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心印做何颜 太后长长吐一口气,似卸下什么重担一般,神态颇为松弛的道:“等了几十年, 这一日终于来了。你已成人,往后一切运筹谋划,俱都得靠你自己了。”又将脸侧 向她:“你原是个识的大体的,水晶心肝似的孩子,往后有你在他身边,我是很放 心的,有什么他不曾想到的,你多替他想一想,他犯糊涂的时候,你在旁提点着些。 他若倦了,你便静静的陪陪他,若恼了,你想法儿疏导疏导。你别看他九五之尊, 天下至贵,实则在这世上,他才是那最孤独的一人。” 她闻言,不由双目一红,应道:“是。” 太后赞许的点点头,轻道:“阿瑚。”一侧垂首肃立的阿瑚于是走到太后塌侧, 自她枕下暗格中另取出一长方状金匣来,取了贴身的钥匙,开了那匣子外头的锁, 呈到他们面前。 明黄耀目的绫子,起着御用的龙纹,双轴整齐的相对卷于一处,分明是一道懿 旨。 太后道:“你既爱重她,便是应该给她这世间最好的一切,给她至高无上的荣 耀、位份,护着她,免她惊,免她苦,让她有枝可依,有人可靠。这道懿旨,你先 收着,如今还不是时候,待有朝一日,时候都到了,兴许你用得着。” 慕容璨见状,再把持不住,离座几步走至榻前,噗通跪到那踏板之上,含泪悲 声道:“母后。” 她亦跟着跪下。 太后勉强伸出手来,颤颤的抚了抚他的发际,那一缕笑意不绝,极满意似的, 缓缓道:“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自此以后,你二人同心同德,白首同心,相携 皆老吧。” 他二人俱不知如何言语,只懂含泪点头。 太后亦点点头,仿佛渴睡一般,目光渐渐有了迷蒙涣散之意,却还道:“如今 可以告诉天下人了,上官氏这一生,惊起惊落,寿终正寝,了无遗憾。” 不过又微微喘了数声,她的头仰靠在枕上,双目轻合,那一缕笑仍自停在嘴角, 只如睡着了一般。手却滑到一边,已驾鹤殡天。 慕容璨慌忙抓着那只手,摇撼着唤道:“皇母。阿娘!阿娘!” 见毫无反应,方哀叫一声,将头伏在太后膝上,低低缀泣。他的脸整整掩埋在 锦被当中,使得他的声音只余下一缕呜咽,仿佛那受伤极重的小兽,已痛到不知如 何是好。 她一听之下,倒能感同他身受似的,顿时亦觉得心如刀绞,眼泪不自主的簌簌 滚下来。 寝宫内外顿时片响起哀哀痛哭,少顷,寺中大钟沉声响起,黑夜中将丧讯遥遥 的朝四面八方广传出去。此时天色将亮未亮,连绵山川方自黑暗中隐隐露出一点点 轮廓出来,整座玉华山笼罩于一种深切悲念之中。宫人侍从们将一早准备妥当的白 麻缟素穿戴妥当,又将一应垂帘织帐,所用之物,俱换成了素白。 天色终于一点一点亮起来,淡淡曙光透过窗门投到室内,顿时湮灭在一室烛光 当中。慕容璨已坐到一旁,侍从进来回禀那相关事宜。他便又回复到平日里那冷静 深沉模样,倒仿佛方才那无助悲痛,都只是他人错觉一般。只她在一旁看着,见他 暗自调息,一双手搁在扶手之上,却兀自细碎抖个不停。想他内里,断还在震惊当 中,大痛未曾擦觉。心中顿觉他十足可怜,才收掉的眼泪,复又忍不住连珠而落。 众人替太后梳洗罢,换了寿衣,蹬金衔玉,自有懂事的老宫人带头料理。 外头一阵哭声传来,随即帘子一响,瑖妃领头只扑向太后床前,一壁凄厉的唤 道:“姑姑,姑姑啊。我不过晚来一步,你如何走得这样快。丢下侄儿不管。” 她似还未置信,猛烈的摇撼着业已装裹好的太后。一旁的宫人见状,忙一边劝 一边架住她。她又痛哭了数声,竟然身子一软,昏了过去。众人又忙前来救治她, 一时锦妃同谆妃也来了,连同宫中原有的老太妃,老宫人等等,跪了一室,俱在那 嘤嘤哭泣。慕容璨定定坐着,木木看着众人,面似沉水,只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稍后,明荆王亦来了。先唤了一声:“国主。” 慕容璨见是他,方抬眼朝榻上微一示意,倒开口道:“去见过太后一面吧。” 她听得他语意太过平常,越性一颗心便吊了起来。总觉哪里不对。 明荆王走到榻前,也扶床大哭了一回。想是自幼长在太后身边,承太后那温和 慈爱之处甚多,此刻想来,心中难免大拗。 因太后久居山中,又有人来回灵堂设在山上还是宫中。慕容璨略一思索,便道 :“母后着意避开宫中,便设这山上吧。”又吩咐如何发丧,如何昭告天下,一件 件说来,十分清晰沉稳。竟同那往日无甚区别。 一时水陆道场超度亡灵,直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又一应事情料理下来。便已渐 至年关。慕容璨自始至终按部就班,调度如常,便是公务战报,亦并未懈怠。 因举国哀悼,便是近了年关,亦丝毫感受不到过年的喜庆之气。 天已经极冷了,傍晚便见铅云压阵,偶沾一点冷风,也仿佛是刀子刮到一般。 到夜间,真下起了雪珠子。这些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隔着大殿高而阔的横梁屋顶, 仿佛有无数架的琴铮,同时在远远近近的拨弄着。她正是被这些响声惊醒。 帐内暖如春朝,许是锦衾太厚了些,她自觉微微的还生了汗意。轻轻翻了个身, 一照面却见慕容璨瞪大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她不由吓了一跳。道:“你也醒了 么?” 殿内亦远远点着烛火,遥远黯淡的一点光晕,便似有人撒了什么淡黄的粉末在 空中,使得帐内一派的恍惚模糊。慕容璨动也未动,没头没脑的道:“那些年,便 是我,也误解过她。” 她怔了半晌,方想明白他口中的她,大约指的是太后。 想到他或是夜不曾寐,又看他近来大为清减的面庞,鼻中一酸。柔声道:“她 都懂得。而今你真心爱敬她,才是最要紧的。” 慕容璨空洞洞的道:“她为了我,殚精竭虑,耗费了一生心血,我竟猜忌于她。” 她不忍,伸手摸了摸他脸颊,安抚道:“你如今肩负社稷重任,胸怀治国韬略, 又如此勤勉有加,假以时日,文治武功大可直追前朝贤君。已能告慰皇母在天之灵。 无谓自苦。” 他却道:“她看不到,也听不到了。赵虞,从今往后,我可是一名没有母亲的 孤儿了。” 他的声音低沉绝望,便似至今日,才发觉这一事实。她心下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不由自主伸出手来,将他的头揽在肩上。慕容璨便呜哇一声,亦不挣扎,嚎啕大哭 起来。他的眼泪热泉一般,只流在她衣襟上,一点点的沁了下来,渐渐又凉了。她 默默的抱紧他的头,只觉沉如生铁一般仿有千斤之重。他这一哭便似孩童一般,又 似大堤决了口子,收势不住,真似那孤苦无依寻不着父母的孩童,万般无奈之下, 唯有一哭。 他哭得虽吓人,她却暗暗松了口气。 殿外当值的宫人自是听到这般响动,惊恐不安之中,又不敢擅闯,只迟疑着问 :“娘娘?” 见无甚响动,亦不敢再问。 他哭了一气,复又絮絮说了些往事,终渐渐睡了。倒是她,睁着双目思潮翻滚 一宿未眠。 那雪珠子下了一夜,终于止了。因还有数日,便将封印不朝,这几日朝堂事物 倒显得颇多。刚交了五更,她便听得鄂多在外轻声催促他起身。他方动一动,她忙 闭上眼装睡。感觉他抬起头来,仿佛是在看她,气息温热的喷在她面上。只过了一 会,才轻轻移动身体,又将锦被替她掖了掖,方下床离去。 隔着帐幔,她隐隐只看见人影憧憧,宫人侍从围着他穿戴,尽皆是悄莫声息。 待她再睁开眼,便见他还又坐在一侧。披戴未卸,含笑向着她,道:“你倒还 真会睡,都晌午了。” 她这才意识到他是已经下了朝。她这一觉正是快到晌午,不觉心下有些不自在, 喃喃道:“竟这样迟了。” 他有几分揶揄,语气却是宠溺的,道:“八成是只瞌睡虫投的胎。” 她只觉头有些昏昏,慢慢的坐了起来,拿手托住。他见状,道:“睡的沉了吧。 快起来,正下雪呢,咱们到长清殿那长窗子下摆点酒,慢慢看。通一通风,你这头 可就不沉了。” 天果正下着雪,一空的飞絮,自九重天上扑面挥洒下来。地上早落了一层。四 处银妆素裹,浑然一色。 二人正谈论这场瑞雪,宫人来回。道是谆妃娘娘病了。慕容璨闻言,淡然挥手 道:“知道了。” 那宫人见状,似欲言又止,无奈见慕容璨不在意下,只好作罢。 这个年过得极冷清,因是太后丧期,故此皇城内外,尽皆不得张灯结彩,不得 大肆喧嚣。慕容璨无心往年那些繁文缛节,下旨全免了。他们宫中,也不过摆了些 酒席,慕容璨携了众人略用一用。 瑖妃因太后新故,失了倚靠,一腔念想顿时化作空谈,连日来心灰意懒,原先 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仿若也黯淡了。 谆妃还在病中,虽只是受了些风,亦怏怏的,只强打精神。 锦妃见众人俱淡淡的,亦不敢放肆,只乖乖坐于一旁。 慕容璨心中感慨,面上虽极力做平常样,她却知他心中郁郁。随从们都小心翼 翼,不敢差池。一顿年饭吃得神思不属,与往年的热闹纷呈相比,更显云泥之别。 过了年,开了印,上了朝堂。诸多政务便纷沓前来。 其中倒有数本,是请旨封后的。大意为太后新故,六宫不可无主,云云。慕容 璨审其言义,心内明白。故不声不响,只看过便罢。 -------- 虹桥书吧