚书明珠、侍郎那仑立于岳乐之后,都是态度恭谨却精 神抖擞,不由一阵欢欣之情涌上心头。暗道:亲王、贝勒等不愧股肱之臣,朕有这 多统兵猛将,何愁歼灭吴、耿二逆!纵然叛贼气焰嚣张,亦是难逃覆亡命运了。 自吴三桂发动叛乱以来,康熙皇帝每日御门听政多理军国大事,但平常政事诸 如接见来朝外官和蒙古各部进贡使臣,文武升转官员谢恩等,亦都及时处理不误。 这天适逢各省来京朝觐已毕的布政司徐国相、按察使陈秉直等人返回原任,行前进 宫陛辞。他们行三跪九叩头礼毕,青年皇帝想到外官远离京师,难免放任自己,有 的甚且仗恃职权,危害百姓,给朝廷带来不利影响。应预先防范,使其洁身自好, 有益于民。于是谕道:“尔寄朝觐官员各有职掌,俱应实心任事,洁己爱民。钱粮 不得加派,断案务期公允,赈济蠲兔必使民沾实惠,以副朕察吏安民之意。如不遵 行,国法具在,尔等知悉。” 徐国相、陈秉直等人听罢,忙又叩头说道:“谨遵圣命!” 徐国相等人退下后,专程来朝的蒙古科尔沁、巴林、苏尼特等部落藩王、额驸 及驻扎归化城的都统并喇嘛等陛见。他们囚皇上平定吴三桂叛乱,正是用兵之际, 恃来捐输本身马匹,有的五十匹,有的三十匹,“稍助军需”。 这是一种象征性举动,三十匹、五十匹军马在大规模战事中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可是蒙古诸部这一忠于朝廷、支持平叛的表示,令康熙皇帝颇为感动。“结好蒙古”, 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奠定的国策,当时采取的主要形式是军事和政治上的联合及与蒙 古诸部的上层人物联姻。这一政策是行之有效的。后来清朝得以入主中原,与太祖 以后的太宗皇太极、世祖顺治皇帝,都忠实地执行结好蒙古的政策有直接关系。康 熙皇帝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即位后更密切和发展了与蒙古诸部的关系。 在撤藩和平叛的决策连朝廷中都有大员反对的情况下,能够得到外藩蒙古的支持, 青年皇帝是十分高兴的。他眼含笑意望着在丹墀下朝上跪拜的科尔沁、苏尼特、巴 林等部落藩王、额驸、喇嘛琅声谕道:“朝廷用兵固不乏马,但藩王、额驸等为国 捐输,殊为可嘉,朕着量收用。” 丹墀下,那些身着朝衣的藩王、额驸和披紫色袈裟的喇嘛,闻此圣谕欢欣鼓舞, 喜欢得连喊“皇上万岁。” 乾清门丹墀东,早已依序站满了身着朝服、项挂朝珠的议政王大臣,内阁六部 尚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詹事各官,恭候康熙皇帝临御 常朝朝会。 当青年皇帝乘漆金缕花步舆来到御门,升上黄案后的宝座后,身佩宝剑的御前 一等侍卫达奇及乾清门侍卫、太监,便迅速肃立在御座两侧。这时,翰林院学士、 科道、起居住官走上西阶,立于廊柱旁。 身强体健的康熙皇帝虽然一夜未眠,刚才又举行了经筵日讲,却精力充沛,神 采飞扬。他如电的目 青年皇帝为这真诚、热烈的情绪所感染,畅快地笑了,立即传谕:“赐食!” 这是皇帝对臣下亲切的表示,并非每次常朝都出现这种场面。那些蒙古藩王等 人知道这是不平常的礼遇,觉得受了特殊的恩宠。因此,当这“赐食”二字刚从康 熙口中传出,即刻重又跪下叩头,有人并且兴奋得流下泪来。站班的满朝文武百官 也为这场面深深感动,齐向御座上的康熙皇帝投去敬佩的目光。 科尔沁等部落专程来京捐输马匹的藩王、喇嘛等退下后,青年皇帝那双炯炯的 眼睛转向眼前的黄案。乾清门首领太监早就把那厚厚一摞朱批毕的告急奏章置于黄 案上了,康熙由于接见来京朝觐的外宫及蒙古藩王等,暂时把它忘却了。现在,这 一摞奏疏使他的注意力转到了平叛战事上来。尽管他有必胜的信心,但目前的战场 形势显然是很严重的。弄不好,难保不出现可虞的局面。 方才的欢悦和兴奋被沉重的情绪替代了,他一手抚在那摞奏章上,严肃地向站 班的文武百官说道:“吴逆叛乱以来,气焰十分嚣张。据云南,陷贵州,攻四川, 沦湖南。耿逆精忠也张起叛帜,乱浙江,扰江西。二逆遥相呼应,逞凶肆虐,惨杀 地方官吏,屠戮无辜百姓,诚十恶不赦之巨寇。”他愈说愈怒,竟离座站了起来, 将那摞奏章举在半空,接说道:“朕昨日即接奏疏三百七十余件,云、贵、川、湘、 浙、赣各省或告急告惊,或血泪控诉逆贼暴行,或恳望朕躬发兵弭平叛乱。朕不忍 闻中华大地呻吟于铁蹄之下,不忍见无辜挣扎于血泊之中,决意增派大军征剿,以 兵息兵。尔王大臣等宜各抒己见。”他说罢复归御座,炯炯的目光扫视着阶下的群 臣。 大学士熊赐履见皇上为军国大事慷慨激昂,他受了深深感动,出班跪奏道: “皇上惩逆于猖獗之时,拯民于水火之中,实千秋万世之功业。祈皇上速发增派大 兵。” 大学士侯万昆也出班跪于御前,奏道:“吴、耿二逆穷兵默武,祸被江南,以 为得计,实自取速死。皇上增调大军征剿,上顺天意,下合民心——臣保军需无虞, 请皇上但放宽心。” 两位大学士的话使青年皇帝甚为欣慰。这二人德高望重,得到他们的支持,事 情就好办多了。但,他还想听听持反对意见的人是何主张。他的目光射向索额图, 却见面西而立的索额图及其弟一等公法保,均是眼睛平视西方,目不旁顾,显然不 想说话。额库礼、江璜等见索额图如此,也都闭紧了嘴巴。这使康熙忽然失去了想 听他们意见的兴趣。心想:他们不说话也好,免得扰了朕的情绪。 康熙炯炯的目光转向了杰书、岳禾、喇布、尚善、傅喇塔,这是他已内定增派 往剿逆前线的统帅和将领。他希望他们到达前线后能够扭转战局,也深信他们定能 不负所望。他望着这一班威猛慑人的战将,必胜的信念涌上心头。他坚定地谕道: “贝勒尚善!” “奴才在。” 尚善走出班列,迈着迅捷的步伐行至御前,在拜毡上叩头毕,静听康熙皇帝宣 谕。“朕封你为安远靖寇大将军,速赴湖广,与原在荆州的顺承郡王共同征讨湖南 境内的吴逆。” “奴才谨遵圣命。” 尚善退下后,青年皇帝抬眼瞧了一下在东班中恭立的安亲王。岳禾生得高大魁 梧,比常人高出一头。此刻他的目光也瞧向皇上,好像揣摩到要领受重任。 “安亲王岳禾!” “奴才在。” “朕封你为定远平寇大将军,率兵进剿犯境江西的耿军。” “奴才领旨。” 康熙皇帝随又高声叫道:“康亲王杰书!贝子傅喇塔!” 头顶红宝石顶带,身着团龙补服,项挂珊瑚朝珠的康亲王杰书和贝子傅喇塔, 雄赳赳出班,跨着大步登上丹墀,潇洒地“刷刷”捋下两只马蹄袖,在黄案前的拜 毡上跪下去,嗓音宏亮地应道:“奴才在。” 这使康熙格外满意,他明亮的眸子里陡然闪出欣悦的光,谕杰书道:“朕封你 为奉命大将军,贝子傅喇塔为宁海将军,尔等速领兵奔赴浙江,进讨耿逆叛军。” 杰书和傅喇塔齐道“遵旨”后,傅喇塔便退往丹墀之下,杰书却仍跪在拜毡上, 望着御座上的康熙皇帝。 康熙觉得有些意外,问道:“康亲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杰书奏道:“皇上除鳌拜之时,奴才有负圣望。此次奉旨讨逆,定竭心尽力, 报效皇上。” 这使康熙大为高兴,他浓眉下的双眸光彩四溢,琅声道:“朕等大将军的捷报 ——凯旋之时,朕将来迎郊外!” 杰书激动得眼眶发热,朝上叩头道:“奴才谢皇上厚恩!” “贝勒洞鄂!” 洞鄂立刻奔上丹墀,跪应道:“奴才在!” “朕封你为定西大将军,协同经略大臣莫洛,由陕入川,进讨吴逆悍将王屏藩!” “奴才领旨。” 洞鄂退下后,康熙又叫道:“简亲王喇布!” 喇布从东班出列,走上丹墀黄案前跪道:“奴才在。” “朕封你为扬威大将军,领兵镇守江南,策应以上四路大军。” “奴才叩谢皇上!” 青年皇帝重新部署平叛前线战事已毕,谕乾清门首领太监道:“传谕议政王大 臣及文武百官知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乾清门首领太监将康熙皇帝这一口谕刚刚传毕,便见恭立于东班的身着麒麟刺 绣补服、头戴珊瑚顶冠的兵部尚书明珠,迈着矫健的步伐跨出班列,走上丹墀,在 黄案前跪奏道:“启奏皇上,刚刚接到平南王尚可喜奏疏——” “平南王所奏何事?” 自从吴三桂、耿精忠反叛以来,康熙皇帝牍心粤藩尚可喜也会突然发动叛乱, 一直敏感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尚可喜奏报,广西将军孙延龄杀了都统王永年、副都统马一茂,反叛朝 廷,降了吴逆。” “哦?孙延龄降了吴逆?”这虽然并非粤藩叛乱的消息,可与广东毗邻的广西 将军孙延龄投降吴三桂,也令康熙皇帝一惊。随即,就有一股怒气升上心头。因孙 延龄是汉族公主孔四贞的丈夫,而孔四贞又是太皇太后收养的恭顺王孔有德的孤女, 太皇太后爱如掌上明珠,破例封为公主。孙延龄所以能握广西军权,完全是太皇太 后的恩典。如今他竟然反叛朝廷,康熙怎能不怒?他拧紧了一双又黑又浓的眉毛, 说道:“皇祖母待孙延龄恩深如海,他竟遽尔反叛,实天下第一不仁不义之人。传 谕广西总督金光祖,命他克期荡平。” “遵旨。” 明珠应毕,继续奏道:“尚可喜因孙延龄在其叛乱‘檄文’中有‘三藩并变’ 之话,又因他与耿精忠姻亲,特奉表章,请求协助王师就近剿贼。愿捐躯矢志,保 固岭南,以表始终之诚。” 青年皇帝双眉稍展,说道:“平南王尚可喜累朝旧勋,性笃忠贞,今又披沥捆 忱,着晋封尚可喜为亲王。其子尚之孝为平南大将军,尚之信为讨寇将军,会同金 光祖讨伐孙延龄。” “是。”明珠从拜毡上立起,就要退下丹墀。 康熙叫了一声“明珠”,问道:“朕阅从湖广来的奏疏,竟长达二十余日方到 京师,不知何处延搁?” 明珠又奏道:“启奏皇上,因沿途驿站过少,且缺乏得力办事人材。” “军情如火,有时甚且一日数变。如此延搁,怎么得了?” “奴才正想整饬驿站……” 康熙从黄案上拿起一个折本,说道:“这里有兵部侍郎那仑整饬驿站奏疏,与 尔意不谋而合。朕意即命那仑前往整饬驿站,尔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明珠答道。 康熙皇帝朝东班叫道:“那仑!” 年轻的兵部侍郎那仑闻声从东班走出,登上丹墀,在黄案前跪毡上叩头道: “奴才在。” “朕命你即日启行,整饬驿站,务使邮传畅通无阻。” 因受皇上信用十分兴奋的那仑,高声应道:“奴才领旨。” 青年皇帝目光中闪出满意的微笑,亲切叮嘱道:“驿站通达,则朕可以即时明 了前线军情,如同亲到军前。此事关系重大,你——” 那仑英俊的脸上出现了严肃神情,答道:“奴才明白。” “还有——朕接湖广总督蔡毓荣疏报,宁南靖寇大将军,顺承郡王勒尔锦畏缩 不前,危害地方。以致贻误战机,致失大计。朕有诏诘责,也命你前往宣诏。” “谨领圣命。” 那仑从拜毡上起立,转过身迈着坚定的步子向丹墀下走去。 康熙皇帝心里惦着太皇太后的慈谕,遂命散朝,登上漆金镂花步舆往慈宁宫去 了。 四 青年皇帝乘坐二人抬漆金镂花步舆,照制在永康左门降舆后,他便在一等侍卫 达奇和乾清宫小太监随扈下,步行来到慈宁门前。巨大的八字影壁墙,雄踞御路两 旁的一对鎏金铜麒麟,使这里的气氛显得十分庄严。康熙皇帝几乎是每日都要到慈 宁宫给大皇太后问安,每当走到慈宁门时.他心上就涌动起一股特殊的感情。他经 常处于浩繁的军国大事之中,只有与皇祖母的会面,才能得到暂时的摆脱,并且可 以享受到慈祖母给予爱孙的骨肉亲情,这使他感到人世间的温暖。他进了慈宁门, 走在左右徽音门中间隆起的御路上,听到北面大佛堂里传来节奏分明的磐声,舒缓 而悦耳,他的步伐加快了…… 慈宁宫东暖阁里,太皇太后正在等待散朝后康熙皇帝来见。此刻,她手里提着 一个精巧华贵的掐丝珐琅小手炉,走到东阁壁挂的“九九消寒图”前,命宫女拿过 炕桌上的笔来。显然,她要往图上填廓了。当慈宁宫首领太监尖声高喊“皇上驾到” 时,她把伸向消寒图的笔停下了,侧过身,瞧着暖阁门。 “给皇祖母请安!”青年皇帝英姿勃勃跨进暖阁门,跪在太皇太后面前。 太皇太后喜欢得满脸是笑,连忙伸出一只手拉他起来,说道:“起来,快起来。” 他身上尚有一股寒气,两手冰凉,双颊也冻得通红。她忙把另只手中的掐丝珐 琅小火炉递给他,说:“快暖暖手。”她为他的到来十分高兴,当康熙接过手炉暖 手的时候,她又说:“快到大薰笼那儿烤烤火。” 康熙皇帝像个大孩子,顺从地把手炉还给她,走到大薰笼旁边,伸出了两只手。 三足的青铜鎏金大薰笼里,红罗炭正燃得旺旺的,热气从他的手上传到身上,他的 两颊更红润了,泛着鲜亮的青春光彩。他望着皇祖母富态、慈祥的脸,感受到祖母 至亲的疼爱,周身涌起热流。 太皇太后伸出一只暖和和的大手拉住康熙结实有力的手,将他带到大炕前,指 着早已摆放在那里的十二只云龙裸金大木箱说:“皇帝,你看——” 太皇太后边说边示意宫女掀开上层六只木箱的箱盖。康熙见一只木箱里摆着金 银元宝,一只木箱里是东珠、宝石、翡翠,另四只木箱里放满绫罗绸缎。 太皇太后说道:“这是我几十年撙节的体己,都拿出来了。” “皇祖母这是要……” 太皇太后笑了:“我不是说过了——今儿个我要犒军!” 康熙也笑了,他明亮的眸子里洋溢着生动的光芒,说道:“皇祖母犒军只需颁 旨命户部拨银就是,何需动用皇祖母历年撙节!” 太皇太后说道:“犒军是我的心意,怎能用朝廷款项充数?” 康熙说道:“那也不能将皇祖母数十年体己全数动用——”他招招手,把慈宁 宫首领太监叫到近前,谕道:“尔从各箱中取一些金银绸缎,共为一箱,留作太皇 太后犒军之用,其余都抬回原处。” “嘛!”那太监说着就去动手。 “慢着。”太皇太后命他停下来,转向康熙说道:“皇帝!如今逆贼作乱已波 及六省。我大清自定鼎以来,还从未出现过如此局面。设若江山不保,我要这些金 银何用?前线将士为大清江山一统,栉风沐雨,抛头洒血,我拿出这点东西赏他们 还不应该!”太皇太后说到这里,一手抚住爱孙的肩膀,深情地说:“我曾和你说 过,为人君者,要深思得国得众之道。如今我再补上一句:得众才能得国,得国不 忘得众!” 康熙两只聪颖的眼睛注视太皇太后良久,领悟他说:“臣记住了……得众才能 得国……得国不忘得众。” 太皇太后满意了,她朝太监们挥挥手,说道:“把这十二只木箱都抬到西苑去, 一箱也不留。” 慈宁宫首领太监领着太监们抬起一只只大木箱走了。 康熙有些惋惜地说:“皇祖母一点也不留,玄烨心里实在不忍……” “谁说我一点没留?我留下了。”太皇太后轻轻扳住康熙的双肩,让他向御案 望去。 御案上,一尊金瓯在闪闪发光。 康熙看到这大清江山的象征,目光里立即放出异样的光彩。他惊喜地走近金瓯, 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尔后又伸出双手,热切地抚摸着…… “我只留下这尊金瓯。”太皇太后也走过来,严肃他说道:“这是你皇祖殡天 时留给我的。我在这江山危殆的时刻把它交给你——” 康熙虔诚地望着金瓯,又望望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双手捧起了金瓯,继续说道: “你接过去吧!我知道你懂得应该怎么办。”她说罢,把金瓯递向康熙。说道: “西苑野趣宜人。幽幽静谷,陶冶性情。玄烨陪皇祖母在这儿走走,仿佛数月 以来的劳累,就像刚才树上的鸟儿一样,飞得无影无踪了。” 这正是太皇太后预期的效果,她满意地说道:“皇帝这该明白我为啥叫你到这 儿来了吧!” 康熙这才恍然意识到,皇祖母执意步行的用意所在。他从心里感激皇祖母。她 老人家对自己的疼爱真是无微不至!他激动得紧紧拉住太皇太后的胳臂,说道: “皇祖母时时惦着玄烨,实实令我心中不安 太皇太后瞧着爱孙笑了:“谁让皇帝总是不惦着自个呢……” 康熙连忙说道:“从今尔后,再不敢忘记慈训了。” “这就对了。” 太皇太后说罢复往前行。过了纯一斋,早就恭候在这里的兵部尚书明珠,迎上 前来跪道:“奴才恭迎太皇太后、皇上。” 这时,大戏台方向传来徽戏的鼓乐声。太皇太后和康熙皇帝因为康亲王杰书、 安亲王岳东等即将率军出征,特谕犒军前赏他们听戏尽欢。 太皇太后问明珠道:“戏快散了吧!” 明珠答道:“回太皇太后,压轴戏刚开,还得会儿才散呐!” 太皇太后说道:“那就等散了戏再叫杰书他们来吧。这一出征说不定多少天才 回来呐,让他们好好听听戏吧。” “是。” 明珠刚刚答应了一声,杰书、岳东、尚善、洞鄂、喇布从大戏台那边迈着虎步 走了过来,齐说道:“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 太皇太后见这几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出现在面前,十分高兴,说道:“怎么,有 名的徽戏四大班都不听啦?” 杰书答道:“奴才等急欲早赴军前——” 岳东答道:“奴才等愿恭听太皇太后圣训。” 太皇太后笑着说:“皇帝的圣训不是早朝时都说过了吗?军国大事我从不预闻。 我召你们来,只因我要犒军——走吧,都跟我到香耦斋去吧!” 香耦斋是大皇太后预定犒军的所在。 杰书、岳东、尚善、洞鄂、喇布鱼贯进入暖阁,向太皇太后和康熙皇帝行礼已 毕,便挺身直躯雄纠纠站在两厢。他们兴奋的目光,都瞧着太皇太后慈祥而开朗的 面容。他们怀着迫切的心情,等待她的示下。太皇太后望着这几个受命为大将军的 亲王、贝勒,见他们一个个威风凛凛,目光里充满自信,不由喜欢得笑容满面,谕 道:“当年吴三桂和耿继茂都是穷蹙来降,太宗皇帝与世祖皇帝广布仁德,将其收 留,后来还赐以王爵,委以重任,命守滇、闽。如今吴三桂和耿精忠竟然背负皇恩, 举兵反叛,且日益嚣张,摇动江山社稷。实皇天难容,神人共愤。皇帝是以增调大 军,弭平叛乱。尔等此次领兵南下,或运筹帷幄,或冲锋陷阵,均心神俱劳;八旗 士卒更惫极艰苦,恢复城池,收还失地,无不当先履险,甚或血洒疆场、为国捐躯。 我年事已高,不能亲到军前,今趁尔等离京出征之机,将数十年撙节悉数拿出——” 说到此处,大皇太后用手指指面前木箱里的金银、珠宝、绸缎等物,接着说道: “犒赏尔等及帐下官兵。尔等宜将此意晓谕全军知道。” 在太皇太后面前挺胸侍立的杰书、岳东、尚善、洞鄂、喇布等听罢慈谕,一个 个热血沸腾,信心倍增。齐刷刷捋下马蹄袖,跪在她的脚下。杰书激动得声音颤抖 地说:“奴才等叩谢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恩比天高,全军将士蒙受殊恩,定当奋勇 杀贼。戮力图报。”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我等着你们的奏凯捷音。” 六 授与奉命大将军、安远靖寇大将军、定远平寇大将军、定西大将军、扬威大将 军及宁海将军敕印的仪式,今日在太和殿隆重举行。 丹陛下,内金水河北岸,亲王、贝勒、贝子、公、大学士、各部院尚书、侍郎…… 齐集在宽阔的御路两旁,按品级山的标准肃立。品级山迤南,远达巍峨的太和门, 东至体仁阁,西到弘仪阁,这一片巨大的广场上,陈设着黄妆花缎九龙直柄盖、杏 黄云缎绣五色莲花伞、双龙团扇、辇、舆、格、篦头、仗马、仪象、静鞭、斧、钺、 瓜、戟……五百多件象征皇权的法驾卤薄。一千五百多名銮仪卫执事组成的庞大仪 仗队伍,按序排成夹道长队,异常威武壮观。 太和殿内,年轻的康熙皇帝心情也甚为激动。他即位以来,同时任命五个大将 军还是第一次。这在军事上是一个非常之举。太皇太后亲自犒军,又增强了这一举 动的重大意义。康熙希望它将扭转战局。选定在太和殿授大将军敕印,然后目送他 们出征,不仅对大将军们本人显示出特殊的恩宠,也将会立即在京师造成轰动,并 且能迅速传往前线。这将会鼓舞八旗劲旅的士气和沦陷地方百姓的斗志,同时对吴、 耿二逆及其叛军形成压力,战场的形势跟着就会改观。 这时,太和殿首领太监按照青年皇帝预先谕示的步骤,传唤代皇上授印的满大 学士索额图、图海,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明珠,学士伊桑阿,学士、工部侍郎额库 礼等进至丹陛之上,面西而立;出征大将军杰书等面东而立。 康熙皇帝尽管今日极其兴奋,却并未忽略对廷臣的细微观察。他有意选定满人 而非汉人大学士、学士代授敕印,原意在显示满人的优越。他虽然多次在朝会和单 独召见廷臣时,说过满汉大臣一体对待的话,内心深处却对满大臣总是更为信任。 又因为自吴三桂反叛以来,索额图、额库礼等对讨逆持反对意见,对诏封杰书等为 大将军派往前线剿逆不发一言,汉大学士熊赐履指出索额图玩弄权谋术数,青年皇 帝更是有意改善与索额图之间的关系,特意指定他和额库礼担负授印重任。他希望 索额图体会他的用心,今天能表现出乐于完成重任的态度。不料当他兴奋的目光投 向索额图时,却看到索额图仍是一副冷漠的面孔,额库礼则面无表情。这使康熙有 些失望。幸而大学士图海、协办大学士明珠、学士伊桑阿一个个神色庄重,目光里 流露出被信任的喜悦,而出征大将军杰书等也都威风凛凛,精神百倍,准备领受敕 印,这才没有破坏康熙皇帝的兴奋情绪。他想到今日盛典如此隆重,岂能因索额图 的冷漠减色?至于这索额图嗣后究竟欲有何为,留待慢慢体察不迟。想到这里,他 从宝座上站了起来,高声谕道:“授敕印!” 太和殿首领太监随即跟着尖声高喊:“授敕印!” 康熙皇帝亲将面前黄案上的五颗铜铸大将军敕印递给太和殿首领太监,首领太 监恭敬地接过敕印,然后交给索额图等人。 大学士索额图捧着镌有“进剿福建奉命大将军”和“宁海将军”的敕印,授给 和硕康亲王杰书和贝子傅喇塔;大学士图海捧着镌有“进剿江西定远平寇大将军” 的敕印,授给安亲王岳乐;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明珠捧着镌有“安远靖寇大将军” 的敕印,授给贝勒尚善;学士伊桑阿捧着镌有“扬威大将军”的敕印,授给简亲王 喇布;学士、工部侍郎额库礼捧着镌有“定西大将军”的敕印,授给贝勒洞鄂已毕, 为隆重的仪式激动得几乎落下泪来的康亲王、安亲王、简亲王、贝勒尚善和贝子傅 喇塔,立即跪在御前向康熙皇帝叩头。青年皇帝为他们的忠诚深深地感动了,他觉 得眼睛有些发热,不由地抬起手想去擦一擦。可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尊贵地位,忙 停了手,郑重谕道:“赐茶!” 太和殿首领太监立即尖声喊道:“赐茶!” 随即就有五个太和殿小太监捧着青花盖碗茶杯,走到杰书等面前。杰书等象征 性地呷了一口茶,将茶杯还给小太监,又跪倒叩头,一齐大声说道:“奴才等谢皇 上赏!” 康熙皇帝庄严地传谕:“出征!” 丹陛下响过三鸣鞭声,太和殿前巨大广场上肃立的文武百官,即分开左右,相 向而立。青年皇帝离开宝座,跨着矫健的大步,率领康亲王、安亲王、简亲王等人, 走下香烟缭绕的三重汉白玉须弥座丹陛,从文武百官相向而立的宽阔御路上,经过 内金水河上的白石勾栏飞虹拱桥,直向雄伟壮观的太和门走去。 他们后面,紧随着在京诸王、贝勒、贝子、公、内大臣、大学士、都统、尚书、 护军统领、副都统、侍卫等人。 康熙皇帝率领他们诣堂子行礼毕,康亲王等即于八杆迎风飘扬的大纛旗前跪倒 叩头。这时振奋人心的牛角号齐鸣,响遏云天,康亲王杰书、安亲王岳乐、简亲王 喇布、贝勒尚善、贝子洞鄂,终于控制不住感情,激动得流下了热泪。 康熙皇帝一直把他们送至西长安门外,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上, 才返回紫禁城中。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